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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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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那少年捂着脸,含泪大声道:“我擅自行动,是该受罚,但这个人算什么?他屡屡冲撞谷主,又是咱们叠翠谷的叛逃之徒,谷主为何要留着他?还要寻那等金贵药物吊他的性命?不就是会谱曲吗?我也会,我不比他差……”
  我听得暗暗摇头,真是少年心性,就如我当年,对着罄央也是满心不服气,非觉得自己是那人心中不一样的所在。但殊不知,这等计较,本就可笑万分,那人心里从不留人,便是你当真如珍似宝,对他而言,也只是有用和无用两种区别罢了。
  但这个明显不过的事实,少年人不撞到头破血流,又怎会明白?
  果然,谷主眼中冷意愈甚,长袖一甩,袖风所至,直如排山倒海的力道,那少年如何抵挡得住,只听噗通一声,已被摔到地上。
  谷主却只看向我,目光复杂,忽而缓了口吻,道:“出去。”
  这二字简短威仪,那少年一脸不甘,却终究不敢再多说一句,爬起来胡乱擦擦泪,朝谷主行了礼,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气哼哼地走了。
  谷主看着我,忽而道:“当年,你比他还小。”
  我垂下头,有些恍惚,弱声道:“谷主如今待学生们可好得紧,当年,我们谁敢当面顶撞于你?”
  谷主面无表情,道:“他家世显赫。”
  我一愣,谷主这是在解释么?这种感觉太过怪异,我立即摇头抛掉,微笑道:“难怪。”
  谷主盯着我,淡淡地道:“叠翠谷,需要这些。”
  心中的怪异扩大,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见谷主昂首道:“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傲视武林,独树一帜?”
  是的,经营一个门派,令其屹立不倒,令其名声不堕,人脉关系,利益交换,样样马虎不得,江湖中事,本就不是人们以为的那帮草莽率性,游侠或许可以快意恩仇,但一个门派的掌门人,却必须瞻前顾后,运筹帷幄。
  武林中人人皆知,入叠翠谷学艺,等于扬名立万了一半。谷主对学生挑选甚为严苛,然而一旦入谷习艺,则谷中那种教学相长,开放交流的学习模式,进退有序的良性竞争,却不是单凭哪一个门派能够支撑和给予的。而这些孩子学成出来,几乎个个均能博取众家之长,独挡一面,成为名噪一时的少年英雄。
  我现在当然明白,这些少年在谷中,其实未必能摸到各派真正上乘的武功,反倒有可能将自家看家本领,抖了出来。
  但他们确确实实,会学到很多东西,聪明的自能融会贯通,有所大成;而蠢笨的,却也不至于蹉跎岁月。
  所以但凡这些人有感激之心,这一辈子,怕都会对谷主奉若神明。
  谷主有命,皆会莫有不尊。
  这样一来,一个叠翠谷背后,等于纠结了大半个武林最有希望的隐形势力,怎么能令人小觑?
  只是,为何跟我说这些?
  见我眼中疑惑,谷主竟然神情转缓,淡淡地道:“一将功成,总有代价。”他深深注视我的眼睛,惜字如金,斟酌着道:“柏舟,我,不得已。从先前,便是如此。”
  我心中如遭重击,恍然明白,这是谷主在说,我往日所遭受的困苦耻辱,颠沛流离,甚至若运气不好丧失性命,皆是为了不得已三个字。
  原来,这三个字竟然如此有用?
  有用到,只因为你不得已,我便必须,要为你受尽千般磨难,至死不悔?
  若只有我一人便罢了,那么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人命呢?
  不得已,让你牺牲,不得已,让你送命,但你再不得已,也无法替代别人鲜活的命,不能替代那活生生的,摸得着看得见的笑和温暖。
  不能替代,我曾经无暇灿烂美好快活的心。
  我心中涌上一股想仰天大笑的冲动,却被硬生生地咽下,谷主说了这许多,已是局限,他跨前一步,托起我的下巴,细细摩挲我的脸颊,他手指冰凉,所碰之处,激起一片不适,我微蹙眉头,正要挣脱,他手指一收紧,却扣住不放。
  到底,想怎么样?
  我突然觉得疲倦,看着他,却见他盯着我的脸,惯常冷清的目光,此时却涌动复杂的情绪,过了半响,他才放开我的脸,沉声道:“往后,不准再说,痛恨这张脸。”
  我愣了愣。
  谷主硬邦邦地道:“这张脸,我要时时看着,我,爱看。”
  谷主这一生,大抵也从未对人说过,如此肉麻的话。
  他这样的人,能说到这一步,已是竭尽所能。
  但我听后,却心中剧痛,闭上眼,复又睁开,我早已知道此人无心无情,但万没料到,他纵然有心有情,却也只会令人越发不堪。
  一个主意已在脑中形成。我不再挣扎,反倒柔顺地垂下眼睑,这六年来,我混迹贩夫走卒,青楼舞姬之间,早已不是当年那位白璧无瑕,懵懂天真的少年。我知道,对付一个已然心动的男人,怎样令他越发沉溺。
  娇羞,以退为进,欲拒还迎,葛九死也学不来的伎俩,殊不知,我却烂熟于心。
  我垂下头,身子微微颤抖,因为悲愤,但他靠紧我,却定然会以为我因为羞涩和激动。
  果然,下一刻,我被拥入他的怀中,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轻轻落在我脸颊上。
  我抖得更厉害,他似乎非常满意,抬起我的脸,又轻轻吻在我的唇上,贴着我的耳廓,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那上面断指之处,叹息道:“柏舟,回我身边,与我一道琴瑟和鸣,这世上除了我,谁还配做你曲调知音?”
  我咬着唇不作声。
  “从前的事,就此揭过不提,”谷主沉吟道:“从今往后,你仍旧做我亲传弟子,放心,在我身边,你杀了杨华庭之事,便再无人能追究半分。”
  他勾起我的下巴,恩威并施道:“你我各退一步,我不计较你做过什么,你却需从此收心呆在我身边。何况,”他微微一笑,放缓口气,道:“你难道不想与曲调弹奏上更进一步?能助你精研此道之人,这世上,舍我其谁?”
  他将我半搂入怀中,淡淡地道:“那两个女人,我也可放了。但为了今后我们相处再无芥蒂,你却需做一件事。”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里头有蜡丸两枚,他揉碎其中一个蜡丸,露出一枚鲜红的药丸,递到我嘴边道:“这是强身健体的好东西,你身子先前受损,又受了杨华庭一掌,虽然服下你自带的丸药有了起色,但终究亏损甚大。我左思右想,还是将这圣药赐予你,服药后从此脱胎换骨,只怕你若想习武,都有可能。”
  我惊疑不定地看他。
  谷主抱着我,温言道:“当然,这药有些副作用,服下后从此每月一枚,终生都不能停,否则药瘾发作,苦不堪言。你放心,此生你都在我身边,我自然不会扣你的药,这等拘束,与你而言,也是虚言罢了。”
  他难得有耐性,扶起我,伸手拿过案几上的茶杯,倒了水过来,道:“服下吧。偌大的叠翠谷,我赐药之人,不超出十个。若非视你为我的人,这药成分珍贵,可不易得。”
  我抬起头,道:“罄央,当年也有吃这个药么?”
  他傲然道:“罄央不过一介小宠,如何有资格?柏舟,你要惜福,服了药,从此我便不会再拿你当外人。”
  我点点头,接过药,放入口中,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仰头咽下。
  谷主脸上现出笑容,将我紧紧抱住。
  我深吸一口气,谷主亲自动手,将我身上的衣衫扒开,我一动不动,任他施为,他淡然道:“这药服后,需得内力深厚之人运功将之导入奇经八脉,这等事谷中有专门执事之人,但我会亲自管你。”
  他解开自己的外裳,盘腿坐上床,将我揽入怀中,一掌抵住我后背,道:“有点难受,可忍住了。”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41 章

  药之一味,有人制出来为了悬壶济世,有人制出来,却是为了凌驾他人。
  那味奇怪的丸药一入口,便似火烧炙烤,五脏六腑,登时都滚烫起来。
  我仿佛置身熔炉之内,全身由内而外,皆被蒸烤,内里有一股热力四下乱窜,撞得我气血翻滚,经络倒置,几乎要喷血而亡。
  却在此时,一个冰凉的身躯自后环抱上来,一股阴寒之气,自背心大穴,源源不断,进入体内。我登时打了个激灵,不由贪婪地想贴近,想沾染那一派彻骨凉意,恍惚之间,却觉那股阴寒之气犹如涓涓细流,自百穴内徜徉而过,所经之处,内里狂躁之气大减,竟慢慢与之汇合,逐渐逐渐,收往丹田之所,复又散入奇经八脉,丹田之内,再恢复如竹之空,似谷之虚,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被人狠狠抽离了力气,闷哼一声,软软倒在谷主身上,全身湿淋淋,却已被汗水浸透。
  谷主似乎甚为愉悦,抱住我也不嫌汗臭腌臜,收了功,朗声道:“来人,备水沐浴。”
  我闭上眼,却听门扉一阵开关,有数人搬弄浴桶巾帕熏香等物,我心念一动,勉力睁开双目,却接触到谷主的眼睛,那内里已然褪去冰冷锐利,隐隐含了笑,璀璨如星,当真流光溢彩,令人观之心醉神迷。
  他见我愣愣注视,眼中笑意加深,揽住我,凑近耳廓,轻声问:“怎么?看呆了?”
  我忙垂下眼睑,弱声道:“没……”
  “我准你看我。”他心情舒畅,双手细细摩挲我的腰腹肌肤,缓缓地道:“抬起头。”
  我却将头垂得更低,谷主伸手托起我的下颌,强迫我抬头与之对视,嘴角上勾,轻吻过来,覆在我唇上道:“还怨我?”
  我闭上眼,任他舔吻,一动不动,谷主咬着我的下唇,含糊地道:“柏舟,这么多年,你是我为之破例的头一人,有再大的怨,也该消弭了。”
  他说完,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放入浴桶当中,自己也随即解了衣裳,跨坐进来,仍旧环抱着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洗我的身子。热气氤氲之间,旖旎暧昧,他的手渐渐滑落到我腰间以下,揉捏臀瓣,随即抬起臀部,竟然探向身后紧闭的那处。
  我悚然一惊,立即挣扎,颤声道:“谷,谷主,别……”
  谷主的手一顿,终于怏怏收回,道:“也是,你身子还不能承欢。”
  他那处坚硬如铁,已是贴近我的股沟,我不敢乱动,谷主也一动不动,过了一会,他渐渐软下,恢复清明,跨出浴桶,将我捞了出来。拿单衣围住,仍旧抱回床上,道:“歇着吧。”
  我欲言又止,谷主扬起眉毛,眼中兴味盎然,淡淡地道:“待你好了,自然有你侍寝的一日,无需忧心。”
  他以为我担心这个?
  也难怪,谷中被他宠信过的男孩,莫不对他倾心爱慕,死心塌地,为爬上他的床费尽心机。谷主大人怕是从未想过,有人会在情事上抵触他。
  谷主见我仍是不言语,放缓了口气,道:“想要什么?我赏你。”
  “葛九她们……”我终于犹豫着道。
  谷主似笑非笑看着我,道:“柏舟,那不过两个下等舞姬,助兴取乐的玩意儿,你倒真上心了。”
  “不是的,”我心中衣一惊,忙道:“谷主,葛九在我落难之时,曾尽力助我,柏舟其实穷困潦倒,又一身是病,若无她搭救,只怕,只怕不知会被人污辱践踏到何种地步,更不要提能苟延残喘,回到您身边。”我抬起,道:“你若不让我心存感激,便是不让我对你也心存感激,在我心中,你们皆是我的救命恩人,难不成做那忘恩负义之徒么?”
  我说得急了,一口气喘不上来,他伸出手,替我微微揉着胸口,眼中不再讥讽怀疑,却口气暧昧,低声道:“哦?我在你心中,竟与那娼妓一流一般?只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垂下头,咬着唇嗫嚅道:“自然,自然不只……”
  “那是什么?嗯?”
  是什么?我心中一凛,颤声道:“谷主……”
  “说,我想听。”他口气不容拒绝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您,您是柏舟心底,怎么够,也够不着的神。”
  他轻笑出声,将我抱入怀中,抚摩我的长发,道:“现在够得着了,只要你乖乖的,我总是不会亏待你。”
  我靠在他胸前,默默颔首,再一咬舌尖,逼出泪雾,抬起眸子,可怜兮兮地看他,轻声道:“那,那放了她们好么?”
  谷主不答。
  我抓住他的衣襟,颤声道:“好么?云,云峥?”
  他眼中掠过一丝暖意,道:“总是救过你的性命,放了原也无妨。只是你该知道,我要抓她们,易如反掌,放与不放,无甚区别。”
  我垂头嗫嚅道:“既如此,但凭谷主定夺。”
  他抱着我,一言不发,半响后扬声道:“来人,传平康。”
  门外有小厮立即跑过传平叔叔过来,不一会,却听平叔叔的声音在外响起:“属下参见谷主。”
  “进来。”
  “是。”平叔叔恭恭敬敬地答应,推开门,迈步进来,见谷主搂着我,眼中露出一丝惊诧,随即垂下头,行了礼,垂手而立。
  “把那两个女的放了。”谷主淡淡地道:“那位葛九救过柏舟,咱们礼尚往来,赐下韶韵丹,算我谢她。”
  我心中一惊,禁不住抓紧他的衣袖,道:“谷主大人……”
  “放心,韶韵丹对女子最好,滋阴养颜,延缓衰老,多少女子求而不得。”谷主淡淡地道。
  我却心知世上决无这等便宜之事,浑身发抖。
  谷主漫不经心地抚摩我的头发,道:“冷么?莫怕,圣药已入你的五脏六腑,不出数日,你的奇经八脉皆会融会贯通,自此轻健自如。平康,这点你最清楚,来,说与小柏舟听听。”
  “是。”平叔叔垂头答道:“蒙谷主大恩,赐下圣药,我练功一日千里,事半功倍。这等恩情,平康时时不敢忘却,唯有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方能报谷主大恩于万一。”
  一阵强烈的悲哀袭来,我闭上眼,独自咽下所有情绪,再缓缓睁开,更深地缩入他的怀中,弱声道:“柏舟,谢谷主大恩。”
  “你是我的人,做好本份,我不会亏待你。”谷主大悦。
  “谷主,我,我能在离别之前,见见葛九么?”我抬头小心地问。
  “准。”谷主放开我,将我放在枕上,又替我裹上丝被,两根手指,轻轻掠过我的脸颊道:“不许说太久,你不能劳神。”
  “好。”
  次日,葛九被带到我跟前,脸色虽然憔悴,但所幸行动自如,也无明显伤痕,想来谷主还不屑于为难她们。
  她一见我,眼中含泪,却犹自打了我肩膀一下,笑骂道:“都说你们天启男人,甚是娇弱,几日不见又病歪成这样,我最不待见你这般半死不活的了,再不赶紧的好起来,小心老娘大耳刮子抽你!”
  我笑了起来,多日愁闷一扫而光,我拉过她的手,道:“你打,打了看谁还敢娶你。”
  她挑眉道:“放屁,老娘貌美如花,会过日子会生崽子,哪个不长眼的男人敢嫌弃我?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葛九牌子挂上去,整个榆阳城的男人都得抢着来点。”
  我在她手心轻轻写了一个“沈”字,看着她的眼睛,万般语言,却说不出口,嘴上却犹自调笑:“少给自己个脸上贴金,你若无嫁妆,看谁要。”
  “嫁妆?我都存了好几箱了。”葛九盯着我,眼泪已然掉了下来,口气却又高昂又嚣张:“他奶奶个熊,你给那几两银子,做两套首饰都不够,老娘这回可为你赔本了,提心吊胆的,腰里的肉都瘦没了,回去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蹄胖补回来。我不管啊,你可得一五一十将银两给我结清了,结清了我就走。”
  “那可不成,我统共才得几两银子,没得孝敬你的道理。”
  ……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与彼此对望的眼中,却清楚见到对方心底的悲伤和不舍,自来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能在去前,见得一面,已是夫复何求了。我只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在她手心中写“沈”字,只盼她能记得,当初在忠义伯府,我告诉过她,出去后寻得沈墨山。我不知道谷主给她吃的是什么,但我却知道,只要不是穿肠毒药,沈墨山,就总能瞧在我面子上给予想办法。
  她泪水涟涟,轻轻冲我点了点头,意为明白,我心中松了口气,就在此时,却听外间平康的声音响起:“柏舟,谷主命我送葛九姑娘出去了。”
  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随即放开,笑道:“葛九,保重。”
  “臭小子,下次见着,可别这么病恹恹了。”葛九大力打了我的肩膀一下:“几时你也像个英雄汉子,上山能打猛虎,下海能捕蛟龙。”
  “你说的不是男人,你说的是男神仙。”我呵呵低笑。
  她瞪了我一眼,擦干眼泪,好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临出里间,忽又回头,嫣然一笑道:“小子,姐姐好看不?”
  我的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哽咽着点头道:“好看。”
  她深深地望着我,忽一跺脚,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
  最后一个颤音悠悠扬扬,止于未尽之意,却又徘徊暗哑,无处可说。
  我手腕抬起,暗自叹了口气,又轻放下,身前这张也是名琴,名为“老龙吟”,是当年谷主所在之楼悬着的一件宝物。
  那时候我已习玉笛,于琴一道便搁置不管,但每每经过这张琴,都心存羡慕,想着若有朝一日,能亲手得弹,那该多好。
  现在,只为了我说无好琴,谷主便命人快马奔驰数百里,带回这张“老龙吟”。
  谷主甚至说,这张琴挂着也是挂着,名琴至此可算配得上雅人,他不擅鼓琴,却能与我吹笛唱和,也是一桩美事。
  我黯然无语,与我唱和,你唱和什么?
  我对乐理想法,早已与他南辕北辙,即便曲调想和,那内里的情感,却相差甚远。
  我也不与他废话,抬手,便是一曲新作的《别赋》。
  这是为葛九,为我可能此生再也无法见面的好友们而作,更是为了,我心底其实隐约却再也无法企及的期盼而作。
  我其实也想过,若能抛下这些仇恨,带着琪儿,找个山清水秀之所,种花读书弹琴,偶然与景炎葛九往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秋天吃螃蟹冬天骑一头毛驴踏雪寻梅。那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但这样的日子,注定此生,再无实现的一日。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我住了琴,却听得一声清越笛声,不用回头,即知谷主在身后。
  他一个音不漏,将适才的《别赋》吹奏出来。
  此人记性之好,实乃匪夷所思。
  我静静听了一段,觉出曲调中的仓促谱出的纰漏,又抬手,轻拨琴弦,再弹这首曲调,叮咚之间,已做了进一步修改。
  笛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我浑然不觉,犹自弹奏,顿了一顿,再思索一番,再弹。
  一丝不苟。
  我秉承的是,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调子,都像在说话,说的,都是很明白的情绪。
  是关于人的心底,血液中,再怎么掩盖,也挥之不去的情绪。
  这些情绪中,有愤怒、有恐惧、有爱慕、有痛苦、有甜蜜、有哀伤。
  只要你是人,都不可避免的情绪。
  我正待继续弹下去,去听琴面嗡的一声,一柄玉笛横压琴弦,我不解抬头,却见谷主死死盯着我。
  他目光复杂,脸上长年无波的冷漠竟如裂开的面具一般层层剥落,明明白白流露出震撼、惊诧、难以置信,随即是喜悦、如获至宝。
  他激动得连呼吸都略微变粗。
  这对谷主而言,已是失态的极限。
  我同样诧异,但随即冷静下来,等着他开口。
  他一把将我从坐榻上拉起,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这,是你想的调子?”
  我微微颔首。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你,能随心所欲,编纂新曲?”
  我再点头。
  “用曲调摄人心魂,你就是这么,杀了杨华庭?”
  我淡淡地道:“具体说来有些复杂,但大抵如此。”
  他赞叹地点头,道:“原来,这便是你的魔曲之谜,原来,这便是杨华庭那老东西中招的原因。任你武功盖世,却抵挡不过心神被制,原来如此,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一把将我抱入怀中,长啸一声,道:“原来如此!我的柏舟,果然是天下曲调第一人。”
  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他大笑,此番简直闻所未闻,不觉有些发愣。随后,谷主收了笑声,一张俊脸神采飞扬。
  我淡淡地道:“虽然如此,但若遇功力深厚,定力过人的高手,我的曲调并无效。”
  谷主一顿,深深看我。
  我道:“我失败过。”
  谷主蹙眉,道:“杨华庭武功已算一流高手,你的曲调,不照样杀了他?”
  “不一样。”我道:“那是趁着他运功疗伤之机,潜移默化而至,若是真正一上来便性命相搏,我毫无胜算。”
  谷主顿了顿,道:“你想说什么?”
  “谷主,”我毕恭毕敬地道:“柏舟身无武功,却也能在此间略有小成,但空闲下来却常常想,若我也是绝顶高手,能于琴声中加入内力,那等威力,想必厉害上百倍千倍。”
  谷主嘴角上勾,看着我不语。
  “但这有个问题,能演奏我谱写的曲调,必须琴技高超,精通乐理;要于曲调中融汇深厚内力,又必须武功盖世,功力深厚。这世上符合此两点条件的,唯有谷主一人。”我微微一笑,看着他轻声道:“云峥,你想学吗?”
  谷主眼中含笑,踌躇满志地拥着我,道:“你愿意教吗?”
  我摇摇头,道:“我可信不过你,别回头学会了,你又过河拆桥。”
  谷主目中精光一闪,呵呵低笑,勾起我的下巴吻了下去,唇略移动,含住我的耳垂,轻声道:“小坏蛋,都学会跟我谈条件了?嗯?”
  我心中厌烦,却不得不靠在他怀里软软地道:“我,我服下那圣药,你,你还有什么不能信我?可我呢?我,总得为自己打算不是?”
  “要什么?”他戏谑地问。
  我黯然道:“谷主日后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定然叱咤武林,呼风唤雨。到那时,只怕不乏陪伴之人,柏舟只盼谷主能记得今日,能在谷内辟一块净土,令我从此安静度过余生便好。”
  谷主一愣,随即将我更紧抱住,和声道:“放心,我去哪,身边总有你的位子便是。”
  这已经是谷主能说的最动人的承诺。
  我面上渐渐转忧为喜,点了点头。
  服下那味奇怪的药物后,我的身子日渐好转,甚至能无需扶持,便自行在院落中行走散步。操琴鼓瑟已非难事,谷主又命人打造两个指套与我,上面金银丝缠绕,煞是华美。
  我每日傍晚奏琴一炷香时间,谷主杂务甚多,并非日日有空,只来了数次,我便捡《天谴》第一部,教授与他。这首曲子繁复回旋,而谷主却天赋极高,听得一遍,却已经能一字不差吹奏出来。
  但他的吹奏,犹如月宫仙曲,飘渺轻灵,令人闻之欲醉,却不能激荡心神。我教了数次,明明他毫无差错,却仍然未能习得曲内精髓。
  这一日我不甚耐烦,终于亲自拨弦,将曲子一五一十弹与他听,正弹到高处,却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一个掌不住,眼前一黑,登时倒在琴上,冷汗涔涔,不住喘息。
  谷主忙过来将我揽入怀,蹙眉把脉,道:“怎么回事?照理说你服下圣药,不应出此纰漏才是。”
  我喘着气摇摇头,说不出话来。他却用力一嗅,一掌扑灭了炉中熏香,薄怒道:“来人!”
  平日里跟着伺候我的几名丫鬟小厮,此刻忙进来跪下,谷主喝道:“谁准你们燃这等麝香?”
  底下人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我缓过气来,弱声问:“怎么了?这,弹琴熏香,不是,咱们自叠翠谷便立下的规矩么?”
  谷主看着我,面色稍缓,和声道:“你有所不知,你服下的圣药,名为商参和合丸,服药三月之内奇经八脉重组,最为脆弱,麝香冰片等物与此相克,不能靠近。是以我早早吩咐,将你弹琴所用熏香皆换了百合香,为何今日却仍有麝香?”
  他说到最后,语气已经装为严厉,喝道:“说,这东西谁放进去的,怎么来的?”
  众人瑟瑟发抖,有胆小的吓得小声啜泣起来,皆磕头求饶,说不知何来。当值的小厮哭哭啼啼道:“是,是小的放进熏炉里,小的原也不认得这些熏香,样子瞧着又差不多,只当寻常用的,便……”
  谷主目光狠厉,我忙拉住他的袖子,勉力笑道:“无妨,许是底下人弄错了,我,我也只是稍稍不舒服,无甚大碍。谷主,谷主大人息怒。”
  谷主斜睨着我,道:“无规矩不能成方圆。你不要多话。”
  “谷主,”我有些急了,喘着气道:“宽厚仁德却也是为上之道,我这里人来人往,若有心人要替换熏香,也是易如反掌,又何必为难这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下人?”
  谷主冷冷看着我半响,终于道:“你怀疑谁?”
  我摇头,道:“谁也不怀疑,我只管自己练好琴便足矣。”
  他一把抱紧我,抚摸我的头发,朗声道:“将这里的侍卫调多点,传我的话,柏舟身子弱,需静养,平日无事,众人不得靠近此房舍。”
  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又听他冷声道:“将这几个奴才换了,再换些伶俐的上来。”
  一场无头公案便如此悄然落幕,我养了数日,又渐渐好转,谷主习曲,似乎也颇有进展,至少曲中萧杀之气,已经逐步表现得出。他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便是不习曲,却也喜欢来我这坐,往往也不干什么,只将我抱在怀中,自己看书,偶有进一步亲密之举,皆因我身子不适,而不得不隐忍下去。
  这么看来,谷主倒与先前我认知中的,差了许多。
  又过数日,谷主却忙碌起来,似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令他面上入蒙寒霜,对着我也不和颜悦色,有时候目光阴寒,似乎下一刻就会出手掐断我的咽喉。但不用片刻,他又会恢复常态,抱着我,命我在他怀中写下曲谱,两人一起推敲曲调转折,仿佛又其乐融融。
  这一日,谷主杂事缠身,顾不上我,我命人于庭院中设好琴案花毡,沐浴熏香后,便端坐树下,弹琴取乐。这一回,我弹的调子轻松自得,却是当年处处习艺所学的《流月》,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只是调子却依旧幽雅舒畅,正弹得高兴,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我以前用惯的,西域异香。
  如果我没记错,这味香之所以如此昂贵,皆因原料成本甚高,用的都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香料,比如麝香冰片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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