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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味行-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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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留味行:重返祖母流亡之路

    作者:瞿筱葳

    出版社: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简介:

    瞿筱葳

    出生台北,伦敦大学QueenMaryCollege知识文化史硕士。曾任职环保团体、媒体,现为影像工作者,参与多部国际频道纪录片制作,包括Discovery频道《台湾人物志:林怀民》《台湾人物志II:黄海岱》等。

    2009年以“重返祖母逃难之路”主题获得云门流浪者计划补助,进行为期九十天的旅行,遂成此书。

    内容简介:

    死亡带走记忆,这还不止,连吃了三十余年的熟悉味道也一起带走了

    一九三九年,瞿筱葳的奶奶徐留云只是个21岁的上海姑娘,抗战期间未婚夫撤退到重庆,她从危在旦夕的家乡出发,漂洋过海、渡船搭车,从越南经云贵再到四川寻找未婚夫g米g花g书g库g ;www。7mihua。com

    七十年后祖母过世,瞿筱葳怀着思念,想要将奶奶当年逃难的路线重新走一遍,也重新尝一遍奶奶所做的家乡菜,那或许是自己生日时必不可少的雪菜肉丝煨面,又或许只是一盘简单有味的家常腌黄瓜。

    “旅行的本质是思念。前人已上路,我也该上路。无论未来路途是什么,先去走走老人走过的路吧!”

    瞿筱葳以情真意切的提案通过面试加入了“云门流浪者计划”,带着一张地图和一本奶奶的口述历史上路,这一段异乡寻味之旅,满载对故人故地的怀念,追思永不会被遗忘的亲情往事,以及大时代背景下普通家族、平凡个人的漂泊轨迹与生活历史。

    书摘正文

    上路去

    时光机(台北)

    大概十岁左右,我们家小区正前方还有一条小溪。那是基隆河上游的小支流,在还没截弯取直的年代,溪的两侧有树丛、有竹林,还有夏天喜欢有水的野姜花。一个秋天的午后我记得,奶奶与我祖孙俩晃悠晃悠到了小溪旁闲看。

    “野姜花!”

    祖孙俩都乐了。可这丛野姜花在与路面落差几公尺的小溪床对岸,得要下切溪床才能摘得到。
第2节,
    接下来这一段,孙女一直记得:七十多岁的奶奶跟小女孩说,你在这等着。她卷起裤管,窣窣地往溪床下钻,拨过杂草抓着旁边的树干,来到了水边,可能还涉过了浅浅溪水。再过一会儿,老太太又回到了孙女面前,手上已经有着一把清香的野姜花。

    过了几年,蜿蜒的河道动了工程成了水泥控住的大水沟,野姜花自然没了,老人逐渐变老,女孩长大,不再去河边看花,大部分时候都并排坐着一起看电视。

    我一直想说说这个花香的片段,却无从说起。这个没头没尾的记忆似真似幻,到底是哪一年?是小女孩要求摘花,还是奶奶自己兴起,都已经无从证实。而这是我能记得奶奶最“年轻”的样貌,再早的记不住了。∞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我想记住的大概都是这样的小事。

    某个冬天傍晚回家偷吃电饭锅里新煮上的红烧肉却被抓包,夏天窝在开了冷气的奶奶房吃白木耳莲子汤,闻着床头柜奶奶用蘸了水的卫生纸包着玉兰花香,乖乖张着手臂当老人家的毛线架,让奶奶把旧毛衣的毛线拆了,一圈圈绕在手上。或是,学着用手帕折出鸡蛋、香蕉等各种玩意儿,都是在柔软的大床上玩着。

    童年的色泽,是努力去追想就会闪逝的颜色。你无法指认,只能任由小事在脑中漂浮,难以捉摸。

    等我学会了剪接,发现记忆是能够捉摸的,在剪接软件里,声音影像文字都可以重新铺排。如果巧妙,记忆会闪烁发光,与心中的频率共鸣贴近,人们的感情获得一点点释放。遗憾可以少一点点。

    渐渐了解我的拍片工作是把时间空间打掉重来。拍摄的时候在撷取时光,我们进入别人的生活,录下片片段段;到了剪接,我们摆弄素材,穿梭在不被限制的时空之间,用剪接软件创造出新的心理状态。但从来也没想过,一位亲人的死亡也是一长串繁复的剪接过程,你决心把所有的记忆画面与声音灌进自己的脑中,搜集了家人们各自记得的片段,组织起来,重新剪出一个能够更理解逝去亲人生命的版本。

    出发前夕,我还每天趴在电脑前奋力结案。试图把故事凝固,让它就此确定不再流动。但我心里明白自己即将要进入另一场大规模的剪接后制期,是关于奶奶的故事、家族的来历以及我对逝者的追寻。这场剪接的素材不是影带、档案,却是记忆、历史与味道。于是告诉自己,上路去吧,去找到更多故事放进脑中的剪接软件,期待自己有一天有能力表达出这份情感。
第3节,
    *

    要出发的公寓是我跟奶奶居住的地方。

    大学以后虽住在学校附近,假日回家回的便是奶奶家,之后跟着搬到新的公寓。几年来我搬进搬出,屋子里总有一间是我的房间。奶奶虽然喜欢我跟她住,她自己却也还有其他念头。十几年来偶尔嚷嚷,要去苏州买个小房子跟她的妹妹住,随着时间过去年岁渐老,终究奶奶还是守着台北盆地边陲的屋子慢慢地越来越老。

    奶奶也是在这房子过世的。

    年过八十五岁,奶奶都还能自己上菜市场,拎了大包小包回家。再过几年,市场熟识的菜贩让奶奶先回家,到了收摊再开车把奶奶买的菜全部一次送到家。等到老人家更老了,摔了跤,没办法出门走动,甚至需要卧床,家人们费尽千辛万苦请来了一位菲籍看护Everlyn。

    两个语言不通的人也逐渐有了沟通的方法。奶奶都叫她妹妹,妹妹叫她奶奶。早上两人吃了早餐后还会一起喝咖啡,妹妹也在小叔教导下学会越来越多家常菜。原本因为行动不便而挫折的心情,因为妹妹的专属照顾有了稳定的力量,奶奶神情中少了一丝对迅速衰老的无奈与惊慌。家人们也不用担心她精神身体状况不好时,会半夜睡着了还忘记关电视,甚至疑惑电视里的人走出来跟她说话。

    妹妹待了三个月,奶奶在她的鼓励下,表演了绕行客厅一圈给大家看。背脊挺得直直的,助行器卡啦卡啦地轻快前进,让人一晃神好像看到三五年前的她,那个每天搬菜篮上楼梯的硬朗老太太。真神奇啊,本来已经卧床不愿意起身了呢。大家都开心不已,以为时光真的能够倒转,健康能恢复,人的意志胜过一切。没想到那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爸妈彼时并不在台湾,两人因工作暂居欧洲一年,托我帮他们看房,也估量奶奶的健康良好才放心离开一年。前几日也才向他们报告一切OK。原本期盼奶奶可以好转,却在一天清晨六点被电话声吵醒。一看是奶奶家的电话号码,接起来是Everlyn的声音。讲不清楚,只是哭喊,电话这头我心中怕是我怕的“那件事”。那哭喊的声音,是长久以来害怕通知“那件事”的声音,只是不会知道是这样来,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

    胡乱套上衣服、找钥匙、打119、确认如何取消119之后,冲回奶奶住处。开门进门,菲佣妹妹慌到不行,只是哭。房内床上,奶奶像是睡眠中。我蹲下喊她。太像太像只是睡着,我再轻轻喊她。

    也许是因为我第一个赶到,见到最后一面时我心中还认为她在。但我庆幸我第一个赶到,有一个认为她还在的短短的片刻。那个短短片刻,我不愿意承认死亡降临在我最熟悉的屋子中。

    但,终究生死是自然的,我们都大惊小怪了。

    救护车赶来了,两位队员进来一看就说已经走了几个小时,接着小叔姑姑家人们都陆续来了。开死亡证明的老医生来了,给了我们一张纸,家人联络的殡葬业者也来了,黑衣黑裤白手套,死亡的相关种种是他们的工作项目,他们有着职业性的哀戚表情。接着大家都来了,所有能够及时赶到的人,都来了,一屋子人,有着脆弱的哀戚神情,带着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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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我走进躺着奶奶的卧室,把门关起来,两种哀戚表情都在门外,给自己与奶奶独处的时间。五分钟,坐在床边小藤椅,昨天我就坐在这里跟她一起看电视,是韩剧。她从来不需要彻头了解剧情,要是她睡着了没看到,这些电视剧总是在重播,总是能够从片片段段又接回故事线。但人生显然是无法重播了,我只能望着她,她仿佛睡得很熟,我忍不住对她喊了几声“奶奶,奶奶”,没有回应。外面家人在喊我,我说等等。我想再看她一眼。因为我知道,再一眼,就是永远的离别了。

    *

    半年后,在云门流浪者计划面试的会议室里。

    我走进去面对三位艺文界老师坐下来,一整天的面谈让他们显得有些疲累。他们见我进来了,开始低头看着薄薄三页的企划书。企划书有规定长度,把庞大的情感压缩在几百字里面,实在太难。

    他们要我说,于是我说,要去考察奶奶的食谱故事,要去走一趟她七十年前的逃难路线,要搞清楚我们平常吃的家常菜到底是什么菜。在此之前我写过很多企划提案,下过很多煞有其事的标题,却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要把自己的情感下标题,报告给评审听。我喉咙有点发紧。我不敢拿起纸杯喝水,怕手抖。

    并不是特别紧张,而是情感太直接而裸露。而且,谁会在意你家的故事,你家吃的菜,和一位默默无名老太太的逃难路线呢?每一家族回头望两代,都是半部近代史,你对死亡的大惊小怪、对逝者的记忆絮语又有什么特殊呢?我不是来用哀伤竞赛,只是确实感受到世代移转的齿轮声音,这哀伤非我独有,是我现在才听到那声音。

    几位老师问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林怀民老师说了据说是跟大部分人都讲的话:“如果你去,你就放空,什么都不要想。”

    我心想真荒谬。一个充满思念的人,如何什么都不想。

    但我明白这个叮嘱虽然矛盾却是温柔的。虽说流浪,又要计划,这真是个需要用智慧琢磨的微妙意境,每个申请者都在计划与非计划之间陈述想出走的真实期盼。喘一口气,大家都想。没多久我接到了通知,获得一笔旅费,以及一个“你就放空”的锦囊,但我能够理解这曲折心意。这时代,能够放空是一种奢侈。单纯的流浪应该就是没有计划地游走吧,不单纯的我们只好试着学习在计划中放弃计划。

    而我的计划是穿越时空。在真正穿越之前,必须简化一切所需。

    出门旅行前一天晚上,我把所有表列的行李清单放满了客厅地板,地图摊在地上,预计要去的城市有些已经用红色的笔圈起来,其他的不打算仔细去想,先上路再说。说不上筹备,只准备好了第一个落脚处,其他的只能告诉自己见招拆招。
第5节,
    第二天的飞机是早上七点,四点得起床。这一次带我疏离时空的不是剪接软件,而是我的双脚、我的记忆和历史的想像。即将要前往的历史接缝处,是一九三九年,夏天的越南。

    越南行(越南)

    飞机再过五小时就要起飞。半夜两点终于把大背包束紧,爬上床胡乱一阵浅眠之后,清晨,我人已经在载满越籍配偶与劳工的飞机上了。往南洋的高空中,有欢乐的气氛。一整机舱的返乡越南人,像小学生坐游览车校外教学,交换即时心情,也对机上事物指指点点。妆容细腻的越籍空服员更像是老师了,对着一大群雀跃的同胞乘客,面露些微不耐。一下吩咐要系安全带,一下子吃饭了要坐下,热闹哄哄地让机舱都热了起来。一米一花一书一库一 ;www。7mihua。com

    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展开,走不了的人待在日本占领区继续过日子;转往四川大后方的难民们有一条海路可走,就是经香港、越南的这条路线,梁思成、林徽因、沈从文的妻子都曾这样到达昆明。当年的越南已经是法国殖民末期了,也是日本军国觊觎的一块肉。

    上海有两位年轻女子,一位叫做徐留云,另一位是于月宝,两人是大时代里默默无名的平凡人,跟那些有名的文人一样,也走上流亡的路程。徐留云后来成为我的奶奶,但逃难时她都还没有结婚呢,二十一岁,在村子里算是晚婚的了。当时中国旅行社承办逃难行程,徐留云、于月宝拿着生平第一份护照,从上海坐船花了四天到香港。抵达时船锚的链子却缠上叶板,无法登岸,等蛙人下水去挖,又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终于上岸。到了香港再转船去越南。

    *

    二十一世纪,香港到越南间的船早就停驶,我不死心还查了半天,最后决定直接飞到越南。奶奶踏上的越南是在大国势力间求生存的国家,我踏上的则是资本主义正在兴起的市场,各国资金与企业也紧盯着想进入此地,现在各国投下的不是炮弹,而是金弹。

    河内整个城市是座工地。建筑慢慢长出,路面整日灰沙,没有交通号志,遇到十米宽的交叉大路口,没有一台车会停下来,四面八方所有车辆都以极缓速度彼此交错通过。只要够慢,又一直按喇叭,秩序会自动出现,只要确定自己的方向,压紧口罩(在河内骑车不能没有口罩),一定可以顺利到达目的地。

    朋友蚯蚓在此地工作,友人哈克又从澳洲来拜访,几个人决定异地小聚。蚯蚓呼朋引伴招来越南友人,这几日就跟着他们骑机车在越南穿梭。载我的越南女孩叫做“菊”,皮肤白皙笑容甜美,戴的是马术帽模样的安全帽,骑打挡的小型机车。比我矮一个头的她,载着我在车阵里东钻西跑,毫不迟疑。接下来一个下午的相处,她已经成功地教会我用越语说“没有风”“热”“有一点热”“很热”“非常热”了。

    夏日河内每日中午温度将近四十度,实在受不了。十一点到两三点之间,热得动弹不得,有几日中午我跟哈克两人呆坐在院子屋檐下,等午后阵雨。夏天是越南的雨季,也惟有下雨时才会降温一点点。奶奶当时短暂路过越南,没有多加纪录,只说搭乘火车到了边境,我也设定在越南游历一番最后去老街,接上奶奶路线。
第6节,
    蚯蚓一听我要去老街,便积极组织“机游”团,想趁此机会一起去边境的沙霸山区。“机游”就是机车旅游,越南年轻人非常风行这种旅行方式,几个人骑车出游,一骑就是三五百公里。看似小巧的100c。c。机车,其实是轮胎较大的打挡车,男生女生都会骑。我们的计划是,把机车运上火车到了北边再轻松绕着边境山区骑。旅程结束后我往中国去,他们几人再骑车回河内。

    几通电话之后,成员确定了,第二天晚上连人带机车全上了火车。前往沙霸的夜车上,一行五人在卧铺勉强睡了一会儿。第二天的行程是去攀登中南半岛最高峰“番西邦峰”,海拔三一四三公尺,许久没有登高山的我不免紧张起来。我知道前一天没睡好要登山是件痛苦的事。蚯蚓、哈克都是登山老手,两人安静地闭目养神,我却因为担心更睡不着了。悠悠晃晃,清晨五点,终于到了北方城市:老街。┇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车站很多西方旅客,挤满了拉拢生意的司机、导游,我们这台越夹杂的队伍很快就脱离了纠缠,找到了预定的司机,与登山向导碰面之后,整理装备准备上山。

    *

    几年前开始爬高山,几次回家把锅碗瓢盆拿出来洗,腿上是伤连指甲都黑了,奶奶看到直说是“自找麻烦”。带着锅碗瓢盆旅行的生活她年轻已经历过,一点乐趣也没有。她的“玩”是悠闲的吃喝看风景,但要等年轻人有空有心才能陪伴,她怕麻烦人,绝不主动开口。

    她八十多岁的时候,雅茹表姐的公司旅游要去北海道,可以带家属同行,表姐试探问了老太太。老人家考量多,总是难以捉摸,有时候拒绝或答应背后都还有心思。就怕是她想去又假意推辞,又怕她答应了却反悔,我们揣摩老佛爷的心思,抽丝剥茧好像办案。

    这一回,老太太也没有正面响应要或是不要,只是很有意思地回答:“我已经六十年没看到雪了。”就这句话,知道她想去。我们姊妹四处帮她张罗了雪衣防水裤球鞋,照片里她穿浅蓝色的羽毛大衣配上洁白的头发和墨镜站在雪地里,真是个摩登老太太,成了那一团的宝。

    随着攀爬高度降低的温度,我想到了她开心的模样。六十年前她在上海码头看雪,六十年后,外孙女带她北海道看雪。

    我爬得气喘吁吁无暇说话,被两个越南年轻朋友用越语笑称“老太婆”,我也无力反驳。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真正的老太婆,到时候也能像奶奶一样,让人记得又传递温暖吗?脑袋胡思乱想,走路也开始“脚无伦次”,体力不支。终于在几近六七十度的山坡放下背包,由黑苗族的挑夫帮忙背,也暂时卸下回忆专心走路。
第7节,
    *

    爬山永远都是用缓慢堆积速度,每一次都只能照顾一步,每一步搭配着呼吸,一点一滴往前走,不知不觉也会走得很高很远。但行前缺乏锻炼的我,走到第二天二千五百公尺的时候,竟开始上吐下泻,攀升到二千八百公尺的营地,同伴们要继续前往顶峰,我决定待在山屋休息,与黑苗族的挑夫们作伴,等伙伴们攻顶下山。

    躺在山屋里,骂自己逊,这样的高度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体力准备,旅程才第七天,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上喝水都吐,吃了东西又马上腹泻,真是惨。有点后悔没有充分体训,也后悔爬山,但这一路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才一出发就后悔也实在浇自己冷水,我只能祈求能好好照顾自己到下山。__

    当天晚上大伙儿都听到大通铺床板下有老鼠窜跑吱吱叫的声音,我们把所有食物都绑在木梁上。夜间下雨了,十度以下的低温感觉更冷了,半夜我又起床腹泻,穿着雨衣步出山屋在露天山中拉肚子,我心中默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奶奶都保佑我不要一直拉下去了吧。显然没用,直到天亮前我又起来好几次,连老鼠都睡了我还醒着。

    最后一天下山,我撑着两只黑苗族挑夫捡来的木杖,心里数着步数一、二、一、二,一步一步从二千八百公尺高度走回一千三百公尺。肚子空空,只能靠自己双腿的这几个小时,本来笑我是老太婆的年轻越南男生,沿路给我吃他带的葡萄糖粉,看我体力稍微好转又继续叫我老太婆。靠着之前登山经验残存的下山小技巧,安然地回到登山口。

    上了小巴士后,心想一切都搞定了,想放松自己在山路上想睡一下,突然胃腹一阵酸,扯出前座背袋的大塑料袋(显然司机是有所准备的),义无反顾大吐特吐,全是黑色的水。想来是没有食物也没有胃液,只有胆汁和水了。奶奶一定会笑我,何苦呢。傻孩子。谁叫你不按照我走的路线走就好,爬什么第一高峰。

    算命的都说属马的奶奶,是一头很会乱跑的马。当我为了工作、玩耍到处跑不回家的时候,一回到她身边,奶奶会捏我的手说:“你喔,是不是遗传到我很会乱跑?”

    那口气又责备又疼爱又有对自己衰老的无奈,我一定会回:“哪有,我很乖,现在不就在家里。”现在奶奶已经不在,家里没有人开灯等门,我该跑远一点,跑累一点,顺便把老人家这一生没有玩够的都一起玩回本。而我也相信,这一路奶奶是陪着我的。

    但才出门就虚脱,把整个人都掏空了,也是始料未及的。这也算是一种放空吗?大概身体需要适应行动的生活,因而作了剧烈的调适,把旧东西都排除了。

    下山后,腹泻肚痛稍微减缓了。又跟着友人们在中越边界山区机游了数日,骑过了山区石头路,又推车上船渡河,一路风沙。几日下来,几乎都不吃油腻,还是有点虚弱。我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到奶奶的故事了。一行人回到老街,在路边饮料摊各自喝了冰绿豆沙,举杯告别,我背起背包独自过桥走进中国,也默默期盼一人旅行的开始,身体也要坚强起来才好。
第8节,
    边境的声音(河口)

    在中越边界城市的小旅店冲了凉澡,折叠好原本身上汗湿的衣服塞进塑料袋,稍微松了一口气。

    刚刚徒步走过边境的陆桥进入中国,这里是中国与越南交界城市:云南河口。陆桥两头来往的都是人与货,连日来越南的闷热高阳晒得我已经没了人样,背着大包顶着短发一身土灰灰的衣服,凉鞋的脚趾头一直感觉有汗粘着沙。

    如果都市的生活倾向洁净,是在累积人生中清洁用品的剂量,追求深层的、全面的洁净,以广告中明亮的人生为目标;那么,旅行就是重新定义肮脏的过程。你总是脏的,脸上有油、裤子有灰,你却有种干净气质。因为穿越时空,心里会开始清明。背包内全是脏衣服,越南的汗水和灰尘也在身上,但烦恼留在台北,那混杂了一切的一切。

    如果幸运,旅行可以把心洗过一遍,在路上手指甲缝隙总是黑黑的,这样的指头抚过书页文字,会读出句子新的感受。如果不幸,旅人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回到了家乡,体内尘垢执着还在,人生似水,注满了还是同一个味儿。

    越南太热,这地方在玩一种温度游戏,测试到几度能够把过往全都融化。耳边越南女声柔软轻盈的口音开始让我昏昏欲睡,吃了一个礼拜鱼露口味的食物后,该是挥别越南友人,展开一人旅程的时候了。

    *

    进入中国边境,放眼望去海关没有游客,也没有冷气,都是当地人进出,排队队伍散发着燥热。轮到我了,海关人员摸不着头绪地看着黄绿色的台胞证。鲜少有台湾人由此入关,一时间工作人员不知如何处理,进出的中越工人商人眼角余光都打量着我。

    “这证件我要请上级看一下。”穿着绿色制服的女海关没表情地说,“你在旁边等等。”一旁立着的年轻男公安却很热情,小声确认:“台湾来的?”看我一个人背着大背包又轻声嚷着:“背包太重,我帮你卸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我说上肩下肩很麻烦,宁愿背着等,他却把电风扇拎到一旁,要我站过来点吹风。“南方实在太热了!”他说。顺便还说了他是江浙人。

    不一会办公室里走出了上级,非常仔细地研读了证件首页(仔细到差点让人以为证件数字之间藏了神秘文字,只有“上级”看得见)。他终于有了头绪,给了一张小单子填写,宣示你被允许进入他的国土。

    这时背包已经在年轻公安坚持下卸下放在地上了(下肩时他还帮我扶着背包)。那张单子让我顺利过了关,年轻女海关最后检查照片想确认我的脸,证件照那个挽着发又上妆的女子显然与眼前汗味背包客差异甚大,但她勉强承认了我们是同一人,决定放我走,并请我在她台前选择“不满意”到“非常满意”的服务态度单选按钮。我按下了“满意”,她给了一个迅速的笑容,迅速到我以为那是错觉,以为有一瞬间逃逸了大国追求文明的形式主义,有了一点真诚的交流。
第9节,
    接着我被指示挪移往前扫描行李,年轻公安立刻向前替我把沉重的背包搬到扫描处,再撤回他站岗的位置,远远对我颔首微笑。

    *

    扫描机扫出了行李中书本的样貌,立即又引起讨论。

    “拿出来瞧瞧。”没有主词,只有动词。叫你做啥就快动作。

    费力从底层翻了出来,一本英文旅游书、一本《百年孤寂》(大陆译名《百年孤独》)、一本奶奶的口述历史。公安警员各自拿了一本研读了起来。他们低着头翻过一页又一页,像书摊前研究着这书值不值得买的下班工人,但其实他们想搞清楚这几本书的背后意识形态,无奈英文与繁体中文不是公安的强项,三人就这样翻了几分钟没说话。

    十多年前父亲到大陆参加研讨会,带了一批书籍,在机场被拦下来,公安对其中一本批评共产党的书露出“这样很麻烦喔”的神情,却不说话只拖延时间。记得父亲在机场与说不出所以然却迟迟不放书的公安耗了一会儿,书还是被扣下了。握有权力的人有拖延的优势。他们没有每日早晚各一班的长途公交车要赶。c米c花c书c库c ;http://www。7mihua。com

    眼看当天最后一班到昆明的车可能来不及了,我决定对穿制服的三人解释自己,指着英文那本说“这是旅游手册”(是本背包客圣经LonelyPlanet,谈及政治与人权,当然我没说出口。)英文书第一个被放下,接着是小说。“只是一本小说”幸而《百年孤寂》这书名没什么疑点,公安却还是问了“这书讲什么?”“呃讲一个家族的故事是”不知如何再作解释,小说被放下了。

    最后一本是奶奶的口述历史小册子,简单说明了我是按照书中的地图来重走一趟奶奶逃难路线,书翻到地图那页,三人看了都抬起头来,找到了可以交代上级长官的答案:“哦你是来寻根的。”三人松了口气。我不知道是否解释了自己,但这答案让两方接上线了。

    “哦嗯。”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来就来,带那么多书,很重的。”

    挑剔戒备的眼神突然变成叮咛嘱咐,书全拢好收齐了,还扶着包让我塞书打包。速速把书挤到背包内,再三道谢顺便问了车站在哪里,三人热心告知。走出海关站,这下子才算正式进了中国。放眼一望这叫作河口的边境小城,人车货沓杂,地上多是黑油或痰污,地面热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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