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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全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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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一听到肖上唇的名字;脸色就变了;咬着牙根说:这个坏种;早就该天打五雷轰;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身体健壮得像头公牛;可见连老天爷也惧怕恶棍!

姑姑;王仁美说;天老爷怕他;我不怕他;您有仇;我替您报!

姑姑乐了;大笑;笑罢;说:侄媳妇;我对你说实话;刚开始;我侄儿说要娶你;我不同意;但听说是你主动把肖上唇的儿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说好;这个孩子有骨气。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将来咱老万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学;而且要上名牌大学;北大;清华;剑桥;牛津。不但要读本科;还要读硕士;博士!当教授;当科学家。对了;还要当世界冠军!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该把那种生双胞胎的药给我配了;我给咱老万家多生一个好后代;把肖上唇气死!

天哪!都说你少个心眼儿;哪里少?绕了半天我被你绕到圈里了!姑姑严肃地说;你们年轻人;要听党的话;跟党走;不要想歪门邪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头等大事。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典型引路;加强科研。提高技术;措施落实。群众运动;持之以恒。一对夫妻一个孩;是铁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动摇。人口不控制;中国就完了。小跑;你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一定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姑姑;你悄悄把药给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道。王仁美说。

你这孩子;看来真是缺个心眼儿。姑姑道;我跟你再说一遍;根本就没有这种药!即便有;我也不能给你!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法?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小跑;你媳妇缺心眼;分不清灰热火热;你可要认清形势;不能犯糊涂。现在有人给姑姑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王”;姑姑感到很荣光!对那些计划内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为她接生;对那些超计划怀孕的——姑姑对着虚空猛劈一掌——决不让一个漏网!

第二部3

两年后的腊月二十三;辞灶日;女儿出生。堂弟五官;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们从公社卫生院拉回来。临行时姑姑对我说:我已经给你媳妇放了避孕环。王仁美把蒙住脑袋的围巾掀起;恼怒地质问姑姑: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放环?姑姑把她的围巾放下来;说:侄媳妇;盖好了;别受了风。生完孩子后放环;是计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给一个农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后;可以取环生第二胎;但你嫁给我侄子;他是军官;军队的规定比地方还严;超生后一撸到底;回家种地;所以;你这辈子;甭想再生了。当军官太太;就得付出点代价。

王仁美呜呜地哭起来。

我抱着用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跳上拖拉机;对五官说:开车!

拖拉机喷吐着黑烟;在凹凸不平的乡路上奔驰。王仁美躺在车厢里;身上蒙着一床被子;车厢颠簸得很厉害;将她的哭声颠得曲里拐弯。凭什么不经俺同意……就给俺放环……凭什么生一胎就不让生了……凭什么……

我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这是国家政策!她哭得更凶了;从被子里伸出头——脸色苍白;嘴唇乌青;头发上沾着几根麦秸草——什么国家政策;都是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胶县就没这么严;你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骂她……

闭嘴;我说;有什么话回家说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瞪着大眼问我:谁笑话我?谁敢笑话我?

路上不断有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过去。北风遒劲;遍地白霜;红日初升;人嘴里喷出的团团热气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结成霜花。看着王仁美灰白干裂的嘴唇、乱蓬蓬的头发、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颇觉不忍;便好言抚慰:好啦;没人笑话你;快躺下盖好;月子里落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顶上一青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

我苦笑一声;说: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还想生二胎吗?把身体搞坏了怎么生?

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彩;兴奋地说:你答应生二胎了?这可是你说的!五官;你听到了没有?你作证!

好!我作证!五官在前边瓮声瓮气地说。

她顺从地躺下;扯过被子蒙上头;从被子里传出她的话:小跑;你可别说话不算数;你要说话不算数;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机到达村头小桥时;桥上有两个人;吵吵嚷嚷的;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个是我的小学同学袁腮;一个是村里的泥塑艺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着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边挣扎一边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五官跳下车;走上前去;说:爷们;这是怎么啦?大清早的;在这里较上劲儿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来评评理。他推着小车在前边走;我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本来他是靠左边;我从右边正好骑过去。但当我骑到他身后时;他却猛一调腚;拐到右边来了。幸亏我反应快;双手一撒车把;蹦到桥上;要不连人带车子一块下去了。这天寒地冻的;摔不死也要摔残。可郝大叔反赖我把他的小车撞到了桥下。

郝大手也不反驳;只是攥着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着女儿;从车厢里跳下来。脚一着地;奇痛钻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桥面。看到桥上有一堆花花绿绿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桥东侧河底冰面上;躺着一辆破自行车;有一面黄色的小旗在车旁蜷曲着。我知道这面旗上绣着“小半仙”三字。这人从小即神神道道;长大后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铁从牛胃中取出铁钉;又能给猪狗去势;而且还精通麻衣相术;风水堪舆;易经八卦;有人戏称他“小半仙”;他顺着杆儿爬;裁布缝了一面杏黄旗;将“小半仙”三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骑起来猎猎作响。到集上插旗摆摊;竟然生意兴隆。

桥西边的冰面上;歪斜着一辆独轮车。两根车把;有一根断了。车梁两边的柳条篓子破了;几十个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数破成碎片;只有几个;看上去好像还完整无损。郝大手是脾气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两只又大又巧的手。他手里捏着一团泥;眼睛盯着你;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你活灵活现地捏出来。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也没有停止捏泥孩。他爷爷就是捏泥孩的。他父亲也捏。传到他这辈;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卖泥孩挣饭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艺简单、销路广阔的玩意儿;孩子们愿意玩这个。泥塑艺人做的其实都是孩子买卖;孩子喜欢;大人才会掏钱买。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里有五间正房;四间厢房;院子里还搭了一个宽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里、棚子里摆满了泥娃娃;有粉了面、开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泥娃娃。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花白的头发;脑后梳着小辫。络腮胡须也是花白的。我们邻县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们的泥娃娃是用模子刻出来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个模样。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来的;他的泥娃娃;一个一模样;绝不重复。都说;高密东北乡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过。都说;高密东北乡每个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里找到小时候的自己。都说;他不到锅里没米时是不会赶集卖泥娃娃的。他卖泥娃娃时眼里含着泪;就像他卖的是亲生的孩子。这么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捏着袁脸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着女儿走到他们面前。我当兵当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医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时也穿着军装。一个抱着初生婴儿的年轻军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说: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带着哭腔说;您就饶了我吧。您的车把断了;篓子破了;我找人给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赔您钱。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说;也看在这个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妇的面子上;你放开他;让我们开车过去。

王仁美从车厢里探出身子;高声喊叫:郝大叔;您帮我捏两个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样的。

乡里人都说;买郝大手一个娃娃;用红绳拴着脖子;放在炕头上供奉着;生出来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个模样。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许挑选的。邻县那些卖泥娃娃的;是将泥娃娃摆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选。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车篓里;篓上盖着小被子;你去买他的娃娃;他先端详你;然后伸手从篓子里往外摸;摸出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有人嫌他摸出的娃娃不漂亮;他绝不给你更换;他的嘴角上;带着几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说话;但你仿佛听到他在对你说:还有嫌自己孩子丑的父母吗?于是;你再仔细端详他递给你的孩子;渐渐地就顺眼了。那孩子;渐渐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从不跟你讲价钱。你不给他钱他也不会跟你要。你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对你说个谢字。慢慢地大家认为;买他的泥娃娃;就如同从他那里预定了一个真孩子。越说越神。说他卖给你的泥娃娃;如果是个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的。他卖给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两个孩子给你;你回去就生双胞胎。这是神秘的约定;说破了也就不灵了。我媳妇王仁美这种人不可理喻;只有她;才这么吆吆喝喝地;跟他要两个男孩。——我们得知郝大手卖娃娃的神秘传说时;王仁美已经怀了孕。这事只有在没怀孕前才灵验。

郝大手真给我面子啊。他松开了袁腮。袁腮揉着腕子;哭丧着脸:我今天真是倒霉;一出大门就看到一条母狗对着我撒尿;果然应了验。

郝大手弯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捡起来;放在衣襟里兜着。他站在桥边;为我们让开道路。他的胡须上结着霜花;脸上表情肃穆。

生了个什么?袁腮问我。

女孩。

没关系;下一个是儿子。

没有下一个了。

不用愁;袁腮眨着眼睛;诡秘地说;到时候哥们帮你想办法。

第二部4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儿出生第九日。按照乡俗;这是隆重庆典;亲戚朋友都来。头天就把五官、袁腮找来;让他们帮助借桌椅板凳;茶壶茶碗;杯盘碟筷。粗略算了一下;男女宾客;将近五十人。东西两厢房;各摆两桌;招待男宾;母亲炕上摆一桌;招待女宾。我自己列出一个菜谱;每桌八凉碟、八热盘;最后一盆汤。袁腮看罢;笑道:兄弟;你这一套不行。你请的是一群农民;个个都是麻袋肚子。这点东西;刚够填牙缝的。你听我的;别弄这么多样数;只管大块肉、大碗酒地往上招呼;庄户人赴宴;好的就是这个。你弄得那么精致;一人一筷子就没了;没得吃;干候着?那可就丢了大丑了。我承认袁腮说得有道理。让五官去集上;扛回五十斤猪肉;肥瘦参半。提回十只烧鸡;是那种又肥又大的肉食鸡。我自己去卖豆腐的王环家定了四十斤豆腐;让袁腮去买了十棵大白菜;十斤粉条;二十斤白酒。王仁美娘家送来二百个鸡蛋。王人美的爹也就是我岳父;过来看了我备下的东西;满意地说:贤婿;这就对了!你们家一向小气;被人嗤笑;这次你要改改门风;大方点;让他们一个个捧着肚子回去;干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气魄!

客人到了将近一半时;突然发现忘了买烟。忙打发五官去供销社购买。陈鼻和王胆带着孩子进来。五官指指陈鼻手提的礼物;喜道:不用买了。

陈鼻近年来发了财;成了村子里有名的万元户。他先是跑深圳;从那边趸来电子手表;卖给那些好赶时髦的青年。后来又跑济南;从一个烟厂熟人那里;以批发价趸来香烟;让王胆去集市上零售。

我在集市上;看到过王胆卖烟的情景。她胸前挂着一个设计巧妙、合起为箱、展开为案的卖烟器;里边摆着香烟。她身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蓝花布小棉袄;身后背着一个用棉斗篷裹得只露着鼻眼的胖大婴儿。不论是知道她的人;还是不知道她的人;都会对她投以关注的目光。当地人都知道她是烟贩陈鼻的妻子;是背后那个胖大婴儿的母亲;外地人会以为:这个背着妹妹卖香烟的小姑娘;真可怜;真好看。买她香烟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陈鼻穿着一件硬邦邦的猪皮夹克;里边套着一件粗线高领毛衣。他脸色赤红;下巴刮得乌青;高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灰眼珠;头发卷曲。

五官说:大款来了。

什么大款;陈鼻说;小商贩一个!

袁腮道:塔瓦里希;中国话说得很好嘛。

陈鼻扬扬手中的纸包;道:我拍死你!

是烟吧?袁腮道;客人们正嚷着要烟抽呢。

陈鼻将手中纸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开;露出四条“大鸡”牌香烟。

果然是做大买卖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这张嘴呦;王胆细声细气地说;死人也能让你说得跳迪斯科。

哎哟;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么没让陈鼻抱在怀里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胆挥动着一只小手;气哄哄地说。

妈妈;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胆身后;长得已跟王胆差不多高的陈耳转到前边来哼唧着。

陈耳!我弯下腰去;把她抱起来;说;让叔叔抱抱。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陈鼻把陈耳接过去;拍打着她的屁股;说:耳耳;别哭;你不是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吗?

陈耳伸出手;找王胆。

这孩子;认生。陈鼻将孩子递给王胆;说;刚才还哭着闹着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呢。

这时;王仁美敲打着窗棂喊:王胆!王胆!快来呀!

王胆抱着陈耳;像小狗叼着个大玩具;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庄严。她的小腿紧挪着;像卡通片中的小动物在奔跑。

这小姑娘;太美丽了!我说;简直像个洋娃娃!

苏联人下的种;哪能不美丽!袁腮挤眉弄眼地说:鼻哥;你可真够忍心的;听说一宿也不让嫂子闲着?

陈鼻道:闭嘴吧!

袁腮道:爱护着点用啊;你还得用她生儿子呢!

陈鼻踢了袁腮一脚;道:我不是让你闭嘴吗?!

袁腮笑着说:好;好;闭嘴;不过真是羡慕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是天天抱着亲啊;啃啊;可见这自由恋爱的和包办婚姻就是不一样……

陈鼻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知道个屁!

我拍拍陈鼻微微腆起的肚子;道:将军肚都出来了。

生活好了嘛!陈鼻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要感谢华主席。袁腮道。

我看得感谢毛主席;陈鼻道;他老人家要不是主动死了;一切还是照旧呢。

这时;又有客人到来;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听我们说话。原本已在厢房里坐定的客人见外边热闹;也都走了出来。

我舅家小表弟金修挤到陈鼻身边;仰着脸说:陈大哥;我们村;都把您传神了。

陈鼻摸出一盒烟;扔给我小表弟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将双手往皮夹克斜兜里一插;很有派头地说:说说看;传我什么啦?

都说你只带了十块钱;就坐飞机去了深圳。小表弟搔搔脖子说;说你跟在一个苏联代表团后边;大模大样的;那些小姐们以为你是代表团成员;一个劲儿地给你鞠躬;你就对她们说;哈拉少;哈拉少……说你到了深圳;跟着苏联代表团住进了豪华酒店;大吃大喝了三天;白得了一大堆礼物;然后你将礼物拿到大街上卖了;换成二十块电子表;回来卖了;有了本钱;就这样倒腾了几次;您就发了。

陈鼻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说:说;接着往下编啊!

小表弟道:说你去了济南;在大街上闲逛;遇到一个老头;在大街上哭。你上去问:大爷哭什么?老头说;出去转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把老头送回家。老头的儿子是济南卷烟厂的供销科长;看到你这人心好;就与你拜了把兄弟;这样;你就能按批发价买到香烟。

陈鼻哈哈大笑;笑罢;说:小兄弟;这不是编小说吗?我实话对你说;飞机;我确实坐过那么几次;但都是花钱买了票。济南烟厂;也确实认识几个朋友;但他们卖给我的烟;也就是比市价便宜那么一点儿;一盒能赚三分钱吧。

不管怎么说;您是大能人;小表弟由衷地说。俺爹让我拜您为师呢。

真正的大能人在这里呢;陈鼻指指袁腮;说: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百年前的事他全知道;五百年后的事他知道一半。你应该拜他为师。

袁大哥也了不起;小表弟说;袁大哥在我们夏庄集上摆摊算卦;号称半仙。我大娘家的老母鸡丢了;袁大哥掐指一算;说;鸭走水沿;鸡走草边;草窝里去找吧。果不其然就在草窝里找到了。

陈鼻道:他岂止是会算卦?他会的本事多了去了。他随便教你一手;就够你吃喝一辈子。

五官道:磕头拜师!

不敢不敢。我干这些事;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下九流的营生。你应该学你表哥;去当兵;当军官;或者考大学;上大学。这样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为上等之人;袁腮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陈鼻的鼻子;说;包括他;干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业。我们是没有办法了才干这个;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跟我们学。

小表弟固执地说;你们这才叫真本事呢;当兵;考大学;都算不上真本事。

陈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干!

我问五官:王肝怎么没来?

五官说:他呀;肯定是跑到卫生院站岗去了。

这兄弟真是鬼迷心窍;陈鼻道;三匹马也拉不回转。

他家的宅子不对;袁腮神秘地说;大门口的位置不对;厕所的位置也不对。十几年前我就对你岳父说过;必须立即改门口;挪厕所;否则必出神经病!你岳父以为我咒他;提着鞭子要抽我。怎么着?应验了吧?他自己拄着根棍子;弯着腰;得空就往卫生院跑;去耍死狗;装无赖;不是神经病是什么?王肝更好;地道一个农民;却长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脑袋;被那满脸粉刺的小狮子迷得魂不附体;基本上也是神经病。

我说:好了;各位亲朋;不听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们公社大院的风水也不好;从古到今;衙门口;朝南开;可咱们公社;大门口朝北开;正对着大门口的;就是屠宰组;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肉模糊;煞气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们说我搞封建迷信;差点将我扣起来。现在怎么着?老书记秦山得了偏瘫;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经病。新来了一个邱书记;带着十几个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车祸;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全军覆没。风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过皇上吧?皇上也得讲风水……

入席!我说着;同时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师;风水很重要;吃饭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门口要是不改;接下来还得出神经病;还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着瞧!

第二部5

王肝单恋小狮子;做出了许多古怪的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但我从不耻笑他;我心中充满对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认为他是一个既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个用情专一、如果机缘凑巧足可以谱写出传唱千古的爱情诗篇的情种。

当我们尚在孩提、对男女情事还处于懵懂状态时;王肝就情窦初开;爱上了小狮子。我记得多年前他那句感叹:小狮子真美丽啊!客观地讲;小狮子实在不美丽;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试图把她介绍给我;我以她是王肝的梦中情人为借口婉拒。实际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里是天下第一美人;说文雅点;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叫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王肝将第一封写给小狮子的情书投进邮箱之后;心情非常激动;将我拉到河堤上;对我畅叙情怀。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们刚从农业中学毕业。河里洪水滔滔;水面上漂浮着庄稼秸秆;动物尸体;有一只孤独的海鸥默默地飞行着。河边的稳水中;王仁美的父亲坐在那儿钓鱼。我们的师弟李手蹲在一边观看。

要不要告诉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们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树;并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面的树杈上。树枝下垂到水中;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瞬息万变的波纹。

什么事?快说。

你先发誓;替我保守秘密。

好;我发誓: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让我掉到河里淹死。

我今天……我终于将寄给她的信投进了邮筒……王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

给谁的信呀?这么庄严;是写给毛主席的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王肝道:毛主席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写给她的;她!

她是谁呀;我着急地问。

你发过誓了;永不泄露我的秘密——

——永不泄露。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别卖关子了。

她;她啊……王肝双眼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心驰神往地说:她就是我的小狮子……

你给她写信干什么?要娶她做老婆吗?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动情地说: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热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

我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胳膊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王肝显然是在背诵他的信;双手搂着树干;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自从我在小跑家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就被你迷住了。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直至永远;我这颗心;就全部属于你了。你如果想吃我的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扒给你……我迷恋你绯红的脸膛、生动的鼻头、娇嫩的双唇、蓬松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迷恋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的笑容。你一笑;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仰望你的笑脸……

王师傅将鱼竿猛地往后一抡;亮晶晶的钓线弹出一串串水珠;在阳光中闪烁;宛若珍珠。钓钩上挂着一只茶碗口大小、浅黄色的小鳖;猛地砸在河堤上。那只小鳖大概被摔晕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

李手欢呼着:鳖!

小狮子;我最亲爱的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身低贱;而你是妇科医生;吃商品粮;咱俩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你对我;也许根本不屑一顾;也许读罢我的信后;会从你那可爱的小嘴里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你或许;收到我的信后连看都不看就扔进垃圾篓里;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亲爱的;最最亲爱的;只要你接受了我的爱;我就如同猛虎插上了翅膀;骏马配上了雕鞍;我就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打了一针小公鸡的血;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我相信在你的鼓励下;我会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与你站在一起……

哎;你们俩在树上干什么?朗读小说吗?李手发现了我们;大声问。

……如果你不答应我;最亲爱的;我不会退却;不会放弃;我会默默地追随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会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印;我会站在你窗前;注视着室内的灯光;从它亮起;到它熄灭;我要把自己变成一根蜡烛;为你燃烧;直至燃尽。最亲爱的;如果我为你吐血而死;你如果能开恩;到我坟头前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能为我流出一滴眼泪;我就死而无憾;你的眼泪;最亲爱的;就是让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消失了。我的心;渐渐被他的痴情朗诵所感动。想不到他竟会爱上小狮子而且爱得如痴如醉;想不到他竟然有这么好的文采;竟然能把一封情书写得如泣如诉。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到青春的大门对着我隆隆敞开了;王肝是我的引路人。虽然那时我不懂爱情;但爱情的灿烂光华;吸引着我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犹如投向烈火的飞蛾。

你这样爱她;她也一定会爱你的;我说。

真的吗?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她真的会爱我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用力回握着他的手说;如果实在不行;我替你找我姑姑去说媒;她最听我姑姑的话。

不要;千万不要;他说;我不希望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强扭的瓜不甜。我要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赢得她的心。

李手仰着脸问我们:你们俩在上边搞什么鬼名堂?

王师傅抓起一把泥;对着我们投上来:别吵吵!把鱼都给我吓跑了!

从河的下游;驶上来一艘漆成红蓝双色的铁皮机动船。船上的机器发出急促的“波波”声响;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焦灼和恐慌。河水湍急;船逆流而上;行进迟缓。船头激起很大的白浪花;两道田塍般的细浪;从船体两侧分开;然后又渐渐合拢。河面上浮动着淡蓝色的烟雾;一股燃烧柴油的气味;扩散至我们唇边。十几只灰色的海鸥跟随着小船盘旋飞翔。

这是公社计划生育小组的专用船;也是姑姑的专用船;当然;小狮子也在船上。为了防止汛期石桥淹没、两岸交通隔断时发生违规怀孕以及其他料想不到的问题;为了保持我们公社不发生一起超计划生育;为了这面计生战线上鲜艳的旗帜;县里特意为姑姑配备了这艘船。船上有一个小小的舱;舱里有两排覆着人造皮革的座位;船尾装着一台12马力的柴油机;船头安装着两个高音喇叭。喇叭里播放着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曲。那是一首湖南民歌;旋律优美;悦耳动听。船头拐了一个弯;向我们村子靠拢。音乐声突然停止。片刻寂静;机器声愈加刺耳。突然;响起了姑姑嘶哑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从姑姑的船在我们视线里出现那一刻开始;王肝便不言语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半张着嘴;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船。越过中流的瞬间;船体倾斜;王肝嘴里发出惊呼;身体紧张;仿佛随时要跳下河去。船在上流缓水中调过头;轻快地向我们驶过来。柴油机的鸣叫声平稳而均匀。姑姑来了。小狮子来了。

驾驶机动船的是那个我们都熟悉的人——秦河。“文革”后期;他哥恢复了公社书记职务。有一个在集市上乞讨的弟弟;不管他的乞讨方式是如何高雅;也让书记脸上无光。据说兄弟俩进行了谈判;秦河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安排我到公社卫生院妇科工作。——你是个男人;如何到妇科工作?——有很多妇科医生都是男人——你不懂医术——我为什么要懂医术?——就这样;他成了这艘计划生育工作船的专职驾驶员。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人一直跟随着姑姑;有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开船;无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坐在船上发呆。

他的头发依然中分着;像那些电影里常见的“五四”青年。盛夏的天气;他依然穿着那身厚华达呢的蓝色学生制服;口袋里依然插着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双色圆珠笔——他的脸色似乎比我上次见时黑了一些。他手握方向盘;让船体慢慢地向河边靠拢;向这棵歪脖子老柳树靠拢。柴油机转速减缓;高音喇叭里放出的声音更加高亢;震动得我们的耳膜嗡嗡作响。

在歪脖子柳树西侧;有一个根据公社指示、专为停泊计生船而搭建的临时码头。四根粗大的木头立在水中;木头上用铁丝绑着横木;横木上敷着木板。秦河用绳子固定好船只;站在船头上。机器声停止;喇叭声停止。我们重新听到了河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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