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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元-帝凰(沧海长歌) 出版-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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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响他低低道:“朕错了……”
秦长歌当没听见。
萧玦抬首,看着她眼睛,再次道:“我错了……对不住。”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此事阴错阳差,并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遗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萧玦嘴唇蠕动欲待说话,终觉没有开口。
门开处,这回连秦长歌也震了震。
迎门铁壁上,血写的一派大字杀气淋漓,每一笔画都还在不住滴落浓厚鲜血,狰狞怨气似可冲破这铜墙铁壁,直达九霄!
“萧琛,我夫妻定来寻汝!”
墙下,董氏尸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尸体,秦长歌缓缓道:“此女不凡,她是诸多证人中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挟制威胁许诺便自愿出证的,数年来她身负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临终血书,日夜思谋复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们看过,是黑色的。”
“这是烈女,长啸如岚意气如虹。”秦长歌仰首,目光冷锐,仿佛要看穿铁质牢顶看透深黑苍穹,“对于其他人,我虽有愧疚,但他们多半各有私欲,事已至此,我自然会对他们所遗家小善加抚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报仇而已,我却牵连她下场如此——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惨然的退后一步,萧玦立于两个牢房之间,目光再次在那些惨不忍睹的尸山血海中扫过,黑暗中隐约听见骨节攥紧发出的细微的咯咯吱吱声音,半响,萧玦吁一口气,冷冷道:“传旨。”
赶来的夏侯绝立即上前俯身听命。
“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着革去王爵,由夏侯绝前往王府查看家产,暂囚天牢,待有司审狱献定,另行发落。”
夏侯绝震了震,头俯的更低,依言复述无误后,匆匆而去。
哂然一笑,秦长歌道:“如何不提睿懿被暗杀之罪?”
“朕不回护他,”萧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没列证据指证他杀你——长歌,你的目的不是他,是吗?”
“他是亲王,依朝廷律例,有议贵议亲免死之权,”秦长歌淡淡道:“我没什么说的,总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闲,冥冥中自有安排,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惩罚比死更难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在太陛天牢暂押之时,为他安排我待过的那间牢房。”
一迈进龙章宫,便看见龙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长歌俯首看了看那张睡得喷红的脸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这个香,被卖了都不知道,担心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
“谁被卖了?”包子霍然睁眼,“需要我帮你数钱吗?”
“你被卖了,”秦长歌没好气,“不仅没收入,我还亏本。”
包子瞅瞅萧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长歌脖子,在她耳边悄悄道:“亏什么?赶明儿我踹他下台,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帘,二四六你听政,星期天他负责解决问题,咱哥俩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穷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长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为耳力很好所以现在脸色很古怪的萧玦,一拍儿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说多了,你现在越发贫嘴,谁跟你哥俩?还有,什么你垂帘我听政?你这什么智商?”
包子摊手,“我没办法啊……我落伍啊……我空虚啊……我刚刚知道我是太子啊,有点不习惯来着,对了,太子都应该干什么来着?你好像说过一个什么……九龙夺娣?”
“哦,”秦长歌斜瞟一眼萧玦,“如果你觉得你很闲,你是可以建议你父皇再给你添八个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龙夺娣,记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无德,老三生得爱好文学,老四升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贤良深沉,老九生得阴险狡猾,老十生得鲁莽粗暴,老十三生得侠义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战……哎呀,问题大条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个?”
包子立即抗议,“搞什么?生那么多做什么?种马啊?”
秦长歌别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萧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萧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职业,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极其奸诈的嘿嘿一笑。
……萧玦被这对母子的天马行空的对话和横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涂了,只听懂大约是在说自己纳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心道长歌连这个都和儿子说,难怪这小子才几岁,就荤素不忌了。
转念又想到长歌去后,各宫妃子都还在,心中怕她误会,有心解释一下,但是当着儿子的面实在开不了口,却听秦长歌突然道:“非欢,你去哪里?”
萧玦愕然回首,这才看见楚非欢已经行至殿口,而长歌正目光复杂的望着他的背影。
停在殿门前,楚非欢并没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团圆,如今长歌既已脱险,也没有我的事了,请容我告退。”
他语声平静,背对着众人,无人见那清澈双目中深意苍凉,曾几时心花零落,罗衣消尽旧时香,几多深恨,几多深恨也只能长此深埋,那些一家团圆的,言笑晏晏的,两情相许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拥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让我看见。
……离开吧,让那些团圆的,更美满吧,何必做个畸零的碍事之人呢?
楚非欢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丽容颜,他亦是一轮浅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楼头那些无声而隐忍的梦境,更多悲凉。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长歌,语声干脆,“要走一起走。”
萧玦一惊,未及说话,秦长歌已回身,深深看着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说过,明霜还是明霜,请相信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开始。”
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销金宝鼎的飞龙把手,不顾那鳞片棱角刺痛掌心,萧玦亢声道:“可你也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长歌,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做到当年我对你许诺的那些,我知道你心里怪着我,所以我不能勉强你,也不当要求你回来,但是长歌,看在那许多年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两心相许,看在溶儿面上,你最起码,该给我个机会!”
“我没有怪你,”秦长歌一笑,“天为棋盘,星矢为子,你我属于的这一番棋局,纵横六国,非单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于机会……好吧,我虽然不入宫,但会以另一种合理并公开的方式留在你的视线之内,也方便将来行事,溶儿也可以常来陪你,你可以公开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萧玦目光闪动,“溶儿恢复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释?”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秦长歌一笑,“悉听尊便,我只有一个建议,你去和萧琛谈谈吧。”
“嗯?”
秦长歌将目光缓缓调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恶似疑惑,“也许你去,会另有些什么收获呢?”
―――――――――――――
这一夜如此短促,却又如此漫长。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记忆,漫长得,仿佛便是一生了。
萧琛坐在先前秦长歌做过的位置,仰首看着月光一格格移过天窗,不可追及的远去,突然很平静的笑了下。
天窗已经修补过,太陛铁甲卫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萧琛盘坐半晌,默然起身,执了一盏油灯——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来的,再一次细细看墙上那些字。
他看得很认真,仿佛想将那些字都一字字看进心里,再带着血,带着恨,刻进心里。
“睿懿……秦长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语,烛火明灭,映上他清雅的容颜,那隐在半边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萧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说……”他慢慢绽开一丝微笑,“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我,不,说。”
“将来……”他笑容里满是恶意,恶意里渐渐多了一丝兴奋的喜色,“你就等着哭吧……”
那喜色又渐渐散去,他似乎是想到什么,突然轻轻的颤抖起来,“不……不……”
睁大眼,仿佛看见未来某个惊悚的画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层青色的惊恐。
良久,萧琛缓缓弯下身,抱住了双膝,黑发散落,落于瘦弱的背脊,那么一个牢牢保护的姿势,他将自己欲待出口却死也不愿出口的那句话,连同自己的所有难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萧玦已经在牢门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绝来报,宣旨时,赵王素衣散发,于府中清波亭中独自抚琴,听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声,对着手下琴看了半晌,衣袖一挥,将琴推入湖中。
一声水花也未溅起,绝世名琴永久沉落。
“长弦已断,名音失声,既已无人倾听,何须再留?”
赵王俯首看着平静毫无波澜的湖面,最终只说了这句话。
夏侯绝将当时赵王的言语,神情,姿态,巨细靡遗的一一回报给萧玦,禀告完毕半晌不敢抬头,殿上的天子侧身而立,遥遥望着远方,身姿依旧如常笔直,然而他却隐隐觉得,陛下这一刻心里,有什么已经崩断了。
随后萧玦再次要他带领着来到太陛天牢,身后于海捧着金樽玉盏,一壶碧青的酒液,在玉壶中荡漾。
夏侯绝连一眼都不敢看那酒,开了门,便躬身退下。
在牢门前怔立半晌,萧玦缓缓抬步,走了进去。
萧琛闻声抬头,看见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来得好快。”
他一眼看到于海手上的酒,面色一变,随即极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于海的手指微微颤抖,细细观察着萧琛的神色,想起刚才秦长歌离开龙章宫时嘱咐他的话,只觉得额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来。
他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的站着。
一掀长袍,在萧琛对面坐了,萧玦半晌不言语,只深深凝注着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来。”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萧琛已经恢复平静,微笑如常,“陛下,我现在不想提我的‘罪行’,总之,都由得你,如果你还念着几分兄弟旧情,你就最后陪我一次谈谈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壶上一瞟而过,萧玦知道萧琛误会了,只是此时也没有心情解释,总之等会他便会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轻轻颔首,道:“你说。”
“说什么呢?”萧琛任于海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端起酒杯,对着月光轻轻移动,玉色被月光反射的光芒映得他神容雪白,他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话,放在心里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着终有一日能和你细细的说,那该多好,可是真的轮到最后这个机会来说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原来已经不能说了,原来说也是没用的了……”
是的,说什么呢?
说那年半夜无眠,想起曾听丫鬟姐姐说撷梅园,那梅花开得真好,嫩黄淡红洁白盈绿,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干横斜,一枝枝都是诗意……朔风里夜香暗飘,同时飘起的还有剑光。
剑光如电,亮白之电,羿射九日之疾,海凝清光之敛,那少年身姿颀长劲健,步履轻捷灵动,翻覆长剑轻若无物,滚滚光华绕着他飞旋,似凤舞似龙翔,似墨笔名家淋漓尽致的写意,笔笔都是吞吐风云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为剑气惊起飞舞,再被剑光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从此幽香不散,时时不请自来,叩问他的梦端。
或者,说之后的书房相伴?
他不爱读书,夫子的功课他总嫌浪费练剑时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写了他的,再写自己的,从此学得和他相似的字体,夫子的功课真多,他总在写啊写,手都酸了,偶一回头,见他风一般的卷进来,塞过来一颗果子——给!那树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红!
……他摸摸手腕,好像还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着他笑,他也笑,咽着口水。
那树上,就一个果子。
这一生,再吃不着那样的果子了啊……
或者,说那年石板桥上的霜?
从璟姐姐那里知道他要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怕赶不及,半夜匆匆起身,连大氅也来不及披,穿着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见他和她过来,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挂了霜色的枫树林中驰骋,那枫叶红得华丽喧嚣,却不及他们男的俊美女的绝色,好一对鲜明美丽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见她,倚着桥栏,对上那双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显与目光不符的微笑时,他便知道,她注定是他一生的敌人。
他赢过,最终还是输了。
那年,回家之后,他大病一场,后来风湿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难医,其实就算没有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萧琛淡淡的笑起来。
值得吗?值得的。
他神情凄凉而欣喜,怅然而满足,带着复杂的惘然疼痛之色,透过萧玦的眼睛,看向遥远的,他也许再也看不见的将来。
萧玦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耐心分享着他的沉默,见他如此苍凉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为什么要——”
“我说了我今天不想说这个。”萧琛打断他的话,将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来杀我,还想我老实说话,你弟弟没这么好欺负。”
傲然一笑,神情间光风霁月,萧玦道:“你以为这是毒酒?朕是这样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却为萧琛拦住。
抬眉静静看着萧玦,萧琛道:“是我误会了哥哥,我给哥哥斟酒赔罪。”
一笑松手,萧玦道:“也罢。”
细细的斟了酒,萧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对着萧玦举杯一照,“咱们兄弟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干。”
“干!”
“陛下!”
于海突然出声,手一伸拦住了萧玦欲待饮下的酒。
烛光下他满面汗水,神情紧张的盯着杯中荡漾的酒液,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蚀骨穿肠的毒水。
萧玦怔了怔,正要发怒,一抬眼看见他神情,不由一惊,对面萧琛已经冷笑起来,道:“怕我下毒吗?”
萧玦长眉一皱,怒道:“于海,你昏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般僭越!”
“陛下!”老于海噗通一跪,“是……是明姑娘的嘱咐……陛下万乘之尊,不可轻忽……请容老奴……容老奴一试……”
听到明霜这个名字,萧玦顿时皱了眉,萧琛的冷笑更加森然。
于海只当没看见,见萧玦默许,抖抖索索自怀中掏出秦长歌给他的银针,往萧玦酒杯里一试。
一线黑柱,淡淡浮现于明光灿烂的银针之上。
有毒!
萧玦霍然抬首,目光灼烈,逼视萧琛!
萧琛却怔在了当地。
冷冷凝视萧琛半晌,萧玦默不作声的站起,一脚踢翻酒壶酒杯,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走时步子太急,卷起的风,吹灭了本就微弱的灯芯。
没有人看见,萧玦的一滴泪,落在了冰冷的尘埃里。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笼罩下来,遮住了所有惊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萧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缓缓伸出手,去触摸已经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节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僵死,每一动作都艰难的发出细微的声响。
半晌,他仰首,一声长笑。
悲愤如嘶。
“好!好!你好——”
乾元三年年末,一个不平静的年末,一个暗潮翻涌,卷起无数浪底沉渣,其影响深远注定要蔓延至今后漫长的岁月,蔓延到六国天下,蔓延出战火、苍生、争夺、杀戮、种种不可抗拒的风潮的年末。
这一年帝国一直被遥远的阴影笼罩着的天空,因为一个布衣女子的一出惊天状纸,隐隐翻卷起猎猎彤云。
她昂起的下颌,以一个坚定的姿态,便撬起了帝国最为信宠隆重的亲王的全部根基。
还有些一时无法看见的牵扯变动与连根拔起,将如裂缝般,在将来的岁月里,无声洇染开去。
风雷将起,九州激荡。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发天下:“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革去王爵,幽禁安平宫。”
旨意同时载明,当年长乐大火,系奸人设计所为,然国母洪福齐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无恙,皇后忠心部属多年后历经艰险将太子送归西梁,现太子重居冠华宫,元月初一举行册封礼,皇后因三年前重伤未愈,现于海外仙居之地调养,待复原后凤驾再返。
西梁百姓闻讯沸腾,连续三日自发上街鼓舞欢庆,当今在位多年,但一直无嗣,全西梁都在担忧他的承嗣问题,如今太子回归,国柞有继,何能不乐?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涌向圣德护国寺,争先为国母祈福,无数人捐香油点长明灯,佛前拜求开国皇后早日回归。
……
新年新气象,新年的阳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后院的花墙。
花墙上,早早的开了一朵新桃。
桃花娇艳,粉色嫣然,桃枝遒劲,姿态清美,花下轻衣散飞风韵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着那朵桃花,目光邈远,如湛蓝天际云卷云舒。
听得身后轮椅声响,她回身,一笑亦如桃花开放。
“一切看似结束,一起刚刚开始。”
第二卷:开国卷 第一章 六国
日光灿烂,万里郎阔,一线飞檐,斜挑长空。
飞檐顶盖黄琉璃瓦镶绿边,望柱下吐水檐首,下接圆形殿柱,两柱以飞龙雕接,龙头出檐龙尾入殿,飞扬腾跃,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汉玉云砖白云般延伸,殿顶深黄翠绿宝光灿烂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宝珠顶,殿前两明柱有金龙盘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龙藻井熠熠生辉。
殿内窗牗壁带,宝座屏架,熏炉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满目灿烂浑金恰到好处的调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气度雄浑。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宫。
以北魏国体建制,皇宫应称王宫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称帝,北魏诸般建筑规制,礼仪法度,皆是帝朝规格。
北魏雄心,可见一斑。
时将近午,熏风轻送,广殿深深深几许,
一方出自中川刺绣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绝版名绣“飞龙俯典”屏风后,檀烟袅袅,一男一女,对弈无声。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转,深黑如眸,敲击在拜年沉香木棋枰上,笃笃有声。
一角琥珀色绣明黄螭纹秋香锻袖尾轻轻拂过棋枰,修长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轻笑,啪的一按,“着!”
对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轻扬,眼波如水从棋盘上流过,半晌皱起俏鼻,微嗔道:“陛下这棋忒深沉了,竟是诱臣妾入彀哪,可怜臣妾数条大龙左冲右突,还是逃不开陛下的网去。”
“你逃不开朕的棋网,朕又何尝逃得你的情网?”对面男子抬首,一缕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烟气中不住游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双眼睛光华暗敛,深沉若海。
“臣妾亦为陛下所网。”女子含情脉脉,神情间兼具少女的天真与妇人的风韵,粲然一笑间明朗甜蜜,满满是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无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丁香色平金绣宝莲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娇柔淡雅,神情婉娈,低首再次细细端详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稳之风,今日却有所异常,攻杀凌厉,落子如飞,倒令臣妾一时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招,只是有时失之于略急,”男子沉声道:“朕一换棋风,你便措手不及,输也该当。”
女子娇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间可爱而微微狡黠,“臣妾虽输了,但是能换得陛下一番教导,可比赢了还值。”
“纯妃,你就是这点最好,不小家子气,”男子笑道:“宫中诸妃,虽说多有出身比你高贵的,但论起大度风范,非你莫属。”
“臣妾谢陛下爱重,”纯妃浅笑一礼,“诸位姐姐出身高贵,教养端方,各有纯箴不及处,皇后高贵雍容,容妃姐姐良善温和,瑜妃姐姐巧心灵慧……”
“得了得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生怕漏了谁,”男子又好气又好笑的打断她,“你我静室对弈,朕对你几句赞语,你还怕传到后宫打翻醋坛子?”
他突然敛了笑容,注视纯妃半晌,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宫中因为出身缘故,大约日子不好过,等忙过这阵子,给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在嚼你舌头了……”
“陛下,”纯妃急急跪下,扬起首时眼眶已经红了,雪白容颜宛如一朵玉莲花,娇怯不胜,“臣妾没有受委屈,陛下千万不可如此想,后宫姐姐们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于心系陛下,但望雨露均沾的缘故……”
……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听完,将棋盘一推,道:“朕总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顺从起身,女子谦恭一礼,盈盈拜退,行至殿口,突关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郁郁之色,臣妾可以为您分忧吗?“
男子似乎正在神游,手指摩挲着榻前一封刚拆封的书简,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来了……”
“谁?“
蘧然一惊,男子这才发觉自己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去吧。”
温柔一笑,女子迈出殿门,转过回廊,丁香色洒淡墨折枝银花的长裙裙裾拂过九曲长廊,姿态优雅而平静。
只是身子方转,神色突然森冷下来,眉目间如覆上一层淡霜,刚才的巧笑承欢,温柔嫣然,顿如被风卷去了无踪。
“娘娘,”身后宫女轻轻问,“刚才您有三次机会可以赢的,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艺也算长进了,居然连几次机会都看的出来。”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学了几手,”宫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韬光养晦,这第一棋手之名,总让给陛下。”
“我和他争什么?”女子一抹冷笑讥诮深深,“在地王面前逞强,不啻于找死,我还没那么笨。”
她沉吟着,踱过花廊,纤手轻轻挽起娇花一朵,将那嫩红颜色,在指尖,慢慢的辗碎了。
抬起手,对着日光反复的照,十指纤纤,根根如玉,十个指甲饱满如贝,光泽晶莹,再被刚才的碎花染上清红色泽,越发娇嫩如花瓣……娇嫩的年华,娇艳的风采,如此值得呵护珍惜的美丽……只是,谁来呵护?
她冷笑,一声比一声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极乱,我试探一句,他哪里肯说?不过,当我不知道吗?西梁皇后没有死,他不舒服呢。”
宫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发。
抬首,仰望国土之西的天际烟霞,女子明艳的容颜满是奇异的向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来养晦韬光,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于这深黑压抑的北魏皇宫,整日里那些胭脂水粉谁家儿郎,整日里应付那些争宠夺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负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长歌,你真幸福,你生于乱世,生来即担负救世大业,你师门惊动天下声名卓著,行走何处都有人因为你的名门出身而心生敬仰自愿追随,你选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拥天下美色,却为你漠视六宫专宠一人生死不改……我听着你的传奇成长,案头堆满了市井文人靠撰写你的人生讨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以区区女子之身,生成神后,死为传说,如今又卷土重来,再掀六国风云,你,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
一声冷笑,她突然轻声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赶上那个时代,恨我进宫时你已死去,如今你还活着,真好……大乱将起,风云鼓动,正是英杰出世之机,秦长歌,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看见,内川大陆上,不是只有你配成为天下人畏惧敬仰的凤凰旗帜,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完颜纯箴,没有你的生来优越,却会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让你明白,我,才是整个内川大陆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让你跪在我的脚下,双手奉上你西梁玉玺,称我,陛下!”
广殿深深,光线黝黯,九龙榻上棋枰依旧,黑白子已归入棋篓,男子犹自端坐,于缭绕的烟气中沉思。
半晌,他道:“如何?”
对面明明没有人,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说这个,”北魏之主双眉一挑,直视屏风另一侧,“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当真不知?她要玩什么,由得她,终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说另两件事。”
“另两件事其实是一件,”苍老男声忽远忽近,飘邈难定,“你烦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于死于她手下,而当年何不予曾有预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轻吁一口气,“何不予……也来了,天祀那事,终究是朕思虑不周。”
“你思虑再周也没用,”老人的声音一抹讥诮,“晋王的事,她的事,几乎同时爆发,你真的以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惊,“她不是还在海外养伤吗?如何此事也会有她手笔?”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气里的沉凝气氛一寸寸凝结,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厉烈的道:“她回来了。”
————————————
“她回来了。”
深金厚绒地毯华贵富丽,上面开着更为热烈的红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肤,媚眼如丝。
黑发散披的男子,懒洋洋说完这句话,便好似累倒了般,斜斜倚在娇媚婉转,唇红齿白的少年怀里,就着他殷勤捧上的金杯,浅浅饮了一口玉梨露。
他抬首,一双清逸飞扬的眉,黑如凌晨天色。
他的容颜,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类形容男子的词语来描述,他给人的感觉似是流动的,流动的云流动的风流动的眼波与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却又觉得绝色至无可比拟,静态和动态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为次要,神采风华,无可比拟。
高山顶猛烈的长风吹散了他的发,有几缕飘入酒杯,几缕拂上少年面颊,少年轻轻含了,雪白牙齿咬着黑发,瞟着他吃吃的笑,又用指尖捞起酒杯里的发,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干净。
男子一笑,将手搁上身侧亭栏,伸手,做了个捞取浮云的姿势,奖赏般的戴上少年的发。
那孩子娇羞不胜的嘤咛……
此处九城山,人在虚无缥缈间。
九城山高山巍巍,万仞之深,却于绝巅之上,有精致玲珑八角白玉亭,如一只白玉簪横空出世,斜斜簪于山巅。
眼前云海翻卷,脚下松涛阵阵,万山拱卫之中,一亭屹然,居于亭中,不言声也可闻轰鸣之声,如潮来潮往,迭起迭休,居于此处,便觉尘心洗尽,万物尔尔,四海广大,天下之阔,不过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郎襟怀广阔之地,本应隐士高吟,群贤共饮,或枕石漱流,或举觞酹月,方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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