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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饯小宫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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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还想阻拦,赵宫官又开了口:“春秋时的易牙厨艺高明,齐恒公没尝过人肉,他就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烹了进献给齐恒公。本司膳不过是要她们下水挖藕,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明日皇上皇后想吃藕了谁去挖呢?”

这番话压得七娘无话可讲,只能忧心忡忡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这群可怜的小宫女。

“还愣着干什么!想当上这大明宫里数一数二的坑饪(注:厨师称呼),就别怕苦。”赵宫官一声令下,几个随从宫女七手八脚连拉带拽,将小宫女们的衣裳都解了下来,只剩下一套单薄的中衣与衬裙。

小宫女们咬着嘴唇,哆哆嗦嗦跟在后面,往藕塘走去。没走几步,就有人冻到阿嚏不止,清鼻涕直往下流。如此不雅仪表,还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行于宫中,让素日里爱美的小姑娘呜咽起来。领头的陌生宫女瞪了她一眼以示警告,人人噤声,抱紧肩头加快脚步,惟求速速挖好藕复命。

藕塘是太液池的一小片浅水域圈起来建成的,归司膳坊管辖。说是藕塘,常年只在夏天收一回莲蓬菱角尝个鲜,司膳坊的人很少费力气来这里挖藕,虽然藕四季可挖,但夏天太阳烤,冬天水刺骨,春秋二季水蛇多,犯不着受这份罪:不拘哪一项开支里随便调些钱,叫农户们送进来新鲜藕充库就是了。

“石榴,我害怕,里面会不会有蛇……”陈皮扭过头去,不敢看前面的藕塘。

石榴早已腹诽了那个赵大司膳一百遍变态老巫婆了。此时站在塘边,不用想就知道水温零度,这么冷,赤脚赤腿下去站上一刻钟,不感冒发烧才怪。她的牙齿都开始打颤了,小声安慰着陈皮:“别怕,现在还没到惊蛰,蛇不会出来。”

“会挖藕吗?挽起裤腿下水,把泥里埋着的藕取出来就行了。快点!”其中一个监工宫女想把她们轰下水去,天太冷了,她可不想陪在外头挨冻。“不想下去的赶紧说,倒夜香比切菜轻松多了。”

连个铲子筐子都没给,拿什么挖……你分明也不会挖藕……石榴不停呵气暖手,倒夜香么,自然不能去,劳动虽然无高低贵贱之分,人的理想怎可被禁锢在那样醃臜的去处。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已经有小宫女冻得手指甲都发紫发青了。她们都站着没动,悄悄望向石榴。平常有什么事,都是石榴出头,她们在等石榴拿主意,要不要立刻回去卷铺盖倒夜香。实际上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无可奈何接受了倒夜香这事,只等石榴领头说出来……不这样,又能怎么办?怪只怪她们命不好,遇到爱刁难人的大司膳。

石榴被冷风刺激着神经,感觉手脚木胀胀不听使唤。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弯腰捋起裤腿,往前走了两步,临到水边,回过头哆嗦着对那两位监工说:“姐姐,我怕这里水太深,可以先投一块石头看看深浅吗?”

“投吧投吧,阿,阿嚏!”那宫女不耐烦的点点头。

那一瞬间,石榴很想搬块石头砸晕她然后逃之夭夭。可惜这里是皇宫,逃不掉。

“扑通——扑通!”石榴瞅准梨子大小的石块,搬起来一古脑扔进藕塘中,扔完立刻又捡了一块抛进去。她是用力从上往下砸的。

这动作溅起好几片水花,藕塘不深,连塘底的烂淤泥都带起来了。大泥珠小泥珠,霎时溅到岸上,污了塘边人的裙摆。

监工宫女忙跳开一步,提起裙子尖声叫:“不长眼的,这么莽撞,你看你看,溅到我裙子上了!”另一个宫女也没幸免于难,跺着脚要拧石榴耳朵。

“两位姐姐,石榴知错了,石榴再也不敢了!”她哆嗦着道歉:“两位姐姐先回去换件衣裳吧,石榴听说泥点子得早些擦洗,不然会留下脏脏的印痕。”

两个宫女自然晓得这道理,吩咐她们挖不了就自己回去换个差事算了。抖了抖衣裳,忙不迭地跑回住所换裙子。

石榴见她们走远,松下一口气,总算没白扔那几块石头。先支走那俩碍事的监工,再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她蹲在地上蜷起身子,叫其它人也聚拢过来。

“呜呜,石榴,我的衣裳也被你溅脏了。”小宫女春卷抹着泪蹲下,哭道:“到了管夜香的地方,一定又脏又臭没有新衣服换洗,呜呜……”

“谁说要去又脏又臭的地方?要去你们去,我反正不去!”石榴咬着牙又扔了一块石头到池塘里,这次她是真的要测一测水有多浅。看样子大概会没过大腿。

冻死了冻死了!她哆哆嗦嗦伸手探了探水温,太阳还藏在厚厚的云层中,水里一点都不暖和。石榴掩口打了个喷嚏,对同样冻得哆哆嗦嗦直发抖的小宫女们说:“那两个姐姐已经走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我估计她们根本就不会再回来看我们。谁要放弃,就站出来回去吧,冻不坏手脚也必定要病上一场的,早点回去病得轻些。”

“你不走,我也不走!”陈皮紧紧挽住石榴的胳膊:“我们才拉过钩永远做好朋友。”

“笨呀,去了别的司也能做好朋友嘛。这只是个很简单的选择,选司膳坊,就跟我一起想办法挖藕。不选司膳坊,就赶紧回去别再在这活受罪。宫里肯定缺不了我们吃喝,不必想太多。”石榴一个个望过去,有考虑的,有犹豫的,有只顾着呵气搓手的。

最终还是有三个人选择了放弃,缩着肩膀一路狂奔回去取暖。这一回去,她们便是宫里最底层的倒净桶夜香小宫女了。洗菜刷碗也底层,但至少干净。

石榴顾不上跟她们说再见,多挨一刻冻,就多受十倍的罪,她得抓紧时间:“我相信我们能办到!大家咬咬牙就过去了!”

“金枣和杏仁,你们两个跟司衣那边的宫女阿纹关系好,你们去跟那里借几件衣裳被子不管什么能御寒的全都借来,就说石榴愿意拿半匣子铜钱送给她买胭脂。春卷和水藕、雪梨,你们三个快点跑,跑到咱们院子旁边那个太监院儿,上回他们私借了咱院的炉子烤麻雀,我给了个火盆。去要回来。”

春卷答应着站起来。石榴又补上一句:“记得带上火褶子!还有,别惊动咱们院里的人……”

陈皮和四喜等人见石榴安排起来跟平时在院中没什么两样,以为她有了好主意。不觉精神一提,连冷劲儿也下去了一点。陈皮吸了吸鼻子问:“石榴,我们干啥?你指派吧,我跑起来不比春卷她们慢。”

“找司苑的姐妹弄点铲子或大剪刀之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挖藕,想必跟栽花挖树差不多,手里总得有点家伙才能挖。”石榴抱紧膝盖,不停跺着脚。

陈皮惊讶道:“真挖吗?”

“不挖藕,哪里去变出凉拌藕片来?阿、阿嚏!”石榴恨不得变成一只冬眠的青蛙来保暖。

陈皮一脸不相信:“石榴,你再想想嘛,下水会冻成冰人……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像借衣服一样从别的地方借点藕再给铜板不行么?”

“……可以。陈皮,我派你去库房借一筐子藕,记在我帐上,回头大家凑钱。去吧。”石榴哆嗦着白了她一眼。

陈皮果然不再乱想,摇摇晃晃跑去借铲子和大剪刀。因为她曾经陪着石榴在司膳坊里她们能够到达的地方晃荡了几百遍,都没能发现仓库,也没能找到糕点房和大厨房。

“再坚持一会儿,被子和火盆就快送来了!”石榴给剩下的人打气,并带着她们就地折下柳枝,扎成胳膊粗细,一小捆一小捆捆起来。

就算被赵大司膳发现有小宫女去取衣服和火盆而发怒,她也不怕站出来辩上一辩。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许你新官点火作威作福,不许我钻一钻这该死考验的空子?只要那两个监工不在,我怎么挖出藕来那是我的事,能拿去给你交差就算过关呗。

但她还是很慷慨地在心里给赵大司膳点了两遍“容嬷嬷小黑屋私家调_教全套服务”外加一盆子辣椒水。咱得以德报怨嘛,瞧,容嬷嬷可是最顶级的,天价出场费撇开不谈,光是请她老人家来一趟还得花上一千年的穿越费,赵大司膳,您慢用。

这样想着,心里痛快许多。连打喷嚏都分外昂扬分外有斗志。在春卷她们抬来火盆时,石榴正冲着扎好的柳枝两眼放光,无限聘请容嬷嬷穿越中……

“火盆!”留守小宫女同样两眼放光,扑过去一起把火升起来。

有火真好。几个人围着火盆,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和喷嚏声。豆苗甚至把头绳和绢带都解了下来丢进火盆里去,看它们腾得被木炭引燃,跳起高高的火苗,她认为多这么一点火苗感觉上更暖和了似的。

一床薄被和两件斗篷很快也到了。阿纹一定有付经商的好头脑,据春卷汇报说:“她不但要半匣子铜板,还要一对耳环和咱们院的炖鸡腿。我怕她不借被子,就都答应了,没告诉她咱们院已经不做人参母鸡汤了。”

“黑,真黑。不管她,来,都进被子,先挡住风暖和暖和。”石榴倒吸一口冷气,平白无故多了一笔耳环债务,唉。

陈皮最后一个到,她裹着件司苑小宫女的旧衣裳,抱来一把修建花木用的长剪刀。看到火盆和被子,立刻丢下剪刀挤进被子里滚成一个球,口里叫着:“老天爷,捂死我吧,唉呦,我的耳朵我的手都要冻掉啦。”

如果再铺上一大块布,放上几碟子水果,来杆钓鱼竿,这倒是个不错的野游图……石榴在火盆上烤着双手,一眼都不想去看藕塘。

刚暖和过来的身体,再下冷水,会不会外寒入侵内寒接应,让感冒变得更严重呢?万一再严重点儿,高烧不退或成了肺病,那可就病厉害亏大发了。

偏偏天公不作美,阴霾的天气本没指望出太阳,这会儿竟有细小雪粒开始飘落。

  泥塘泥人

下雪了!

小宫女们惊恐地抬头望天,有冰凉雪粒落到臂上,渗过薄薄的中衣,咬了一口刚刚有些温度的皮肤,愈怕冷,对微小的冷意愈敏感。

“快点,先护住火盆,我们挪到树下避一避。”石榴顾不上多想,抄起一条柳枝扎的扫帚柄样长棍,冲到藕塘边用它探下去。冷风一吹,那点儿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热气全被吹跑了。

“石榴,你在做什么?回来啊。”她的小伙伴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挖藕!”石榴头也不回,专心注视着水面。“你们照顾好火盆别让它灭了,大伙轮流来挖。”下雪意味着温度会急速下降,待会儿恐怕就是零下几度,如果不抓紧时间把藕挖出来,恐怕连人也要冻成冰棍往鬼门关溜达一回。

她先用柳枝棍子胡乱划着塘底淤泥,划过一片再挪几步继续划。等被搅浑的塘水稍微清澈时,藕块的形状就能稍显出一些了。虽然笨拙低效,却有一样最大的好处:不用下水靠脚踩手摸。如今是能节省一点热量就要节省一点,一下了水,那还不得冷透了呀。

石榴扫完十几步,返回最开始站着的地方,瞅准一块像是莲藕形状的位置,用柳棍戳了戳。泥沾的很黏很紧,她又跑回去换了那把修建花木用的长剪刀,可惜不够长,得把小臂泡进水里,冰凉的感觉一下子蔓延开,好冷……铁比树枝顺手多了,三两下,便露出泥下的藕段颜色来。

“喂——过来一个人帮忙。”石榴扭头朝树底下挥手。陈皮立刻跑过来,按照石榴的要求,把裙子剪了,结成长绳系在石榴腰间。

“抓牢,我要下水去把莲藕挖出来,万一滑倒了,你用尽全力拉住这条绳子。”石榴把心一横,不就是洗个冷水澡嘛!好多老爷爷老奶奶大冬天里还冬泳呢!

她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冷水全面包围了石榴的双腿,第一波刺骨感觉过去之后,竟然冷得感觉不到寒冷了。石榴弯下腰,摸索到刚才清理过四周淤泥的那段藕,手指往下抠了抠,依然拽不出来,它被塘泥裹得很牢固。

“用剪子剪它,给你。”陈皮适时将剪刀递上。石榴机灵一动,没有用剪刀当铁铲去挖泥,而是利用它薄尖的剪刀口,斜着□泥中,撬松了一处淤泥。接着换了个位置继续撬,另一手也不松劲,抓着藕不停地往外拽。

比她小腿还粗的藕,带着黑色的淤泥,被挖了出来。

“呼,成功了。”石榴把藕段抱在怀里,抬腿准备爬上岸。

陈皮伸出手来拉着她,忽然手上一重,只听见石榴“啊”了一声,重重跌进藕塘中。陈皮慌忙拽着她的手往外拉:“石榴你怎么了?是不是被蛇咬了?”

那边树下取暖的小宫女见情况不好,纷纷跑过来,拽着陈皮手中的衣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石榴含着泪花勉强回答:“没蛇,抽、抽筋,唉呦,痛死我了,你们还干站着干嘛,拽住绳子把我拽上去。唉呦呦我的腿……”

被陈皮那一声“蛇咬了”吓呆的小宫女们回过神来,拉手的拉手,拽胳膊的拽胳膊,合力把石榴从藕塘里拉了上来。石榴丢下藕,单脚跳着奔向火盆:“就照刚才那样子,大家轮着去挖,挨不住冷就赶紧回来烤一烤火,哦对了,下去之前先揉揉腿脚。唉呦痛啊谁帮我使劲捶几下……”

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一身的泥水会不会弄脏借来的被子,石榴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零星的雪花偶尔会从树枝缝隙中飘到她们的栖身范围,火盆倒没什么大碍,把四周的土地都烤热乎了。

她们就这样两人一组轮流下藕塘。好在临时扎起的那些柳枝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扫开不少淤泥,得益于石榴的头一拨清理,加上后面几次轮番清理,再下水去撬去挖时,比最开始要省力些。挖出一块,就解下腰间长绳,换另一个人下去。这样只消挨一小会儿冻,便能回到火盆旁边烤烤手脚。

待第二遍轮到石榴下去的时候,她觉得脚下很硌,还顺手挖出一个玉镯子来。想必是哪位姐姐夏天采莲蓬不小心脱落掉进里面的。

“这个值不值钱呀?”石榴烤着火,把洗净了淤泥的镯子给众人瞧。看模样吧,是个通体半透明带着一点点白色絮状物的圆柱形镯子。但估价钱估成色呢,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宫女就拿不准了,看来看去无非是绿莹莹、无断裂残缺、杂质比较少而已。

“大概很值钱,我听司饰里的小宫女说,对着光看玉石,越通透越值钱。”四喜把那玉镯子抓在手里,举起来眯着眼睛看:“这个镯子就很通透,我看值钱。”

春卷打了个喷嚏反驳四喜:“要分玉种吧?釉玉也通透,也是青绿色的,可是不值钱。如果是蓝天玉,值老鼻子钱。听说羊脂玉一丁点大就贵死了。你们谁认识这镯子是什么玉做的呀?”

挖藕挖出这么一附带产品,让大伙挨冷受冻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些。说不定真是特别值钱的东西呢!石榴便把那镯子托四喜以后带给司饰去鉴定鉴定能换多少钱:“赶紧挖吧,挖好了才能早点回去,也许还能挖到簪子耳环手镯子咧~要是这个镯子很值钱,等到天气暖和了,咱们天天过来挖。”

她们继续在这里折腾挖藕,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远处楼阁上的赏雪人谈论着。

那边也圈着一片水域,也是太液池的水源。临水有几处起伏,依着地势建起亭台楼阁。到了夏天,登高迎风,入目皆是荷叶田田,这般风景,昔日也曾是先帝心头一爱,直到萧淑妃失了宠。

武媚娘得势后,王皇后和萧淑妃所出的两位女儿,自然也受到牵连。她们被赐名红白莲公主,幽禁于此处,还有个很好听的由头,叫做两位公主为大唐国运祈福,自愿长住锦莲殿,吃斋念佛。武后那个最仁厚的儿子弘,曾为两位姐姐求情,从此失了她母亲的心。

今天站在锦莲殿上的,是弘的弟弟,先帝第八子,相王。

“父王,她们在做什么呀?一会儿跑到水里去,一会儿又躲到树底下。”一只小手拽了拽相王的袖口,咬着芙蓉饼问道。

相王把他抱起来,和蔼地说:“她们在挖藕,你看,每一个从水里出来的小宫女,都抱着一节莲藕。”

“藕是根,挖走了藕,还会开莲花吗?她们是宫女为何不穿宫装呀?”小小的孩子已知道独立去思考问题了。“孩儿冷了,父王,您冷吗?孩儿给您取鹤氅来。”

相王把他的手捂在自己手中,笑道:“那是她们的职责所在,藕太多,夏天开出的莲花便太多,花多了,你挤我,我挤你,爱花之人就看不出每一朵独特的丰姿了,必须要除去一些啊。去陪红莲姑姑和白莲姑姑说说话吧,父王想一个人赏雪。”

小男孩跳下来,思索片刻,仰头对相王说:“奶奶的牡丹园也种得很疏,每朵牡丹都大如圆盘,可是奶奶仍不喜欢它们,常常命人拔掉。孩儿觉得好可惜,满园花开明明很好看。父王能下令让那边挖藕的人停下来吗?一大片莲花同时盛开,该有多壮观。”

“不,父王不能命令她们停下。你忘记了我们来看望姑姑的事情要保密?去吧,红莲姑姑和白莲姑姑给你做了好吃的汤饼。”相王拍拍他,转身独自望着灰蒙蒙的太液池。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他默念着六哥李贤的诗。弘死了,贤也死了。显当上了皇帝,母亲应该不会摘掉第三颗瓜了吧……但是万事撒手不管,又不像母亲做事的风格。相王总觉得新帝登基以后的种种政事武后完全听之任之不理不睬,不像个好兆头。哪里不对劲了呢?

凭栏而立,藕塘边的小宫女们周围已经有了一堆藕,她们似乎正在把莲藕掰成许多节。藕断丝连,相王想到这里,不相信母亲真的会忍心将最后一点情分也斩断,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这毕竟是我李家的天下,母亲毕竟是父皇的妻子,而皇上毕竟是她的儿子呵。

石榴她们只下了三趟水。这会儿正齐力掰藕,一段一段分开。赵大司膳不是说“每人十段切开凉拌”么,那就按“小段”来计算吧。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石榴数完,每人分了十段,拿早已污浊不堪的衬裙兜住,取水浇灭火盆里的木炭,藏进同样污浊不堪的被子里,或拖或抱,一行人挺着腰板回去复命。雪还在零零星星往下飘,灌了水的鞋子和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头发没沾水,便不要紧。顶多病上十来天,将养将养就好了。看看其它人,精神都还好。尤其是陈皮,跟打了个大胜仗似的,边走还边说等会儿回去切藕片她一定要切得薄如纸片,叫那位姓赵的新司膳看看,什么才叫有资格在司膳坊当差——大司膳您那戴满了戒指留着长指甲的手,能切得了这么薄吗?

石榴笑她睚眦必报:“我们还得在大司膳手下干活,千万不能顶撞了她。而且呀,挖这一趟藕,不但提前进了大厨房,还挖到玉镯子和十天休息。”

“十天休息?我怎么没有听大司膳说过。”陈皮哆嗦着问。这会儿离了火盆,还是很冷的。

“我不信你们今天不生病……”石榴顿一顿,绷着脸对小宫女们说:“凡是稍微有点头痛脑热的,全都卧床称病,不许逞强,不然的话,赵宫官有可能派我们去做更加困难的事情。”

众人点点头,一路拖拽,回到院子里。七娘和赵大司膳已经转移到屋子里等着她们了,石榴推开门时,一屋子人正在陪着赵司膳核对账簿,几个从来没见过的宫女太监捧着几册单子,想必是司膳坊管采买的人。

“禀两位司膳,阿嚏!藕已经挖、阿嚏、回来了。请司膳点检数目,婢子们才敢去切开凉拌。”

一时,屋里喷嚏声此起彼伏,宫女太监们纷纷掩面。七娘看到这些孩子一个个浑身是泥淌着水,心疼地不行,赶忙走过去把炉里的火拨了拨,让屋子更暖和些。

赵大司膳抬眼略看了看,吩咐七娘带她们去案上切藕。似乎她们能不能带回藕、带回了多少藕,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赵大司膳的脸上即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怒色。

“赵姐姐,切完藕,就算通过考核、可以正式分配她们了吧?”七娘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还有后招

赵大司膳听到七娘问她“是否通过考核”,知道七娘是想阻一阻她继续指派更苛刻的活儿去考核这些小宫女们。不过她意不在此,闻言搁下手中的账簿,难得露出个笑脸,看着屋里瑟瑟发抖喷嚏不断的小宫女,点了点头。

“还不快谢过大司膳。”七娘心里一松,忙忙地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叫她们赶紧行礼。

“先别忙着谢。”赵大司膳笑道:“入了司膳坊,将来就是给皇上皇后做羹饭的人,第一件要紧事,不是你们的厨艺高低,而是忠心与否。宫中名厨如云,菜谱无数,将来有的是时间去学。”

一听到姓赵的说出这番话,小宫女们莫不是“咯噔”一声,暗道训诫开始了……嘴里全都连连称喏,口呼吾皇万岁不止。七娘也陪着笑,不停地说“平常里看她们都是些忠心的好孩子。”

“本司膳自然看得清楚、赏罚分明。你们能在雪天去挖藕尽忠,这第一件要紧的忠心二字,算是通过了,当赏。那些不想尽忠心的,如今已被逐出这院子。”赵大司膳继续笑着,音调也提高了不少:“第二件要紧的事嘛,就是得有副好身子骨。”

切,就算我们前阵子天天拿人参母鸡汤当水喝,被你大冷天这样折磨,再好的身子骨也逃不了一场重感冒了。石榴以为赵司膳要对她们发表一番新生入学演讲暨新上任大司膳立威的无聊训话,就边听边开小差,琢磨起待会儿怎么求七娘把她分去学做糕点。

“倘若身子弱,常年爱闹个三灾五病,那病气沾染上锅碗瓢盆,皇上龙体安康岂是玩笑。”赵司膳方才还笑盈盈的脸色愈发有光彩了:“本司膳听闻军中若要挑些得力的新人,必考其骑术、箭法,百里挑一。挑好之后再聚而困于一室,让他们饿上几天,不沾水米,考其体力、耐力。饿够之后,摆擂台,流水赛过去,考其毅力、应变力,这样挑出来的,全都比猛虎还厉害。”

“所以呢,本司膳头一天上任,本该先管管帐。但过些日子还得给皇后选几个侍奉茶点的宫女,少不了要提前准备起来,好好地把一把关,学一学军中的法子来挑人,才特地让你们只穿中衣去挖藕。”

赵司膳满意地看了看小宫女们冻得发青的手指尖和苍白的脸颊,转头对听呆了的七娘说:“带她们下去安置吧,瞧这样子得病一场。每天只给米汤,不准宫医来治。通过了这第二件要紧的事,才能去学第三件要紧的事:烹饪。谁先康复谁先入厨,半月后没能康复的,没那福气伺候皇上皇后的饮食,不分配手艺师傅,送去宫医处问脉用药。养好之后,只在厨下打杂。”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她们生病……石榴在路上还鼓动大家没病也要装病好逃几天懒,现在才明白,什么挖藕啊忠心啊,根本就不是赵大司膳看她们不顺眼要整她们,而是要进行一轮残酷的优胜劣汰!

七娘何曾见过这样阵势,愣了一愣,凭着在宫中多年的处事本能,后退一步掀起帘子,是非之地要速速离开。她红着眼角,赶紧把一群不知所措的小宫女领出去。只怕在屋里多待一刻,赵大司膳就会再多生出一堆更损阴德的主意来啊。

“七娘,不去切藕了么?”丁香大概是冻坏了,反应比较迟钝,没完全理解赵大司膳的意思。她走在院中还哆嗦着把手中抱着的藕段举给七娘看。

“不去了,放下藕吧,姐姐带你们换座新院子,里面还有新衣服。”七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有不停得摸摸这个的头,再摸摸那个的头。不过是一群小孩子啊!为什么如此狠心呢……

赵司膳调来之前,她也听到过风声。各大管事,历来都是当权者的亲信,韦氏掌了后宫,不管是为了饮食安全还是安插势力,控制一下司膳坊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前任大司膳钱姐姐临去赴新职前,还叮嘱过七娘,赵蕊不同一般贫苦出身宫女,她是外臣进献给宫中、未能得宠而投奔了韦氏的,叫七娘凡事谨慎。

那会儿,宫女大致分三种来源:征入宫的、获罪入宫的、献入宫的。由民间征入宫中的宫女数量最多,由于她们很小便长在宫中,早早就结下错综复杂的姐妹关系和各种小圈子。获罪入宫的相对较少,什么年纪都有,多半只做底层粗活。而王公大臣们献入宫中的宫女几乎每年都有十来个,清一色的妙龄佳人,目的嘛,谁都懂。

赵大宫官赵蕊就是早年由都督府进献入宫的,可惜她的剑舞不能吸引先皇和诸皇子的目光,才渐渐歇了心思,一心一意依附了韦氏。

七娘叹着气把小宫女们带到本该寒食节后居住的新院子,里面刚刚打扫过,显然赵司膳已经派人提前做了准备,屋里的宫装都换过了,整整齐齐放在每个人的枕边。屏风后热气袅袅,一定连洗澡水都倒好了。梳妆台上摆着一溜首饰匣子,屋角还有几盆扶桑,肆意舒展着暖棚养出来的绿叶子。

嗅着新屋子里淡淡的薰香味,石榴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不给药就算了,连口好饭菜也不肯给。光靠喝米汤能养好病么……

“到了,你们先洗洗,旧院子里的东西待会儿找人收拾了送过来。”七娘又叹了一口气:“好好休息吧,别怕,姐姐给你们舀稠稠的米粥,饿不着。”

“嗯!”石榴果断推开屏风解开衣带跳进澡盆里,扒着盆沿冲七娘喊:“姐姐,先替我物色个好点儿的糕点师傅!”

七娘揉了揉眼睛点头道:“石榴,你和金枣最稳重,这里四喜年龄最大,你们三个好好领着头,互相照顾着,姐姐回去替你们拜菩萨。”说完替她们检查了一遍窗户是否漏风,才忧心忡忡转身离开,从外面扣上锁子。

听到铜锁碰在院子木门上的响动,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丁香第一个哇哇哭起来。

“七娘不要我们了呜呜,我们会病死在这里呜呜——丁香好害怕。”她一哭,惹得别的小宫女也慌乱起来。从早晨起床被派去挖藕,到现在被七娘领进这个院子,不论好坏总有个大人在告诉你该做什么,服从命令作为一条宫规已经深入到每个小宫女的意识里了。

忽然被丢进屋子里,忽然被锁了门,忽然没有了大人来命令自己该去做什么事情,就像一群跟着头羊在吃草的小羊羔们,忽然发现头羊消失不见了,而且不远处正有个叫作“疾病”的大灰狼在虎视眈眈。

一时屋里哭成一团,被七娘夸作稳重的金枣也哭了。

“阿嚏!水还热,来洗澡吧。”石榴撩着水,努力让自己笑得灿烂些:“别哭啦!你们还记得第一天进宫时,咱们在水池子里洗澡那会儿的情景吗?我跟你们说哦,其实在进宫路上我就生病了,吃了几块糖洗了个澡就全好啦,快来洗洗。”

“石榴,你还有糖吗?我想吃一块。”陈皮抹着泪跑到屏风后,问石榴:“吃糖管用么?我爹爹生病以后吃了好多药,可还是去世了。”

石榴默然,只得撒了个善意的谎言:“……明天我会想办法弄糖来,条件是你们都不许哭。”

洗澡时,小宫女们的状况尚好,除了打打喷嚏,她们还有力气将脏水合力抬出去倒在院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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