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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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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军迅速漫向他们方才的隐蔽阵地,爆炸,S1小组什么也没给敌军留下来。
  许三多已经逃进这处废弃工厂的无人区,他竭力奔向狭窄之处,以避开那辆穷追不舍的战车。战车终于被卡在某处前进不得,许三多的身影在车间里一闪而没。车上的敌军下车追击,那也是一批极其老练的军人,一个极其默契的包抄队形。
  许三多在巨大到空旷的车间奔跑,在车间上空的传输栈桥间隐蔽着攀爬,身下和身后,敌军同样沉默和有序,隐蔽和搜索。几个敌军从大门处包抄进来,几个敌军攀上了直梯,就要上到传输轨道,他已经进退无路了。
  许三多决定由连接各车间的栈桥转移往相邻的车间,他快速前进了一小段,怔住,这段栈桥中断了,一段废弃的栈桥,中间间隔了一个人力很难逾越的距离。
  人声和人影越来越近。许三多回头看了看。
  活捉?
  这两个字让他觉得想笑。
  许三多站起来,连解下身上负荷的工夫都没有,他持枪在手,全力纵跳。跟找好的落点只差了一线之隔,他下落,消失在这处断裂的轨道之间。
  许三多消失了,从栈桥往地面下望是一个让人目眩的高度。
  袁朗三个人仍在奔跑,工厂已经成了身后的远景。
  “停!”
  当头站住的袁朗警戒着前方,吴哲和成才警戒着后方,许三多的努力起了作用,并没人追上来。
  袁朗:“核实。”
  吴哲开始检索他从包围中抢出的必要仪器。
  吴哲:“目标毁灭。我军炮火四分钟后将覆盖敌表面阵地。”
  操作仪器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吴哲露出愕然的神色。
  “不。”
  他用一种发狂的速度操作着仪器,看起来有些失措。
  一个敌军在从车间里延伸的栈桥出口出现,他往外看了看,空无一人。
  他还试图往前搜索的时候,警报凄厉地响起,搜索的敌军收队回师,他做了最后一个。
  许三多僵硬地挂在栈桥之下,两手各握着步枪的一端,步枪的背带挂在断桥一端延伸出来的铁条上,那是他没直接摔下去的唯一原因。
  摇摇欲坠的平衡。而且那根铁条已经被陡增的重量压得一点点下弯,枪背带也在一点点下滑,当它滑到尽头时也就是许三多摔下去的时候。
  许三多一筹莫展地看着。一颗汗珠先他掉了下去。
  我又干傻事了,最好别被战友们看见,他们会笑掉大牙。
  又下滑了一小段,许三多在下滑中拼力保持住平衡。
  他看着一米多开外的断桥支架,他也许能用腿够上它,一旦够上它他就可以找到一个新支点,把自己解脱出这个窘境。
  希望不大。
  许三多无声地咧了咧嘴。
  但是总得试试。
  他试图用脚去够它,那看起来有点像耍杂技,他几乎做到了。几乎,就是主角必然的幸运并没作用在我们的主角身上,在脚刚触到支架时,枪背带也彻底脱离了它的挂点。
  许三多平伸着躯体下落,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步枪。
  结结实实地落地,背部着地,钢盔和背包起了一定的缓冲,但那样的冲击远超出人体极限,许三多在冲击中瞳孔放大,他仍呈摔落时的姿势,也仍抓着他的枪,但眼神立刻就黯淡下来。
  我又干傻事了。
  在晕眩前,许三多心里如是说。
  袁朗和成才蹲踞着警戒,两者目光交会,成才的眼神冷漠甚至带着点仇恨,袁朗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但他的目光移向吴哲。
  吴哲已经得出他的结果,颓然坐在地上。
  袁朗:“情况?”
  吴哲:“敌军……敌军指挥能力仍然存在。”
  袁朗:“说清楚。”
  吴哲:“他们的备用系统开始启动……总部通报,是在G4军港。妈的!他们的备用系统在某艘军舰上!”
  袁朗淡淡地道:“真行。”
  他在想。成才忧伤地看着地面,吴哲绝望地看着天空,像个瞎眼的先知。
  吴哲:“敌军将先于我方发起二次攻击。”
  水流在水稻田埂间喷涌,泥鳅在一个农民设下的笸箩牢笼里欢快地跳动,那是许三多的幻觉。
  一个重伤的士兵躺在工厂间的废垣间动弹不得,身周是二次集群轰炸的炮弹呼啸,世界被撕裂,这才是许三多的现实。
  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在震动与撕裂中无动于衷,他望着被炸裂的水管,水管里喷涌出的水花在身下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塘。
  在他的心里有人在嚷嚷。
  全连都等着你呢!班长又挨训了,都是因为你不争气!
  许三多用了很大的力气挣扎出一个苦笑。
  “我没有……我努力了。我只是累了,休息一下。”
  挣扎,在水坑里竭力想抬起自己的半个身体,然后又摔在里边。
  他倒下,在他的眼里能看到的是一双农民的赤脚从稻田的水流里提起,跑开。
  再挣起,再倒下,身下的水花溅起,那双农民的赤脚也在溅起水花。有人在他心里嚷嚷,许三多熟悉这个声音却不熟悉这句话,那来自他的父亲许百顺——我们心里也许还有点遗传记忆的残渣。
  “我又有儿子啦!三个!三个都是儿子!”
  许三多再次倒下,这回用尽了全部剩余的力气,他半个涣散的脸孔埋在水坑里。
  “爸爸,大哥,二哥,你们好好活。”
  那双农民的赤脚从水洼里跑开,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水花四溅中许三多的父亲许百顺跑开,只是一个很难看到张狂的背影。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南方水稻田,身前是郁郁葱葱山林掩映下的山村。
  水沟里许百顺刚用竹篱拦住了一笼泥鳅,泥鳅和鱼在水花里蹦跳。
  田边的大喇叭正在嚷嚷:“许百顺,许百顺,还不回来?你的闺女要生啦!”
  许百顺对着喇叭还击:“是儿子!”
  许百顺跑开。一个人,一双泥腿子急匆匆从街面上划过。许百顺跑动的时候很像老鸭划水。
  那年我出生,爸爸扔了水稻田里的活往家赶,刚捞的一塘泥鳅让人摸了个精光,以后一到我的生日,爸爸就说:“可惜了那塘泥鳅。”
  村长抱着一岁的成才在村中空地上,那样子很招摇,有种天赋人权的自信。
  “百顺,回家生儿子呢?”
  “谁知道是骡子是马?又不是我生,老母鸡天天抱窝,女人家就得生儿子,我不急!”
  知道百顺不急的村长很悠闲:“我儿子名起好了,叫个成才,以后准定成才。”
  许百顺心不在焉地哼哈。
  村长爱抚他七斤四两指定成才的儿子,可抬头时许百顺已一摇一摆晃地去远了。
  “不说不急吗?!”
  “不急!小娘养的急!”于是小娘养的许百顺跑没了。

 ·3·
 
 兰晓龙 著


第二章
  许三多的家乡无疑是个小村子,小到一根香烟跑到头的村子,一家喜事就是大家喜事,死头牛马便是全村人的重大议题。
  大家伙儿齐拥在许百顺家门口,直教个水泄不通,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便齐齐轰出个“好”字。许百顺后来者居上,连钻带拱地往里冲锋,肘扒脚踹。绰号“老地主”的老头吃了痛,恨恨回头。
  “后生仔,少看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
  许百顺正准备恭谨地回答,却忽然想到了比辈分更重要的成分:“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分?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
  老地主立刻恭顺下来:“是,是……”
  他忽然想到成分现在未必重要过辈分:“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呢?!”
  这事上许百顺是不大自信,横瞪一眼便进了屋门,没一会儿屋里传来一声变调的欢呼。
  “是个儿子!”
  再出现时许百顺变得趾高气扬,他没忘了尽可能蔑视地看看老地主。
  “又是个儿子!名字想好啦!叫个许三多!——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这么多儿子!毛主席万岁!!”
  大家稀稀落落加条件反射地跟着嚷两句,许百顺在得意,后头一阵大乱,一乐和二和抱着个大放哀声的包袱出来献宝,被许百顺连踢带踹轰了回去。
  从今后的村中央空地上经常会有两个成年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许百顺,每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男人,许百顺身边又站着一乐和二和两个小男人。
  那表情属于男人间的抗争,写足了谁也不服谁。
  爸叫许百顺,那意思是百事都顺,可爸三十多岁的时候发现他百事不顺,从此后爸凡事都跟人一争高下,争得自己更加是万事不顺。
  这种对抗对十来岁的一乐和六岁的二和无疑有些枯燥,两人交换着眼色想去开辟个活跃些的战场。一乐的耳朵被许百顺揪住,二和屁股上也着了一脚。
  于是就待着,许家的四号男丁终于对成家的两号男丁取得了数量上的优胜。村长和他注定成才的儿子开始作战略转移,许百顺脸上的惬意只能称之为胜利。
  几年以后了。
  村口的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进行自卫反击战的社论。许百顺拖着他的三个小子走过,我们不妨把这四人行称之为展览。
  目标是村长家,本村最堂皇的一栋建筑,但再过些年会成为最没有市场经济特点的一栋建筑。这是它的命运。
  但是现在村长坐门口,吧嗒着烟锅子。小成才在摇篮里,有人照顾着。
  许百顺站门口,左牵一乐,右擎二和,背驮三多,尘土飞扬,坐没得坐水没得喝,较量的时段已经过去,现在许百顺对村长恰似求地主的长工。
  “村长,给句实话,这战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八年十年来?”
  村长这时就有些官威:“干吗要八年十年?”
  许百顺盘算,他已经盘算过一万遍,这是在人前的第一万零一遍。
  “一乐十三岁,还几年够兵龄,我想他参军。”
  村长一翻眼:“打完咧,小半个月就打完咧!”
  许百顺的脸上写足了震惊和失望,那几乎不是一个中国国民该有的表情。
  村长接着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些年就二零零零年啦,二零零零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仍执著着:“我就不信,我家里三个总得有一个能当上兵。”
  他心不甘情不愿,拖家带口地回去。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
  ——男子,年轻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又几年以后了,改革开放,但对老许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年份,母亲的遗照在桌上,墙上褪色的毛主席像和桌前的香烛配得有点不伦不类。
  许家哥仨一条线站在桌前,过于严肃,除了一乐之外那两位并不懂得亲人逝世的悲伤。许百顺是懂的,许百顺坐在桌前,一个强压着哀恸的中年男人,他离垮掉也就差一步了。
  但是许家哥仨的注意力全在许百顺从口袋里掏出的钱上,一张一块上又加上一块,稍犹豫一会儿,又是一块。连一乐的悲伤都快被这笔巨款惊没。
  “你们的妈去得早。她说,咱儿子要当兵,那个有出息。”
  许百顺断了一会儿,然后把那笔巨款交给了一乐。
  “一乐去当兵,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刷下来。这两崽子带着,给他们先长长见识。”
  一乐兴奋得几乎提前来个军礼,许百顺一声叹息肝肠寸断,叫他的军礼只敬出一半。
  “要长出息啊!”
  又几年以后了。
  许家没大变,死样活气地仍活着,仍是那个景,但家具已经换了些,母亲的遗像也已撤去,父亲的脸上已没了伤悲,但多了些苍老。
  许家哥仨仍是一字横列。一乐干脆是没有穿鞋,一双与泥壳子无差的鞋扔在一米开外,一双泥泞的左脚搓着泥泞的右脚,显然,他没当成兵。
  二和叫人觉得无望,花过头的衬衣所有扣子不用,只在下端松松地打了个结,绝对过气的喇叭裤腿,虽是九十年代,他似乎是在学着七十年代港台马仔的过气装束,那源于随经济而开放的文化。
  三多十二岁,基本是个傻子,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父亲,下意识地用衣袖擦着鼻端,那份紧张绝大多数是父亲手上的毛竹板子吓的,板子光滑且宽厚,从一乐到三多身上都有相对的印痕。
  幸而许百顺放下了板子,而掏起了口袋。
  这回出来的是一张十块,当不上巨款了,许百顺自己也是有点漫不经心,死马当做活马医。
  “二和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一乐押着去,三崽子好狗运,一块儿跟着去。”
  二和很不屑地去接,许百顺一板子对那爪就扣了下去。
  又是几年了。嗯,如果看书的家伙二十多岁,跟您的几年前贴近了。
  许三多终于长大成人,今年十九岁,少了些傻气,多了些憨气,衣服明显是捡前两位的,但还洁净。他的眼神相对清澈,这可能是与一乐、二和最大的不同。
  许家哥仨再凑不齐,一乐蹲踞在屋角,那完全是一个小许百顺,二和干脆缺席,只有一条磨成渔网一般、缀满贴花的牛仔裤扔在椅子上,显示着二和仍然存在,并且肯定与军队无缘。
  但许百顺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许三多也仍站在原来的位置,这像是这个家族旧有关系的最后一丝维系。
  许百顺这回拿出的是一张五十块以及相对的长篇大论。
  “家里穷,也不知道生你们仨干吗?你龟儿子最笨,笨得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摇头,说一句话会要了他很大的勇气:“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二话没说,钱放在桌上而去拿一边的毛竹板子。
  于是许三多撅了起来,撅起了屁股。
  二零零零年还没到,他们什么都没有实现,而许百顺的理想已经串味。
  于是为了响应父亲,许三多开始卖力地惨叫。
  许三多从医院的屏风后出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系着裤子,他身边的年轻人都是同一般难堪而又痛苦的表情。从他们劈了胯似的步伐自知被检查了哪个部位。我们的人生通常都要迎接几次这样的检查,不管镇医院、县医院、市医院或者某某总院,总是在一间并不干净而且狭窄的房里,一群不知前途的年轻人衣不遮体——遮了也马上就要脱掉——交换着难堪的神色。
  许三多是在县医院做征兵前的体检。
  他从医院出来时仍是茫然,若不是一乐拉了一把就要走错方向。
  士官史今和另一名士官从外边进来,很自然向门前的尉官指导员洪兴国敬礼。
  “太……太神气了。”
  许三多看傻了眼,下意识摸摸额际。许一乐一脚踢了过来,伴之压低的嗓门。
  “表现一下留个印象!”许三多捂着屁股转身!
  洪兴国、史今几个扫了这两乡下人一眼,进门。
  许一乐气不过:“我说你想不想当兵?”
  “不想。”
  “那你来?!”
  许三多下意识瞧瞧那几个军装的背影,那对他是另一个世界,完全的新世界。
  “刚有点想。”
  “滚!”
  那就滚,滚没几步许一乐就瞧见路边小摊有裸体画片,立刻便神情古怪走不动道。
  “那五十呢?”许一乐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表情,“你去买。”
  许三多明白要买什么时就吓了一跳:“你去!”
  “我三十几的人了,怎么好意思?!”
  “我才十九!”
  十九,外加十九岁还没跟人打过架的懦弱,许三多活该被推上前,头颈骨折断了一般,对着大致方向伸出了手。
  “买……买……买……”许三多抬头看一下摊主,看一下那物事的大致方位,迅速又垂低了头,“那个。”
  噼啪地痛打着,许百顺显得很快意。
  地上散着那些画片,许三多横着趴在长凳上。
  许一乐被推过来,许家自小奉行棍子即教育的方针,早已成年的许一乐也只敢形式大于内容地挣扎两下。
  许一乐:“我都三十好几啦!”
  “三十好几!你给我带房儿媳回来!这玩意会生儿子吗?——脱!”
  板子在许一乐屁股上重响了一记。许一乐咬牙瞟着许三多:“他怎么知道的?”
  许三多:“我还他四十块钱,他问那十块是怎么花的。”
  许一乐愤怒地瞪许三多一眼,转开:“你怎么不打他?!”
  得了提醒的许百顺开始左右开弓。
  许三多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揉揉屁股,在爸身边的砖块上坐下。今天赶集,他们在卖茄子,却显然不如旁边老地主那一拖拉机西红柿的生意好。
  永远不顺的许百顺便只好对许三多发着狠:“回头咱也种西红柿!”
  老地主:“你今生就是个不赶趟。怎么着?老三这回也招不上兵吧?”
  这可是许百顺的大忌:“谁说的?这两天就有消息。”
  “你今生就是个面子大过里子。想要的人早通知了,然后军队来人家访……”
  几个买西红柿的一下让扒拉开了,许百顺跳到了拖拉机上。
  许百顺:“谁通知的?怎么没通知我?”
  老地主:“村长呀。”
  许百顺立刻成了好斗的公鸡,脸红得如脚下踩烂的西红柿。
  县人武部的212在山路边停下,指导员洪兴国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喝了口,又浇了点水在头上,他把水壶递给史今,史今也是一样照办。
  浇上身的水立刻蒸腾成了热气,都已经很累了。
  层层叠叠压在头上的山让史今看得有些茫然,他是平原上来的人,但想起某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战友,茫然也成了茫然的笑意。
  史今:“这里出的兵越野和山地都拔头筹,因为是个望山跑死马的地方。”
  洪兴国只是皱着眉算计:“下榕树两个,大湖乡二十个……”
  人武部派的司机也是退伍兵,说话极求精确:“下榕树十一华里山路,大湖乡三十九华里公路,那是大镇。”
  洪兴国:“绝对看不完。三班长分头吧,下榕树你去。”
  史今:“指导员,我只是个班长。”
  洪兴国:“实用主义地说,你看兵的眼神比连长都毒。”
  史今不会表现得雷厉风行,但也绝不磨唧,一骗腿就下了车。
  洪兴国:“六点半在这会合。”
  史今敬了个礼就往山上开步了,大概用了两秒钟辨别方向。
  司机刚反应过来:“那可是十一华里山路!”
  史今也没停,只是淡淡一乐:“我是步兵。”
  司机只好回头跟洪兴国牢骚:“他不认识路!”
  洪兴国也是淡淡一乐:“他是侦察连的步兵。老陈?”
  他拍了拍司机的肩,那是开路的意思。
  这里也有辆车在紧赶慢赶,驾驶座上的老地主让开足马力的拖拉机引擎震得牙关直打战,一辆拖拉机居然也上了超车道,如同一支随时要折掉的离弦之箭。
  车斗里的许百顺猛拍着老地主头上的车篷大吼:“加码加码!”而许三多默然地看父亲吼着,追赶他这不屑之子的命运。
  老地主也大吼,那倒不是因为焦急或愤怒,纯为了那要老命的劣质引擎。
  “再加成两截啦!你家着火啦?”
  “你不懂!那村长有个儿子叫成才,成才这小子今年也要参军!”
  屋里满当地挤了人,大部分是村长家的亲戚,史今汗流浃背坐在中间,应对世故似乎比应对冲锋更为费劲。
  “我必须向大家解释,家访并不意味入伍,它也是整套招兵甄别程序的一部分……”
  可似乎大部分人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坦克跟拖拉机是不是一个开法?”
  “你一月挣多少?”
  史今发现他如果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完就不再像军人,而像一个姑婆,所以只好艰难地正襟危坐,那并不合他宽厚的本性。
  村长有点发急:“喂,你们!人解放军同志是来家访我家成才的,不是让你们问的!”史今连忙点头。村长接着对史今说,“你问你问。成才你说你为啥想当兵?”
  史今:“你父亲说你是考得上大学的,可是选择了入伍。你为什么……”
  成才没给他机会问完,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挺精神的小伙子,从眼睛到身板都透着伶俐。他是个人精,但这种人精的气质也许太外露了一些。
  “从小我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参加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遥想当年,长征、抗战、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燎起的星星之火烧遍了整个中国!今天,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钢枪,我热血沸腾,难以自已,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如融入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
  那有点文不对题,确切说是在过于流利地背诵,史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犯了什么错引发出这样的一番感慨。成才恭敬谦和,诚实加无辜,史今看不出任何结果,只听见周围一片不绝的赞声。
  史今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于是赞声也就越发地清晰了。
  “成才这小伙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样是做大事的。”
  “就是,打小就透着灵气。”
  村长脸上荣光绽放,情难自控下开始鼓掌,这一下就带起一片掌声,掌声渐歇时村长觉得有些不对。
  许百顺跟人多大仇似的在一边瞪着。村长跟人多友好似的贴近。
  许百顺从牙缝里迸出一个“日”字来,很没外交风度地走开,许三多蔫头耷脑地跟着,跟成才比真是云泥之别。
  史今很奇怪:“他是?”
  村长:“村民。”
  史今只好不问:“我还得家访您这村的许三多,您能给说个路吗?”
  村长脸上堆足的笑立时二去其一。
  许百顺拉着许三多一股脑扎进院子,便开始嚷嚷。
  “一乐去买酒!办菜,要好点的!”
  一乐要死不活的没什么动静,二和倒正好从屋里出来。
  “死剁了头的还知道回来?在家待着,待会解放军来了大棍子打晕也得留住!”
  二和挠着屁股:“什么解放军?”
  “就是龟儿子的前程!”
  许百顺打许三多,那形同招呼:“龟儿子跟我走!成才小子一惊一乍的蛮有名堂,这玩意得找你老师学会了!”
  他冲出门,许三多本能地跟在后边。
  史今从村长家被一班人簇拥着出来,一边忙不迭地谢客。
  “不吃饭,绝对不能吃请,这是明文规定。村长,您指个道就行了。”
  村长:“嗯,下山这边近。我送您。”
  史今温和地坚持着:“我是说许三多他家。”
  村长:“……村西口那家,这都能看见。”
  他想的是什么恐怕连史今也都知道,这让他有些恼火:“都回啦!跟着干啥?”
  被殃及的亲朋好友们终于在门外却步了。史今只好公式化的微笑。
  “再见。谢谢。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的,成才同志。”
  成才在最后时刻仍一直抖弄着乖巧:“我会一直等着!”
  史今因此又仔细看看成才,成才并不回避,他目光里有热切的东西,但未必是史今希望看到的那种热切。
  史今点点头开步。
  村长看看成才,又有点郁郁寡欢看看史今,终于不放心地跟上。
  一个乡村老师清寒的住处,窄小,有几件家居必需品、书和教具,画好了化学元符周期表的小黑板斜靠在墙上,桌上却堆满了待改的语文作业,这地方的老师必须学会凑合和身兼数职。
  老师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正被许百顺逼着伏在桌上疾书,许百顺急切地等着那东西完工。许三多正敬畏地看着架上的旧书,书并不多,但足以让他这样出身的人因向往而生敬畏。
  老师的笔忽然停了下来,与文思无关,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许三多恭敬得过了头:“马老师。”
  “你想当兵吗?”
  许三多嗫嚅。
  “你没学完该学的课程,可我想说,换个地方……”
  马老师看看旁边的许百顺,也许该说换个父亲,可读过几天书让他只能无力地苦笑。“换个老师,你不比大城市的孩子差,这不怪你……不,不,我只是想问,你真想当兵吗?你合适当兵吗?”
  许三多慌乱地张望了一眼,然后又看回自己的脚面,绝不可能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军人的气质,而且那一点点蠢蠢欲动还被许百顺一巴掌拍了回去。
  “这么大件事哪等他来想?老师写得了没?”
  马老师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把笔帽盖好,他并不太想跟许百顺面对,站起身出去:“你们就这样……抢走我一个又一个学生。”
  许百顺不会在乎他低沉苦涩的声音,所以那完全是马老师说给自己听的。许三多倒像被刺到了,一下子抬起了头。
  “老师,我想上学。”
  马老师却已经出去了,没出去也未必听得到他蚊子似的声音,许三多现在面对的只是一个正拿张纸左看右看的父亲。
  许百顺伸手把那张纸递过来:“快背!”
  虚掩的门被史今敲响两声,然后村长老不客气地一下子推开了。院子里空空荡荡。
  史今:“请问许三多在吗?”
  村长:“不在。我跟你说,这家人见天就在外边忙活小买卖,哪有我家成才对部队的热情。”
  许二和趿拉着鞋出来,上身衣服极瘦,下身裤子极花,似足港台片中街头马仔,对服装一向拘谨的中国军人来说如同洪水猛兽。
  许二和:“干吗干吗?”
  村长:“部队上的同志来家访你们家老三。”
  许二和恍然大悟:“原来吵吵半天就为个当兵呀?”
  掉脸就回了屋,把个史今噎在那儿。
  村长高兴地道:“你瞧你瞧!就这觉悟!你就先回去,这家访我来成了!都是代表国家嘛!”
  史今看看表:“我等。”
  许一乐拎了酒肉冲进来。
  史今:“您好……”
  可是许一乐的怯场比许三多好也有限:“你坐啊?”
  掉头便进了乡下人叫柴火房的厨房。史今只好继续呈立正姿势戳着。
  锅碗瓢盆开始热闹,本地人嗜辣,史今也被那股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到眼泪汪汪仰望苍天。
  村长:“解放军同志不吃辣呀?哪儿人?”
  “河北。”史今在一个大喷嚏喷出下边的话,“——定县!”
  村长同情实得意地拍拍他说:“可委屈你啦,要不上我家等……”
  许百顺和许三多爷儿俩终于从外进来,乡下人走路从没有抬头的习惯,仍在那说自个的。
  “都背会了?”
  “我想上学。”
  许百顺一巴掌甩过去:“那是虚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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