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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小说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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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他们从气窗的口上放了许多枪,无疑地是希望有什么在附近经过的德国支队可以听见。
  这个在森林里面长大的妇人不再动弹了,不过这种声音教她焦躁,教她生气。一阵恶怒在她心上发动了;她几乎想弄死他们,免得再闹。
  随后,她越来越焦躁,开始瞧着壁上的挂钟,计算过去的时间。
  她父亲去了一个半钟头了。现在他早到了城里。她仿佛看见了他:他把事情告诉了乐伟业先生,这一位却因此而脸色发白,于是打着铃子问女佣人索取他的军服和军器。他又仿佛听见了那阵在各处街道上流动的鼓声。看见了各处窗口里现出好些惊惶的脑袋。那些民兵从各自的家里喘着气走出来,衣裳还没有穿好,一面扣着身上的皮带,用体操式的步儿往指挥官家里走。
  随后,队伍排好了,高跷站在头里,在深夜的积雪中间向森林开拔。
  她又瞧着壁上的钟:“再过一点钟;他们可以到这儿。”一阵神经质的焦躁使得她心里忍耐不住了。每一分钟在她都好像是无穷尽的。真慢呀!
  最后,她假定他们要到来的时刻,已经被钟上的针指出来于是她再打开门去听动静,望见有一个人影子正小心地在那儿走。她害怕了,迸出了一声叫唤。谁知那就是她的爹。他说道:
  “他们派我来看情形是不是没有变。”
  “没有,一点也没有。”
  这时候,他也在黑暗中吹起了一声拉得很长的尖锐的口哨。不久就看见一堆黄不黄黑不黑的东西,从树底下慢慢地走向近边来:一队由十个人组成的前哨。
  高跷不断地重复说道:
  “你们不要在气窗跟前经过。”
  后来,那些先到的人把那个令人不放心的气窗,指给了后到的人看。
  末了,部队的主力到齐了,一共是两百人,每人带了两百粒子弹。
  精神激动的乐伟业浑身发抖了,他把弟兄们安排布置好,把房子团团围住,一面却在那个气窗前面,那个开在墙脚边给地窖通空气的小黑窟窿前面留下了一个大的空白区域。
  随后,他走到房子里面了,并且问明了敌人的实力和动态,因为敌人现在绝无声息,竟使他们可以相信敌人已经失踪,消灭,从气窗里飞走了。
  乐伟业先生在那方盖板上跺着脚叫唤:
  “普鲁士军官先生!”
  德国人却不回答。
  指挥官接着又叫唤:
  “普鲁士军官先生!”
  竟然没有效果。他费了二十来分钟,劝告那个一声不响的军官把军械和配备缴出来投降,同时允许保全他们全体的生命安全和军人荣誉。不过,无论是同意或者仇视的表示,他没有得到一桩。因此形成了僵局。
  民兵们正踏着地面上的雪,使劲用胳膊打着自己的肩头,如同赶车的人教自己取暖似的,并且都瞧着那个气窗,那种想从气窗前面跑过的孩子气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民兵们中间有一个姓酒罐的,素来很轻捷。这时候突然冒险了,他使起一股劲儿像一只鹿似地在气窗前面跑着走过去。这尝试竟成功了。俘虏们都像死了一样。
  有人高声叫唤着:
  “没有一个人。”
  后来另一个民兵又从这个危险的窟窿前面,穿过那段没有受包围的地方了。这样,就成了一种游戏。不时就有一个人跑起来,从这一堆中间跑到另一堆中间,如同孩子们的某种游戏,并且两只脚提得那样活跃,所以就有许多雪块儿跟着他跳起来。有人为了取暖,烧燃了几大堆枯枝,于是民兵们跑动的侧影,在一阵由右面跑到左面的迅速动作里照得明显了。
  有一个人叫唤:
  “轮到你了,笨鹅。”
  笨鹅是一个胖大的面包商人的姓,他本人的大肚子惹起了同伴的笑声。
  他迟疑起来。有人取笑他了。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就用一种小小的体操式的步儿起程了,那种步儿是有规则的,气喘吁吁的,大肚子摇来摇去。
  全队的人都笑出眼泪来了。大家打起吆喝来鼓励他:
  “好啊!好啊!笨鹅!”
  他将近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这时候,气窗里闪出了一道长而快的红光。同时、叭地响了一声,接着这个胖大的面包师带着一声骇人的叫唤扑倒在地上了。
  没有一个人跑过去救他。随后,大家看见他在雪里手脚伏地爬着,口里一面哼个不住,末了,等到他爬完那段可怕的路程便晕倒了。
  他臀部的脂肪里中了一粒枪弹,部位正是臀尖上。
  在初次的意外和初次的惊慌过了以后,一阵新的笑声又起了。
  不过,指挥官乐伟业在那所房子的门槛边出现了。他刚刚决定了他的作战计划。这时候用一种颤动的声音下着命令:
  “白铁铺卜朗虚老板和他那些工友。”
  三个人走到他跟前了。
  “你们把这房子的落水管都取下来。”
  一刻钟之后,他们就搬了二十来米长的落水管交给了指挥官。
  于是他用尽了千般小心,在地窖的那块盖板旁边挖了一个小圆孔,后来从一口井的抽水机边引出一道水路通到这个小圆孔里来,他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我们就要请这些德国先生喝点儿东西!”
  一阵由于赞美而起的狂热“胡拉”之声爆发了,接着就是一阵狂嚷和傻笑。后来指挥官组织了好些个工作小组,五分钟换一次班。接着他发命令了:
  “抽水!”
  于是井上的那副抽水唧筒的铁挽手开始摇动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沿着那些落水管流着,接着不久就带着一阵溪涧中的流泉幽咽之声,一阵有些红鱼在里面出没的岩泉的幽咽之声,从梯子上一级一级落到了地窖里。
  大众静候着。
  一点钟过了,随后,两点钟,随后又是三点钟。
  怒气冲天的指挥官在厨房里散步了,他不时把耳朵贴在地面上,设法去猜度敌人正做着什么事;暗自询问他们是否不久就会投降。
  敌人现在起了骚动了,有人听见了他们撞动地窖里的那些酒桶,听见了他们说话,听见了他们弄得水哗哗响。
  后来在早上八点钟光景,一句用德国口音说的法国话从气窗里传出来了:
  “我要和法国军官先生说话。”
  乐伟业从窗口边略略伸出了脑袋答话:
  “您投降吗?”
  “我投降。”
  “那末请您把所有的枪都送到外边来。”
  于是大家立刻看见一枝枪从气窗里伸出来了,并且随即倒在雪里了,随后又是两枝,三枝,所有的军器都齐了。末了,那道同样的声音又叫唤:
  “我没有了。请您快点,我已经淹在水里了。”
  指挥官发了命令:
  “停止抽水。”
  抽水唧筒的摇手不动了。
  末了,把那些握枪候命的民兵塞满了那间厨房,他才从从容容托起了那方榆木盖板。
  四只脑袋出现了,那是四只湿透了的灰黄长发的脑袋,后来,大家看见那六个德国人一个跟着一个走上来,那都是发抖的,浑身流水的和惊慌失措的。
  他们都被人捉住了,都上了绑了。后来,因为大家恐怕有什么意外,就立刻分成两队出发;这两队中间有一队是押解俘虏的,另一队,却用一张铺在几根树条子上的床垫子抬着笨鹅。
  他们都胜利地回到了勒兑尔的城里。
  乐伟业先生因为生擒普鲁士的一队前哨的功勋得到了政府的勋章,而那个胖大的面包师因为在敌人跟前受伤,也得了军人奖章。

'27'海港

  顺风圣母号是一艘三桅大帆船,它于1882年5月3日从勒阿弗尔出口开往中国海面,经过四年的旅行,它于1886年8月8日回到了马赛的海港。当初它在到达中国海港卸了货物以后,立即找到了新的买卖,被人包了开往阿根廷的京城,又从这地方,装上了好些运往巴西的货物。
  好些次其他的行程,经受过好些次的海上损失,好些次的修理,好多个月的无风时期,好多次又遇上把它吹到航线之外的狂风,一切意料不到的事,海面上的种种幸运和恶运,曾经使得这艘诺曼第的三桅船远远地和它的祖国相隔绝,直到现在它才满载美洲的罐头食物回到马赛来。
  在最初出口的时候,船上除了船长和副船长之外,一共有14个海员,8个是诺曼第省的人,6个是布列塔尼省的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5个布列塔尼人和4个诺曼第人。那个布列塔尼人是在路上死掉的,4个在不同的情况之下失踪的诺曼第人,却由两个美国人、一个黑人和一个在某天晚上从新加坡一家咖啡馆里用劝诱手段募来的挪威人接替了职务。
  那艘庞大帆船,它的帆全数卷好了,帆桁都在船桅上构成了十字形,船身由一条在它头里喘气的马赛拖轮拖着走,这时候已经在海湾里了,水面忽然慢慢地平静下来,帆船只在余波上摇动,经过那座有名的伊夫古堡跟前,随后又经过海湾里的一切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灰白石岩下面,就开进了古老的海港。港里的船像是堆在那儿一样,它们沿着码头,船舷靠着船舷,全世界的船,大的,小的,各种型式的,各种装备的,几乎应有尽有,混杂地停在这个满是臭水而又过于窄狭的港内碇泊区;马赛本来有一份以美味著名的红烧鱼羹,这些船泊在碇泊区里,互相微触,互相摩擦,简直就象是一份“船羹”浸在一份经过调和加过香料的鱼汤里。
  顺风圣母号下碇了,位置正在一艘意大利双桅小船和一艘英吉利双桅快船的中间,这两艘船在事前让出了空档使它通过;随后,等到海关和海港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船长就允许了三分之二的海员到岸上去寻晚上的娱乐。
  已经天黑了,马赛一片灯火。在夏季傍晚的热空气里,一阵带着大蒜味儿的烹调香味,罩在喧闹的市区上面飘浮,人声,车轮转动声,撞击声,南方意味的欢笑声,在市区里混成一片。
  那10个被海水摇荡了好多个月的汉子一下上了岸,因为久离祖国人地生疏,又因为失掉了都市生活的习惯,所以都是迟迟疑疑的,他们排成了双行的队形,很慢很慢地向前走。
  他们摇摇摆摆地走着,仔仔细细寻觅方向,探索那些和碇泊区相通的小胡同,在这六十六天最后的海程之中,性的饥渴早已在他们身上扩大,现在他们全体都被这欲望陶醉了。几个诺曼第人在头里走着,引路的是绥来司丹 ;杜克罗,那是一个高大强健而且狡猾的少年人,每逢他们登陆总是他做领队。他猜得着那些好地方,使得出种种独具的手腕,并且那些在港里的海员们之间常常发生的喧闹场面中间,他是不大加入的。不过到了他加入了的时候,他却谁也不怕。
  那些黑暗的小胡同全是向着海岸的下坡路线,正像是许多排泄脏水的阴沟,从里面吐出种种重浊的味儿,一种从窄小屋子里出来的气息。绥来司丹在这些胡同之间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选择了一条迂回曲折的过道,其中好些房屋的门上都点着向前突出的风灯,灯上的磨沙颜色玻璃用大型的数字标出了门牌号码。在各处门口的窄小的穹顶下面,好些系着围腰像是女佣样的妇人都在麦秸靠垫的椅子上坐着,一下看见他们走过来,她们全站起了,向前走了三步,直到那条把胡同分成两半的明沟边,于是切断了那些慢步走着的海员们的行列。那些海员们慢步走着,并且唱着,笑着,已经因为接近勾栏而浑身像是着了火。
  偶然间,在某一家门里过道的尽头,另外一扇包着棕色牛皮的门忽然开了,那里面露出了一个脱了外衣的胖妇人,她的肥大的腿就突然在白棉纱的紧身汗裤里显示了它的轮廓。她的短裙短得像是一圈膨起的束腰带;胸部肩部和胳膊上的柔软肌肉,映着一副绣着金边的黑绒腰甲显出了一片粉红的颜色,她远远叫着:“你们来吗,漂亮小伙子?”然后,她竟亲自跑出来,在他们中间扭住了一个向自己的门口拉,用着全身的气力,如同一只蜘蛛拖着一只大于自身的昆虫一样攀住了他。那个被这种接触所煽动的汉子只软弱地抵抗着,而其余的人停住脚步来看,他们的迟疑不决之点,就是是否要立刻进去或者再延长这场使人垂涎的散步。随后,那妇人费尽气力把那海员拉到自己店子的门限边了,其他人正要跟在他后面涌进去,杜克罗是认得那一类地方的,这时候他突然叫唤道:“不要进去,马尔尚,不是这地方。”
  于是那个被拉的汉子服从这道声音了,粗鲁地挣脱了自己的身体一下就冲出来,接着那些朋友们重新构成了行列,那个妇人气极了,用种种不堪的话在他们后面辱骂,同时,他们前面的沿街一带,其余的妇人受着喧闹的吸引,都走到了各自的店门外边,用发嗄的声音嚷出了种种满是许诺的召唤。这条胡同原是一个斜坡儿,现在靠坡上的那一段,全是种种由守门的爱神们合唱出来的诱惑的阿谀,靠坡下的那一段,种种由失望的姑娘们用侮辱合唱对他们发出来的污秽诅咒,海员们夹在两者之间终于走得一步比一步更像是着火了。他们不时遇着了另外一群人,好些腿上响着零丁铁件的兵,好些其他的海员,好些零零落落的小资产阶级,好些店员。随处都发现其他的新胡同点着不甚明朗的灯火。他们始终夹在这一类的“肉屏风”之间,在这一座满是窄小房子的迷宫里,踏着这一种渗出臭水的泥泞路面前进。
  到末了,杜克罗打定主意了,接着就站在一所外表颇为美观的房子跟前,教他全队的人都进去。
  欢会中的花样是应有尽有的!延长到四小时,那10个海员都饱尝了爱情和美酒。六个月的工资一下子花个精光。
  在那家咖啡馆的大厅子里,他们以主人翁的姿态盘踞着,用一种恶意的眼光瞧着那些常来的普通顾客,这种顾客都坐在各处角落里的那些小桌子上,那些没有接着客的女招待当中便有一个做英国胖孩子打扮的或者做音乐咖啡馆的歌星打扮的,跑过去伺应他们,随后就靠着他们坐下了。
  每一个海员一走进来就选定了他的女伴,并且在整个晚会之中保留着她,因为平民是不喜欢变来变去的。他们把三张桌子拼拢来,在第一次干了杯以后,那个已经散了的双行队形,由于加入许多和海员人数相等的女伴便扩大了一倍,目下他们又在扶梯房里重新整队了。到了那一长列爱人们组成的队形涌进了那扇通到各处卧房的窄门,每一级扶梯的木板上面,都被每一对爱人儿的四只脚长久地踏出许多声响。
  随后,他们为了喝酒又下楼了,随后又重新再上去,随后又重新再下楼。
  现在,他们几乎全是半醉的了,高声说话了!每个人红着一双眼睛,抱着心爱的人坐在膝头上,唱着,嚷着,举起拳头敲着桌子,端着葡萄酒对嗓子里直灌,毫无顾忌地把人类的野性撒出来。在这些汉子的中央,绥来司丹 ;杜克罗拥着一个脸上发红的高个儿女招待跨在腿上,热烈地瞧着她。他醉得比其余人都轻些,却不是由于他喝得少些,而是由于他还怀着好些另外的念头,他来得比较温存,想着法子谈话。他的种种意思现在有点不相联贯了,想起来的话忽然间又忘掉,以至于他不能正确地回忆他本来想说的事。
  他笑着,重复地说:
  “这样,这样……到目前,你在这儿有不少的时候了。”
  “六个月,”那女招待回答。
  对于她,他的神气是满意的,仿佛“六个月”这句话就是品行良好的证据,后来他接着说道:
  “你可欢喜这种生活?”
  她迟疑着,随后用忍耐的意味说:
  “大家惯了。这并不比旁的事情讨厌。做女佣或者做妓女,反正都是肮脏的职业。”
  他的神气仍旧肯定了这种真理。
  “你是本地人?”他问。
  她摇头表示“不是”,没有答话。
  “你是从远处来的?”
  她用同样的方式表示“对的”。
  “那么是从哪儿来的?”
  她仿佛像是思索,像是记忆似的,随后,喃喃地说:
  “从贝尔比尼央来的。”
  他又很满意了,并且说:
  “啊,这样的。”
  现在她开口来问了:
  “你呢,你可是海员?”
  “对的,美人儿。”
  “你来得远吗?”
  “啊,对的!我看见过好些地方,好些海港和其他的一切。”
  “你可是绕过地球一周吧,也许?”
  “你说得对,或者不如说是绕过两周。”
  她重新又显得迟疑起来,在脑子里寻找一件忘了的事,随
  后用一道稍许不同的,比较严肃的声音问:
  “你在旅行中间,可曾遇见过许多海船?”
  “你说得对,美人儿。”
  “你可曾碰巧看见过顺风圣母号?”
  他带着嘲讽的笑容说:
  “那不过是上一周的事。”
  她的脸色发白了,全部的血液离开了她的腮帮子,后来她问:
  “真的,的确是真的?”
  “真的,正象我和你说话一样。”
  “你不撒谎,至少?”
  他举手了。
  “我在上帝跟前发誓!”他说。
  “那末,你可知道绥来司丹 ;杜克罗是不是还在那条船上?”
  他吃惊了,不自在了,指望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你认识他?”
  她也变成很怀疑的了。
  “噢,不是我!认识他的是另一个女人。”
  “一个在这儿的女人?”
  “不,在附近的。”
  “可是本胡同的?
  “不,另外一条胡同。”
  “怎样的女人?”
  “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想知道些儿什么,那个女人?
  “她大概是找同乡人吧,我怎样知道?”
  感到,猜到有点儿严重的东西快要在他俩中间突然披露出来,为了互相窥探,他俩的眼光互相盯着了。
  他后来说:
  “我可能够看得见她,那个女人?”
  “你将要和她说什么?
  “我将要和她说……我将要和她说……说我看见过绥来司丹 ;杜克罗。”
  “他身体可平安,至少?”
  “正像我一样,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
  她又不发言了,集中自己的种种思虑,随后,从容地说:
  “它上哪儿去啦,顺风圣母号?”
  “就在马赛,还用多说。”
  她忍不住了,突然显出一个吃惊的动作:
  “的确是真的?
  “真的!”
  “你可是认识杜克罗?”
  “是呀,我认识他。”
  她依然迟疑不决,随后很慢很慢地:
  “好呀。这好呀。”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听我说,你可以告诉他……并没有什么!”
  他始终瞧着她,自己渐渐越来越不自在。末了他要明白底细了。
  “你可是也认识他,你?”
  “不认识,”她说。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她突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跑到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跟前,取了一只柠檬果把它破开,向一只玻璃杯子里挤出了它的汁子,随后又把清水装满了这只杯了,末了端给杜克罗:
  “喝了这个吧!”
  “干什么?”
  “先解解酒。以后我再给你说。”
  他顺从地喝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嘴唇,随后说道:
  “喝好了,我听你说。”
  “我就要对你说点儿事情,不过你应当允许我不要对他说起看见了我,也不要对他说起你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你应当先发誓。”
  他狡猾地举起了手。
  “这个,我就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既然如此,你将来可以说: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阿哥死了,三个人在一个月里边都害了肠热症死了,那是1883年的1月,到现在是三年半。”
  这时候,他也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翻腾,困苦非常使得他有好半天简直找不着什么话来回答;随后,他怀疑了,接着就问:
  “你相信这是可靠的?”
  “我相信这是可靠的。”
  “谁给你说的?”
  她伸起两只胳膊压着他的肩头,睁起两只眼睛盯着他:
  “你应当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是他的妹子!”
  他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弗朗琐斯?”
  她又重新盯着眼睛来端详他了,随后,由于一阵使人发狂的惶恐的刺激,一阵深刻的震栗的刺激,她很低地,仿佛像含在嘴里而没有吐出来的一般喃喃地说:
  “噢!噢!是你,绥来司丹?”
  他俩面面相觑地都不动弹了。
  在他俩的四周,那些同来的伙伴始终狂吼一般唱着。酒盅儿,拳头和鞋跟的声音闹出一种噪音,响应着那些叠唱的拍子,同时,妇女们的尖锐号叫和男人们的喧嚣狂吼混成一片。
  他觉得她坐在他身上,浑身滚烫,神情慌乱,紧紧地搂着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时候,害怕有人听见,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用那种低得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见的声音说道:“糟糕!我们干了些什么好事哟!”
  她眼眶里立刻包满眼泪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我的过错吗?”
  但是他突然说:
  “那么,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父亲,母亲和阿哥?”
  “三个人在一个月中间,如同我向你说过的一样。我当时独自一个人待着,除了我那些破衣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我们欠了药房、医生和三桩埋葬的帐,那都是我用了家具去抵的。
  “以后,我到加舍老板家里做佣工了,你很知道他,那个跛子。那一年我刚好满十五岁,从前你动身的时候,我还没有满十四。我上了他的当。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是那么傻的。随后我又在公证人家里做女佣了,他又诱惑了我,并且带了我到勒阿弗尔那地方一间屋子里。不久他简直不再来了;我过了三天没有东西吃的日子,后来找不着工作,我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坐酒店了。我因此也看见了几处地方,我!唉!几处脏地方!卢昂,埃勿勒,里勒,鄱尔它,贝尔比尼央,尼斯,随后马赛,直至现在!”
  她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润湿了她的腮帮子,流到了她的嘴里。
  她接着说:
  “从前,我以为你也死了,你!我可怜的绥来司丹。”
  他说:
  “我先头简直没有认得出是你,我。你从前是那么矮小,现在,这么强健!但是你怎么没有认得出是我,你?”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我看见的男人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在我眼睛里仿佛全是一样的!”
  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盯住她的瞳孔,受到了一种羞惭的情绪拘束,并且这情绪强烈得使他如同挨着打的孩子一样老是想叫唤。他仍旧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抚着她的脊梁,这时候他终于从注视里认识了她,认识了他这个妹子 ; ;从前他在各处海面上飘荡的时候,她正和那三个由她送终的人留在家乡。于是,突然用他那双粗而且大的海员大巴掌抱住这个重新寻着了的脑袋瓜,像我们吻着亲骨肉一般开始吻着她了。随后,一阵呜咽的动作,一阵男人们的强烈呜咽动作,长得如同波涛一样的,简直就像一阵大醉中干噎一般升到了他的喉管里。
  他吃着嘴说:
  “你在这儿,原来你就在这儿呀,弗朗琐斯,我的小弗朗琐斯……”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用一道震耳的声音狂吼着,一面举起拳头很沉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使得那些震翻了的小玻璃杯子都打碎了。随后他走了三四步,左右晃着,伸长两只胳膊,扑倒在地下了。末了他在地下打滚了,一面嚷着,一面用四肢打着地面,并且一面发出好些像是临终干喘的怕人的呻吟。
  所有他那些同伴都瞧着他大笑。
  “他不过是喝醉了,”有一个说。
  “应当教他睡,”另一个说,“倘若他出街,有人马上会把他送到监牢里。”
  这时候,因为他身上还有零钱,老板娘就给了他一个铺位,于是他那些醉得连自己都立不稳的同伴们,从那条窄小的扶梯上面,举起他一直送到那个刚刚接待了他的妇人的卧房里,而那个妇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那张给他们做过犯罪现场的卧榻旁边,一直陪着他哭到天亮。

'28'在树林里

  [法国]莫泊桑
  莫泊桑的小说也擅长男欢女爱的描写,《在树林里》以幽默、诙谐的笔调、描写了一对老人以独特的方式追求和表达爱情的故事。
  
  乡长正想坐到餐桌旁吃午饭,忽然有人来报告,说是农田巡查员抓到两个人,正等在乡长办公室里听候发落。乡长匆匆赶去,只见农田巡查员霍希多尔老人面容严肃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注视着一对年纪已经不轻的城里男女,俨然像看守着两只猎物。
  那男的是个红鼻子白头发的胖老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与之相反,那女的却容光焕发,虽则已是个早已发福的老太太,然而浑身上下衣裙崭新,打扮得犹如星期天准备出门作客,并正以挑衅的目光注视着抓住他们俩的政权机构代表。
  乡长问道:
  “出了什么事,霍希多尔老人家?”
  农田巡查员报告事情的经过。
  今天早晨,他按照惯常的时间从康比欧树林巡逻到阿尔让多叶的边界。田野上天气晴朗,庄稼长势可喜,毫无异常情况。可是,正在葡萄园里整枝的年轻人布雷德尔忽然对他喊道:
  “哈咿,霍希多尔老爷爷,你到树林边第一个矮树丛那儿看看吧!你准会看到一对正在调情的小鸽子,不过他俩的年龄加起来准有一百多岁了。
  他循着年轻人所指的方向走去,才钻进茂密的树丛,就听到一对男女的说话和喘息声。他马上想到,今天准能当场抓获一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
  于是,他趴下身躯葡匐前进,活像去抓偷放套圈的偷猎者。果然,正当这对男女在发泄天性的时刻被双双抓住了。 ; ;事情就是这样。
  惊讶的乡长打量这对违法者。那男的看上去已是个花甲之人,而那女人至少也有55岁了。
  他开始审问,先问那个男的。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楚。
  “你的姓名?”
  “尼古拉 ;博文。”
  “职业?”
  小商人,巴黎,殉难者街。”
  “你们在树林里干什么?”
  “……??……”小商人沉默不语,低头望着他肥大的肚子,两只手平贴在大腿上,一时羞于回答。
  乡长只得又问道:
  “对乡政府农田巡查员所说的情况,你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
  “全都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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