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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了战争-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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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关门了!”一个五年级学生兴高采烈地告诉她。

  这时,门开了,校长、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和几位教师走到台阶口上,伊斯克拉往前挤去。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向院子扫了一眼,扬起了手,刹时间一片肃静。

  “孩子们,”校长大声说道,“今天不上课了。低年级学生可以回家,高年级学生……高年级学生去为自己的同志,为惨死的九年二班同学维卡·柳别列茨卡娅送葬。

  没有喊声,没有喧哗,就连年龄最小的学生散去时也都规规矩矩,不慌不忙。高年级学生一动不动,在一片寂静中,可以清楚地听见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在气急败坏地低声唠叨:“您要对这种做法负责!您要对这种做法负责!”

  高年级学生走在路上仍旧保持着沉默。不断有行人停住脚步,久久地目送着这支奇怪的队伍。走在队伍前面的是校长、数学教师谢苗·伊萨科维奇和几位女教师。路过市场时,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站住了。

  “姑娘们,去买花吧。”

  他把兜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交给十年一班的女同学。数学教师也拿出钱,女教师们纷纷打开皮包,高年级学生也争先解囊。所有这些钱——校长的薪水,教师掏出的钱钞,学生吃早点和看电影的零钱——全都放进谢尔盖不知为什么拿在手里的那顶时髦的新帽子里。

  停尸房的院子只准许少数人进去,其余的人都等在大门外面,道路被堵住了。九年二班全体同学聚集在院子里,伊斯克拉一眼就发现了若尔卡·蓝德斯。若尔卡脚边放着用麻袋布包着的一丛缀着鲜亮果实的野蔷薇,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没有发现校长就站在自己身旁。

  所有的人都缄默不语。在停尸房的门口,九年二班的同学们沉默着;在大街上,高年级同学们沉默着,低年级的女教师们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科瓦连科从停尸房走出来,低声说:“一切就绪。谁来抬?”

  “别忘了这个麻袋。”若尔卡说。

  跟在他后面走进去的是阿尔乔姆、帕什卡、瓦利卡,还有一个他们班的男生,连沉静的沃维克·赫拉莫夫也跟了进去。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从若尔卡·蓝德斯手里接过那簇野蔷薇,脱下帽子。所有的人都向门口转过身去,引颈以待,一动不动。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时间长得令人难以忍受,终于,从停尸房里先抬出了灵枢盖,紧跟着,维卡·柳别列茨卡娅的灵枢由小伙子们扛着缓缓地出现了。她的身体微微晃动着,穿过院子,向大门漂浮而去。

  “站住!”罗莎喊了一声。她是跟在灵枢后面走出停尸房的,“我们安葬的是未婚姑娘。是未婚姑娘!济娜,拿两束花。给她白花。”

  济娜严肃地走在前面,她的后面是灵枢盖和浮动在人们头上的灵枢,队伍伸展得有整整一条街那么长。这支奇怪的队伍没有乐队,没有哭声,没有亲人眷属,几乎看不见成年人,因为他们完全淹没在自己的学生之中了。队伍就这样穿过市区,来到城郊的墓地。一路上小伙子们换着抬,只有若尔卡一直拍到终点,不把维卡脚边这个位于让给任何人,以至到了坟墓旁都无法从肩上卸下灵枢。帕什卡一个箭步跨过去,帮了他一把。

  维卡安详地躺着,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比那些白花还白。下起了细细的秋雨,然而全体送葬的人都纹丝不动地站着。伊斯克拉眼看着鲜花渐渐被打湿,色泽渐渐暗淡下去,眼看着雨水顺着死者脸上流淌,她很想给维卡遮盖一下,以使她不挨雨浇,避开那将要永远与她相伴的潮气。

  “同志们!”忽然间响起了校长洪亮的声音,“小伙子们,姑娘们。看一看吧。睁大眼睛看看你们的朋友。仔细看一看,把她铭刻在心间。要永远记住,能置人于死地的不仅仅是于弹,不仅仅是匕首或者弹片。恶语中伤、无耻的行径照样能够杀人,冷漠无情和官僚主义能够杀人,怯懦和卑鄙也能够杀人。

  记住这一点,同学们,要一辈子牢记在心间!……”

  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两只手就象是打自己的两颊一样,猛地捂住面孔。几位女教师上前扶住他,搂着他激烈颤抖的双肩,把他搀到了一边。又是一片沉寂。只有秋雨沙沙作响。

  “下葬吗?”一个手拿铁锹的男人没有冲着任何人,问了一声。

  伊斯克拉向灵枢前跨了一步,昂起了头: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

  我亲爱的,你永远留在我的心间。

  命中注定的别离

  预示着相逢就在前面……

  她用整个墓地都能听到的清脆的声音朗诵着叶赛宁生前的最后几行诗句。泪水伴着雨水在脸上流淌,但是除了悲痛,除了那隐隐的、吮吸着心灵的悲痛以外,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莲娜和济娜在她身旁抱头痛哭。已经把争吵和郑重的诅咒丢在脑后的父亲和彼得在两旁搀扶着恸哭失声的罗莎。就连文静的优等生,被全班同学经常善意地取笑了整整八年的沃维克·赫拉莫夫也在大声啜泣。

  “我没有把你保护好,姑娘,”科瓦连科抽噎着说,“没有保护好……”

  “告别吧!”罗莎两手抹去眼泪,喊了一声,“到时候了。到时候了。”

  她向灵枢走去,跪在又湿又滑的泥地上,抚摩着维卡潮湿的头发,把嘴唇紧紧贴在她那高高的、苍白的前额上。

  “安息吧。”

  接着,灵枢被钉上盖子,放进墓穴,埋上土,堆起了一个土冢。人们相继散去。只有若尔卡·蓝德斯和阿尔乔姆依旧忙了很久,他们把那丛野蔷薇栽在坟前。姑娘们、帕什卡和瓦利卡耐心地在这座堆满潮湿鲜花的新的坟茔旁边等着。在返回的路上他们仍旧默默无言,济娜再也受不了这种沉默了,因为沉默使她感到压抑和恐惧,她怕沉默会永无尽头,将令人愈发不堪忍受,愈发痛苦。

  “瞧你们两个人多脏啊,”她看了一眼阿尔乔姆和若尔卡,叹了口气说,“得把你们浑身上下彻底洗洗。”

  没有人答话。济娜知道自己讲了不该讲的话,不过她已经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大家都哭了。就连沃维克·赫拉莫夫也不例外。”

  “他是个幸福的人。”阿尔乔姆突然瓮声瓮气地说,“我和若尔卡要是能大哭一场该多好啊。”

  他们只是相互点了点头便默默地分手了。只有莲娜问了一句:“明天见面吗?”

  “没准。”伊斯克拉说。

  他们各自走了。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伊斯克拉猛然想起今天没有见到萨什卡·斯塔梅斯金。无论在停尸房外面,还是在墓地,都没见到他。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了,匆匆把当时在场的所有的人、所有的面孔都回忆了一遍,总觉得萨什卡会在场,肯定在场,不会没来。可是无论在灵枢旁,还是在离灵枢远些的地方,她都不曾想起有过他的面孔——哪儿也没有。伊斯克拉明白了,萨什卡确实没去那个对任伺人都没有发出邀请的地方。

  “这里有一张邮局寄给你的明信片。”好奇心很重的女邻居说。

  这是一张领取挂号印刷品的通知单。笔迹看上去很眼熟,不过伊斯克拉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的笔迹。她不知为什么非常想认出这清秀、工整的字迹是谁的,非常想把它认出来,于是没脱大衣就走回柜橱那边自己的地盘,绞尽脑汁思索着,究竟是谁会给她寄印刷品。只听得身后砰地一声门响,伊斯克拉知道这是母亲回来了,就没有回过头去。

  “站起来。”

  伊斯克拉习惯地嗵的一下站了起来。母亲气得面孔变了形,面部肌肉不停地抖动,她狠命地拽着紧紧束在她那被雨淋湿了的特工部队皮外套上的腰带。

  “是你在墓地组织了公祭?是你不是?……”

  “妈妈…”

  “往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皮带解开了,带稍柔韧地滑到地上,扣拌则被母亲紧攥在手里。

  “妈妈,等一等……”

  皮带向空中飞去,眼看着就要朝伊斯克拉劈头盖脸打下来——抽到哪儿算哪儿。然而伊斯克拉没有遮挡,没有躲闪,只是面色苍白。

  “我非常爱你,妈妈,不过只要你打我一下,即使只打一下,我就永远离开你。”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尽管全身都在瑟瑟发抖。皮带嗖的一声打在旁边的地板上,伊斯克拉不知为什么用颤抖的双手抻了抻湿透了的旧大衣,背对着母亲,坐到桌子旁边。

  她看着邮件领取通知单,却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听见军用皮带掉在地上,母亲向自己那半边领地走去;她听见椅子沉重地咯吱响了一声,接着是划火柴的声音。听着这些动静,她又心疼起母亲来,然而她不可能再站起身扑过去,投入母亲的怀抱了。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就突然迈出了这一步。她明白,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必须走到底。不管头几步如何痛苦,也要走到底,绝不回头。因此,她依然坐在那里,视而不见地望着领取印刷品的通知单,通知单上面的笔迹是这样熟悉,又是如此难以辨认。身后,椅子又咯吱响了一下,接着响起了脚步声,然而伊斯克拉仍旧纹丝不动。母亲走到衣柜前,翻腾、寻找着什么。

  “把衣服挽换吧。全都换掉,长袜、内衣都换。你浑身都湿透了。给你。”

  听见这如此陌生的温柔而又疲倦的语气,伊斯克拉不禁颤抖了一下。她忽然想扑到妈妈怀里,抱住妈妈大哭一场,象小时候那样无所顾忌、可怜巴巴地号陶大哭一场。但是她克制住自己,依旧没有转过身去。

  “好的。”

  母亲站了一会儿,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到床上,悄悄回到自己那半边领地去了。又听到一声划火柴的声音。 

第九章
 
  伊斯克拉始终没有搞清是谁给她寄来的挂号印刷邮件,直到第二天早晨,隐隐的不安仍然萦绕在心头。她久久地端详着那张通知单,已经影影绰绰地猜到是谁寄来的了,可是她生怕往这方面去想。然而,又由不得她不这么想。于是她决定先上邮局去,因为她已经无法再等了。

  邮件包得整整齐齐,收件人的地址是用印刷体写的,寄件人没有署名。看样子这是一包书。伊斯克拉顾不得上学,跑回家去了。她一奔进屋里,立即把邮包撕开,坐了下来,落在膝上的正是那本她曾经见过的时赛宁的诗集和一本姓外国姓的作家“格林”的书。

  “唉,维卡呀,维卡,”她怀着成年人的痛苦喃喃自语着,“我亲爱的维卡……”

  伊斯克拉两手哆哆嗦嗦地抚摩着这两本书,害怕一打开就看见题词。然而没有题词,只是在格林著的那本书里夹着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整的、如今看来是这样熟悉的字体写着:“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亲启”。伊斯克拉把信搁在一旁,收起包邮件的纸,脱去大衣,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坐下,把书放在面前,这才把信拆开。

  “亲爱的伊斯克拉:

  “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痛苦,不再悲伤,不再觉得丢脸了。我不想向世上任何人解释我今天要做的这件事的缘由,然而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知己;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有一次曾经违心地对你说过我不爱你。实际上我是非常爱你的,还在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而且对你还总有那么一点点妒意。在你和济娜第一次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喝茶、谈论马雅可夫斯基之后,爸爸就夸你为人耿直、正派。我高兴极了,因为我交上了你这样一位好朋友。我开始为我们的友谊感到自豪,并产生了种种幻想。现在不谈这个了,因为我的幻想未能实现。

  “我写这封信并不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是为了说明情况。我被侦查员传讯过,所以我现在知道,爸爸被控盗用了巨额公款。可是我信任他的为人,我不能否定他,永远也不否定他,因为爸爸既不是窃贼,也不是骗子。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亲口对我这样说过。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否定他呢?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考虑对父辈的信任这个问题,而且我坚信,就是应该信任父辈,就是应该这样生活。如果我们不再信任我们的父亲,怀疑他们为人正直,我们就会陷入一片荒漠。那么,什么都不会有了,明白吗,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虚。只剩下空虚,而我们自己也就不再成其为人了。也许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也许你能表达得更加明白,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那就是不能背叛父辈。不能这样做,否则我们就会毁掉我们自己,毁掉我们的子孙,毁掉我们的未来。我们就会把世界劈成两半,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掘出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割断两代人之间的联系,因为世界上没有比背叛自己的父亲更为可怕的背叛行为了。

  “不,我并不是胆怯,伊斯克拉,不管人们怎样议论我,我并没有胆怯!我生为共青团员,死也作为一名团员而死。我之所以采取这个行动,是因为我不能否定我的父亲。不能否定,也不想否定。

  “星期一已经到了,第一节课即将开始。昨天我已经和你们,和若尔卡·蓝德斯告别过了。若尔卡早就爱上了我,我感觉到了。因此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了吻。现在,我要把书包好送到邮局,然后躺下睡觉。我昨夜没有合眼,前天夜里也没有睡,也许很容易入睡。这两本书送给你留作纪念。我不想在上面题词。

  “我还从没有和你接过吻。一次也没有!现在,为了过去和未来,吻你。

  “别了,我唯一的朋友!

  你的维卡·柳别列茨卡娅”

  最后几行伊斯克拉似乎是透过一层毛玻璃读下来的,因为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但是她没有哭,直到读完都没有哭出来。她慢慢地把信放在桌子上,珍惜地将它抚平,垂着双臂,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心里有根弦绷断了,这根绷断的弦引起的痛苦是一种成年人的痛苦,是一种抑郁而绝望的痛苦,是超越了她本人年龄限度的新的痛苦。

  学校里照常上着课,所不同的只是高年级教室里课堂比往常安静。

  九年二班又空了一个课桌:伊斯克拉没来上课。济娜挪到她的位子上,坐到莲娜旁边。

  维卡·柳别列茨卡娅的空课桌象墓碑一样立在那里。教师们一眼就发现了这个空课桌,但是都立即把目光移开,也不去惊动济娜。

  总而言之,谁也没有被惊动:没有一位教师叫学生上黑板前回答问题,也没有一位教师提问功课。

  后来,从走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校长走进了教室。同学们立即起立。

  “对不起,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他对上了年纪的历史教员说,“我是来告别的。”

  全班同学都惊呆了。四十三双眼睛一齐凝视着校长。

  “都坐下吧。”

  坐下的只有沃维克一人。他是个听话的学生,总是先执行命令,然后再动脑筋思考。不过他往往思考得很周密、认真。

  “站起来!”阿尔乔姆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沃维克顺从地跳了起来。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苦笑了一下。

  “我是来告别的。我要走了。永远离开这所学校了。”他停顿片刻,又含笑说,“和你们这帮小鬼分手是很难受的。很难受呵!我刚才到各班去,对每个班的同学都说:祝你们生活幸福,祝你们学习好。可是对你们九年二班的同学只说这几句就不够了。”

  教历史的老教员突然大声抽泣起来。她摆了摆手,便去掏手帕:

  “请原谅,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请原谅。”

  “不要难过,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有战士在,总会找到指挥员的。我相信这些战士,他们经受住了第一场战斗。如今他们已经是有战斗经验的小伙子和姑娘了,他们知道痛苦是怎么回事。”他扬起头,就象面对骑兵连一样,用洪亮的声音说:“我相信你们,听见了吗?我相信你们会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和真正的妇女!我相信你们,因为你们是我们的接班人,是我们的伟大革命的第二代!同学们,记住这一点!永远记住吧!”

  校长仔细地审视着每一张脸,目光缓缓扫遍全班,然后象军人那样迅速点了一下头便走出了教室。全班同学望着已经关上的门,依然久久地站着。在一片静寂中,只听见老教师伤心的啜泣。

  这是难熬的一天,非常难熬的一天。时间过得真慢,仿佛一分钟拖着一分钟似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它不断凝结,下沉,集聚在每个人心里,终于在最后一堂课上爆发了。

  “科瓦连科,谁批准你调座位的?”

  “我……”济娜站了起来,“谁也没有批准。我想……”

  “马上坐到你的位子上去!”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反正伊斯克拉没来,我……”

  “别罗嗦,科瓦连科。以后找你们谈话的时候再谈。”

  “这么说,咱们还是要谈的喽?”阿尔乔姆大声问。

  他提这个问题是为了转移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的注意力。他把教师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好让济娜及时冷静下来。

  “你搭什么茬儿,舍费尔?这会儿你又忘了自己的操行成绩了吧?”

  阿尔乔姆本想回敬一句,可是瓦利卡在身后拽了一下他的衣服,他便没有吭声。济娜依然低头站着。

  “你这是怎么了,科瓦连科?你的耳朵不好使吗?”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请允许我今天和博科娃坐在一起吧,”济娜恳求说。“维卡那张课桌……”

  “噢,原来如此!看来您是打算建立个纪念碑喽?太动人了!不过您忘记了,这是学校,这里容不得软骨头和神经错乱的人。马上给我回到自己的课桌上去。快!”

  济娜蓦地把身子一挺,满脸通红,嘴唇发抖。

  “不许您……不许您对我称‘你’。永远不许。不许,听见吗?……。

  她呜呜哭着跑出教室。没有人说话。阿尔乔姆正想跳起来,又被后面的人轻轻拉住了。结果站起来的不是他,而是一向稳重而随和的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

  “这可是您的不对了,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他很讲分寸地说,“当然,我也并不袒护科瓦连科,但是您也不对。”

  “坐下,亚历山德罗夫!”教师气恼地把手一挥,俯身看起成绩册来。

  瓦利卡仍旧站着。

  “我似乎已经说过叫你坐下了。”

  “可是在您说这句话之前我就说过,您做得不对,”瓦利卡叹了口气,“我们中间的舍费尔、奥斯塔普丘克,还有蓝德斯,都已经开始刮胡子了,可您还总拿我们当孩子对待。我们不是小孩子了。请您还是考虑考虑这一点吧。”’

  “原来是这样。”教师啪的一声合上成绩册,挤出一丝微笑,并且面带这种不自然的微笑扫视了一下教室。“我明白了。还有谁认为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

  阿尔乔姆和若尔卡立即站了起来。紧跟着,经过片刻的思索,全班同学都纷纷站起来了,只有沃维克·赫拉莫夫因为没有得到明确的口令,仍旧规规矩矩地坐着。四十二名学生严肃地看着教师。当她还在掂量该采取什么措施的时候,沃维克也终于站起来了,后排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明白了。”她低声说,“坐下吧。”

  全班刷的一声都坐下了。同学们一反常态,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暗自发笑,没有人说俏皮话,没有人假装无意把书掉到地上,也没有人善意地打闹。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匆匆翻开成绩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却认不出那一个个熟悉的姓名,但是她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她的课堂今天异乎寻常地安静。那是对她表示否定的纪律,那是对她完全排斥的寂静,她痛苦地悟出了这一点。

  全班同学坚决中断了同班主任的一切合作关系,既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造反,平静而又冷漠地断绝了关系。

  她变成一个陌生人,陌生得使人连怨恨她的感情都没有了。她感到,必须把一切认真地考虑一下,找到一个正确的行动方针。但是一个正常人面对孤立所产生的恐惧感使她失掉了思索的能力。她木然地看着成绩册,试图集中思想,获得往日的自信和坚定,但是未能如愿。

  沉默持续下去了,教室里死一般沉寂。“死一般!”现在她不单是理解,而且还感受到了这个词的完全无望的含意。

  “我们今天要读的是薇拉·帕夫洛夫娜的梦①,” (注:①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著《怎么办》一书的片断。)教师讲着,仍然没敢抬头,“博科娃,你……您开始念吧。可以坐着念。”

  济娜没有回教室,他们那伙人一块儿替她把书包带了回去。大家挤在她那间窄小的屋子里,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椅子上,帕什卡则象土耳其人那样盘着腿坐在小地毯上,大家得意洋洋地议论着击败班主任瓦莲金娜的胜利,只有若尔卡和阿尔乔姆一声不响。阿尔乔姆不吭声是因为他一直瞧着济娜,若尔卡则由于再也没有人可看了。

  “博科娃,你……您开始念吧。可以坐着念!”莲娜把班主任的样子摹仿得惟妙惟肖。

  济娜独自一人的时候已经不再哭了,现在露出了笑容,只不过是苦涩的笑容。

  “伊斯克拉还没去学校吗?该上她家去一趟!马上就走,大家都去。拽她出来散散心。”

  可是在他们来到之前,伊斯克拉已经被别人拉出去散心了。在这整整一天里,她时而坐着不动,呆若木鸡,时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而再读一遍维卡的信,接着又发呆,又踱来踱去。后来萨什卡来了。

  “我是来叫你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我买好了电影票。”

  “你为什么没去墓地?”

  “没准我假。不信,你到电影院去核实核实,我们全组都去看电影。证人有的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伊斯克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萨什卡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尽管伊斯克拉对萨什卡所谓证人的话不胜厌恶,但还是相信了他。于是她的心情即刻轻松了一点。

  “咱们可别去看电影。”

  “我懂。要不就出去散散心吧?没下雨,天气好极了。”

  “昨天可下雨了,”伊斯克拉叹了口气,“眼看着鲜花被打湿了,颜色暗了。”

  “他真是鬼迷心窍,干出这种盗用公款的事……你倒是穿衣服呀!”

  “萨什卡,你确实知道他盗用了一百万吗?”伊斯克拉边问边顺从地穿上大衣,有时她也喜欢别人对她发号施令,只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

  “没错,”他话里有活地说,”我们厂子的人都知道。”

  “真可怕!……你知道,我在他家吃过高级点心,还吃过巧克力。不用说,这些东西都是用这一百万卢布买的了。”

  “你以为怎么着?哼,除了小偷,谁还能天天吃上高级点心?”

  “真可怕!”伊斯克拉又叹了口气,“咱们上哪儿去?上公园?”

  公园里所有娱乐设施业已关闭,售货亭也封上了,长椅都被归拢到一起。园中的树叶无人清扫,在脚下发出哀怨的沙沙声。

  伊斯克拉详细地讲着安葬的经过,讲到蓝德斯和野蔷薇,讲到校长和他在维卡灵前的演说。

  听到这儿,萨什卡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讲这些可是多余。”

  “怎么是多余?”

  “他是个好人。可惜了呀。”

  “可惜什么?为什么说‘可惜’?”

  “他要被撤职的。”萨什卡非常肯定地说。

  “照你这么说,就该保持沉默,明哲保身啦?”

  “不该去铤而走险。”

  “不该去铤而走险!”伊斯克拉难过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你多大岁数了,斯诺梅斯金?一百岁啦?”

  “问题并不在这里,不在年龄,而……”

  “不,问题就在这里!”伊斯克拉毫不客气地喊道,“周围要都是老头子才舒服呢!个个都捂着自己病弱的肝脏,个个都只盼望活下去,但是对怎样活得象个人却连想都不去想。一点也不去想。所有的人都苟且偷安,谨小慎微,惟命是从,生怕出乱子。这绝不是我们要干的事!我们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你永远也休想变成老头!”

  “这些话都是柳别列茨基讲给你的吧?”萨什卡突然悄悄地问她,“嗯,那你就别再去说了,懂吗?”

  “你原来还是个胆小鬼哪?”

  “这‘还是’是什么意思?”

  “就是‘外加’的意思。”

  萨什卡不自然地纵声大笑起来:“听我说,你说的这些全是空话。你们就会要嘴皮子,什么‘第一点’,外加‘第二点’,可我们是干活的。我们就是用自己这双手为国家创造财富。我们……”

  伊斯克拉猛地一转身,沿着林荫路向公园门口疾步走去。

  “伊斯克拉!……”

  她没有放慢脚步,好象还走得更快了,只见两条小辫子在身后不住摆动。萨什卡追上去,从后面抱住她。

  “伊斯克拉,我刚才是开玩笑。我是装疯卖傻逗你开心的。”

  他用嘴唇小心地触了一下她的帽子,伊斯克拉没有动,他放大胆子,用嘴唇觅着她的头发、后脑勺和裸露的颈项,吻了起来。

  “你说我是胆小鬼,胆小鬼?所以我来气了……你什么都能理解,对吧?你是我的聪明姑娘,而且……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我们还象孩子似的。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是工人阶级了……”

  他的两只手顺着她的大衣模下去,触到她隆起的胸脯,停了下来,小心地接了按——伊斯克拉象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动。他更加放肆了,不但紧紧按着她隆起的胸脯,还不住地抚摩、揉搓。

  “这就好了。这就对了。你是个聪明姑娘,你……”

  伊斯克拉的脑子里象有个大锤咯咯地敲着,心跳急剧加速。但是她鼓足勇气,平静地说:“真和那回在楼梯底下遇到的情况一样。不同的只是我现在已经没有谁家可去了。”

  她从容地把萨什卡的两手板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刚一走出公园大门,她就哭了。由于委屈和失望,由于多少天来埋在心底的痛苦,由于自己有意识地、坚定地选择了孤独,她哭了。直至来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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