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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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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还是想北陆,想父亲母亲大合萨阿摩敕和苏玛。
东陆什么都有,可是偏偏没有他想要的。
他渐渐地困了,又觉得身上冷。他站起来,跳着把金纱都扯了下来,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身上。最后他靠在墙边,坐在一团云雾般的轻纱中。轻纱冷滑如冰,缠在身上却格外的暖和。困意涌了上来,他的头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从没有遮挡的窗棂间投下来照在他头顶,他想着温暖的牛皮大毡蓬,里面点着通红的火盆,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脚步声!
他的心里猛跳。
“啊……”这是一声哀嚎,却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吕归尘睁开眼睛,再侧头去听,那些细微的声音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里风吹落叶刮着地面的声音。月光满地,宫室的地上泛着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后发冷,想起宫里不祥的传说。他的身上乍起了麻皮,觉得环绕着宫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脚步声是断断续续的。又有呼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朵边。他的心突突地跳着,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抓住他,往死里打!”阴阴的吼声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脚步声清晰起来,就在湄澜宫的墙外。那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凌乱的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极快地逼近。
是有人在宫里打架,吕归尘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又不安起来。深更半夜,他在废弃的旧宫里呆着,是不好解释的。犹豫了一下,他悄悄地踮着脚尖奔向了西墙边的侧门。侧门也没有上锁,触手就开了,他一步踏出门外,看见一个人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狠狠地撞在了宫墙上。他想要退回来,已经晚了。有一个黑影从后面追了上来,凶猛得像是只豹子,狠狠地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里。门外是两面高墙夹着不足三尺宽的窄巷,吕归尘看不见那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那一肘里凶狠的力量,对方立刻虾米一样弓缩在地上。更多的人跟着冲了过来,豹子一样的人影抬起脚凶猛而胡乱地踢了几脚,立刻就挡住了后面的追兵。他的呼吸声沉重断续,不知是受了伤还是筋疲力尽,却没有时间喘息,双手扶着宫墙跌跌撞撞地窜了几步,在吕归尘的面前闪过,又发力奔跑起来。
“还敢跑?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追赶的人不顾受伤的同伴,恶狠狠地低吼着,一步也不落下。
吕归尘看清了,那是七八个人在追打一个,被追的是那个肘击对手的人。追击的七八个人手里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却是空手,他的一条腿像是扭伤了,可跑起来还是敏捷有力。追兵被宫墙逼着拉成了一条直线,前面的人挡了后面的道,渐渐地追不上了。
“停下!”
前方的岔巷里,忽然有人低喝了一声,是那个阴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木刀呼啸的刀风,贴地横扫过来,逃跑的人要跳起,已经迟了。木刀狠准有力的劈斩在他的胫骨上,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吕归尘几乎以为那人的腿骨折断了。后面追赶的人一气全都扑了上去。他们每个人下手都尽了全力,木刀劈头盖脸地砍下去,发疯一样,仿佛在乱劈一只西瓜。被围攻的人只有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在包围中不断地打着滚。
“往死里打!看看这小子还敢猖狂?”又是那个阴阴的声音。
这个人像是所有人的头目,他却没有动手,只是抱着木刀闪在一边,一对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闪着光。吕归尘打了个哆嗦,那目光让他想起草原上的恶狼。
“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给我去死……去死!”
被殴打的人压低了声音骂,似乎是在宣泄蓄积已久的愤怒。吕归尘听了出来,这些都是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们身上是宫里禁军的服饰,肩上垂下银色菊花的军徽,东宫军营是年少的世家武士们聚集的地方,军校们一列排开,大半是嘴上没有长毛的孩子。男孩们砍了一会儿,又纷纷抬脚踩了下去,踩在那个孩子的背后和胸口。
吕归尘觉得有些诧异,自始至终,被殴打的孩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只是抱着头闪避,被人像球一样地踢来踢去。
终于有人抓住机会,一脚踢开了那个孩子的手,跟着一脚上去踩在了他的脸侧,咬着牙根用力,把他的脑袋狠狠地踩定在地上。其他孩子这才纷纷停下了,叉着腰嘿嘿笑着打量地下的孩子。
“来来,雷云正柯你踩狠一点,我在这个狗崽子脸上撒泡尿。”有人一边说着一边解起了腰带。
“方起召,算你够狠!”人群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每个人都跟在后面解着腰带。
吕归尘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他只是东宫里的一个蛮子。他想悄悄退回去把门掩上,这时候月色破云,银一样的光辉投了下来。
忽如其来的亮光像是电一样,吕归尘看见了那个男孩的脸,看见了他瞪大的眼睛。那双纯黑的眼睛,在别人的靴子底下用力地瞪着,深得像一片墨海。吕归尘觉得自己忽然不能呼吸了,他忍不住要去抬手遮住自己的脸,他相信月光破云的瞬间那个男孩看见了他的脸。可事后他又觉得那个男孩根本就不在看任何人任何东西,他凶狠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凝在没有尽头的远处。
那是点燃了一个时代的目光,是刀剑,是枪戟,纵然折断也不屈悔。
月亮转瞬又没进云里。
“住手!”吕归尘喊出了声。
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谁?”禁军的少年们也悚然退了出去,不约而同地握紧木刀,并肩而立,结成了拒敌的队形。
“是那个蛮子。”其中一个人眼力好,嘟哝了一声。
少年们觉得有几分棘手,互相抛着眼色。毕竟是和煜少主一同作息的贵宾,不便当面得罪,可是分明只是个无关要紧的蛮子,为了他把辛辛苦苦擒住的猎物放了,似乎又心有不甘。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那个抱着木刀靠在墙角的人。
“啊!!!我……我的脚啊!”
其中一个少年惨叫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脚腕跳了起来,哀嚎着摔倒在一边。
少年们惊讶地低头,看见地上那个孩子的手弯曲如钩,刚才就是这只铁钩一样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他们中一个人的脚踝,用力之大连裤脚都被撕裂了。
已经奄奄一息的黑瞳男孩背弓一弹,猛地跃起,扑向了一个对手。刚才还呼喝狂笑的少年间转瞬间就变得惊恐莫名,不由自主地闪身跳开。可是他们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们解开了自己裤带,裤子垂在了膝盖上。黑瞳男孩撞进了一个对手的怀里,劈手夺过他的木刀,刀横着挥斩一圈,狠准有力地把男孩们打飞出去。如果不是男孩们身上的禁军甲胄,吕归尘肯定那一击会打断对手的肋骨。
只有一人没有被击中,他呆了一下,从背后跳起来挥刀下劈。
黑瞳男孩忽然抛去了木刀,他也跳起来,箭一样窜向半空,肩撞向了后面的敌人。
“摔角?”吕归尘惊得张大了嘴。
草原上的蛮族人最擅长的徒手格斗就是摔角,吕归尘从小见过无数的好汉子甚至能把发怒的雄牛拧翻在地,可是这样的姿势是他所不曾想过的。黑瞳男孩在凌空而起的瞬间直接撞在了对手的怀里,他抓住对手的小臂,携着冲起的势头凌空半转,掰着对手的胳膊掼向地下。对手无可选择地跟着他动,否则胳膊势必被拧成两段。这是殴打里面才能练出的招数,没有任何一个武士会这样传授学生。落地的时候,他的双肘一齐磕在对手的胸口。整个人的重量从他的小臂压到对手的身体里,随着一声痛极的哀嚎,对方少年满嘴吐着白沫,放声痛哭了起来。
男孩毫不留情地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雷云正柯,知道哭了?还没有死呢!”
十足的中气和狠劲。他仿佛完全没有受伤,连着又是两个巴掌恶狠狠地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而后扭头冷冷地环顾周围。少年们像是被他的目光冻住了一瞬,然后一同掉头想要逃走。
“鬼哭狼嚎!今天我不打你们!”男孩一脚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我打他,是因为他踩我的脸!”
“幽隐!”他又指着黑暗里抱着木刀的少年,“你有胆子要跟我拼命就自己来!下次不要带这帮没用的废物!什么时候来我都陪你玩,一对一,你想跟我打,差得还远!没胆子的懦夫!”
黑暗里的少年身子一抖,似乎忍不住要扑上。可是男孩矮身拾起了雷云正柯落下的木刀,两个人冷冷地对峙了一刻,黑暗中的少年鼻子里阴阴地哼了一声,“你没有身份做我的对手,有机会上了战场,我再杀了你也不迟!”
他率先离去,剩下的少年也紧紧地跟着他不敢落下。两个受伤不轻的少年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像是死都不敢独自被留在这个煞星的旁边。黑瞳男孩并不阻拦,他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得笔直如枪。直到少年们在窄巷的尽头转过了一个弯,完全消失了,他才忽地颤了颤,缓缓地坐了下来。他蜷缩在那里双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胫骨,张大了嘴抽着冷气,却不发出一丝声音。吕归尘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孩坐了一阵子,双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吕归尘,拖着步子走了。吕归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两步。
男孩猛地转身,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凶狠和警惕,死死地盯着吕归尘。
“你要干什么?”男孩的声音里全无感情。
“我……我……”吕归尘茫然失措地摇了摇头,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漠。
“以后不要在夜里出来跑,禁军里大家打架,有时候几十个上百个人,你不会打,就别凑热闹。”男孩压低了声音,语调像是训斥孩子。
他回头一瘸一拐地去了,吕归尘呆立了片刻,说:“你……”
“又有什么事?”男孩这次没有转身。
“你没事么?”吕归尘犹豫了一下,“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对面的男孩似乎是没有想到吕归尘会说出这么一句,半扭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我叫姬野……荒野的野。”
“我知道的,”吕归尘用力点了点头,“你是打赢巴鲁巴扎他们的武士。”
姬野不知道再说什么,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拖着步子走了。
七
月光照在开阔的石墁地上,大大小小的圆圈刻在石头里,互相环套和交叉着蔓延出去。
枪锋上流动着乌金色森严的光,姬野凝视自己的枪锋,缘着最大的圈子缓缓地转动。
“极烈之枪不是没有规则地蛮冲,只是当你出枪的瞬间,你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枪尖,根本没有多余的机会去想该如何动作。所以你必须在平时操演的时候,把每一个动作都重复万遍以上,直到这个动作深刻在你脑海里,你就根本不必再想它。”老人就在他的对面,同是踩在大圆上转动,“不要放纵你自己去横冲直撞,每刺一枪,都要想明白。”
“是!”
“那就试着攻过来。”
虎牙的枪锋一沉,随即昂然而起。几乎没有蓄势发力的征兆,一切都完成在短短的瞬间,姬野离开了大圆。长枪变成一根横贯圆心的直线,呼啸着直刺老人的眉心。
老人随着他的枪势急退。姬野进得快,老人退得也快。极烈之枪的锐利之气在每一寸前进中消磨,姬野胸口一闷,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跟不上。他在几乎不得不换气的时候却没有呼吸,强压着再深吸一口气,猛虎的长牙再次一沉一起,凭空加速,改取老人的胸臆。银色的长枪这才探了出去,银光围绕着虎牙的枪颈快速地颤动,一团银弧像是线团一样滞住了虎牙。老人低低地喝了一声,侧身发力,他的枪压着虎牙偏向了一侧。隔着五寸,虎牙呼啸着从他肩上窜过。
姬野踉踉跄跄地止住步伐。他撑着枪喘息了几声,没有回头。他知道此时那柄银色的长枪一定静静地停在他的后脖心。
“好了,”老人收回了枪,“今天先到这里。”
“我……”姬野低着头,有些沮丧。
这是他第十三次跟老人试手了,可是每次的结果几乎都一样。他的冲刺越来越疾烈,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被虎牙上带起的尖啸震慑,可是这一切到了老人那里都是同一个结果。长枪在老人的手里像是一个银色的幽灵,只要被它缠上,再烈的枪势也会被轻描淡写地消解掉。
姬野的枪像是一头愤怒的龙,可是它刺进的,却是无边的大海,只是溅起了细碎的水花。
“不明白?”老人笑,“以为自己没有什么进境吧?”
他举起了自己手里的枪,“你仔细看看,我现在握枪的位置在哪里。”
姬野诧异地发觉,老人握枪的位置赫然已经移到了距离枪尾尺半的地方。老人的枪是长达八尺的长枪,握枪在尺半,就只剩六尺五寸的长度在手,这是用枪的忌讳。虎牙尚有七尺的长度,姬野永远握在枪尾,把长度尽可能地留给敌人。
“你有进步,只是你还没有感觉出来。第一次和你试手的时候,我是握的枪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都想把长度留给敌人,避免对手攻到自己的身边,可以提前击杀。可是变化之枪的与众不同,是枪越短,防御的力量反而越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用的是一支四尺的短枪,能真正操纵八尺的长枪,我用了三十四年。可是你现在的突刺果真越来越快了,我不得不改变握枪的位置。”
“那……”姬野瞪大了眼睛。
“对!你想得不错。我的防御最强的时候,是当我握着枪的中段。那时候我等于握住了两柄四尺的短枪,组成羽族枪术中最强的防御‘双萝曼单手阵’,那个时候你如果还能突进我的防御,你才真正变成了我的敌手。”
“双萝曼单手阵?”姬野盯着老人手里的长枪出神。
“那是羽族斯达克城邦银桦团武士们最得意的武术啊。当五十个以上的人可以用熟双萝曼单手阵的枪术时,他们会组成龙座双月之阵,堪称无敌的防御,”老人沉默了一下,“不说这个,这些天你进了东宫军营,也不必常来了,我能够教你的东西并不多。枪术,说到底只是一种杀人的技巧,你若是没有亲身上阵杀人,始终不会明白其中最精深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可以学会焚河呢?”
老人瞥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东宫的孩子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没有!”姬野摇头。
“撒谎!你身上总是一块青一块紫,难道我看不出来么?”老人一扯他的衣领,露出的胸口上缠着绷带,绷带边的皮下也是乌青的淤血。
“我也不在乎!”姬野冷冷的,“我受伤,他们比我还要惨。现在他们十个人打我一个,等我学会了焚河,我可以打二十个人、三十个人,再多的对手我都不怕了!”
老人猛地皱眉,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利光,“这不是一个武士应该说的话!难道你练枪,就是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姬野呆了一下。
“你手里的是毁灭之枪,断一切路,杀一切人!你学会了摧城,下面就要学会焚河,然后是碎甲和心狼,你学会的枪术越多,你手中的力量越大,”老人咄咄逼人,“可是你想用这些力量做什么呢?只是你自己的荣耀和胜利,不被人欺负?”
他忽然抓起姬野的手,用力之大让姬野都觉得疼痛难忍。
“我的一生都无法赎完自己的罪孽,我不想你的未来和我一样,”老人把自己手上的扳指和姬野的扳指凑在一起,“我们的手拿起武器,我们不怕死在战场上!难道不是我们有非要这样做的理由不可么?你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地位?或者为了荣誉?那样你根本不配戴天驱的扳指!”
他甩掉姬野的手,坐回石头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姬氏一脉,自古就是疯子,你是我的学生,我不希望你也是。回去想想我说的话,最近我有些事情,你不要来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姬野不解地看着忽然发怒的老人,也只能退后行了一个礼,转身出门去了。他的背影消失,老人才抬头看着门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求见先生。”有人在门外低声说。
老人的瞳孔忽然放大了,整个人仿佛落到了冰窖中。他攥紧枪柄,全身绷得像是弓弦,猛地拧头去仰望空中那轮莹白的满月,预备要去迎接那些呼啸着刺落的银色羽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些月下的飞影,从地面上看去,他们像是羽翼最洁白的大雁,可是他们所到之处,留下的总是染血的羽毛。
可是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月光宁静柔和地照在周围,并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出现杀人的白羽。
一只手把一封信插在了门上的缝隙里,手的主人并没有现身。
“这是我的名刺,希望翼先生能够抽空见一见后学。”递名刺的人声音渐渐远去,分明他递完名刺说着话就退了出去。
老人定了定神,缓步接近门边,抽下了信封。那是一封桦皮纸的白色信封,打开来,所谓的名刺只是一页没有字的窄长信笺,正中是一枚古老图腾般的印纹。他全身微微颤了一下。
老人转身走回了院子里。他走了七步,忽然转身,银色的枪锋划着地上的落叶推出了一条线,笔直地指向院门口。他整个人忽然变做了雕塑,再没有一丝动静。院子一角的火炉上煮着半开的茶,咕咕嘟嘟地作响。
“请进。”
“幸甚。”
说话的人终于走了出来,步伐缓慢而稳健。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影,并没有穿甲胄,而是罩着一件束腰的广袖黑袍。他静静地立在门口,挺拔修长,和背后那些高挺的桦树融在了一起。老人的目光落在他腰间佩戴的森严重剑上,缓缓地退了几步,站在姬野方才所站的圈子正中。陌生的来客这才再进几步,踏进了院子。他拔出佩剑,剑色斑斓。
“静岳?”
“是。不过我来这里,并非指望单凭一柄剑就取得你的信任。”客人缓慢而凝重地横起重剑在自己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抖手撤回了长枪。他的双手按住枪杆的两端,而后缓缓地向着中间靠拢,最后他的双手几乎并到了一处,松弛地持住了枪的中段。他轻轻踏上一步,豹子一样矮身,侧头凝视着来客。
“双萝曼单手阵?”客人微微点头,“幸甚。”
同时有反射的月光在来客的重剑和老人的枪锋上跳跃,两人的爆发完全分不出先后,大堆的落叶被带起的风激起,在风中颤抖着翻卷,剑和枪的银光被遮蔽,只有“叮”一声的交击声,仿佛弹一根绷得极紧的银线。扑近的两人在瞬间的交接后又不约而同地退后,老人和来客一同闪向左侧,滑步煞住,又同时右闪,再次滑步煞住,却没有改变方向,再次发力,同时奔向右侧。
两人隔着不过一丈,是出手就可能击中对手的距离,可是两人都没有再次出击。只是在极短的瞬间飞速地闪动,速度和时机都完全相同,就像一个人和他镜中的影子般。院子中被嚓嚓的步伐声充斥了,落叶和灰尘在两人的脚下起而复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两人又是一次同时扑近,老人已经是用单手操纵着枪,枪锋以一个完美的半弧从下扫起,对手的重剑则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纵劈而下。枪锋和剑刃撞击,互相荡开,长枪像是完全不着力,而枪尾却顺着荡开的力量旋转过去,老人转换握手的方向只是瞬间,枪尾的短银刺无声地直刺出去。而重剑回复的速度丝毫没有落后,对手这次没有再退,连续地发力劈斩,剑上反射的月光诡异地连闪,谁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剑光劈斩出去,那些劈斩几乎是同时的,从上、从下、从左、从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间他面前有一朵钢铁的菊花盛开,而老人缓慢飘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菊花的花蕊。老人不敢维持这记直刺,长枪颤抖着变化起来,在各个方向和重剑一连串地交击,所有的交击声连起来像是一声连绵不绝的悠长鸣响。
两人再次退开,各自静止下来,呼吸声都沉重急促起来。
老人还是矮身,姿势和动手前一样,仿佛从未移动过,对方也挺立如故,剑横在身前凄冷地闪烁。老人低头看了看他脚下,对方的双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画下的“剑圈”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看见的都是安静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不安,仿佛静坐对弈中的行家。
“我们都可以猜到对手全部的变化,这样会耗到我们其中一个筋疲力尽。”老人低声说。
对手也点头,“你刻下的这些圆帮了我很大的忙。”
“剑圈枪圆也不是一切。”老人忽然手腕抖动。长枪随之射出,他握枪的位置移动到了枪尾,枪锋点在地面上。老人的身形更低,一种缓缓压聚的力量。
“要用这一枪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有你还能教给那个孩子破一切圆的烈虎屠龙之牙。”对手似乎是在赞叹。
他忽然撤下了剑,仰望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胸前全部都是破绽,可是老人的枪还是静静地凝在地上,老人也只是默默地凝视枪锋,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客人低头正视老人,他双腿分立,双手缓缓地举起了重剑,这是他第一次双手持剑。原本单手都操纵自如的剑此时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似的,他举剑的时候,剑锋不安地颤动,像是在勉力举起一块大石。
剑终于举到了头顶,忽地静住。
就在这一瞬间,极尖极锐的声音完全地撕破了宁静。老人银色的枪跃了起来,泛着桦皮银色的枪杆上像是有扭曲的龙在跳动,时间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停顿。老人大吼,吐气令他白色长须为之炸开,源源不绝的力量灌进了枪身,枪上跳动的不安的龙忽然挣脱了束缚,直指来客的喉咙刺出。
根本不是人类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间,呼声的余音还在耳,一切又已经平静。老人和来客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五尺,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视。老人的枪静止在来客的喉前,只有一寸的距离,而来客的长剑停止在一个劈斩中的动作上,剑锋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最后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收住了怒涛一样的攻势,仿佛时间被枪剑上的极寒冻住了一样。
冷汗从两个人的鬓角边滚落,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好奇心让他们一起玩了一个与死亡擦耳而过的游戏。
“北辰之神,凭临绝境;惟心不动,万垒之极。”客人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地念诵了这句话。
“静岳之剑到了你的手中……你的老师已经死了么?”老人收回长枪,退后。
“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银色的枪锋落在地上,风吹起老人的白发,他默然地看着星空,许久都没有说话。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孩子,”他半跪下来右手持长枪贴紧自己的左肩,左手紧紧地扼住右手腕,“我以天驱宗主的礼仪迎接你的加入,北辰之神的光辉照在我们彼此的双肩,我们因尊严而自豪,因勇敢而荣耀。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对手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半跪,“东陆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参见斯达克城邦领主大人翼天瞻殿下。”
瓦罐里续了水,又煮得咕咕嘟嘟沸腾起来。一股缥缈的茶香弥漫在院子里,两个试手的人已经并肩坐在了瓦罐边的条石上。息衍把他的重剑卸下,松开腰带敞开了袍子,夜风灌进去,满身的湿热渐渐褪去,身上才好受了一点。他知道自己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那记可怕的破圆之刺带起的杀寒好像还在他的喉间。
息衍轻轻呷了一口茶,挑了挑眉,“听说羽族的樟茶很有名,也从商人的手里买过,却没有这么悠长的回味。”
“那是因为宁州的土地其实是很贫瘠的,颜色泛着淡青,一株樟茶树要长十几年才能产茶。移种在东陆的樟茶树只要一年就会产茶,可是会变味道,”翼天瞻细细地品着茶香,忽然话锋一转,“你的老师是怎么死的?”
息衍凝视着清澈的茶水,摇了摇头,“翼先生一定要问这个问题么?”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是他死得没有一个武士的尊严么?”
“风炎皇帝北伐之后,又有几个天驱死得有武士的尊严呢?”息衍淡淡地笑笑,“翼先生要听,也许将来吧。”
翼天瞻点了点头,“我一路从瀚州南下,途经四个州,循着我们当年留下的地址去察访同伴,可是一无所获。如果不是被灭门,就是已经举家迁移了,剩下的,即使是姬扬的孙子,现在也不过是一只汲汲于仕途荣耀的绵羊。猛虎都成了绵羊,我又怎么能期待其他的人?今天见到你的剑术,真是令我意外。”
息衍默默地转着杯子,并不说话。
“不过,我这次南下还有另外一个使命。息将军既然是下唐军旅第一人,应该不会不知情。”翼天瞻忽地转头看着息衍,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眼缝中的目光凌厉逼人。
“是为了大宗主的佩剑吧?”息衍的声音淡漠,像是完全没有察觉那如刀的目光。
“是!苍云古齿剑,它应该还在南淮城中,息将军对于它知道多少?”
息衍叹了一口气,“那是天驱的圣物,任何一个天驱武士团的成员,绝不会不留心。可惜幽长吉进入南淮城的时候,我还只是天启城羽林天军的一名殿前金吾卫,后来我军衔渐渐高了,能够查阅的宗卷多了,却没有从中发现有用的消息。南淮城里的宗卷,最后一句可能和幽长吉有关的就是廷尉府的文档中载有‘十二月十二日夜,瞑龙驿持械私斗,死三十二人,皆遭劈杀裂顶而死’。”
“劈杀裂顶?”
息衍缓缓点头,“全部是死在一个人手上,我找到过那时的仵作,他说现场折断的武器不下数十件,而所有的死人无一例外的是被击破颅顶而死的,死状惨不忍睹。我想那是苍云古齿剑的杰作,那柄剑极其沉重,用剑的人必然是举剑下劈。对手举起武器格挡,但是被重剑击溃武器,而后劈开头颅。”
“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了?”
“没有,幽长吉这个人,好像从此就从南淮城里消失了,连带那对刀剑,再也没有消息。”
“能够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让你都无从查询,不能不觉得是身在一个陷阱之中了。”
“过了那么多年,翼先生还确信苍云古齿剑依然留在南淮城中,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么?”
翼天瞻犹豫了一下,“你的老师没有对你提起么?那柄剑本身就是秘术的咒印。”
“龙血骨结咒印?”息衍的眉锋一挑,“世上真的有这种咒印?”
“名字不错,可是你未必知道这枚咒印有多么可怕,”翼天瞻沉吟着,“当河络们第一次在阳光下举起这柄剑的时候,他们称它为‘地狱的噬魂龙之剑’,传说其中封印了龙魂。它比任何一柄魂印兵器都更凶猛地吸噬灵魂,绝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握住它的剑柄。而每一个继承它的人都曾在北辰升起的黎明立下誓言,愿意以毕生的力量和鲜血去守护这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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