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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饯小宫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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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笑闹出了司膳坊角门,石榴问他,罗公公叫她去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她只在去找小槐子玩的时候见过罗公公几次,并不很熟。
“是我跟干爹提议找你帮忙的,他老人家想不出修缮宫殿如何才能有祥瑞。”小槐子稳稳地迈着小步,脸上时刻挂着笑容。跟着皇上在含元殿当差,保持良好的仪表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日子一久,面部肌肉几乎固定成那副模样,成职业特征了。
石榴抬头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了一头还多的殿前太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现在又不是站岗时辰,不用苦哈哈地摆笑脸了,放松放松,来,给姐哭一个看看。”
哭一个?他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表情有点哭笑不得。
“石榴姐姐,我今天挺高兴的,哭不出来。”小槐子把嘴角又往上提了提,摆出更加喜气的笑脸。最近差事多,难得有空来司膳坊找石榴。跟她走在一块儿,小槐子高兴还来不及。
“小心以后脸上长笑纹,老了变褶子脸。你看郡王他多懂得保养,整天绷着个脸装深沉,往后顶多有几道抬头纹。偶尔学学面瘫也不并非全是坏处啊。”石榴边走边跟小槐子聊天,顺便讨论如何帮助罗公公。
“罗公公只要把手下干活的宫人们派到司膳坊参观学习几天就行了。”石榴决定受人以渔:“我一个人想出来的主意毕竟有限,今天帮了罗公公,明天后天再需要时还得帮。不如让他们来看看司膳坊是如何祥瑞不断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大伙聚在一起多想想,总会想出好办法来的。”
小槐子点点头,领着石榴回到住处,陪罗公公坐了一会儿才一起离开。路上能望见含元殿那边的建筑群,歇山式的殿宇楼阁,在晴空之下格外恢宏。几个窈窕宫女从他俩身边路过,毫不遮掩地热烈谈论着太后会不会废了皇上另立武家人做皇帝,武三思频繁出入禁中会不会顺路拈花惹草。
时势至此,但凡不是比石头还愚笨的宫人,大都能察觉宫中越来越明朗的局面,认定了跟着太后才有肉吃。石榴把小槐子扯到路边,四顾无人,悄悄问:“皇上最近怎么样?你是内侍,有空了进言劝劝他,别想不开,日子还长着呢。”再怎么说,皇上也是给她提供过帮助的大恩人。
“皇上还是老样子,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开口说话,最近连两位娘娘也不肯见。除了上朝,就是呆坐看书,写写字画会儿画,不过写完就烧掉了。”小槐子小声答道:“前几天,试膳的公公病了,不知道是谁指派来一位眼生的,我们都没见过。皇上举箸不动,我就上前去重新尝了一遍,才给皇上挟的菜。”
石榴大惊:“你不要命啦?皇上是真龙天子,吃什么都没事。万一你误食毒药,被毒死了怎么办?”历史上李旦还会第二次登基当皇帝,可是历史上小槐子算哪根葱啊……保不准武三思按捺不住,提前给李旦下点慢性毒药,然后药死了某些倒霉的宫人。
“不会的,全都拿银盘银筷子盛着,有毒的菜会让银器变色。”小槐子丝毫不为这个发愁。“不光用银筷子,肉块稍微大些,还得用银针刺入。我不会被毒死,一点事都没。皇上愿意看到信得过的宫人试膳,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谬论。银针根本不可靠,简直是误人性命,跟我来。”石榴二话不说,拽住他的香檀拂尘柄拖上他就走,这个时代有多少种毒她不清楚,但银针试毒是化学反应,如果毒药里没有某种特定的化学元素,那么银针就试不出来。
石榴拖着小槐子来到鹤翔殿的小厨房里,把新做的蛋黄月饼拿出来,指着月饼对小槐子说:“咬开看看是什么馅,然后再用你的银针试试有没有毒。自己的命自己要珍惜!”
正在小厨房烤蛋糕的几个厨役看到石榴一脸严肃似有怒气,以为这个太监得罪了她。有位好心的就上来充当和事佬:“石榴,老叔替你教训他,别糟蹋了好不容易新做出来的月饼。过几天赏月可就没得吃了。”辛辛苦苦做的月饼,少一个他都心疼。
那个年代,中秋赏月时,吃的是“玩月羹”,把桂圆和莲子拿藕粉煮了,用圆园的桂圆和白色的莲子比拟圆月落入盆中。石榴自从吃过玩月羹,生出做月饼吃的心思以后,在小厨房里干活时就常常跟厨役们琢磨如何制作带馅的圆月饼。
蜜饯馅料好解决,无非是枣泥之类,而她最爱吃的蛋黄月饼却是失败了很多次才成功的。此外,铸模具也花了不少时间,陆陆续续地试烤,差不多用了两个多月来试验,直到入了冬才做出几炉像样的成品。
厨役们把这些新做成的月饼当成心血,舍不得拿给无关紧要的人吃。石榴一想也对,刚才是太着急了些,只想到蛋黄月饼可以让小槐子发现一些能保命的事情,没注意月饼有限,是珍稀物品。她忙收回月饼,自去篮子中取鸡蛋磕进碗里,叫小槐子插银针试试看。
“这个鸡蛋没毒,不必拿银针试。”小槐子摇摇头。
“你□去,我自有道理。按照你的试毒方法,这个鸡蛋有毒。”石榴招呼其他几位厨役也过来看一看。“诸位也瞧瞧吧,一会儿银针变黑了就说明咱们筐里的鸡蛋真的有毒。如果鸡蛋没毒,银针却变黑了,就说明不能全靠银针测毒。”
众人围在盛着鸡蛋的碗前边,里头黄白分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石榴今天是怎么了。小厨房的鸡蛋个个新鲜,全都是早晨才从鸡舍里拾出来的,这中间都没有来过外人,怎么可能会有毒。
司膳坊的菜单子里可没有西红柿炒鸡蛋,鸡蛋一般用来做汤羹或者菜的浇头,试膳时,银针也是搅进汤里,结果鸡蛋能使银子变黑现象,一直到石榴做月饼不慎掉了银钗子时,才被石榴发现。当时也没当回事,现在听到小槐子给皇上尝饭菜,她不能坐视不管。
小槐子将信将疑,取出银针,慢慢刺破蛋黄外面的薄膜,捏住银针搅了搅,□擦掉蛋液,银针并没有变黑。
“不可能啊……我的银钗子沾了蛋黄明明会变黑……”这下轮到石榴吃惊了。
“石榴姐姐,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看花了眼睛?我给你捏捏肩吧。”小槐子搬过凳子放在石榴身边。她一定是忙坏了,需要好好休息几天。
银针试毒,自古就是这样。若没了银针,那得枉死多少个试膳太监啊。不光是饭菜,皇上的酒杯都是银质的,只不过外面包着一层金子皮,不太容易看出来而已。
“也许是时间不够?”石榴从小槐子手里拿走银针,两手掰了掰,的确是一根纯度很高的银子。她叫大家耐心等等,把银针重新放进蛋黄里,让它充分接触。停了一会儿,银针上慢慢现出黑色来。
“我就说嘛,看,变黑了吧。”石榴把银针传给众人细看,严肃地提醒小槐子不可以轻信银针。“如果是信不过的试膳宫人,找个理由把他打发走。你不许再逞能随便拿银针探一下就去试吃了。”
小槐子忧心忡忡收回银针,匆匆向石榴告别。这事得赶紧告诉干爹去,如果银针不能确认菜里有没有毒,那皇上的安危如何保障?
罗公公听完小槐子说的那些话,坐立不安。在这种敏感的时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这种身在局中的老虾米们神经紧张。而石榴那种无关紧要的小虾米宫人,反倒可以自由游弋。罗公公思量再三,摆膳宫人和试膳宫人用谁不用谁,他们无法决定,惟有劝说皇上改变用膳的地点,一日三餐换着地方吃,走到哪个宫就叫哪个宫摆膳。
其实可选择的宫殿不多,皇上能放心去吃东西的地方,也就皇后、德妃、东宫太子和小郡王这四处。
晚膳时分,皇上采纳了罗公公的建议,驾临鹤翔殿。
石榴正好在小厨房里做月饼,听说皇上来了,主动捧着菜盘子跑去上菜,总算是跟在一队捧盘子的宫女后头看了一眼皇上。人很憔悴,不是累得那种憔悴,是非常消极的感觉,眼睛毫无光彩。大概生活在压力里太久了,再撑下去就是崩溃的边缘。
没想到皇上的状况如此糟糕。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把真相告诉他,让他早点解脱吧……石榴又去上了一次菜,撤下托盘时,瞅准机会,冲着另外一张席上正看她的李隆基对口型:“有事,有事,过来。”
李隆基放下筷子,没过去,而是招手叫人把她给带上前来:“石榴,斟酒。”
大庭广众之下,能不斟么。石榴端起酒壶,装模作样地给他满上一杯,眼神却在抱怨:我好心叫你说点事情,你倒摆上谱使唤起我来了。这年头,好人真是做不得。
李隆基慢条斯理地举杯掩袖饮了一口,才低声对她说:“没规矩。父皇在用膳,我岂能离席。”
“就是因为皇上在你这里,才方便跟他说话谈事啊。别处我不放心。”石榴很敬业,说着话还不忘给他把酒杯再次添满。“你看着办吧,好话不讲二遍。”
迟疑片刻,李隆基还是起身禀道:“孩儿亲自到厨下为父皇选些补中益气的菜式。”看到皇上点了头,石榴紧跟着他走出大殿。
“讲,什么事要这样神秘兮兮。”李隆基把石榴领进他的书房,关好门窗细问。
“你知道太后打算登基称帝了吗?这些事情在宫人之间沸沸扬扬议论了好久。”
“谣言惑众,太后不可能称帝,再怎么造势,她也只能是太后或者太皇太后。”李隆基不以为然,皇帝的位子虽然常常换,换来换去都是自家人,见惯了。皇奶奶如果不满意父皇,估计会直接让已经是太子的李宪提前登基,她继续垂帘听政。按父皇的性情来说,自己当皇帝和看自己儿子当皇帝实在没有太大区别,说不定父皇还会开心地抚上一曲。
“可是她真的会称帝,我不骗你。你有空多想想怎么开解皇上,最好是待会儿就跟皇上说。他这样老担着心也不是个事,索性知道了结果,心里有个底,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享受的享受,不必再整天为此事殚精竭虑。”石榴想起有种病叫神经衰弱,长期消极又焦躁很可能拖垮身体。
李隆基学着石榴平时耸肩摊手的样子,冲她摊了摊手:“宫里人人都这么说,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谣言惑众,任它去吧,不必再提。这种话连我都懒得听,父皇更不会放到心里。没别的事了吧?石宫人主动跑进大殿里干活,我可不想错过。回去继续伺候晚膳,本郡王今晚打算饮三壶酒,你慢慢斟。”
“别打岔,我是认真的!好吧好吧,就算皇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你总要为你的父亲谋划谋划后路吧,万一被贬到庐陵跟韦氏他们搭伙吃野菜呢?你平时不是挺深沉挺有计谋的么?事情到了自家头上怎么比我还笨了。”石榴无奈地叹气道:“反正没人能改变结果,我只是想让皇上经历的过程少受些熬煎,多享点福。言尽于此,你家兴衰,关我何事。”
“此言差矣,我比你谋划在前。女主天下的传言不过像你跟我讨价还价一样是个虚幌子,借此拉父皇自愿下台罢了。等大哥当上了新帝,父亲就是太上皇,依旧在宫中享福啊。皇奶奶不会贬父皇到庐陵去,父皇垂拱而治,什么都没做,所以什么也不会做错,又一直孝顺她老人家,皇奶奶没理由贬帝。”李隆基有点想笑,小虾米如何会懂得大鱼们的心思,他们李氏皇族,一手缔造了这个朝代,绝不可能被压垮。
李隆基推开门,晚风冷飕飕地吹进来。过了冬天就是春天,等皇奶奶折腾完,父皇就可以作个逍遥的太上皇在太液池泛舟赏春了。那个发难的大日子应该选在了新年的第一天吧?按照皇奶奶的喜好,新年、新帝、新的太上皇和新的太皇太后,很吉利。
石榴还想再说几句,刚张开嘴,就被李隆基摆着食指给禁掉了:“回大殿。石榴,你这么爱唠叨,我不介意送走父皇以后把你留下来秉烛夜谈。”
醒与不醒
斟酒也是一门体力活,对方喜欢慢慢喝,倒酒的就得端着酒壶耐心等。不但考验耐心,还考验耐力:一直跪坐着,腰得挺直,身要坐正,腿会被压麻。就算腰酸胳膊痛腿抽筋了,笑容不能减,斟酒的姿势不能不优雅。
如果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那大明宫里四五万宫人至少干着七百二十种以上的细分职业。斟酒的宫人专门研习斟酒,执扇的宫人只管摆弄扇子。不仅宫中如此,达官贵人家中也养着许多职业花瓶,风尘三侠之红拂女干什么的?手执红色拂尘在宴席中当背景啊。
正因为如此,负责斟酒的宫人才有足够的精力和空闲,将自己的职业技能提升到一个美轮美奂的高度,令无数出使大唐的番国客人为其倾倒、为之折服。日本派来唐朝留学的贵族们,就深深地爱着斟酒美人,并把这种斟酒手法照葫芦画瓢带回去,好让他们的女人学一点天朝女子的魅力。
直至一千三百年后,日本的艺伎仍保留了这门斟酒勾魂术,还出了本回忆录来讲述需要学习的种种仪态,如走路的姿势、跪坐的姿势、推开门的姿势、斟酒的姿势等等:一手执壶,另一手巧妙地挽住袖口使之远离菜肴,一小截雪白的玉腕藕臂恰到好处展示在宾客面前,轻抬兰花手,斟满美人酒,莫道秀色可观不可餐,且醉风流。
作为没有接受过长时间跪坐训练的厨娘,石榴勉强坚持了一会儿,就表示这差事压力太大。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在小腿上了,血液流通不畅,压得那个麻呀!
小槐子伺候在皇上身后,从席上看到石榴一会儿左歪歪,一会儿右歪歪,不停地偷空调整坐姿。一看便知她坐不惯,却没法过去替换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石榴姐姐,别往右歪,再歪就靠着郡王了,别歪别歪。”
咦,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就算歪倒在郡王肩上导致御前失仪,皇上郡王也不会怪罪石榴姐姐吧?为什么不想让她往右歪……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脑中一闪而逝,唬得小槐子立刻摇头掐断这念想。
不可能的事情,还是不要去放在脑子里自寻烦恼比较妥当。
石榴好不容易才熬到皇上吃完饭摆驾回寝宫。趁恭送圣驾时,伸手揉了揉小腿。她还没来得及扭扭腰活络血脉,李隆基就转回来坐下继续享用他面前的梅菜扣肉,并把空酒杯往前推了推。
唉,为啥人家天生主子命,咱只是个被统治阶级?石榴重新坐正,举起酒壶给他把杯子注满,然后继续跪坐在侧。看看周围几个跟自己一样在伺候三郡王吃饭的宫女,都好专业啊,一点疲惫的神情都没有。石榴接过她们拿酒旋子新温的酒,将倒空了的酒壶撤下。
食不语,寝不言,这顿饭在沉默中显得更加漫长。饭毕,撤了碗筷,一碟盐渍青梅又被摆上案几,供李隆基佐酒。石榴看见那些司膳坊出品的青梅,都悔青了肠子,早知道这厮酒量好又喝得这么磨蹭,她就不为满足一时的好奇心贸然混进大殿来看皇上的模样了。
回去一定要劝说哑师傅,即日起不做咸梅子,减少产量,叫他无青梅可吃,哼。瞧这小日子给滋润的,根本没把乱成一团的时事放在心里嘛。鲁迅先生说过一句名言,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皇族的生活不应该天天喝着小酒享受安逸……
“石榴,酒。”李隆基似乎喝得很尽兴,第三壶见了底,又叫石榴倒第四壶。酒壶再小,里面装的也是酒精呐,闻闻浓烈的酒香味就知道度数不低。石榴艰难地挪了挪麻木的双腿,给他倒满。看见老公公抱过来未开封的酒坛子候在一旁,石榴心里开始哀号。
斟到第五壶时,石榴再也坚持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就会晕倒,比站军姿还累。反正都会晕,何必死撑着。她决定偷懒逃避劳役,估摸准旁边的一位宫女的位置,两眼一闭,双手一松,斜斜往她那个方向晕倒。
晕一下又不会磕到脑袋变失忆,晕了就能带着工伤名正言顺回司膳坊滚床单会周公去了。好心的宫女姐姐,千万别怪我砸着你,我会尽力慢慢地倒过去。石榴闭紧双眼,预习着黑暗中即将到来的尖叫声,她都做好了挨痛被掐人中的心理准备。
还没碰到绫罗衣裳,就感觉到有个手臂从后面扶住了自己。这个姐姐人真好,反应也快,晓得接住我。待会儿醒来要好好感谢她。石榴继续闭着眼睛装晕。
“郡王,她好像累晕了,刚才就一直在左右摇晃,无法坐稳。”鹤翔殿的宫女素养不错,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尖叫。
“要紧吗?坐着也能坐晕人?”嗯,这是李隆基的声音,石榴暗暗磨了磨牙。
“回郡王,她大概很少这样跪坐。新来的宫人初受训时无法掌握正确的坐姿,个别体弱的也会晕厥,歇会儿就没事了,不要紧。”宫女仔细察看了靠在李隆基臂弯中的石榴,唇色尚红,指尖也未灰白,并不严重。
接下来应该是常规的掐人中,灌热水,或是拿帕子蘸了凉水擦脸,然后她悠然转醒,被抬回司膳坊。小郡王为了表示体恤下属,说不定还会准许多休息几天。石榴美美地放松身体,像一位真正晕倒在地的人那样做出四肢无力的样子来。
“你们退下吧。”
“遵命,郡王。”
……见死不救?放任一位因工晕倒的宫女挺在大殿上晒月亮?太卑鄙了!
石榴咬着牙打算,待会儿一挨着地面上冰冷又生硬的缠枝葡萄雕莲花石铺砖,就立刻转醒,然后痛斥李隆基的恶行。她正准备生受一下被撇在地板上的痛楚,忽然感觉到有只胳膊伸到了她膝窝里,然后,整个人就飞升了……
一瞬空白。怎么回事。
闭着眼睛不能看,惟有用耳朵去听,用鼻子去嗅,耳观鼻,鼻观心。
殿外檐间,铁马儿丁当,对着多半轮将满未满的皎月,悠哉悠哉,抑抑扬扬。
耳旁有靴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这走动引起了空气微弱对流,吹在石榴脸上,偕着殿中弥漫已久的醇香酒气。
空白之后,石榴瞬间明白过来,刚才竟是被郡王接住,而不是什么宫女。
窘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拿破仑遭遇滑铁卢了,老马失了前蹄了,小石榴不叫石榴改叫小白了,小白逃学被老师抓住了,老师五肢健全并且最爱罚抄作业了。
现在,体恤下属、仁爱宽厚的郡王大人,似乎要亲自救助伤员。他力气那么大,冲着人中一指甲掐下去,万一掐破了落个疤痕,该多难看。
醒,还是不醒,这是个问题。石榴想。
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抱着石榴的那个人想。
一步一步缓缓行着,低头看看昏迷中的石榴,她的气息好像不太稳。不过宫人说歇会儿就没事了,那应该没什么大碍。嗯,没什么大碍……没大碍意味着可以吃。
“石榴者,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缤纷磊落,垂光耀质,商秋授气,收华敛实,滋味浸液,馨香流溢。”李隆基心中默诵,这是昔日读过的一篇赋。
其花红,其果籽剔透;其叶繁,其茎枝郁郁;其性甘,其皮、根、花、叶皆入药;其味美,其……他垂眸。
其狡黠、其狡黠可爱……
月色皎皎,冬夜漫漫,只愁长,不苦短。
宫中另外一处小路上,小槐子已伺候皇上安了寝,正揣着他的拂尘赶回住处休息。罗公公回来得早,倒了一盆子热水在泡脚解乏,看到小槐子回来,招手叫他坐过来一起泡泡。顺便问了问皇上晚膳用得可好。
“干爹,皇上在鹤翔殿跟三郡王一起吃的晚饭,还饮了两杯酒,没说什么话。回到寝宫以后看了会儿书就歇了,孩儿觉得皇上比昨天吃的多一些。”小槐子把皇上的起居事无巨细地向罗公公描述了一遍。
“那就好,那就好。槐儿啊,干爹还记得皇上幼年时,二圣新得了小公主,对小公主宠爱有加。几位皇子也很喜欢唯一的小妹妹,公主走到哪里,二圣的仪仗就摆到哪里,紧紧护着她。”罗公公忆起往事,不免感慨:“那时候【小说下载网﹕。。】,干爹被二圣拨去服侍皇上,可小公主在宫中是如此明亮耀眼,反倒显得皇上受了二圣的冷落。”
小槐子点点头:“干爹说过,皇上从小就不怎么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呆着。”
“是啊,后来皇上身边有了皇后和窦妃,笑容才多起来。干爹想啊,二圣总算疼爱了皇上一回,给他选定的妃子都很好,皇上儿女双全,下半辈子作个闲散相王,福禄寿平安到老,一辈子也就圆满了。”罗公公叹了一口气。
“干爹养你,也没有别的指望,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将来给干爹养老送终,免得干爹这一把老骨头零落在野狐岗子里。槐儿,皇上怕是享不了闲散了。宫中……你也懂。哪一次都得有人遭殃。如果皇上遇难,你该挡就去挡,拿着皇上的钱粮,就要为皇上尽忠、效命。”
小槐子闻言,点头称他一定会做到。
“干爹会给你体面安葬,就算将来没人给干爹收拾后事,干爹去野狐岗当孤魂野鬼也认了。你是为国尽忠而死,到了地下就算遇到你的亲爹亲娘责问我为何没把你养好,干爹能拍着胸脯挺直腰杆说句无愧于心。”
罗公公紧紧握着小槐子的手,交待他的后事:“如果干爹走在你前头,你就不必拼命了,给干爹找个好墓穴,早早投奔太子。太子不行了,就去投奔二郡王,二郡王不行了,伺候三郡王去。干爹在宫里这么多年,也算是个老人,太后所疼爱的,头一个是大儿子太子弘,第二个是唯一的小女儿太平公主。再往下,就是三郡王李隆基。他小时候的眉眼,像太子弘,又聪明伶俐。”
“唉,扯远啦。不管跟了谁,你要一直住在这座院里,早晚各给干爹的牌位烧一次香,决不可弃干爹而去,也不要让其他人住进来扰了干爹清静。干爹就这么点儿后事。”
罗公公说完,望着他问:“槐儿,你说说,万一是你走在干爹前头,可有什么心愿要干爹替你达成吗?”
两处心乱
临终遗嘱?还有什么心愿需要干爹帮忙去实现,这种话……
这种话叫小槐子听得心生悲凉。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有点理解了皇上,每日呆坐的愁结,烧掉字画的痛楚,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不敢跟任何人随便分享心情,还要天天早朝,看着一班子应该属于自己的朝臣山呼万岁,对象却是坐在帘后的母亲。一定很压抑吧?皇上他应该也在一遍遍地考虑死去之后的事情,那神态,看上去一点生气都没有。
原来,九五之尊和寻常太监没什么两样,都逃不过死亡所带来的阴影,都会难受。他想了想,反倒看开了,皇帝都愁的事,他一个奴才,再愁也顶不上用。葬在何处都一样,反正等干爹百年之后,他们父子一对太监,都没后人来供奉香火纸钱。
这样想着,便答道:“孩儿没什么特别的心愿,能活这些年,全凭干爹教养。如果孩儿不幸去了,就请干爹不必厚葬孩儿,唯愿干爹拿着孩儿的俸禄,买一只通圆的蓝田玉镯。”
“……槐儿,要镯子何用?”这个心愿太奇怪,假使送给心仪的宫人,也该是一双才对。罗公公很不解。
“陪葬呀,孩儿想要一件陪葬的东西。”小槐子比划着玉镯的形状,憨憨回答。
罗公公怆然,哽咽了两声,说:“槐儿,玉镯算什么。干爹会给你置办全套的金银器皿,叫你带下去享用。绫罗绸缎,甚至买一门阴亲,只要干爹能办到,一定不会亏待你。”
“不,恕孩儿执拗,只想要玉镯,别的什么也不要。干爹您一定要答应。”他摇摇头。
“好,你说玉镯就玉镯,干爹答应你。”最后的心愿,应该满足他。罗公公颔首,问道:“能不能告诉干爹,为何非玉镯不可?为何不要一对戴在左右胳膊上,只要一只?槐儿有心事瞒着干爹么?”
小槐子拽着衣角,低了好一会儿头,才小声说:“孩儿……孩儿听司宝里的老公公说,血沁玉石最昂贵,一颗心,只能以血去沁一块玉。因此想,万一有一天不能继续侍奉干爹,就手戴玉镯置于心口安眠。千百年之后,若不幸遭沧海桑田之变,曝于日光之下,或不幸遭了盗……他们取走已沁血的玉镯,应该会回报于原主,择地让孩儿重新入土为安。”
罗公公叹着气,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血沁玉,是啊,非得那样才能叫做血沁玉。不知不觉间,槐儿真的长大了,竟然已经能考虑得如此久远,千百年之后的事都惦记到。看来即使他先走一步,这个孩子在宫里也能好好地生存下去。
“水凉了,再去添些热的来。”罗公公指指木盆,叫小槐子添水。“干爹再泡一会儿,你去睡吧,早晨起来还得拆下被褥来洗。”
“嗯。”小槐子答应一声,擦干脚,趿着鞋给罗公公添上热水,自己胡乱抹了一把洗漱过,钻进被窝里假寐着想心事。
如果为国尽忠了,他想要一个玉镯,陪着自己度过地下的岁月。
不为什么血沁玉土沁玉黑沁玉,谁有闲心去考虑那个东西。人都死了,积财何用?只想要一只和石榴姐姐的镯子长得差不多的替代品,捂暖了,和自己一起,悄悄地藏了匿了,再也找不见了。
只想假装那是一对镯子中的另一半,可以暖心的一半。
最好是口中再含上半块糖……小槐子胡思乱想到这里,顺势把头埋进被子,裹了个严实。仿佛躲进被子里,他的小心思就可以是个暖和又保险的秘密。
转念一想,血沁了的话也不错嘛,那样就是心口的血流进了镯子里,永远都不会分离。
对,还要让干爹把他葬在石榴树底下。听说沁过血的玉是与天地分外相通,每年春雷在天空炸响一次,它就会随着春雷的余震往上浮起一寸。等过了很多很多年,血沁玉终于被春雷震出地面时,玉面所映出的第一件事物,会在它上面留下永不磨灭的形影。比如花鸟纹、石纹、水纹,抑或天空中云卷云舒的样子、电闪雷鸣的样子。
司宝的一位掌玉公公曾跟他闲侃过这些。掌玉公公肚子里有说不完的典故,他见到过很多珍奇宝物。他说,大明宫宝阁收着一件玉佩,就是春雷震上来的血沁佩。这块血沁玉佩被春雷震出地面时,第一次见到阳光的地方,是片野草地,草地正好跑过了一只野兔。于是玉佩上面就映进了绿莹莹的奔兔纹,有耳朵有尾巴,连红眼睛和三瓣嘴都栩栩如生,是极品中的极品。
那就住在石榴树下吧,当他心口的玉镯被春雷震上来时,会不会映上满树的石榴呢?小槐子在被窝里偷偷笑了,真是越想越容易变傻,春雷发生在春天,树上怎么可能结出石榴。石榴开花也要等到五月里了哩。
“映个石榴叶子也行,总比野兔子好。”小槐子畅想了一遍镯子上布满石榴叶纹的样子,终于带着满脸笑容沉沉睡去。
“石榴树……”小槐子在梦里还没忘呢喃一句,脸颊轻轻蹭了蹭被角。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梦中,他似乎听到了携着春雷滚滚而来的阵阵风声,大风在宫中肃穆的黑瓦殿宇间穿行,檐下一排排尺余长的铁马儿玉马儿摇曳不止,互相撞击,发出悠长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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