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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叔叔的小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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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奥菲利亚小姐从饭厅里出来责备简和罗莎两个人。她说道:“你们还在这儿呆着干嘛?还不去把平纹油布烫烫。”
    当大家跟那个老妇人在厨房说话的时候,汤姆当时也在场。后来,他跟着普吕来到街上,见她一路走,一路不时地低声呻吟着。她把篮子放在了一户人家的门阶上,整理肩上的那条旧披肩。
    汤姆走上前热情地说:“我帮你提会儿篮子吧?”
    “干什么?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烦心事?”
    “我没病。”
    汤姆恳切地看着她,说:“我希望能劝你把酒戒掉。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肉体和灵魂一起被酒给毁了吗?”
    黑女人心情沉重地说:“我知道自己死后会下地狱的,你没必要提醒我这点。我知道别人讨厌我,恨我,我死了马上就会被打入地狱的。天啦,我真巴不得现在就能下地狱呢。”
    黑女人说着这些可怕的话,脸上的神情非常阴沉、悲伤,但却是非常认真。汤姆听后,心里不由得不寒而栗。
    “上帝会宽恕你的,可怜的人。你没有听说过耶稣吗?”
    “耶稣?他是谁?”
    “救世主呀!”
    “我好像听说过。是不是最后审判或地狱什么的。”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救世主耶稣怜爱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并为我们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我不知道,自从我的丈夫死后,没谁再爱过我了。”
    “你在哪里长大的?”
    “肯塔基州。一个白人蓄养我,让我生孩子来供应市场的需求,我的孩子就这么一个一个给卖了。后来,他把我卖给了一个黑奴贩子,我的主人又把我从奴隶贩子手里买走了。”
    “你为什么会酗酒呢?”
    “为了摆脱那无尽的痛苦呀!我来这儿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原以为这次可以自己哺养孩子了,因为这次的主人不是奴隶贩子。你不知道,那小家伙真是可爱极了。开始,太太好像也非常喜欢他,这孩子很乖,不哭不闹,胖乎乎的很讨人喜爱。可后来太太生了病,我必须得去照顾她。后来我自己也病了,奶也断了,孩子是一天比一天瘦,简直都要皮包骨头了。可太太不给孩子奶喝,我跟太太说我没有奶了,可她根本不理,说是别人吃什么,孩子就吃什么。孩子越来越瘦,饿得整日整夜地哭啊。后来太太不耐烦了,说孩子不听话,还诅咒孩子要是早点死就好了,她还不让我晚上带孩子睡觉。太太说孩子夜里吵得我睡不好觉,弄得我不好好做事,于是她就叫我夜里睡到她的房间去,我只好将孩子放到小阁楼去。就这样,孩子在一天夜里活活地哭死了。这之后,我便开始酗酒,当我喝醉了,我就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了,而且这个方法非常灵验。所以,我要喝酒,就是下地狱我也要喝!老爷也说我会被打入地狱的,我其实现在已经在地狱里了。”
    “真是个苦命的人啊!可是从来就没人告诉你耶稣会爱你,会为你而牺牲吗?难道就没人告诉你他会拯救你进入天堂吗?”
    “我像可能升入天堂的人吗?那不是白人去的地方吗?他们怎么可能让我进天堂?我倒宁愿下地狱,就再也看不见老爷太太了,这正是我的愿望。”说完,黑女人叹了一声,把篮子重新顶到头上,满脸悲哀地走了。
    汤姆怀着忧郁的心情回到家里。在院子里他碰上了小伊娃。她头上正戴着一个用晚香玉编成的花冠,眼睛里闪烁着幸福喜悦的光彩。
    “汤姆,你终于回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真高兴呀。爸爸已经同意让你套上马,带我坐那辆新马车去兜风,”小伊娃拉住汤姆的手,说,“你怎么了?汤姆,你怎么满腹心事的样子?”
    “伊娃小姐,我很难过。我马上去为你把马套好。”汤姆悲伤地说。
    “汤姆,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看见你刚才和普吕那个老太婆说话。”
    汤姆简单而郑重地将老普吕的不幸遭遇告诉了伊娃。伊娃听后并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大惊小怪,失声痛哭。她的面庞变得十分苍白,眼睛里闪现出阴郁而深沉的神色,两只手按在胸口上,深沉地叹了口气。





    正文 第十九章 奥菲利亚的经历及见解(下)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07…11…22 3:22:48 本章字数:15671

  
    “汤姆,你不必为我套车了,因为我现在不想出去了。”伊娃说。
    “为什么,伊娃小姐?”
    “你说的那件事情像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我忘不了它,汤姆,”伊娃说,“我实在很难受,”她嘴里不断重复着,“我不想出去了。”说完,她转身走进屋里去了。
    几天以后,来送烤面包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而不是普吕。奥菲利亚小姐恰好也在厨房里。
    “普吕怎么没有来?”黛娜问道,“她怎么啦?”
    “她再也不会来了。”那个女人神秘地回答。
    “为什么?难道她死了不成?”
    “我也不大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说她被关在地窖里。”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奥菲利亚小姐说。
    奥菲利亚小姐拿过了面包以后,黛娜将那个女人送到了门口。
    “普吕到底怎么啦?”黛娜问道。
    那女人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我告诉你,可你千万别再告诉其他人了。普吕又喝醉了酒,于是他们把她关到地窖里——整整关了一天——听人家说她满身都爬满了苍蝇——人已经死啦!”
    黛娜听到这里,恐惧地举起双手,猛一回头,发现伊娃正站在她们身后,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和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天呀,伊娃小姐快晕倒了!怎么能让她听到这种事呢?圣克莱尔先生一定会大发雷霆的。”黛娜惊叫道。
    “黛娜,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晕倒的。为什么不能让我听见这种事呢?我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总不会有普吕受的苦那么大吧。”
    “唉呀,像你这样天真可爱的千金小姐可不能听这种事情,听了非得把你吓死不可。”
    伊娃叹了口气,转身慢慢吞吞地,心情沉重地上楼去了。
    由于奥菲利亚小姐急切地想得知有关普吕的情况,所以黛娜把自己听到的又叙述了一遍。汤姆也把那天从普吕嘴里亲耳听到的情况重述了一遍。
    此时,圣克莱尔正在书房里看着报纸,奥菲利亚小姐走了进来,大声说道:“简直骇人听闻!实在是太恐怖了!”
    “又发生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啊?”圣克莱尔问道。
    “什么事?他们居然把普吕活活地打死了!”奥菲利亚小姐把自己刚才听到的原原本本地给圣克莱尔讲了一遍,对于那些令人恐怖、惊骇的细节部分讲述得尤为详细。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圣克莱尔一边说,一边仍旧看着他的报纸。
    “早就知道?!难道你对这种事就无动于衷吗?难道你们这里就没有民政代表之类的人或别的什么人来过问和处理这类事情吗?”
    “一般人都认为这是属于私有财产权益范围之内的事。如果有人偏偏乐意毁坏自己的财产,那你能拿他怎么办呢?这个老太婆平常就喜欢偷东西,又喜欢酗酒,所以要想唤起人们对她的同情和怜悯,我看是不大可能的事。”
    “这简直太不像话了!这种行为实在是太可怕了!奥古斯丁,上帝总有一天会惩罚你们的。”
    “亲爱的堂姐,我自己没做过这种事,可我却无法阻止别人做这种事呀!我如果有办法能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我肯定会去做的。那些野蛮、卑鄙的人非要做这种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他们有权力那么做,别人无权干涉他们的行为,而且就是干涉也没有用,因为没有成文的法律来处理这类事情。所以,我们对此只有充耳不闻,置之不理。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你怎么能听之任之呢?”
    “那你还指望什么呢?黑奴本身就是一个卑贱、懒惰、没有教养的社会阶层呀。那些缺乏同情之心和自控力的白人们掌握着黑奴们的命运,那些白人甚至对于自己的利益都缺乏明智的关切。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的。在我们这个社会中,一个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除了听之任之,不闻不问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世上有那么多可怜的人,我总不能碰见一个买一个吧。人海茫茫,我总不能变成个游侠骑士去为每个蒙冤的人报仇雪恨吧。我能做的只能是对这种事避而远之。”
    转眼间,阴霾笼罩上圣克莱尔那俊朗的脸庞。但不一会儿,他马上又变为满脸笑容。他笑着对奥菲利亚小姐说:“堂姐,行了,别像女神一样站在那儿了。这种事情还多着呢,每时每刻都以不同的方式发生着,你只是少见多怪罢了。如果生活中所有黑暗之事,我们都要去过问,去追究,恐怕我们就没什么精力去管别的事情了。这就像过分仔细地去检查黛娜厨房里塞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完,圣克莱尔往沙发上一靠,继续看起报纸来。
    奥菲利亚小姐这会儿也坐了下来,拿出毛线活,但脸上依旧是副严肃而愤怒的表情。她手里不停地织着,织着,可心情却越来越气愤。最后,她实在忍受不住了,说:“奥古斯丁,我可做不到像你那样容易忘掉这种事。而且你竟然还维护这种制度,简直是不可原谅。”
    “你说什么?又要谈论那个问题吗?”圣克莱尔抬起头来,问道。
    奥菲利亚小姐气冲冲地说:“我在说你居然为这种制度辩护,简直是岂有此理。”
    “为它辩护?亲爱的小姐,谁说我在为它辩护?”
    “你当然是在为这种制度辩护,你们所有的南方人都是如此。否则,你们为什么要蓄养黑奴呢?”
    “堂姐,你真是太天真可爱了。难道你认为这世上就不可能有明知故犯的事情吗?难道你从来没做过明知故犯的事情吗?”
    “假如是非我所愿,迫不得已而为之,我会为此而忏悔的。”奥菲利亚小姐一边说,一边使劲地织着毛线。
    圣克莱尔一边剥着桔子,一边说:“我也会忏悔呀,我一直都在忏悔。”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那种事?”
    “难道忏悔过后,你能保证永远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除非你受到非常大的诱惑。”
    “的确如此,我真的受到很大的诱惑,这正是我的难言之隐。”
    “可我总是下决心尽量克服诱惑。”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不停地下决心克服诱惑,可我还是没有摆脱。表姐,难道你就摆脱了你以前的罪孽了吗?”
    奥菲利亚小姐放下手中的毛线活,严肃地说道:“奥古斯丁,你完全可以指责我的缺点。你说得对,对于自己的缺点,我比谁都更清楚,但是,我觉得咱们之间还是有所不同的。如果我每天都在做着自己明知是不对的事情,我情愿砍掉自己的手。不过,实际上,我的确有些言行不一,也难怪你会指责我。”
    奥古斯丁坐到了地板上,把头靠在了表姐的膝上,说:“哦,表姐,别太认真了,你知道我这个没礼貌的孩子只是想逗逗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好得让人心疼。那种事的确让人一想起来就觉得揪心啊。”
    “但那的确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亲爱的表弟。”奥菲利亚小姐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
    “是很严肃,我实在不愿意在这个大热天里来讨论如此一个严肃的问题。蚊虫侵扰,又是这事,又是那事,在如此环境下,一个人的道德境界怎么可能得到提高呢?这是不可能的事。”圣克莱尔突然变得很兴奋,仿佛领悟到了什么,“我算是明白了北方民族为什么会比南方民族道德高尚了。这就是问题的核心之所在。”
    “奥古斯丁,你真无药可救了,十足一个油嘴滑舌的顽固分子。”
    “是吗?也许吧。不过,我这次是认真严肃的。你把那只篮子递给我,好吗?如果你要我费这个劲,我必须,”奥古斯丁说着,把篮子拉到自己身边,“好啦,我开始讲啦。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若出现一个人把两打或三打和自己是同类的可怜人当作奴隶使唤,如果要尊重社会舆论,就得要求他——”
    “我看你并不怎么严肃认真。”奥菲利亚小姐打断了圣克莱尔的讲话。
    “你别急呀,表姐。我马上就要讲到了。”圣克莱尔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在我看来,奴隶制这个抽象名词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庄园主靠它来积累财富,牧师需要它来讨好奉承庄园主,而政治家则需要它来维护其统治,他们歪曲和违背伦理的巧妙手法简直令人惊叹。他们有能力使自然和《圣经》以及其他东西去为他们服务。可不管怎么样,一般世人,包括他们自己都不相信那套东西。总之,那是罪恶,是魔鬼的手法。我已经从这里看到了魔鬼那神通广大的手段。”
    奥菲利亚小姐听了圣克莱尔的话,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手里的毛线活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圣克莱尔看了,似乎很得意的样子,说:“还想继续听下去吗?那我就彻底地给你讲个清楚吧。这个可恶的制度究竟是什么呢?让我们剥开它那虚伪的外皮,看看它的实质是什么。打个比方说吧,我是个既聪明又强壮的人,而我的兄弟夸西是个既愚蠢又懦弱的人,所以,他的一切都被**纵,我喜欢给他什么就给他什么,喜欢给他多少,就给他多少。凡是我不愿干的活儿,全让夸西去干;我怕太阳晒,夸西就得顶住烈日;夸西挣到的钱,必须供给我使用;遇到有水的地方,夸西就得躺下给我铺路,免得我的鞋子被打湿了;夸西必须按照我的意愿去办事,他死后能否进入天堂,这得看我是否乐意——这些就是所谓的奴隶制度。我坚决反对有些人按照法律条文教条地去认识和解释奴隶制度。有些人认为奴隶制度被滥用了,简直是瞎扯,奴隶制度本身就是罪恶的根源。我们这片存在奴隶制度的土地为什么没有被上帝毁灭的原因就在于奴隶制度的执行情况要比制度本身巧妙得多。人,都有怜悯之心,廉耻之心,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所以许多人没有行使,也不敢行使或者根本不屑于行使野蛮法律所赋予的权力。那些最恶毒的奴隶主们也只能在法律所赋予的权限范围内行使他们的权力。”
    圣克莱尔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一下子从地上站起身来,在地板上来回地走个不停。他那张英俊的面孔由于激动而涨得通红,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的手还在不自觉地比划着。奥菲利亚小姐从来没有见过堂弟如此激动,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我跟你说,”圣克莱尔突然在堂姐面前停了下来,“其实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或是为它而有所触动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不过,我告诉你,有许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我们生长的这片土地有大突然沦陷下去,埋葬所有的不公平,我宁愿和它同归于尽。每当我外出游玩或出去收账时,看到那些卑鄙、凶残的家伙不惜以各种卑劣手段,想方设法地弄钱,而我们的法律却允许他们成为欺压人民的暴君。每当我看到那些可恶的人掌握着无数可怜人的命运时,我便会情不自禁地诅咒我的祖国,诅咒人类。”
    “奥古斯丁,奥古斯丁,你说得太多了,即使在北方,我也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观点。”
    “北方!”圣克莱尔的语调又恢复到平常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哼,你们那些北方伦都是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你们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
    “可问题在于——”
    “不错,问题在于它有两方面:一个人怎么可能成为凶狠的奴隶主,同时又感受到犯罪似的痛苦?那好,让我用你在礼拜天教我的那些古朴而典雅的语句来回答这个问题。我现在的财产和地位是从我父母那里继承来的,我的仆人是我父母的,而现在这些仆人以及他们的后代都是属于我所有,这可是笔非常可观的财产。我父亲来自新英格兰,是一个地道的天主教徒。他生性豪爽,为人正直,品德高尚,意志坚强。你父亲在新英格兰安了家,依靠大自然的资源而生活。我父亲则在路易斯安那州安居下来,靠剥削黑奴而生活。至于我的母亲,”圣克莱尔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到墙上的一幅画像前面,抬头凝视着,脸上涌现出崇敬之情。然后他转过身来,对奥菲利亚小姐说:“她像圣女般圣洁。她虽然是凡人,但在我心目中,她没有丝毫凡人所具有的缺点和错误,不管是奴隶,还是自由人,不管是仆人,还是亲戚、朋友,也都是这么认为的。这么多年来,正是我的母亲,我才没有完全变成一个毫无信仰的人。我母亲是《新约》的忠实体现者和化身,这一现象除了用《新约》的真理来解释,没有别的方法能给以解释了。母亲啊!”圣克莱尔激动得握紧双手,深情地呼唤着。一会儿,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转过身来,坐到一张小凳子上。“人们说孪生兄弟应该是非常相像的,可我和我的孪生哥哥却截然不同。他有一双锐利的黑眼睛,头发乌黑发亮,拥有如同罗马人般端正的相貌,皮肤呈深棕色。而我却拥有一双蓝眼睛,头发金黄,脸色白皙,一副希腊人的相貌。他爱动,我爱静。他对朋友或同等地位的人慷慨大方,对待下人却蛮横无理,如果谁要和他唱反调,他会毫不留情将之DD。我们都拥有诚实的品质,他表现出骄傲,勇敢,而我则表现得过于理想化。我们兄弟俩的感情时好时坏,但彼此还能相互爱护。父亲宠爱他,母亲则宠爱我。我容易多愁善感,父亲和哥哥根本不能理解我,可母亲却很理解。所以,每当我和艾尔弗雷德吵架,父亲对我板起面孔时,我便到母亲身边去。我至今仍记得那时母亲望着我的神情。她脸色苍白,目光庄重而温柔,一身白色服装。每当我在《新约·启示录》里读到有关身着白色衣服的圣徒时,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她多才多艺,尤其精通音乐。她经常坐在风琴前,弹奏庄重而优美的天主教教堂音乐,并用她那天使般的嗓音唱着,而我呢,则靠在母亲的膝头,流着眼泪,心中充满无限感慨。那简直是用语言难以形容的美妙境界。那时候,奴隶制问题还没有被人们普遍关注,人们还没有想过它究竟有多大的害处。我父亲是那种天生就具有贵族气质的人。尽管他出身低贱,与名门望族无缘,可他那股贵族气派却是深入骨髓。我的哥哥完全就是父亲的翻版。”
    “你也知道,全世界的贵族对于自己阶级之外的人,都是毫无怜惜之心的。无论在哪个国家,阶级界限都是存在的,所有的贵族都不会超越这个界限。在自己阶级里被认为是苦难和不公平的事,到了另一个阶级里便成为天经地义的事了。在我父亲看来,这条界限便是肤色。他对待和自己同等地位的人是无比的慷慨,可他把黑人却看成是介乎于人和动物之间的东西。在这个前提下,他的慷慨也就不是确定不变的了。如果要他公正地回答,黑人是否有人性和不灭的灵魂,他也许会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有。不过,我父亲是个不太注重性灵的人,除了对上帝稍微敬重之外,他没有任何宗教热忱。”
    “我父亲有五百名左右的黑奴。他是个十足的事业家,一切按制度办事,规规矩矩,一丝不苟。你可以设想一下:他的制度由一些成天只会说废话,懒散,无能的黑奴来执行的话,你就会明白,他的庄园里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许许多多令我这个敏感的孩子感到可怕和伤心的事情。”
    “他有个监工,身材高大,对于凶残这套本领,他可称得上精通。母亲和我都不能容忍他,可我的父亲却非常信任他,对他是言听计从,所以,这个监工成为了庄园里**的暴君。我那时尽管还是个孩子,却已经热衷于思考人世间的事情,探究人性本质。我常常和黑奴们混在一起,他们都很喜欢我,对我倾吐心事,我再把这些告诉母亲。就这样,我们母子俩成为了一个黑奴们伸冤诉苦委员会。我们极力预防和制止庄园里的暴行。由于我过度的热情,终于招致那个监工的极度不满。他向父亲抱怨说他管不了那帮农奴,他要辞职。父亲平常对母亲非常温存体贴,可在关键时候,他是决不退让的。他不准我们再干涉黑奴们的事情。他毕恭毕敬地解释说:家中的仆人全部由母亲管理,但不能插手干预田间的农奴。尽管父亲对母亲十分敬重,但无论谁干涉妨碍了他的制度,他都会这么说的。”
    “有时母亲把一些事情讲给父亲听,试图打动他的怜惜之心。可他那副无动于衷,镇定自若的表情真叫人寒心。父亲总认为问题根本就在于是辞掉斯塔布斯,还是继续留用他。他认为斯塔布斯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帮手。要用他,就必须支持他那套方法,即使有时会有些过分,但任何制度都会存在过激的地方。这似乎成了父亲为残暴行径作辩护的法宝。每次说完这些,他都会坐到沙发上,跷起腿,好像了结了一件事,接着要么开始睡午觉,要么看报纸。”
    “我父亲完全具备成为一个出色政治家的才能。如果他去瓜分波兰,对他来说简直像掰桔子一样容易;如果他去统治爱尔兰,没有谁会比他治理得更出色。所以,我母亲最后只得妥协了。像她那样天性善良的人,一旦陷入对不义和残暴事情的思考中——而身边的人却丝毫没有同样的感受,她的内心感受会是怎样,只有等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才能得知。我们这个充满罪恶和苦难的世界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个人间地狱。她想用自己的感情、理念来教育孩子,可孩子的性情品质是与生俱来的,后天是改变不了的。艾尔弗雷德天生就是个贵族,成人后当然是同情上层阶级,他把母亲的教导劝诫完全当作耳旁风,可我对于母亲的教导却是铭记在心。对父亲的话,母亲从不正面反对或明显表示出对立观点,但她那执着的品质却深深感染了我,使我产生了一个深不可灭的观念——一个人不论出身如何卑贱,他的灵魂也同样具有价值和尊严。母亲爱在晚上指着天上的星空对我说:‘奥古斯丁,即使天上的星星全部都消逝了,那些最贫苦,最卑贱的人也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灵魂与上帝同在。’我总是一边听着,一边幻想着,用充满崇敬的目光望着母亲。”
    “母亲收藏有一些古老精美的油画,其中有一幅画的是耶稣给一个盲人治病,这幅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亲说,‘你看,奥古斯丁,那个瞎了眼睛的叫花子,看上去真令人恶心。可耶稣并没有遗弃他,而是把他叫到身边,用手抚摸他。你要记住这些,我的孩子。’如果我一直在母亲的谆谆教导下长大,她也许会把我改变成为一个十足的圣徒或殉道者。可是,十三岁那年离开她之后,我就再也没能见到我的母亲。”圣克莱尔说到这儿,用手捂住脸,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继续说道:“道德这个东西真是毫无价值,它基本上是地球经纬度和一定地理位置的产物,带有环境色彩,有着自然特性。道德在一般情况下只是偶然环境因素的结果。就拿你父亲来说吧。他在弗蒙特这个人人享有平等自由的城市里安定下来,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一个教会执事,后来又加入废奴团体,所以他会把我们南方这些蓄养奴隶的人看作是野蛮和不开化的人。可尽管如此,他的本质和我父亲仍然是一样的:他们都非常固执、傲慢,甚至**。我能够举出这种气质在他身上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的例子。你非常清楚,要你们村里人相信圣克莱尔老爷是个平易近人、没有等级观念的人,那是不可能的事。虽然他碰巧生在一个民主的时代,接受民主理论,但他在本质上,在灵魂深处却依旧是个贵族,和我那位统治五六百名奴隶的父亲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奥菲利亚小姐想反驳圣克莱尔的说法,她放下手中的毛线活,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被圣克莱尔截住了。
    “我完全明白你想要说什么。我不是说他们事实上真是一模一样,毫无区别。实际情况是:一个成了固执的民主派,一个成了固执的**派。如果他们都在路易斯安那州当庄园主的话,我想他们会是一模一样的。”
    “你真是个大逆不道之子。”奥菲利亚小姐说。
    “你知道我是非常讲礼节的,丝毫没有不尊重他们的意思。父亲去世后,将遗产留给了我们兄弟两人。对于同阶级的人,艾尔弗雷德比谁都慷慨、大方,所以在财产分配上,我们没有发生争执和矛盾冲突,我俩共同经营庄园。艾尔弗雷德的管理才能比我出色,因而他成了一个热心的庄园主,把庄园管理得非常成功。可两年之后,我发现自己没法再和他合作下去。我们一共有七百多名黑奴,我没法一个一个地去认识他们,也没法去关注他们每个人的福利问题。他们像牛马一样地生活着,接受非常严格的管制。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降低他们的生存需要,当然,还得保证他们能继续干活。监工、领班和皮鞭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因为它们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东西。可是,我不能容忍这些,我对这些简直厌恶到极点。每当我想起母亲对每个苦命的人的灵魂所作的评价时,我便会觉得这样的情况是多么的可怕。”
    “有人认为奴隶们喜欢自己的生活,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们北方有些人甚至以恩人自居为我们的罪孽编出一套辩护之词,真是荒谬之极。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在主人的监视下劳动一辈子,没有一点自由的权力,总是在干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无味的体力活,得到的仅仅就是两条裤子,一双鞋子,一个栖身之处和仅够维持生存的粮食!如果有人愿意过这种‘舒适’的生活,我倒是非常乐意让他去亲自体验一番。我愿意把他买下来,为我干活——我心中一点也不惭愧。”
    奥菲利亚小姐接过圣克莱尔的话说:“我以为你们南方人向来都是支持这种制度,并认为它是依据《圣经》而制定的,是十分合理的。”
    “胡说,我们的思想还不至于堕落到这个地步。艾尔弗雷德是个极顽固的**统治者,连他也不屑于用这种说法来为奴隶制度辩解——不,他趾高气扬地用弱肉强食这个堂而皇之的理论作为根据。他说(我认为他的观点是合理的),美国的庄园主和英国的贵族、资本家在对待下层阶级的问题上,没有什么本质差别,不同的只是形式而已。我想这也就是说:盗用、剥削他们的肉体和灵魂,使他们为自己的幸福效劳。他这样就为两者都作了辩护,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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