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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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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人们迅跑的疾驶飞奔,舞台正在越来越缩小,某一天终将变成一个没有空间度向的圆点。

                 20

 译员又一次用喇叭简喊话,回答仍然是无边无际无止无尽的冷寂。

 弗兰茨环顾四周,河对岸的沉默象一巴掌打在大家的脸上,连打白旗的歌手以及美国女
演员都消沉了,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凭借内心的闪光,弗兰茨看到了他们都是如此可笑。但是他不想离开他们,也没有嘲讽
的兴致,内心中升起一种感情,象我们对被判罪者的无限怜爱。是的,伟大的进军即将完
结,可那是弗兰茨背叛它的理由吗?他自己的生命不也是到了尽头吗?在这些陪伴着勇敢的
医生走向边境的一群当中,他要嘲笑谁的表现癖呢?他们这些人除了表演还能做什么呢?他
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弗兰茨是对的。我不禁想起了那位为赦免政治犯组织请愿的布拉格编辑来。他完全知道
他的请愿对那些囚犯毫无帮助,他真正的目标不是解放囚犯,而是为了表现那些无所畏惧者
的存在。那样做,也是演戏。但是他没有任何其它的可能,他不是在演戏与行动之间进行选
择,是在演戏与完全无行动之间进行选择。在有些情势之中,人们给判决了只能演戏。他们
与哑默力量的斗争(河那边的哑默力量,墙里化为哑默窃听器的警察),是一个剧团对军队的
进攻。

 弗兰茨看着他那位从巴黎大学来的朋友举起了拳头,威胁着对岸的静寂。

                 21

 译员用喇叭筒进行第三次喊话。

 她再一次得到的沉默回答,使弗兰茨的沮丧突然变成了愤怒。他就在这里,站在泰柬边
境界桥仅仅几步远的地方,心中腾起一种要冲上桥去的不可阻挡的欲念。他想仰天痛骂,然
后在震天动地的机枪扫射声中死去。

 弗兰茨这种突然的欲念使我们想起了一些东西,是的,使我们想起了斯大林的儿子。当
他不忍再看到人类生存的两极互相靠近得瞬间可及的程度,当他发现崇高与卑贱、天使与苍
蝇、上帝与大粪之间再无任何区别,便一头闯到铁丝电网上触电身亡了。

 弗兰茨无法接受的事实是,伟大进军的光荣居然会与进军者的喜剧性虚荣打等号。他不
能承认欧洲历史高贵的喧嚣会消失在无际的沉寂里,不承认历史与沉寂之间不再有任何区
别。他想把自己的生命放到那座天平上,想证明伟大的进军比大粪要重一些。

 但是,人们在这里证明不出任何东西。天平的一个盘子里放着大粪,另一个盘子里是斯
大林之子投入的整个身躯,天平还是一动不动。

 弗兰茨没有让自己挨枪子,只是垂着头,与其他人一道,成单行,走向汽车。

                 22

 我们都需要有人看着我们。根据我们生活所希望承接的不同目光,可以把我们分成四种
类型。

 第一类人期望着无数双隐名的眼光,换句话说,是期待着公众的目光。德国歌手、美国
女演员,甚至那位高个驼背以及大下巴的编缉,就是这种类型。他习惯了他的读者,某一天
入侵者禁了他的报纸,没有什么能取代那些隐名的眼光,他便感到空气顿时稀薄了一百倍,
感到自己将被窒息。然而某一天,他意识到有人不断跟踪他,窃听他,鬼鬼祟祟地在街上给
他拍照,于是,隐名的目光又突然回到了他身上,他又能呼吸了。他开始对着墙里的麦克风
作戏剧性的演说,在警察那里找到了失却多时的公众。

 那些极其需要被许多熟悉眼睛看着的人,组成了第二类。他们是鸡尾酒会与聚餐中永不
疲倦的主人。他们比第一类人快活。第一类人失去公众时就觉得熄灭了生命之光,而这种情
况对几乎他们所有人来说是迟早要发生的。然而在第二类人这一方面,他们能够总是与自己
需要的目光在一起,克劳迪及其女儿就属于这一类。

 再就是第三类人,他们需要经常面对他们所爱的人的眼睛。他们和第一类人同样都置身
于危险处境,某一天,他们爱着的人儿闭上双眼,他们的空间将进入黑暗。特丽莎和托马斯
就属于第三类。

 最后是第四类,这一类人最少。他们是梦想家,生活在想象中某一双远方的眼睛之下。
比方说弗兰茨吧,他去柬埔寨边境只是为了萨宾娜,当汽车沿着泰国公路颠簸行进时,他能
感到她的眼睛久久地盯着自己。

 托马斯的儿子也属于这同一类型。让我们称他为西蒙吧(他将会很高兴有一个圣经里的
名字,象他父亲一样)。他期望的是托马斯的眼光。但卷入请愿运动的结果,是被大学赶了
出来。总是陪他出门的姑娘,是一位乡村牧师的侄女,他娶了她,成了一名集体农庄的拖拉
机手、天主教教徒,和一名父亲。他知道托马斯也住在农村时,激动不己:命运使他们的生
活对等了!他由此而生出勇气给托马斯写了一封信,不是要求对方回信,只是希望托马斯把
目光投向他的生命。

                   23

 弗兰茨与西蒙是这部小说的梦想家。与弗兰茨不同,西蒙从不喜欢他的母亲,从孩提时
代起,他就在寻找父亲。他愿意相信父亲是某种非义的牺牲品,并以此解释父亲后来施加与
他的不义。他从不生父亲的气,从不愿意与那位不断中伤父亲的母亲有什么联合行动。

 他在母亲身边一直住到十八岁,完成了中专学业,随后去布拉格续大学。那时的托马斯
是个擦洗工。西蒙常常一等几个小时,想撞见托马斯,但托马斯从未停下步来跟他说说话。

 他与那位大下巴编辑混在一起,唯一原因就是编辑的命运使他想起了父亲。那编辑从未
听说过托马斯,关于俄狄浦斯的文章早已给忘了。是西蒙向他谈到这篇文章,求他去劝说托
马斯在请愿书上签名。编辑同意了,因为他希望为这个他喜欢的孩子做点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西蒙回想起他与父亲见面的那一天,就为自己当时的怯场而羞愧。父亲
不可能喜欢他,在他这一方面,他喜欢父亲。他记得他们的每一句话,而且随着时间的推
移,他看出这些话是何等正确。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句是:“惩罚自己不知道做了些什么的
人是残暴的。”当女朋友的叔叔把一本圣经交到他手,耶稣的一句话特别震动了他:“原谅
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他知道父亲是无宗教信仰者,但从这两段相似的话
中,他看到了一种暗示:父亲同意他选定的道路。

 大约在他下农村的第三年,他收到了一封托马斯的信,邀请他去看看。他们的聚会是友
好的,西蒙感到轻松,一点也不结巴。他也许没有意识到他们互相并不十分了解。约四个月
之后,他收到一份电报,说托马斯与妻子丧生在一辆货车之下。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他听说父亲以前的一位情妇住在法国,并找到了她的地址。他极其
需要想象中的眼睛追随着自己的生命,于是间或给她写一些长长的信。

                 24

 萨宾娜不断接到那位悲哀的乡下通信者的来信,直到她生命的终结。很多信一直没有读
过,她对故土的兴趣已越来越少。

 那老头死了,萨宾娜迁往西方更远的地方,迁往加利弗尼亚,更远离了自己出生的故
国。

 她卖画没有什么难处。她爱美国,但只从表面上爱,表层下面的一切对她都是异己的。
脚下的泥土里没有爷爷和叔叔,她害怕自己被关进坟墓,沉入美国的土地。

 于是,有一天地写了一份遗嘱,请求把她的尸体火化,骨灰撤入空中。特丽莎与托马斯
的死显示着重,她想用自己的死来表明轻,她将比大气还轻。正如巴门尼德曾经指出的,消
极会变成积极。

                 25

 汽车在曼谷旅馆前停下来。人们再也不想主持会议了。他们成群给伙任意去观光,有些
出发去寺庙,另一些去妓院。弗兰茨在巴黎大学的朋友建议他们一起过夜,但他更愿意一人
独处。

 他走到街上时,天差不多都黑了。他老想着萨宾娜,感到她在看着自己。每当他感到她
久久的凝视,便开始怀疑自己:他从来就不知道萨宾娜想些什么。现在,这种怀疑也使他不
舒服。她会嘲弄他么?她把他对她的崇拜视为愚蠢吗?她是想告诉他,现在他该长大了,该
把全部身心交给萨宾娜赐给他的情妇吗?

 想象那张戴着大圆眼镜的脸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学生情妇在一起是何等幸福。这一
刻,柬埔寨之行对他来说似乎变得既无意义又可笑。他为什么要来呢?直到现在他才知道,
他终于一次亦即永远地发现了,他真实的生活,唯一真实的生活,既不是游行也不是萨宾
娜,还是这位戴眼镜的姑娘。他终于发现,现实要多于梦境,大大地多于梦境。

 突然,一个身影从昏昏夜色中闪出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讲了些什么。他朝拦路者看了
一眼,大吃一惊却充满同情。那人欠身鞠躬,嘿嘿微笑,用急促的语气咕咕哝哝。他想要说
什么?他象是邀请弗兰茨去一个什么地方,拉着他的手,把他引走了,弗兰茨肯定那人需要
自己的帮助,也许在他这次来的整个旅途中,他就有某种意识,难道他不是被叫来帮助什么
人的吗?

 突然,那人旁边又出现了两位,其中一个用英语向他要钱。

 此刻,戴眼镜的姑娘从他脑海中消逝了。萨宾娜盯着他,那个肩负伟大命运的非现实的
萨宾娜,那个使弗兰茨感到如此渺小的萨宾娜。她气愤而不满,震怒的目光射进了他的身
体:他曾经看过这种目光吗?其他人曾经辱骂过他这种愚蠢的好心肠吗?

 他把手臂从那人手中挣开,又被那人揪佐了袖子。他记得萨宾娜总是羡慕他的体力。他
接过了另一个人挥来的一拳,紧紧掐住,以一个极漂亮的现代柔道翻身动作把对方从他肩上
扔过去了。

 现在,他对自己很满意。萨宾娜的眼睛仍然看着他,她再也不会看到他羞辱自己了!她
再也看不到他的退却了!弗兰茨已经抛弃了柔弱和伤感!

 他感到自己对这些人有一种兴高采烈的仇很。他们还想好好嘲笑他以及他的纯真么!他
站在那里微微隆起肩膀,眼睛飞快地前后扫视,对付着两个还没倒下的歹徒。突然,他感到
自己的头挨了重重的一击,立刻栽倒下去。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人扛到某个地方,随后他就被
抛入空中,感到自己在沉落。又是狠狠的一击,他失去了知觉。

 他在日内瓦的医院里醒过来,克劳迪靠在他的床头。他想告诉她,她没有权利来这里。
他要他们把那戴眼镜的姑娘送来,他脑子里只想着她。他想大声喊出,除她之外他不能忍受
任何人呆在他身边。但他可怕地发现自己已不能说话。他带着无限的仇恨仰望着克劳迪,想
避开她转过身去。但他无法移动身子。头呢?也许行?不,他连头也动弹不得。他合上双眼
不看她。

                 26

 死了的弗兰茨终于属于他妻子了。他属于她就象以前从没属于过她一样。克劳迪料理了
一切:她负责葬礼,送发通知,买花圈,还做了身黑丧服——事实上是结婚礼服。是呵,丈
夫的葬礼是妻子真正的婚礼!这是她一生的作品的高潮!是她所有痛苦的报偿!

 牧师非常理解这一切,他在葬礼祷词中谈到,这是一种真正的婚姻之爱,这种爱经历了
多次考验,将为死者留下一块平静的天国,死者在瞑目之时就返归这个天国去了。那位弗兰
茨的同事,应克劳迪之邀来此作墓前祈祷演说,也首先向死者这位勇敢的妻子致敬。

 戴眼镜的姑娘由另一位朋友搀扶,站在后面的一个地方。由于吞服了大量的药片,加上
强忍哭泣,使她在葬礼结束之前就痉挛起来。她按住腹部,摇摇晃晃向前倾倒,朋友只好扶
着她离开了墓地。

                 27

 他一接到集体农庄主席打来的电报,就跨上摩托车,及时赶到那里并安排了葬礼。他选
定了一句献辞,将要刻到墓碑上的父亲名字之下: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他完全知道,父亲说话不会用这些词语,但他断定这句话表达了父亲的真实思想。上帝
的天国即正义。托马斯期望一个由正义统治的世界。难道西蒙没有权利用自己的语言来描绘
父亲的生命吗?他当然有:自浑沌远古以来,子孙后代不是都有这种权利吗?

 漫漫迷途终有回归,这是刻在弗兰茨墓前石碑上的献辞。它能用宗教语言来解释:我们
凡间生命存在的漫游,就是向上帝怀抱的回归。可知内情的人知道,这句话还有完全世俗的
意义。的确,克劳迪天天都谈起这事:

 弗兰茨,可亲可爱的弗兰茨,中年危机对他来说太受不了啦。是那个可悲的小丫头把他
投入了情网。是呀,她甚至不怎么好看(你们看见没有?她努力想把自己藏在大眼镜后
面!),但是,一旦他们生米煮个半熟(我们说不准!),他们就会一片鲜肉也换灵魂的。只
是当他妻子的,才知道他被这事坑苦了!纯粹是道德折磨!他情绪很低沉,他是好心正派的
人嘛。不然你能解释他那癫劲?不要命地跑到亚洲的什么地方去?他到那里去是找死哩。是
的,克劳迪知道这一点是绝对事实:弗兰茨是有意识去寻死的。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要死
了,没有必要说谎。她是他所唯一需要的人。他不能说话,但他是怎样用眼睛表达对她的感
激之情啊!他盯住她,请求她原谅。而她原谅了他。

                 28

 正在死去的柬埔寨百姓万民留下了什么?

 一个美国女演员抱着一个亚洲儿童的巨幅照片。

 托马斯留下了什么?

 一条碑文: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贝多芬留下了什么?
 一道紧锁的眉头,一头未必其实的长发,一个阴郁的声音在吟咏“非如此不可!”
 弗兰茨留下了什么?
 一句献辞:浸漫迷途终有回归。
 如此等等。我们在没有被忘记之前,就会被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之间的中
途停歇站。?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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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七、卡列宁的微笑
 1

 窗子外是一个山坡,长满了枝干歪扭痉挛的苹果树。密密树林在山坡之上占据了一大块
空间,山岭的曲线一直伸向远方。黄昏降临的时候,皎洁的月亮升入白晃晃的天空。特丽莎
向外走去,久久地站在门槛上。一轮玉盘悬在尚未黑下来的夜空,看似人们早上忘记关掉了
的一盏灯,一盏灵堂里的长明灯。

 沿着山坡生长出来的弯弯苹果树,没有一棵离得了他们的扎根之地,正如无论是托马斯
还是特丽莎都离不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已经卖掉了小汽车、电视机、收音机,这样才从一位
搬家进城的农民那里买来了一栋小小的房舍和花园。

 对于他们来说,乡村生活是他们唯一的逃脱之地。只有在乡村,人员才会出现经常的紧
缺,居住设施才会富余宽松。去地里或树林里干活,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看你过去的政治表
现,也没有人嫉妒你。

 特丽莎庆幸自己终于放弃了城市,甩掉了醺醺醉鬼对她的侵扰,还有在托马斯头发上留
下隐名女人的下体气味。警察局不再来纠缠了。同工程师的那段插曲与佩特林山上一幕混为
一体,她很难说清那是真实还是梦境。(事实上那工程师是秘密警察雇佣的吗?可能是,也
可能不是。借一套房子用来幽会并且不再与同一个女人来往的男人,也并不少见。)

 不管怎样,特丽莎高兴地感到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她和托马斯单独生活在一起了。是单
独?让我说得更准确一些:“单独”生活,意昧着与以前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中断关系,把他
们的生活一刀两断。然而,他们还是生活在人们的陪伴之下,与这里的乡下人工作在一起,
完全感到温暖如家。他们经常互相串串门。

 他们那天在有俄国街名的矿泉区,碰到那位地方集体农庄主席。当时特丽莎在自己心中
发现了一幅田园生活的图景。这幅图景来自她曾经读过而且至今记得的书本,或者来自她的
先辈。这是一个和谐的世界,大家一起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
的生活常规:星期天的教堂礼拜,男人们得以避开自己婆娘的小酒店,星期六在小酒店厅堂
里的乐队演奏以及跳舞的村民。

 然而,当局管治下的乡村生活已不再具有往昔的模样了。教堂在附近的村庄里,没有人
到那里去;小酒店变成了办公室,男人们找不到地方聚会和喝啤酒;青年人也没有地方跳
舞。教堂庆典假日已被禁止,没有人关心非宗教的种种取代性活动。最近的电影院也在十五
英里外的小镇上。这样,一天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劳累下来,他们只能把自己关在四壁之
内,被散发出袭人寒气般怪昧的现代家具所环绕,呆呆地看一阵闪来闪去的电视。他们除了
晚饭前顺路到某个邻居家扯一两句闲话以外,从不到别人家去做客。他们都梦想着搬进城
去。这样的农村生活对他们来说,哪怕微乎其微的一点趣味也没有。

 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定居,也许正是这一事实使政府放松了对农村的控制。一个农民,不
再拥有自己的土地,仅仅只是个耕地的劳动力,便无须再对什么家乡成工作尽心尽力。他没
有什么可以失去,没有什么值得害怕。这种冷漠的结果,是农村保存了更多的自由和自治。
集体农庄主席不是从外面派来的(象城里所有高层的经理那样),是村民们从他们自己当中推
选出来的。

 人人都想离开,于是特丽莎和托马斯就成了一种例外的情况:是自觉自愿来的。村民们
都想争得机会,以便去镇上东游西荡混上一个白天,特丽莎和托马斯却情愿呆在乡下,这样
的话,不用多久,他们对村民们的了解,比村民们的互相了解还要多。

 集体农庄主席成了他们真正的至交好友。他有一个老婆、四个孩于,一头喂得象狗一样
的猪。猪的名字叫摩菲斯特,它是这个村庄的骄傲和主要兴趣焦点。它可以回答主人的召
唤,总是很干净,有粉红色的皮肉,踏着四蹄大摇大摆,很象一个大腿粗壮的妇人踩在高跟
鞋上。

 卡列宁第一次看到摩菲斯特,十分惶惶不安,围着它嗅了好久。但他很快就与对方交上
了朋友,友好之至,甚至爱它胜过爱村子里的狗类。确实,他对狗类除了蔑视外别无任何好
感。这些狗总是被套在他们的狗舍里,老是傻头傻脑并且毫无目的地叫嚷不休。我平心而
论,卡列宁极为欣赏自己与猪的友谊,正确地估计了自己同类的价值。

 主席很高兴帮助他以前的外科医生,尽管他同样处在发愁的时候,办不了更多的事。托
马斯当上了小卡车司机,把农庄工人送到地里去,还拉点设备什么的。

 集体农庄有四个大大的奶牛棚,还有一棚小母中,共四十头。特丽莎负责照管这些牛,
每日两次把它们送到草场去。一些较近又较为容易进入的草场,都要被割得光秃秃的了,她
只好超着中群到山地里去放牧,渐渐地越找越远,越跑越宽,一年下来,就把四周远远近近
的牧场都跑了个遍。如同在她小镇的青春岁月里那样,她总是带着一本书,白日来到牧场
上,便开始把它打开,读起来。

 卡列宁总是陪着她,见到小奶牛活泼得过分,或者试图摆脱人的控制,它就学会了猪搞
叫,显然把这一切于得有滋有昧。他毫无疑义是他们三个中间最快活的一个。他前所未有地
取得了时钟掌管者的地位,以至如此受到尊敬。乡村生活中无即兴可言,特丽莎和托马斯的
衣食起居都越来越按部就班,接近他的时间表。

 一天午饭后(这个时候他们都有一个小时的闲暇),他们带上卡列宁到屋后的小山坡上散
步。“我不喜欢他跑起来的样子。”特丽莎说。

 卡列宁的一条后腿有点跛。托马斯弯腰细心查看了一番,发现在跗关节附近有一处小小
的伤口。

 第二天,他把卡列宁置于卡车驾驶座前,顺路带他去相邻的一个村庄,找一位本地的兽
医。一个星期后,他又去看了一次兽医,回家时来了一个消息:卡列宁得了癌症。

 托马斯花了三天时间,加上兽医的帮忙,给他动了手术。托马斯带他国家时,他还没有
完全解除麻醉。他睁着眼,呜咽着,躺在他们床边的小毯子上,剃得光光的一只大腿上,切
口和缝合的六针令人心痛地明显可见。

 最后,他试图站起来。他失败了。

 特丽莎一阵恐慌,担心他再也不能走路。

 “不要着急,”托马斯说,“他还在麻醉之中。”

 她试着把他抱起来,但被他咬了一口。这是他第—次咬她。

 “他认不出你,”托马斯说,“他不知道你是淮。”

 他们把他抱到床上,没过多久,他和他们一样睡着了。

 凌晨三点钟,他突然把他们弄醒,播着尾巴爬到他们身上,一个劲地贴上来蹭着,怎么
也不满足。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他们弄起来!往常他总是等着他们中间的一个醒来,然后才敢于往他
们身上跳的。

 现在还是深夜,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突然来了。谁能说出他在康复的路途上走了多远?
谁知道他正在同什么幽灵搏斗?他正在家里,同他亲爱的朋友在一起,他似乎正强迫他们来
分享一种极度的欢欣,一种回归和再生的欢欣。

 2

 《创世纪》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上帝创造了人,是为了让人去统治鱼、禽和其他一切上
帝的造物。当然,《创世纪》是人写的,不是马写的。上帝是否真的赐人以统辖万物的威
权,并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上,倒有点象这么回事,是人发明了上帝,神化了人侵夺来的
威权,用来统治牛和马。是的,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战争中,宰杀一匹鹿和一头牛的权利也是
全人类都能赞同的。

 我们受赐于这种权利的原因,是我们站在等级的最高一层。但是如果让第三者进入这场
竞争——比方说,一个来自外星的访问者,假如上帝对这个什么说:“子为众星万物之主
宰”——此刻,《创世纪》的赐予就成为了问题。也许,一个被火星人驾驭着拉套引车的
人,一个被银河系居民炙烤在铁架上的人,将会回忆起他曾经切入餐盘的小牛肉片,并且对
牛(太迟了!)有所内疚和忏悔。

 特丽莎伴着牛群行走,赶着它们,为职责所迫而对它们给以约束,因为小牛们活蹦乱
跳,爱往地里跑。卡列宁总是陪着她,天天如此随她去草场已有两年了。他总是乐于对牛群
的严厉,冲着它们吼叫,维护自己的权威(他的上帝给了他统治牛类的威权,他为此而骄
傲)。然而今天,他实在困难重重,—靠三条腿一跛一跛,第四条腿上还带着正在化脓的伤
口。特丽莎总是弯下腰去抚摸他的背脊。很清楚,动手术两个星期之后,癌症还在继续扩
散,卡列宁将每况愈下。

 路上,他们碰到一位邻居,那女人脚踏套鞋急着去中棚,却停了够长的时间来问:“这
狗怎么啦?看起来一跛一拐的。”“他得了癌症,”特丽莎说,“没希望了。”她喉头梗
塞,说不下去。那女人注意到了特丽莎的泪水,差点冒起火来:“天呐,不要跟我说了,你
要为一条狗嚎掉一条命呵!”她并无恶意,是个好心的女人,只是想安慰特丽莎。特丽莎懂
得的。在乡村这一段时光里,她已经意识到,如果乡亲们象她爱卡列宁一样也爱着每一只兔
子,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屠杀任何禽兽,他们和他们的禽兽就都要饿死。但是,眼下这位妇人
的话还是使她一震,觉得不够友好。“我懂的。”她顺从地回答,很快转过身子径自走了。
她对狗所承担的爱,使她感到隔绝和凄凉。她掺然地笑笑,对自己说,她需要把这种爱藏得
更深些不至于招人耳目。人们想到某人爱着一条狗的话,必然会纷纷义愤。但如果哪个邻居
发现特丽莎对托马斯不忠,却会在她背上开玩笑地拍上一掌,作为暗中团结一致的信号。

 象平常一样,特丽莎在山路上继续走着,看着她的牛互相挤擦,想到这是些多么好的小
牲口。安详、诚实,有时候孩童般地活泼,看上去都象些故作稚态的老人。没有什么比牛的
嬉戏更使人动心了。特丽莎在它们的一些滑稽动作中得到乐趣,不禁想到(两年的乡村生活
中,这个观念一直在不断地向她闪回),一个人简直是牛身上的寄生虫,如同绦虫寄生在人
身上:我们吸血鬼一样吸吮着牛乳。非人类的生物可能在他们的动物学书本里是这样来界定
人的:“人,牛的寄生物。”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个界定当作一个玩笑,用一种自觉优越的哈哈笑声把它打发。但是
特丽莎是认真对待它的,因此发现自己处于某种不安全的地位:这种观点很危险,正在使她
与人类的其他人拉开距离。尽管《创世纪》说上帝给予了人对所有动物的统治权,我们还是
可以解释,这意昧着上帝仅仅是把它们交付给人来照看。人不是这颗星球上的主人,仅仅是
主人的管理者,于是最终应该对管理负责。笛卡儿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认为人是
“mat—treetproprietairedelanature(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毫无疑义,他的这一步与
他直截了当地否认动物有灵魂,有着深深的联系。笛卡儿说,人是主人,人是所有者,因此
野物仅仅是一种自动机,一种能活动的机器。一个动物感觉伤心,这不是伤心,只是一种不
中用了的装置发出刺耳噪声。一辆马车的轮子咬咬嘎嘎作响,并不是什么痛,只是需要加油
而己。所以,我们毫无理由为一条狗在实验室被活活剖开而悲伤。

 牛群开始吃草了,特丽莎坐在一个树桩上,身边的卡列宁把脑袋搁在她的膝头上。她回
忆起约摸十年前在报上读过的一条补白新闻,仅仅两行宇,谈的是在俄国某个确切的城市,
所有的狗怎样被统统射杀。这是一篇不显眼而且看来没什么意义的小文章,但正是它,使她
深深感到了对祖国那个超级邻居的绝对恐怖。

 这篇文章是后来一切事情的预兆。入侵后开始的几年,恐怖统治还不怎么典型。整个民
族没有一个人在实际行动上赞同占领当局,占领者们不得不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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