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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连江(耽美生子文)-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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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半点也不觉得后悔。 
  摇了摇头不愿再想,随手掀开车帘,淡金色的阳光便温柔地照在身上,在车厢里投下浅浅的影子。雨已经停了,今天,是元月初十。 
  离开四川分舵时没有费什么力气,但开方熬药颇耽误了一些时间;眼下时已近午,连四分之一的路程都没有走完。我对行程并不担心,左回风安排了四川分舵最好的车马,既快且稳,车里垫满了上等皮毛和丝绵软垫,舒适而温暖。 
  只是,对他的另一项安排就怎么也感激不起来了。 
  放下车帘,把目光调转回车里,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权宁……” 
  坐在对面的漂亮少年一身白衣,倔强地把头偏到一边,用眼角不住偷看我的神色:“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回去,表哥都同意我和你一起去唐门了,我还知道好多对你有用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 
   “到了唐门才告诉你,否则你肯定不会让我跟来。” 
   “……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是真的,而且表哥说你这两天身体都会不舒服,需要有人照顾。” 
   “……” 
  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许多次,每每令我苦笑之余回想起昔时朝夕相处的日子,心里就是一股温柔酸软的滋味。权宁的眼睛肿得相当厉害,昨晚恐怕哭了很久,他一直很喜欢唐梦。 
   “你怎么会到蜀中来?” 
  听到我不再赶他回去,权宁显然松了口气,低声道:“蜀中传来的全是坏消息,我偷跑出来的,本来想直接到唐门去找你,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姑夫,前几天一直跟在他身边,昨天才找到表哥。” 
  我犹豫了一下,权宁的姑夫岂非就是左益州,也许他真的知道些什么,所以左回风让他陪着我一起回去。然而,对这样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唐门是太过凶险了。 
  权宁见我半晌不语,开始得寸进尺,一点点蹭到了我身边,却不说话;当注意到时,他一手拉着我的袖子,头靠在我的肩上,鼻息匀调,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真的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一样会耍赖,也一样懂得决不轻易亮出底牌。 
  无可奈何地拉过一块狐皮盖在他身上,只觉腰间又传来阵阵酸痛,权宁不重,但我此刻承受力着实有限。 
  一个多月不见,权宁原本极白的皮肤晒黑了些,神采间也多了几分成熟。以他的年龄,正是对传说中的江湖满怀憧憬的时候,难怪不肯好好待在左家庄,独自偷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虽然左家的孩子注定是必须学会在江湖的漩涡里从容游走的,可是何必这么着急呢?左回风初出江湖是十五岁,似乎还比他大一点。 
  人心向来叵测,唐秋如今的情况今非昔比,左回风何以敢这么放心地把小表弟交给我带到唐门去,就不怕出事吗? 
  结果,大车稳稳地走,权宁舒服地睡,只有我心绪难平。 
  道路逐渐变得颠簸崎岖,马车进入了峨嵋地域,离唐门越来越近。看看天色,黄昏时分应该能抵达。权宁早已醒来,大约是我没有继续反对他跟来,心情放松了许多,开始讲述他从江南一路行来的见闻,对左益州依然只字不提。 
  我微笑着听他讲,心思却已渐渐转到了唐门的事情上。 
  转过山坳就能抵达了,一路上既没有遇到障碍,也不曾见到人影,想来左家的包围圈已经如约撤去。我用蜀中通行的手法敲了三下车壁,大车当即停了下来。权宁的眼睛开始发亮:“到了吗?”我点头一笑,手起指落点了他两处穴道:“好好跟着马车回去,过了这几天,我再招待你来玩。” 
  转身刚要下车,外衣下摆就被牢牢拽住:“秋哥……” 
  内劲被封住,腿上的穴道也被点住,他手上这点劲力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硬起心肠用力一拽,权宁居然说什么也不肯放手,被拉得整个人都斜了过来还是用力抓住不放。 
  这就有点伤脑筋了,我忍着叹气的冲动回过头来,顿时呆住了。 
  权宁居然哭了。 
  大颗的泪水顺着线条秀丽的脸庞不住地滑下来,坠到我的外衣上,晶莹剔透。 
  难道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秋哥,求你解开,我是想你才跑到这里来的,我想去看看唐梦姐。” 
   “……权宁,唐门现在状况不稳,你来会有危险,过几天好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而且我真的能帮你很多忙。” 
  从他漆黑的眼瞳里,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身孝服,神情淡漠。 
  如果可以,我也想带着你一起,可是这一次也许真的没余力照顾你……我再硬了硬心肠,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权宁睁着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估量我这次的坚决程度,眼泪突然不流了:“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自己也会去,说到做到。我能从江南跑到这里,自然也能进唐门。” 
  这下子,头真的开始痛了。我沉吟了一下,伸手解开他的穴道:“跟我进去给唐梦上一柱香就离开,我请驾车的大哥在这里等你两个时辰。”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位始终不声不响地坐在车辕上赶车的汉子武功相当不俗,每次挥鞭,马鞭自柄至梢都绷得笔直,让他送权宁回去应该可以放心。 
  权宁低头咕哝了一声,似乎还有些不满意,但终于还是开开心心地拉住我的手一起下了马车。 
  唐仪带着一众弟子在唐家堡的大门前躬身相迎,我一眼扫去,个个都是嫡系的唐门弟子,唐斐不在其中。唐仪脸上略有倦意,但神色平静自若,见到权宁也丝毫不动声色,只是迎着我探询的目光,极轻极微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切顺利的意思,我心里顿时笃定了许多,低声问他:“唐斐呢?” 
  唐仪的脸色微微一黯:“他在灵堂里待了一天了,现在应该还在。” 
  我直接朝灵堂走了过去。 
  其实还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唐斐,更不知道要怎样在因我而死的唐梦的灵柩前面对他,然而,唐梦临去前满是缠绵凄苦与求恳的眼神又一次回荡在脑海里,一种微妙的感觉于是袭上心头:这一次,唐斐是盼望见到我的。 
  上次回到这里时,到处是几能炫染天际的,燃烧般的红色,这一次,则是清冷的白色,白得像峨嵋之巅的积雪,像唐斐毫无血色的脸庞。 
  唐斐正独自站在灵位前,黑白相间的挽联从屋顶垂落下来,不住在冷风里微微飘摇: 
  天不遗老 
  人已千秋 
  横披则是:韶华如梦 
  锋锐而犀利的笔锋,正是唐斐的字迹,凝神看去,只觉凛冽沧桑之气扑面而来,我心中一痛,不禁停住了脚步。 
  唐斐慢慢回过头来,短短几天,他似乎瘦了一些,眼神却更加锋芒毕露,锐气凌人。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唐梦的影子在我们中间嫣然微笑。 
  那个飘然如梦的小妹,已不在任何地方。 
  唐斐的目光随即从我脸上移开,朝着我身后的唐门弟子一个一个看过去。许多人脸上变色,低下了头。 
  良久,唐斐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走到我面前躬身施礼:“唐斐,参见掌门人。” 
  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什么,我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先退到一旁。 
  很久以前我就曾想过,如果有一天唐斐突然肯听我的话了,那么他也就不是唐斐了。 
  唐斐依然是唐斐,所以他一如既往地不理会我的意思,依然站在原地。 
  他在仔细打量权宁。 
  我不动声色地把权宁往后面推了推:“他是小梦在金陵认识的故人,到此上一柱香就会离开。” 
   “在金陵认识的故人?”唐斐唇边依然带着那抹捉摸不定的笑意:“倘若确是小梦的朋友来此凭吊,自然另当别论;只是……”他走近两步,冷冷地盯着权宁:“想祭拜小梦,什么时候都可以;身为左益州的侄子,左回风的表弟,却在此时甘冒风险身入此地,当真只是为了上一柱香么?” 
  此言一出,下首众弟子中起了轻微的骚动,所有的目光几乎都投向权宁,疑虑的眼神中掺杂着刻骨的仇恨,灵堂中的气氛骤然险恶起来。 
  我感到了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浓重杀气。那是从不吃亏此次却吃了大亏的唐门,对左家父子的恨意。 
  冰冷而噬血的恨意。 
  权宁毫无惧色,涨红了脸从我身后一步跨出,用力瞪着唐斐。 
  所谓一触即发,指的或许就是这种情势。可是很奇怪,对着这一切,我居然有种无动于衷的感觉,既不焦急亦不惶恐。 
  似乎无论想做什么,各种问题都会不断出现,我已不在乎多一个亦或少一个。 
  拖住权宁,手上刻意用了几分力气,把他重新推回身后,那些疑虑的眼神于是顺理成章地纷纷落到我的身上脸上。 
  先不去理会堂下众人,转身面对权宁:“你此来是为了祭拜唐梦,对么?” 
  见他点头,我指了指挽联下唐梦的灵位,再一指覆在白布下的灵柩,轻声道:“她就在那里,案上有香,你去吧,小梦见到你会很高兴。” 
  权宁迟疑了一下,望望我,再望望唐梦的灵柩,眼里突然又蓄满了泪水,低下头朝案几走过去。 
  灵前摆着香烛果品,香炉里已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线香。权宁取了一束点燃插在里面,拜了几拜。 
  袅袅青烟徐缓地升腾而上,模糊了灵位上端笔正楷的字迹:“蜀中唐盈之女唐梦之位”。 
  一片寂静中,唐斐缓步走到我面前:“唐悠,你今日既已重回此地,行事便应以大局为重。我不管他所图为何,只知道既然是左家的人,就休想离开。”他顿了一下,目中倏然间寒意逼人:“唐门岂能容人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还是说,你事到如今仍想袒护左家?” 
  我移了两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与权宁之间,淡淡道:“那么依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先留他在此盘桓几天。”唐斐毫不迟疑:“以后自然会派上用场。” 
   “派上用场?”我对他微微一笑,“故伎重施只能落得无功而返。况且元月六日那一晚,唐悠好像什么用场也不曾派上。” 
  相隔咫尺,此言一出,唐斐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晃了一下,原本苍白的脸上突然现出一层灼烧般的潮红,随即转为煞白,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身体似乎真的有些不对……而且,若非情况相当严重,唐梦是不会匆忙地跑来找我的。我咬咬嘴唇,觉得心里有些发软。然而,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一次把话说清比较好,总不能在决定任何事情前都和唐斐唇枪舌剑一番。 
  左益州阴险狡诈,左家名冠武林,要赢这样的对手,唐门必须绝对秩纪森严,上下一心。 
  时间已经不多了。掌门,只能有一个。 
  于是悠悠道:“我不管他是谁家的人,只知道他是唐梦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今日既然已经将他带来,就必定会让他平安离去。唐斐,你是前任掌门,本门门规第一条是什么?” 
  唐斐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幽深一如往日,无数看不清辨不明的东西在其中隐现明灭。 
   “如果你定要留难,陷我于不义之地,那么唐悠也就不用在唐门混下去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漠如冰,毫无感情:“念在小梦新逝,这一次不与你计较以下犯上之过,你立刻退下,这段时间不必参与议事。” 
  我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以唐斐的个性,向我或者向权宁突然发难都很有可能。 
  唐斐盯着站在我身后的权宁,眼中倏然掠过一抹凌厉之极的杀气。 
  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已经动手。 
  然而杀气一闪即逝,他的目光移回我身上,渐渐缓和下来,象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又似乎想看清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会,他终于冷冷一晒,排众而去。 
  走得非常迅速,衣袂微扬间人已不在厅内,连脚步声都远了。 
  和元月初六时相比,唐斐确实有些古怪。 
  我回过身来,对着堂下数十人众逐一看去,只觉得熟悉又陌生。唐仪、唐昭、唐靖、唐崴……位份较低的弟子应该还有数百人,然而门中的精华人物已尽在此间。 
  恍忽间想起当日数百弟子簇拥在议事厅外的情形,那时唐殷等人的身份还没有揭穿,唐斐站在众人之前,顾盼飞扬…… 
  只要人还在,总有机会重新开始,哪个门派不曾有过盛衰荣辱。 
  吉凶相倚,月满盈亏,唐门如是,左家当也如是。 
  疑团和困难都还很多,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然而毋庸质疑的是,此时此刻,这里就是我的责任。 
  开口问道:“方才的事情,还有谁不同意?” 
  堂下一片静默,有人口唇微张,却终于没有出声。 
  我缓缓道:“唐梦为左益州所杀,唐门与左家从此誓不两立。事态紧急,你们对我若有还不服之处不妨现在说出来,否则,过了今日便再也休提。自今而后,唐悠令出必行,不从者,均以门规论处。” 
  亲自送权宁出唐家堡时,权宁一言不发,却不住侧过头看我。我注意到他脸色发白,掌心里全是汗水,连脚步也有些不稳。 
  早就告诉他唐门危险,想来是受惊不浅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肯乖乖回去。 
  转过山坳,马车依然远远地停在那里,赶车的汉子坐在车辕上漫声哼着小曲。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蜀中现在很乱,跟在你表哥身边,不要到处乱跑了。”想起以后也许相见无期,口气不觉放柔了许多。 
  权宁向我凝望了一会儿,手一时拉紧一时放松,终于慢慢松开。他朝马车走了两步,突然返身跑回来,牢牢抱住我,低声道:“秋哥……你还是秋哥对不对?”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在他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了下去:“秋哥,我这就回去了,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他拉过我的手,我觉得掌心一沉,手中多了本尤带体温的薄薄书册。拿起来端详了一下,黑暗中看不清内容,里面似乎有一些图式,纸页相当破旧,而且没有封皮。 
  凭我的经验,十拿九稳是一本武学秘笈。 
  忍不住笑了:“权宁,唐门的功夫已经多得练不完,你还是拿回去,我不会用左家的武学去对付左家。” 
  权宁摇摇头,定定地看着我:“这个,不是给你的;给刚才那个想把我扣留住的人,他内功练得有些不妥,正好需要这本书。” 
  我怔住了,这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你是说……唐斐?” 
   “我前些天一直跟着姑夫,他到处在拜访老朋友,全是帮主掌门之类的人物。他虽然疼我,但和那些人说话时从来不让我呆在旁边,说知道太多不好。”权宁思索着,说话的声音跟着变慢了:“但我知道他想对付唐门,所以尝试过几次去偷听。” 
   “因为怕被发现,每次都听得零零碎碎,他们好像想在元月十五动手,但是又有顾虑。最后一次时,我听见姑夫说,他试过前任掌门唐斐的功夫,发现他内力盛而不纯,且连日来似是心神大乱,已有走火入魔之像。而你……”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有重病在身,而且独木难支……” 
   “我今早把这件事告诉表哥,表哥考虑了一下,说他与唐斐曾交手一招,当时就察觉他的内力与这本书上所传应当相同,只是练得似乎大有欠缺,一直心存疑窦;又说这本秘笈原本不属左家,当年拿到时里面就缺了中间几页,或许机缘巧合落入了唐斐手中。他也不太肯定,让我索性把书交给你,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我沉默地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问道:“这是左回风的意思?他……为什么不当面交给我?” 
   “如果他今天早上交给你,你肯定不会收的。我对表哥说,不如让我跟来看看那个唐斐的情况再作决定,他同意了。”权宁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抱住我的手也放开了:“秋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不肯相信我吗?” 
  山风清冷地刮过身边,直到方才还吓得脸色发白的少年倔强地站在我面前,眼神居然很沉静:“因为我是左家的人,因为唐门与左家从此誓不两立,是吗?那么你刚才何必要回护我,把我留下不是更有利?” 
  夜色幽邃而澄澈,权宁静静地等着我说话。 
  虽然还不满十五岁,他确实已是大人了,不能再把他当作孩子看待。 
   “我是说过唐门与左家势不两立;可是也说过你是唐梦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对他微笑了一下:“我当然信你。” 
  随即把那本薄薄的书册重新放回他的手心里:“只是我与左回风如今虽未反目,却已为敌,这样东西我受不起,你还是带回去。无论唐斐生病还是内息不稳,我都会医好他。” 
   “你果然还是不肯要。”权宁端详着我的神色,居然不再纠缠,径自上了马车吩咐道:“走罢。” 
  笔直的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曼长的弧线,车子缓缓动了。 
  我略略松了口气,站在原地目送,突然间劲风飒然,一件黑沉沉的东西朝我直飞而来,来势既疾且稳。 
  一眼就看出正是那本书,权宁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而且还是用暗器手法。我哭笑不得,抬手卷在袖中,正想运巧劲掷回去,赶车的汉子突然呼哨一声,车前两匹骏马齐齐长嘶应和,猛地发力疾驰而去。 
  这点伎俩对我来说还算不了什么,正要紧追几步,权宁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秋哥,不要追了,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声音中带了几分顽皮,像是在为小小算计了我一次而开心。 
  我一怔之间,马车已越走越快,越去越远,急忙提声问道:“你说什么?” 
  蹄声错落,渐渐隐没。沉静的夜色里,权宁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雁云林氏之物,从此物归原主。” 


    第二十八章无中生有 

  夜幕沉沉,唐门内外一片寂静,只有议事厅中明烛高照,济济一堂。 
  我坐在上首听几名弟子逐次说明情况。 
  己未年元月六日夜,一百零八外系弟子叛离。 
  天盟四川分舵率大小门派十三家围唐门,围而不攻,是为困。 
  是夜困处唐家堡,嫡系外系弟子冲撞激烈,因双方力量悬殊,渐成火并之势,幸经弹压未成大祸,嫡系伤二人,外系伤三人,死二人。 
  元月七日,三名外系弟子欲偷离唐门,为天盟协同无极门狙杀,尸体送回堡内。嫡系弟子以唐靖唐崴为首面陈唐斐,要求暂囚外系弟子于后山九老洞并与左家交锋,未得应允。 
  元月八日,唐斐下令所有外系弟子不得擅离住处,在议事厅召集一众嫡系弟子,阐明止息干戈、暂忍一时以留存实力之意,当众受笞八十以示自惩。 
  然后是元月九日,唐梦黎明时分独自离堡,在临近四川分舵之处,死于左益州之手。 
  天盟依前约三更率众撤离,唐仪唐昭于后半夜护送唐梦的灵柩归来,举门皆惊…… 
  所有的事情,唐靖都说得非常简略,但其中的肃杀之意并没有因此稍减。提到我时只是轻轻带过,我这才知道,除了唐仪唐昭以及当时在场的几名弟子之外,门中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在那天晚上和左回风交手时失手遭擒,被“请”到左家做客了。 
  有些出乎意料,这应该是唐斐的授意。尽管彼此关系已经僵到无法再僵的地步,他还是尽可能地为我留下重回门中的余地,没有把任何责任推到我身上。 
  如此一来,一时间倒也无人敢问我在天盟的经历,生怕引得掌门人恼羞成怒。 
  唐靖报告完毕就躬身退回自己的座位,厅中于是一片寂静。 
  烛影轻轻晃动,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明暗不定。我发现许多人的呼吸都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再次回顾这些无疑也是一种屈辱,更何况一切远没有过去,只是刚刚开始。 
  唐氏的血脉已经绵延了数百年,也曾历经不少严重的危机,但像眼下这般来势汹汹还是第一次。最重要的是,敢于挑衅的对手永远需要付出更加高昂尊贵的代价,从没有哪个帮派可以陷唐门于如此狼狈的境地后轻易地全身而退。 
  数百年来,近乎冷酷的骄傲与毒药暗器共同成为了唐氏一族血液中的一部分,与生俱来,不会允许任何人藐视摧折。 
  我的亲生父母都不姓唐,曾经的骄傲冷酷也渐渐沉淀在岁月里,所以,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此刻这种掺杂着冰冷恨意的怒火…… 
  “四周的帮派确实已经全数撤走了?” 
   “天盟统领的包围是昨夜四更时分开始撤去的,四川分舵走得最早,各个小帮派随后,还算秩序井然;只是从刚刚送到的情报来看……”唐靖低头看了看手中薄薄的纸卷:“无极门不甘就此功败垂成,好像与天盟闹了些纠纷,行动相当迟缓,现在还没有离开峨嵋北麓。” 
  整个峨嵋北麓都是唐门的势力范围,如此正合我意。我逐次扫视下首一干弟子:“列位心中有何想法,不妨直抒己见。” 
  厅中一阵轻微的骚动,逐渐响起低低的嗡嗡声。 
  过了片刻,唐昭站起身来:“本门被围之事近日已轰传江湖,驻在各地分处的弟子心思浮动,许多人甚至已准备赶回蜀中。眼下亟需重立声威,”他冷然道:“无极门既然舍不得此地,我看就不必让他们回去江阴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盘算着派谁去办这件事。 
  见我点头首肯,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几个人当即上前请命。 
  唐靖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突然冷笑道:“依我看还是算了,一干叛徒都在左家掌握之中,铲平小小的无极门又有何用?” 
  唐昭脸上微现恙怒:“事有轻重缓急,倘若容许无极门轻离此地,本门必然声名扫地!” 
  话说到这里就顿住了,我看到唐仪朝他使了一个制止的眼色。 
  唐靖的话虽然逆耳,却是实情。况且门中弟子叛离之事虽然还没有传扬开,在被围困了三天三夜束手无策后,唐门距离声名扫地实在已不算很远。 
   “只要这些人还活着,本门便毫无胜算,更不用说除去左益州以雪前耻。”唐靖像没听到唐昭的话一般,他的眼睛始终冷冷地盯着我:“我等连日来已竭尽全力查访,只苦于毫无线索,终究无从查起。此事还望掌门示下。” 
  那双眼睛里,一瞬间尽是不甘的阴霾。 
  这个问题,来得好快。 
  权宁离去时清亮的声音犹在耳际,怀里薄薄的书册突然变得有些发烫。雁云林氏,雁云林氏是遥远如前世的名字,就像峨嵋山麓里渺远的回声,反反复复,回荡至今。 
  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问过自己,当雁云与唐门不能两全时,究竟要怎样抉择,才算最好。 
  抬起左手,示意堂下轻微骚动的众弟子安静,我迎着质询的眼神,缓缓道:“你二人无需争执,该做的事一样也不能漏掉。唐靖下去准备一下,带上两个人即刻出发,往天山一路搜索,有任何动向马上回报。” 
  见他双手接过了令牌,心里还是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加重语气:“兹事体大,绝不可擅自行动。” 
  唐靖扬起眉毛,似乎又有话说;然而与我眼神一对,猛地打了个寒噤,默然退了出去。 
  我把目光移到唐昭身上:“无极门的事情就交给你,不可和他们直接交手,也不必留下活口,需要几个人才能办妥?” 
  既不交手也不留活口,便只剩暗中下毒一途,如此伤亡的可能最小。 
  唐昭略加思索:“启禀掌门,使用焚雪的话,共需八人;如果用还春,我带上三个人就够了。” 
  我沉吟了一下:“焚雪和还春固然足以对付无极门,威慑力却还有些不够,这一次,我要你用杏花春雨。” 
  此言一出,位份稍低的弟子还在茫然,上首的十数大弟子已人人变色。 
  唐昭脸上的表情变了数变,随即坚定起来,上前一步朗声道:“若是杏花春雨,唐昭一人足矣。” 
  唐仪霍然站起,神色肃然:“且慢,杏花春雨早已禁用,悠身为掌门人,可还记得本门祖上对武林同盟立下的誓言?” 
   “值此存亡续绝的关头,岂能墨守成规;百年前立下的规矩,合当为今日而破。”我淡淡道:“要立威便应立到十分,能死在杏花春雨之下,也算无极门上下的荣幸。” 
  唐仪皱起眉头,眼里满是不赞同:“即便如此,当年本门曾与武林同盟有过公议,连同杏花春雨在内的十三种药物太过歹毒,不可再用,否则武林共讨之。左益州虽然久不理事,毕竟是武林盟主,我们怎么能给他这种借口?” 
   “武林同盟都已不在,哪里还有什么誓言……”我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疲倦:“若论阴毒,杏花春雨又算得了什么,我今天在天盟已经动用过风影。左益州的目的是彻底灭掉唐门,即使我们不这么做,他还是会有藉口,想度过这一劫就必须有足够的筹码。” 
  唐仪完全怔住了,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风影昔年在至毒榜上排名第五,对付无名小卒是用不着的,你此时突然动用……难道下到了左回风身上?”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愕然。 
  我避开他的视线,漠然点头:“七日后毒发。左益州虽然老奸巨猾,总不能坐视自己的儿子白白送命。” 
  风影和杏花春雨一样,同属禁止使用的毒药之列。唐门的药物,越是药性歹毒,名称就越是柔和旖旎,雅致缠绵。 
  唐仪什么也没有再说,默默坐回原位。 
  厅中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不愿去分辨这些目光里究竟蕴含了多少情绪,只知道由于刚才一番对话,空气中山雨欲来的紧张兴奋与杀机正在一点点饱和起来。 
  他们在等我下令。 
   “左益州惯于隐身幕后,这一次我们索性挑明用意,逼他现身。无极门的事就由唐昭和唐崴一起行动,相互有个照应。” 
   “传我的命令,让各地分处弟子把左益州杀害唐梦以及左回风中毒的事情尽量传扬开去。左家虽然势大,真正倚仗者不过左家父子。”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环视众人,微微一笑:“事已至此,不妨赌上一铺,我倒要看看会有哪个门派非得来趟这趟混水。” 
  依然鸦雀无声,然而,我感到了凌厉如血的杀气和沉滞紧绷的张力,冷逾铁石。 
  唐昭上前领命,我取了一块令牌,淡淡问他:“与力霸势雄的左家为敌,你可觉得害怕?” 
  视线相交,唐昭唇边慢慢有了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从我手中接过令牌,穿过表情各异的众弟子朝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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