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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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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活在人身上了?你倒是很方便,想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了?”
“……”
高城笑:“说说看,这么多人,就当言传身教吧。”
“副营长,过日子总得爬起来过吧。”
“你这一爬起来倒好,把我整个师侦营给灭了。”他掂掂那支枪,扔还给成才,“这枪我问过,干吗粘这么个几百块钱的地摊货,搞得狙击不像狙击,突击不像突击,你说朋友送的。你那蠢朋友怎么老干这种蠢事?”
从成才到旁边的任何一人,没人阻止高城,只因为他是在场官阶最高的人。
“您知道的,您也问过。以前活在狗身上了,交的朋友就一个……唯一一个,可他够朋友。我看重的东西他也珍惜,他知道我来的地方没狙步,就送我这个。”
高城继续刺激着成才和指挥车里的许三多:“滑稽人呐,就做滑稽事。”
成才:“如果您现在觉得滑稽了,祝您笑口常开。”
高城:“那人我认识,是个笑柄嘛。是不是,小宁?”
甘小宁欲言又止:“不是。副营长。”
成才:“那么我们都是笑柄,我是远不如他的笑柄。当兵的穷,战友、团队、坚持,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怔住了,他想起对他刺激甚大的那一天,袁朗在甄别上对他穷追猛打。想起袁朗在追问他的那六个字。
高城一副讥诮的表情:“说呀。说来给大家乐乐。”
成才的声音低了很多:“不放弃,不抛弃,只有这些,飞机坦克、兵王枪王、巡航导弹或者航空母舰、死老A或者师侦营,跟这些比,都只是短命的玩具。连长,放过我。我知道现在说也晚了,可我真的好想钢七连,四千九百四十四,那是我在七连的数字。”
高城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成才:“或者您想怎么样都行。七连人最难过的日子被我逃掉了,我一直是个逃兵。”
高城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大力拍他一下,但是他把成才拥了过来,拥过来附耳:“对不起,是因为你的朋友在里边。”
他放开了成才,对着指挥车:“你知道我为什么挤对他,可你要看到什么时候?好吧,天下大得很,选择多得很,明白这个的人直接跟这里的丘八说再见吧,祝你心宽了,放弃你自己,抛弃了我们。聪明人许三多,你会活得比现在舒服的。”
高城对着车体就是一记大脚:“可别跟人说你当过兵,尤其说当过七连的兵。”
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车里还有一个人的,所以诧然地听着里边那个瓮声瓮气的哭腔。
那是许三多的声音:“我没有啊,没要走啊。”
高城忿忿:“脸上写着呢,你来告别的,看看我们,讨个心安。”
“我想,可我还没说呢。”
“我替你说了,滚吧!”
“可现在不想了啊。”
高城的怒发冲冠里带上了些忍俊不禁,仅仅是为了严肃才强自维持:“妈个孬兵,就会赖账!……闹你个鬼的毛病,差点折了我大脚指头。”他一瘸一拐地走开,临走时拍拍成才的肩,呆若木鸡的成才终于动了一下。
高城离开了人群,身后的人群里,成才正打开后舱门,和一个人拥在一起。高城苦笑,一边摸着脸上的大疤瘌,年青的连长在人后对这还是有些在意的。
特种部队基地。
袁朗匆匆走向禁卫森严的基地大门,齐桓在身边跟着。两个人的表情都不轻松。
齐桓:“他就会说要找许三多,可我看他跟许三多一点也不像。”
“怎么找到这的?”
齐桓:“邮戳上有个地名,他照着这地方部队一个个问,有没一个叫许三多的。说找第五天了。”
袁朗苦笑,这倒跟许三多蛮像。
齐桓:“准是大事。要不谁这么找人的?”
袁朗已经不是苦笑而是忧虑了:“一个人得走多少路才能配得上人的称号?”
那只是感慨,他径直走向哨卫室,一个佝偻的人在里边的暗影里坐着。
袁朗:“您找许三多?”
那个人站起来,是许一乐,他已经未老先衰得不太好认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已偃旗息鼓,师侦营的临时营区火光点点,放哨者、检修者、休息者,许三多和成才是这些规范之外的,他们是两个聊天者。成才又拿过一个餐盘,看许三多补充着多少天来从没好好吃过的饭。许三多狼吞虎咽,看得成才也露出些同情之色。
又一个餐盘塞了过来,高城笑嘻嘻站在身后。
许三多有些赧然:“吃不了啦。”
高城:“吃不了有鬼啦。许三多,现在才活过来了,你知道昨见你什么感觉?人死在老A了,这是魂游回来了。我真想说,拖出去毙了。”
许三多:“谢谢连长。我现在好了,心眼太窄,被你一骂,宽了。我回基地。当兵的离开了自己部队,真什么也不是,现在大概只有那才是我待的地方。”
“你这个死老A我是不想再操心了,你有你的地方。”高城转向成才,“军部要优秀射手,我不知道做什么,可我想给你报上去。”
成才有点为难:“连长,这个……”
高城:“你大概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稀罕货,可我非给你找个稀罕货扎堆的地方。就是这样,不做讨论。走了走了,七连都散了我还跟两个孬兵扯什么?睡了睡了。”
他洒洒然去也,那是为了把空间留给这两同乡。
于是许三多继续吃,成才继续看着他吃,好朋友就是说不论做什么都是享受。
哨兵的身影融入了草原上深重的夜色,所有的人也都已睡了,那不包括火堆边的两名同乡兵。一个躺着,另一个也躺着,看着天穹,湛蓝的天穹比地面明亮。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个草原的夜色中,许三多学会了承担,成才明白了感激。
许三多又看见了那个毒贩,像草原的空气一样稀薄和飘忽,很平静。
我永远记得你,永远替你我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时间消失了。可下一次我还会那样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从明天开始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你了。
五班营地的清晨,今天的一切都是繁忙而充满生气的。
晨光下侦察营的士兵正在准备新一天的出巡。成才和他的几个兵正帮忙给战车加油,许三多在旁边帮忙。
“许三多!电话!”甘小宁为了让他看见站在一辆野战通信车上,许三多讶然,那意味着电话来源只能是专用的军队无线网络。“快点,死老A,你队长的!”
许三多醒过神来就飞跑过去。
野战通信车里密密麻麻的电台和通话设备里接出了一个话筒,是军队里那种临时接线就用的话机,通信兵把它一直接到舱门,方便许三多接话。
通信兵:“不知道转了多少线,隔了八座山的单位。”
许三多小心地拿起话机,因为珍惜:“队长?”
“许三多呀,你去的这地方可真没悬念。”
许三多笑得哽住:“是啊是啊。”
“好了点吗?”
“好了。没有问题了,我很快就回去,昨晚我都在想回去。”
他是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洋溢在接着这个电话。
袁朗在那边干咳了一声:“许三多……公事和私事,我先说哪件?”
“当然公事。”
现在的袁朗看起来有些狼狈,他身后的许一乐,在这间军人的办公室里更加格格不入和畏缩,但那不妨碍他尽可能挤在电话旁边。
“我们要参与一场大规模的联合军事行动,是国与国之间的,我的预备人员名单里有你一个。”
许一乐在旁边着急:“那件事那件事!”
袁朗再次地苦笑,他已经应付了许一乐许久,到了深知其人。
许三多在疑惑着话筒外的那个人声。他已经预感到不祥。
袁朗:“私事……是打这个电话主要为这件私事,你知道多费劲。你家里事……许三多,你大哥就在我旁边,他找你找得很辛苦,你家里出了事。”
“说吧,队长。”
袁朗一只手下意识地擦着桌边,要擦去些并不存在的污痕,他很难有这种焦躁的动作:“你父亲,跟人合伙开个小矿,私下里买的炸药就囤在家里,保管不善,炸了。”
许三多沉默,麻木感渗透了全身。
大哥是被逼得从家逃出来的。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通知我,然后去远离这些烦扰的随便什么地方。逃避,简单说就这两字。
那辆通信车都已经驶走了,许三多仍坐在接电话的位置,他在让自己恢复。成才在旁边陪他站着,他帮不上忙,或者说他能帮上的只有这个。远处高城连走带跑地过来,后边跟着甘小宁和马小帅。
许三多的背包在被甘小宁做最后的加固,成才看着,马小帅等着,许三多站着。
高城担心地看着许三多:“脸又皱上了。许三多,昨天你想通了,你以为你想通了就万事亨通吗?过日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你能做的就是迎接这些问题。像打仗一样,未必给你准备。走吧,小帅,你得一路飞车。”
他看着许三多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许三多又恢复到了昨天之前:“连长……”
“清清心火。眉头打开了。”一边说一边拿着包,把许三多拥到了帐口,“这样走你就又败了。”
许三多继续:“连长,你去整整容吧!”
“啥!”高城太高兴了,他对着的已经是一个能正面对待所有难事的人了。许三多在一片表示赞同的声音中被拥了出去,高城摸着脸上的大疤乐了。
许三多与马小帅在检票口外分手。
许三多:“我走了。”
马小帅:“笑一笑啦。”
说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样的事,许三多能挤出的只是嘴角的一下嚅动,他走向检票口。
许三多通过检票口走向那列车,身后的马小帅迅速被他忘却了,他立刻沉浸于还未见到的那场家庭灾难。
马小帅突然在身后呼喊:“班长,你看我!”
许三多回头看,马小帅猛地起了一下高,看起来他像是想凭空一下子蹦过栅栏,那只是个开端,马小帅拿出一个侦察兵的浑身解数,落地时翻了一个空心筋斗,那也只是第一个,马小帅接二连三地翻着空心筋斗,在车站外的人群中,随着正赶往列车方向的许三多前进。
笑容终于浮现在许三多脸上,伤感的、感激的,但也是愉悦和发自内心的。
他最后看了看那个在栅栏外发着疯的家伙,赶向他的火车。
我尽力,我会尽力……让你们给我的笑容留到最后,不,永远像做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一样,一个人的战争。
许三多惶然地站在家乡车站外,一个让他完全感觉陌生的地方,广场、商用楼、喷泉,尽管是现代工艺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筑都会被人填满,但他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是集市和平房。
许三多顺着田埂走向山里掩映的上榕树村,自家的村落。不是农忙,水稻田里也清清闲闲的没个人,村子现在离公路很近,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有人看着他,但那是看稀罕,没人认出这个制服家伙就是当年的许三呆子。
进村口便是小卖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个拥军爱民大成百货,那份狗屁不通叫许三多多看了几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个半老头子从小卖部里扑了出来,一把把给许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此地的村长。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儿呢!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老伯您……”
村长:“成才!成才!娘的,天天跟我儿子扎堆,你连他爸都不认了!你怎么还回来?这种时候你回来管什么用?”
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他爸认出自己时不是惊喜而是惶恐,话音未落便先往周围看了一个遍,确定没人注目便揪他进小卖部,外间不算安全,还要进里间。
许三多:“成伯,这是……”
村长:“别想啥荣归故里了,你家人现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务。”他把许三多搡进屋,最后看了一次外边,然后关上了门。
许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头子从外边进来,许三多什么没来及问,先被他嘘了一声。
“躲什么?成伯。”
“人哪!除了人还有什么要人躲的?追债的、讨命的、整事的,什么都有,全冲着你家的。”
“出人命了吗?”
“伤了俩。对,还有要医药费的,现在开出的单子小十万。”
许三多又坐下擦着汗,再坚强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的茫然。
“怪就怪村后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说那是建材,是钱,你爸说整呀,就整。全村都起劲,集资,都不用我这村长动员,都说一本万利,现在石头能卖钱……我就跟你爸说,开矿那炸药千万小心点,他说没事,锁着呢。炸药这玩意是锁不锁的事吗?没开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邻家玩完三分之一,还捎带着全村玻璃。”
天不热,可许三多一劲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我爸他呢?”
“拘留了。我亲送他上的车。是好事,许三多,要在这他会急死。你大哥扛不过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边有人敲:“拿包烟。”
“等会儿……你二哥倒是能患难的主……”
“万宝。快点。”
“说他他就来了。全村除你二哥没抽这烟的主。——二和,你家这么大事你还抽这么贵烟,烧钱哪?”
一个会被城里人看成乡下人,乡下人看成城里人的家伙站在外边,阴着脸,烦恼、厌倦、不耐烦,种种的负面情绪让他的年龄也难辨:“二十万搞定这事,合成烟二万包,我省这二万分之一干吗?”
他怔住,因为许三多也随之探头,二和本来就是一副厌恶的表情,现在做了个更加厌恶的表情。
村长表着功:“看谁回来了。我反应快,见了他就让躲着,要不你家又得让人围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回来抹把眼泪,一撅屁股做回他的大头兵。没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许三多委屈地叫道:“二哥。”
二哥终于仔细看了看他,他厌恶的是这世界和现在的事情,对这个小弟还是亲情犹在的:“你实在该挑早些日子回来的,那时咱家过得还是不错的。”
然后他走了。
许三多愣住,村长叹着气:“你这哥还真有个哥哥样。”
许三多终于明白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许二和走着,许三多追着,众人都认识的二和和众人都不认识的三多同样让村人敬而远之。
许二和终于从拆开的烟盒里拍出一支示意,许三多摇头,二和叹口气点上:“谁告诉你的?你回来干什么?”
“大哥。他去了我们队里。”
“这孙子,原来去你那了。”
“二哥,他是咱们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着烟头:“灰孙子。没出事时啥忙帮不上,有了事跑个鬼影子不见。我说了让他不告诉你的,反正你在那里也混得心安理得,混着吧。”
“二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事实在该让我知道。”
“不是对你好不好的问题,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的问题。”
许三多噎住,跟随着。
“知道什么叫有用吗?出了事我买把菜刀,磨了锃亮,天天就砍在桌上。来了讨债的索命的,哥们说请了,人在这,刀在那,要哪块自己动手拿走。这叫有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你要手上有个几十来万再来跟我说对错。”
“我是说,二哥过得这么难,我早该回来。”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头,看着墙,这让他走得极不自然:“你现在别给我下软药。我现在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软,得硬着。”
许三多伸过去一只手:“二哥别难受,我回来了,咱们一起扛。”
“不难受吗?好,你也不要难受。”
这村子实在不大,他们也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前,从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是门没锁,二和也毫不爱惜,一脚把门踹开:“看吧。这就咱们家。现在不叫家,叫现场,我没动过,不为保护现场,我懒得动——有本事别难受。”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许百顺曾经为了把家里房子翻新呕心沥血,现在那完全成一片废墟了,窗户和门框都已经不复存在,家具成了垃圾,房子成了毛坯。
一张桌子摆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砖之中,上边砍着一把菜刀——关于赖账的事情,许二和是半点没有吹牛。
许三多从房架子里把一张床拖了出来,现在他们家任一个地方都能沐浴到月光了。二和坐在桌子边看着,桌上有瓶酒,他喝着酒:“你折腾那干什么?我都是铺张席就睡。”
“总不能不管。这咱们家呀。”
在砖瓦堆里翻寻着被褥的弟弟让二和不忍卒视,不忍的结果是掉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你不用担心咱爸。他说我进去,我说他进去,心里都明白,进去了好,没人催着,没人追着。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到里边反而有人照顾……”
“爸身体怎么不好了?”
“酗酒过度,胃出血几次了,现在酒精综合征,不喝就抖。”二和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本可以保外就医的,可是算了吧,那会被人逼死缠死……老三,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废物呢。”
许三多看了他一会儿,过来,沉着脸把酒瓶拿开。
二和不满:“你跟我起什么哄?”
许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带着醉意苦笑:“你说这一世人有什么意思?发了垮了,赔了赚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时候还能摸着自己的边。”
“你不是做生意赚了好多吗?为什么不帮帮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百个人说赚了,其实在哄自己,真赚了的人不说赚了,赔了的人才说赚了,他得哄着自己撑下去呀。”
许三多发着怔,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二和身上。
二和:“真赚了我会回来搞什么石灰矿……这里好香吗?”
许三多:“香不香我们都会回来,这里是家。”
二和聊着聊着已经睡着了。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动了动,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许二和是被阳光耀醒的,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在房架子里,虽然只是个架子,但许三多的一夜辛苦已经让这里像间房子,有张床,挖出了一个床柜,墙上甚至钉了钉子,挂着许三多的背包,而包里的衣服被掏出来枕在他的头下,盖在身上。
二和很没心没肺地发现盖在身上的衣服很时髦,并且拿起来试穿,这时他发现放在床边的一张纸条。
“二哥,我去看爸爸。”
许三多坐在水稻田的田埂间发愣,雾气刚刚散去,水里映着那个忧郁的军人,人声从村里传来,车声从公路上传来,一切都很安静,但该做的必须去做。
许三多起身走向公路。
门前的警察注意着走过来的那个军人,那身军装很罕见,而那个军人的步子让同样操过队列的他发现自己的那些把势见不得人。
警察向军人敬礼,军人向警察还礼,警对军人有种下意识的不当外人:“您有什么事?”
许三多:“我来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警察比许三多更觉得难堪。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在警察的陪同下进来,后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为那件不合体的号衣,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脚和身体无时不在做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坐下,挑许三多一眼,并见不出热情:“要不是公安说来了个兵,我还不知道来的是你。”
“爸。”
“跑这么远就为叫一声啊?撑的。”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硬着,眼里发潮就擦掉,然后继续给儿子个半脸,硬着。
“咱们怎么办,爸?”
“天塌下来我和你哥顶着,要你想怎么办?再说天也没塌,咱家天花板都没塌。”
许三多看着他那双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仍在抖动。
“反正集资的也是我,我在这里边,外边就拿我没法,这里也清静,总也活了快六十了,来这也给了个单间,不跟刑事犯一块儿……”他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许三多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亲昵动作在两人间从未有过,许百顺只好装傻。
“回头判,也判不了多会,判多久我都顺着,那叫伏法,要钱可是没有,确实也没有……划算,那是二十好几万……我赚,就算坐两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万,不,一月赚一万,这好事哪找去……你搅什么?!”
因为许三多把他的手分开,头低了,把两只手掌合在自己脸颊上。
许三多:“爸,再叫我声龟儿子,爸。”
许百顺:“你哪里是龟儿子嘛,你爸又不是龟。傻的。”
他撸着许三多放在他手上的那颗头颅:“人要没了想就像你爸这样,容易做些没出息的事,喝酒喝死、躲牢里赖邻里的账。你爸以前是很有想的,那时有了你们三个,美呀,我有三个,三个都是儿子,三个都是指望。后来……后来不知咋搞的,就没了想,就剩了不服,跟人比跟人抢,要做人上人……做不来就喝,大不了喝死。你知道我为啥没揪你回来吗?”
“我该跟你回家的,爸。”
“我到部队里一看,完了,我这儿子完了,发不了财,做不了人上人,这辈子平平常常了。可他喜欢,他有个想啊……他不比人强,可他也不比人差呀,他会好好活,不会酗酒,酗酒就是糊弄自己,他不糊弄自己,他有个想,他喜欢。好吧,那就待着,呆着就待着,我儿子不止吃喝拉撒睡,他比好多人强。”
许三多呆呆地听着,他把父亲的手翻过来看,看见几块老人斑。
许百顺:“回去吧,我不是说回家,回你部队去。我不管你在那边惊天动地还是小打小闹,别的事你爸你哥顶着,你在那舒服,你在那有精神。我就跟这的公安说,我儿子一个撂翻你们这样的十好几个。”
许百顺把手从许三多手上抽了回来,往椅背上一靠,并深为自己为儿子安排的这个归宿满意:“回吧。儿子,好好活。”
许三多匆匆地走过繁华的街道,如同一个人走在荒野。
我想说,我现在是特种兵,那是步兵的巅峰,我想说队长等我回去,我们有军事行动……可是那又怎么样?爸爸挡在我的身前,我有什么可以跟他炫耀?
他突然停住,跟着是一个急转身,吓得走在身后的人缩了一下,他的目标是一具公用电话。
运指如飞,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是袁朗的声音。
“队长,我要借钱!”
袁朗稍顿了一下:“没有问题。”
许三多:“我会还!”
袁朗:“这个稍缓再说。”
许三多一种恶狠狠的语气:“一定要还!”
“你随意。”
许三多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并且想起自己要借的是多少:“可是……我要借的是二十万。”
袁朗比刚才更加干脆:“没有问题。”
许三多家砍在桌上的菜刀被拔掉,二和抱了膀子看着许三多忙活,并且他穿着许三多的休闲装,那件休闲装最初的主人是吴哲。
院子里已经清空了一片没有砖屑和玻璃碴的地面,许三多把桌子放在那里,放上了一把椅子,在上边放上一个本,那是本账簿,一支笔。
二和一脸的不屑和不信:“你是说你们那给你把钱预备好了,你回去就能把钱寄来?”
许三多深信不疑地道:“嗯!二十万。”
“你那样子真他妈坚定。”
许三多把院门大开了,这些天许家的门一直是紧闭的:“什么叫真他妈坚定?”
“你知道吗?你越这个样子我越不信,人骗自己就是这个表情,人说天上会掉馅饼下来,掉馅饼下来,他最后就真以为掉了,他还说他吃着了。”
“我信。”
二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老三,说了这事跟你没相干,是我们自己造的孽,你可别急出了魔障。”
“二哥,这些年我就学会两个字,我信。”
二和瞪着他,摸他额头,摸他脸颊,许三多毫不动摇地瞪着他,二和终于有些将信将疑:“告诉你,这么些年我也就学会两字,不信。”
“信不信都想想咱爸,他在扛。”
二和咬了咬牙:“好吧,这一条我保证,刀山火海,赴汤蹈火,没哪个催命鬼能把债要到咱爸床前。”
二和和许三多把还钱的事情告诉他爸的时候,探候室内的许百顺从桌子边一下站了起来,被警察扫了一眼,又强自压抑着坐下:“他是疯了吗?”
许二和斜着身边的许三多,破罐子破摔,他有心情幸灾乐祸:“对呀,我也是说,有人借给他?那借他的人就是疯子,不过现在世界上疯子可不多。”
“不借他好!不借他才好呢!借给他拿什么还?”
二和这才想了起来:“对呀,你拿什么还?”
许三多:“我有工资,还有补贴。所有的工资和补贴。”
二和生噎了一下子:“你的……工资和补贴,大头兵,要还多少年?”
这个问题许三多早已算过,所以他的回答精确得让父亲和哥哥发呆:“两百零八个月。十七年又四个月。”
他的父亲和兄弟仍在发怔,所以许三多觉得有必要让他们放松一点:“我工资还会涨,所以其实不用这个时间,不过现在算不出来。”
“你在抽风吧?我玩玩命,运气再好一点,这钱我一年半年就挣回来!”
“可是你没有啊。二哥,我们说实在话,那天晚上你就说实在话。”
二和哑然,叹了口气,他看父亲,许百顺不再跳了,而是沉郁。
许百顺:“这叫什么事?我把我儿子搭进去了。”
“没有啊,爸。那天我回来,看咱们家看哭了,后来我就觉得幸运了,炸成那样,可您没出事,二哥也好好的,大哥也好好的,你们三个,不管谁出了事,再给我两百零八个月也补不回来,怎么也补不回来。”
许百顺摇摇头:“可我不想出去。我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是拿来还债的。”
许三多:“那我就没了想,爸。您说您酗酒是因为没了想,因为空虚。我也会空虚,连自己爸爸都照应不了还说什么别的?我就完了……我再也没法好好活。”
许百顺发着怔,用屁股把椅子推开了,似乎要离座,然后,蜷成了一团痛哭。
许三多在车上看着车下的二和,二和仍抱着膀子左顾右盼,威风丧尽而架子不倒,十足两字“穷横”。
“二哥我等不及爸出来了,你照顾他。”
“你就快去找钱吧。”二和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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