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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元-帝凰(沧海长歌) 出版-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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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长歌笑得分外开心的给儿子穿衣服,大赞,“好,有志气,走,带你去给老天喝尿去!”
  母子俩到了院中,萧包子爬上池塘边一块山石,拉开弓马步,一臂拉裤一臂戳天,吐气开声,神情严肃的剑指苍穹。
  哗啦啦……
  秦长歌给儿子撑伞,一边抱臂沉思,下次看见祁繁,该怎么折腾他好呢?
  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等到儿子撒完威风,母子俩转战厨房,萧包子喝水是假,翻腾东西吃是真,在厨房里左摸摸右掏掏,翻出包什锦点心来,先用指尖沾沾闻闻,确定可以入口,才喜滋滋的准备饕餮。
  这孩子看出来不喜欢暗处,吃个东西也要爬到窗口,坐在高凳上,两腿晃啊晃,秦长歌正要提醒他坐稳些,忽听包子一声尖呼,咻的一声便从凳子上窜了下来,一头扎进他娘怀里。
  兔子般抖抖索索,“鬼啊啊啊啊啊啊……”
  全无刚才请老天喝尿的英雄豪气。
  秦长歌抱住儿子,缓缓偏头,厨房的窗户开着半扇,没有月光的雨夜,一切景物都被抹上一层迷离的淡灰色,那淡灰色的轮廓里,隐约前方回廊处一条黑影,正步姿飘荡的近前来。
  ……
  鬼么?
  秦长歌眯眯眼,笑笑。
  拍拍儿子,她道:“溶溶,据说现场教学印象比较深刻,来,我教你几个道理。”
  兔子怯生生探出头来,只敢看她的眼睛,“什么?”
  “第一,这世间本没有鬼,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第二,这世间很多时候,人比鬼可怕,鬼不过是虚像,啃不了你咬不了你,人却可以把你剥皮拆骨,焚尸扬灰,第三嘛……”
  “第三是是是什么……”萧兔子怨恨,坏娘为什么在这么惊悚悚的时刻用这么阴森森的语气说这么血淋淋的话呢?不是存心要吓坏他幼小的心灵么……呃好吧,其实他承认,他虽然有点点怕,但也没那么怕,只是想拱到娘怀里闻闻香气……难道这也被娘看穿了?
  “第三嘛……”秦长歌笑得不怀好意,“但凡你觉得是鬼的东西,其实多半不是鬼!”一把拖起儿子,拖啊拖的迎着那影子上前去,“走,去看看。”
  “不--”萧包子挣扎,“祁衡叔叔说鬼爱吃小孩子……”
  祁衡?这回换了男主角了?秦长歌笑得那个温柔,“他胡扯,他那是侮辱你的英勇,你连老天都敢叫他喝你尿,区区一个孤魂野鬼,怕他?太没面子了嘛。”
  “哦……”萧包子觉得面子很重要,于是糊里糊涂的被拽着走,脑子里转啊转,好像这不是一回事吧?
  回廊不长,那影子一直悠悠近前,秦长歌迎面而去,看清是谁时,她微微皱眉,随即一笑。
  无上尊贵的皇帝大人,你也梦游么?
  看了看只着寝衣的萧玦,第一抹视线在他胸口停了停,这些年练武不辍是吧,体魄不错啊。
  然而他的眼神空茫,神情似真似幻,明明看见了秦长歌,眼神也有些光影变幻,却依旧毫无表情。
  因为入睡时长发散披,卸了冠带,此刻的他看来再无白日里的锐利锋芒,倒多了几分清和之气,眉宇间隐隐几分疲倦,神情萧瑟。
  回廊三面无遮,他赤足沿廊而行,毫无避雨意识,衣衫都已被打湿,月白软缎寝衣贴在肌肤上,乳白色变得透明,隐约露出光滑肌肤,秦长歌仔细的看了看,确定皇帝陛下此刻春光撩人,秀色可餐,还是不宜被太多人观赏的好。
  不管是西梁国所谓的“迷魂症”,还是现代科学里描述的梦游,此刻的萧玦都不能被醍醐灌顶一喝而醒。
  秦长歌微笑着,牵他的手,将他就近牵入厨房,“来……来……”声音轻柔,如天边随风飘荡的丝雨。
  萧玦转首看了看她,一刹那间目光微凝又散,却是默默的被她牵了进去。
  厨房里间存放物品的地方,为了防潮,提高台基铺着地毡,秦长歌携了儿子,又轻轻推了萧玦坐了。
  三人挤在几个米袋后面,萧溶大方的递过自己一直没忘记丢掉的什锦点心,悄悄问秦长歌:“他是不是饿呆了?”
  秦长歌瞟萧玦一眼,对儿子咬耳朵,“人家在做梦,不要吵,看我问问他做什么梦。”
  “哦,”萧包子立即收回点心,“我吃,你问。”
  秦长歌拉过萧玦的手,以掌心温暖他冰冷的手掌,那热力刚一透肤,萧玦立即转过头来。
   
                  第四十一章 “弑父”
  混沌迷茫的思绪里,万物皆飘摇如水中海草,四周的一切,都是含糊粘腻的灰白色,那些灰白的天地里,很多东西都在浮动,在他眼前连绵成黑色的光影,或圆或扁,辨不出原来形状。
  只有一件物事,始终鲜明的漂浮在他眼前,鲜红的,细小的,拂之不去的围着他转悠,他伸手去触摸,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宛如烫手般缩回来,那物事发出细碎的呻吟,听来宛如哭泣,却不知道是谁的哭声,也许,是自己在哭?
  绵长永无尽头的黑暗隧道啊……挣扎不出。
  如困在海水之中,沉重无声的行走,双腿酸痛,忽听得女声低柔,如午夜拨琴悠扬一曲,却不惊酣梦,直令人更欲沉入更深的睡眠,却是轻甜的,欢悦的睡眠。
  他茫然回首,忽觉浑身绑缚般的坠感一松,不由微微的笑了,白日里再不会有的笑意。
  萧包子低低的哇了一声。
  这叔叔,笑起来可真美……
  萧玦听不见那声低呼,他只听见那动人女声低低问他:“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萧玦自己亦觉困惑,想了想,答:“海里……”
  “什么样的海……”
  “沉重……鲜红……粘腻……”
  “你经常在海里吗……”
  “有时……”
  “为什么会在海里……”
  “不知道……是因为罪孽吗?……”
  那声音似乎顿了顿,然后依旧温柔的继续。
  “什么样的罪孽呢……”
  他停住,眼神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变幻交错。
  那声音并没有催促,似在静静等待,似可以这般千年万载的等下去。
  他却恍惚间有些心慌,害怕这一刹的沉默会成为亘古的沉默,他再也无法听见这个无由令他心安,令他至粘腻深海无限深郁中拔身而出而得喘息的声音。
  就像那一日,有些往事,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
  于是他低低的开口。
  “……我看不见……它就在我不远处……前面……飘着……我抓不着……”
  “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
  他的瞳孔有微微的扩张,那里面的神情,是惊恐。
  不愿面对的惊恐……
  “你,有看见一个女子吗?她睡在地下,还有一个婴儿……她的眼睛……”
  “啊!!!”
  萧玦忽然抱住头,狂声喊叫起来。
  剧痛。
  排山倒海的剧痛。
  那些黑色光影忽如海啸飓风,大片大片的飞卷翻腾,大块大块的拍打撞击他的精神堤岸,一波一波永无止歇,天地被摧毁,被淹没,被一寸寸覆盖,而那些浊黑浪潮卷过时,发出轰然巨响,那巨响连绵不断响在他脑中,无限昏眩,胜如凌迟。
  他抱住头,痛苦至颤栗的倒下身去。
  秦长歌正沉浸在最后一句的希冀揭破秘密氛围中,不防他就在耳侧大喊出声,一时难得的呆住了。
  萧包子突然极其敏捷的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嘿的一声,一个嫩嫩的手刀,毫不犹豫砍在萧玦颈后。
  萧玦应声倒地。
  秦长歌再次呆住。
  怔怔的看看地上的萧玦,再将目光怔怔的转向儿子,再怔怔的转向萧玦。
  呃……
  萧溶萧公子。
  你……劈倒了当今天子。
  你这个四岁孩童,很有气魄的,劈倒了以武力征伐天下,能征善战的开国皇帝。
  最关键的是。
  你刚才,好像,劈倒的是你爹……
  这叫不叫大不孝,忤逆,弑君弑父?
  萧溶才不管那许多,拍拍手,笑嘻嘻道:“容叔叔说了,对于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立刻安静。”
  好,好,容啸天。
  你们真是奇葩。
  不想再理儿子,秦长歌赶紧给萧玦把脉,发现他脉象虚浮,所幸没有大碍,会被四岁小子砍倒,一方面溶溶受容啸天所授,力道虽弱但落掌位置精准,另一方面,萧玦当时精神趋近崩溃,体力也降至最虚弱的临界点,才会被儿子所趁,酿下这惨痛的千古奇糗。
  但是现在不是研究溶溶创造何等奇迹的时机,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皇帝陛下惊叫了,皇帝陛下被砍昏了,内宫侍卫正在赶来,而他们这对凶手,逃也来不及的极其有嫌疑的正呆在皇帝陛下身边。
  ………
  杂沓步声。
  夹杂着惊呼陛下之声。
  有人请罪后撞开萧玦寝室,发现无人的惊惶之声。
  往厨房寻觅而来的人声。
  秦长歌无奈的叹口气。
  没办法,只好牺牲儿子幼小的纯洁心灵,和前世夫君的完美色相了。
  微笑招手,唤儿子。
  “溶溶,来。”
  “干嘛?”萧公子正竖着耳朵听动静,不住的瞅屋顶,用短腿丈量屋子的距离,思衬自己爬上去以及自己带着娘亲爬上去的可能性各为多少。
  坏娘的一句话让他霍然回首。
  “来帮我给这人脱衣服。”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吧。
  秦长歌无辜的看着儿子,叹息,“溶溶,活命重要啊,没了脑袋,还怎么吃桂花糖?”
  那是哦……
  萧公子捋捋袖子,大义凛然的开始给他爹脱衣服。
  一边大汗淋漓的脱,一边好诚恳的问:
  “脱光不?脱光不?”
  
   
                  第四十二章 旖旎
  “啪!”
  厨房门被撞开。
  侍卫们呼喊着“陛下”,齐刷刷的冲了进来。
  然后齐刷刷的止步。
  厨房内间门前,扭扭捏捏的站着个小小人儿,包子般的脸颊粉嫩嫩,一朵红云很精准的浮在脸颊上,于是包子成了寿桃。
  寿桃以指竖唇,神秘兮兮的对着侍卫们,“嘘”了一声。
  侍卫首领诧然止步,正要询问,寿桃已经羞答答道:“莫吵啊莫吵,陛下正在临幸呢……”
  侍卫首领脑袋一炸,心道不好,寿桃已经跳开一步,让出内间仓库一点缝隙。
  场景旖旎啊……
  米袋后,红毡之上,门启处的微光里,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正裸()身俯卧在女体之上,状甚沉醉,白丝软缎寝衣凌乱的抛在地上,遮住两人上半身,隐约露出粉腻雪白的女子肌肤,在沉黯的灰黑背景里,仿若生出明月般的微光,活色生香的动人。
  米袋遮住两人的下半身,皇帝的头遮住了那女子偏过一侧的容颜,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的脸是不会错的。
  侍卫首领心念着那声大叫,犹自疑惑那声音不像愉悦状态下发出的,还想看个究竟,寿桃已经跳了回来,遮挡住春光,而那厢,一声含糊的“嗯?”声响起,夹杂着重重的怒气,随即便隐约见陛下光裸的手臂一动,一只杯子已经被恶狠狠的砸了出来。
  砸在地面上,溅开无数碎片,声响琅然。
  侍卫首领立即如被火烧了般跳开,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陛下居然会在这里临幸宫女,何必以为出了刺客这般大张旗鼓撞门而入?平白坏了陛下难得的兴致,真是吃苦出力不落好。
  只是……听说陛下数年没有临幸过宫女,今日怎会在这地儿破了例?转念一想今日看见的那个宫女,风姿那是极好的,自己曾经远远见过的据说宫中容色最佳的柔妃娘娘,似乎也不及她,陛下毕竟年青,动心也是人情之常吧?
  越想越觉得正是如此,又怨怪自己惊怒之下忘记思考,青杀不是时时都隐在陛下身边的嘛,他都没出现,陛下能有什么不妥?怎么听到声音就乱了方寸呢。
  他是今天萧琛来的时候带来的侍卫,萧琛见萧玦受伤,怕安全有虞,特意带了批最精锐的侍卫来换防,并先将重伤的青杀送走疗伤,是以侍卫首领并不知道青杀受伤一事,这般阴错阳差,倒给了秦长歌机会。
  鞠躬如仪,连连请罪,侍卫首领带着手下倒退着出去,出门时犹自不忘将门掩好。
  听得侍卫脚步声离开,远远散在四周,秦长歌方哀怨的叹息,道:“压死我了……”
  她费力的推开萧玦,将衣袖放下——刚才她卷起衣袖,露出手臂那点肤光,远远看起来,似也身无寸缕,效果不错。
  那声“嗯”,是她捏着鼻子装的,她的手掩在米袋后,抓着萧玦的手在声音发出后立即砸出了那个早已塞在他掌心的杯子,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发出是能混淆人的听觉的,而砸出的杯子也令侍卫首领魂飞天外,哪里还顾得上去辨别那声“嗯”是不是陛下亲口?
  萧溶犹自在一边搓手,心花怒放的道:“皇帝哦,皇帝哦,我砸倒一个皇帝哦……”
  秦长歌白一眼儿子,有点忧心这孩子的傻大胆怎样才是个头呢?
  接下来嘛……
  “溶溶,你出去找公主,就是今天你看见的站在皇帝身边的姑姑,她住在……”秦长歌细细的教儿子。
  萧包子领命而去,眼中闪着骗人成功的得意之光。
  “等等,”秦长歌叫住大摇大摆欲出门的儿子,“你就这样跑出去?侍卫问你你怎么说?”
  萧包子很无辜的眨眨眼睛,嘴一扁,作欲哭状。
  “陛下把我赶出来了……”
  “为什么赶你?”
  再次眨眼,葡萄般乌溜溜大眼睛很纯洁很无辜,“你说为什么?”
  好……很好……以反问应万问,这小子孺子可教。
  “陛下既然不喜欢你在那,那你刚才怎么进去的?”
  “我我我……我肚子饿,半夜爬进厨房找东西吃……陛下本来生气的,看我可怜没杀我,然后你们就来了……”掏出怀里的点心渣做证,“你要不要吃?很好吃的,吃嘛……吃嘛……”
  秦长歌瞟一眼儿子手里那团脏兮兮,早已辨不出颜色和形状的点心渣,确定哪怕溶溶什么都不说,光凭这点心渣也能把人给吓跑了。
  好了,儿子骗人的本事无师自通,过关。
  果然萧包子畅通无阻的离开,一路去找了公主,公主由亲信嬷嬷陪同,又携了萧玦的龙章宫首领太监于海一起,于厨房外恭请陛下回驾寝居,以免污浊万金龙体,于海有年纪了,常常瞌睡,今晚不小心稍一盹着,陛下就不见了,正畏惧遭受罪责,急得团团转,公主却主动来找他,也未曾降罪,喜出望外之下,自然知道不该问的都不必问,不该管的都不必管,按照公主的嘱咐,他敦请了之后便推开厨房门。
  却见黑暗中亭亭立起的女子,素衣轻丝,身姿娉婷,罩在那一层似有若无的远远灯光之中,犹如古画中淡笔描绘的女子,清灵毓秀之处,风雨不能减损其意,她只是轻轻看过来,于海便觉得呼吸一窒。
  那女子招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向前,浑忘记对方不过一普通宫女,他却是六品的副统管太监,颠颠的过去,那女子轻轻道:“陛下累了,睡着了……劳烦公公负他回去罢。”说着双靥飞霞,眼波流动,不胜娇羞,他又是一呆。
  习惯性的问:“不知姑娘姓名?按例要记档……”
  那女子似有黯然之色,神色暗雅如兰,低低道:“陛下说了,不记档……”
  他哦了一声,不自禁的几分惋惜,又瞟过去,那女子却轻轻侧过脸,一线微光之下,轮廓幽幽,姿态婉娈,却令人心中微湿,惆怅得象是刚坠了一地杏花雨,乱红荼靡。
  他竟不敢再问,微微有些晕眩着去将看似熟睡的陛下负在身上,背回寝居。
  就着灯光看陛下容颜,意外的发现陛下双眉紧缩,有痛苦之色,哪有安睡之状?
  想起长公主神情,想起那个神秘的宫女,他心中一凛,赶紧探手去把了把皇帝腕脉,一按之下,反倒松了眉头。
  他粗通医术,掌下脉动虽略有浮紧,有些微风寒入邪征兆,但并无大碍。
  他皱眉,看着皇帝的单薄寝衣,陛下如何会这般模样跑到厨下仓库,去和一个宫女交欢?突又想起,以前听龙章宫侍夜小太监说,有时夜里会睡得特别死,难道……
  他颤了一颤,赶紧悄悄的熄灯,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历代皇宫,都是杀人如草不闻声的魔窟,自己这等微贱之人,要想存活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不管遇上什么奇怪事体,都得时时做个瞎子聋子。
  他一向,做得很好。
   
                  第四十三章 夜游
  萧玦醒来时,觉得后颈酸痛,头重鼻塞,双眼粘涩几乎不欲睁开。
  身体很重,意识却很轻,有种在水中漂浮坠落的感受,萧玦皱眉--自己又做了那个怪梦了?
  那个梦,三年前开始,不定时造访,每当他心绪浮动,体力稍弱,或有事端牵引思绪,便会不请自来,每次做梦后,他都会腰酸背痛,有时次日晨会发现自己衣衫下摆有有污迹,他疑心自己患了“离魂”症,夜间点了侍夜太监穴道自己出去游荡,怕此事为人所知会对他不利,萧玦只命太医院开了些安神养气的药丸吃着,秘而不宣,同时对龙章宫的夜禁更是下了死令,入夜任何人不能来打扰他,任何人不得在宫内行走,否则,杀无赦。
  已经很久没做过那个梦了,没有做过那个血红海水中行走,满目细小鲜红物体乱飞的怪梦,他以为自己好了,没想到于这宫外御山,上林之苑,居然再次噩梦重来。
  萧玦闭着眼睛思索,隐隐觉得昨夜的梦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梦里似乎声音杂乱,又似乎有女声和童声飘过,然而无论怎么回想,他都无法自那些错乱纷繁的影像里捕捉出清晰的人或物,只好颓然放弃。
  鼻端嗅到隐约的药味气息,萧玦睁开眼,隔着整幅的错金雕花长窗,一眼看见廊下素衣女子,正微微低了头,仔细观察药熬成与否,上林庵一院梧桐红枫将秋色深锁,而她就是色彩都丽斑斓而又沉厚萧瑟背景里最婉转的一抹亮色,如水似镜,清,而凉。
  萧玦微微的皱起了眉。
  每次看见她,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似乎有微微的欣喜,然而欣喜里又生出淡淡的烦躁,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可当她离开视线了,他又有些许的失落,失落里偏又生出庆幸,这般交织纠缠的古怪情绪,令他每一次都几乎都以自控,不知道自己是要一把拉住她好生温存才愉快呢,还是喝命人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才合心。
  不过秦长歌是不会给他乱棍打死的机会的,她早已感觉到萧玦醒来,正注视着她,便不动声色的弯腰去看药的火候,直起腰来的时候,她已经有意无意将窗户轻轻一碰,关上了。
  视线被阻,萧玦眼前一黯,突觉得心中一空,这种感觉令他不适,正要发怒,又觉得没有由头发怒,而此时,于海已带着太医匆匆进来。
  于是可怜的太医很无辜的被迁怒,被皇帝怒喝:“滚!我好得很!”,连滚带爬的赶了出去。
  于海小心的关上门,看见廊下的秦长歌,想了想道:“姑娘,按照规矩,既然不记档,得赐药给你,你且在这里等着,回宫后我会派人送药来。”
  秦长歌应了,于海看了看她,又道:“要不我向皇上再请旨……”
  于海还是和以前一样,忠厚谨慎啊,秦长歌笑了笑,道:“陛下已有明旨给我,公公就不要再去惹他不快了,哪家女儿不望入侍君王之侧?只是没这个福分罢了。”
  于海想了想也是,只有矫称自己蒙恩的,哪有撒谎不肯记档的,陛下心绪不好,还是不要再问这事,免得触他霉头。
  正要走开,看见炉子上的药已经滚了,随口道:“你去服侍陛下喝药,陛下不爱苦味,得用淮南进贡的秘制九酿金丝甜梅,先前赵王殿下带来了,就放在桌上,那个镂空小金花琉璃盒子里就是。”说着匆匆去了。
  秦长歌无奈的送药进房,萧玦正皱眉望着窗外的梧桐发呆,一转眼见进来的是她,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秦长歌放下药碗,去寻甜梅,一眼看见金托盘里放着从萧玦身上解下来的各类物件,卧龙袋,缀明珠的锦绦,金纽玉扣,那个精巧的小琉璃盒子也在其中,秦长歌伸手去取,冷不防听见萧玦低喝:“别动!”
  秦长歌一怔,手指微动间已看见压在卧龙袋下,一个微旧的小小香囊露出一半,她手指虚虚停在香囊上方,尚未来得及抽开,萧玦已经再次怒声道:“我叫你别碰!”
  秦长歌偏转脸,微微的笑了下。
  不用碰,我也知道这是什么。
  方胜形状,金累丝点翠镶嵌,墨绿底上非花非鸟,绣的是天下山川舆图,下方以晶曜名石穿孔结着墨绿彩线丝绦,内装白芷、菖蒲、藿香、佩兰、薄荷、香橼、辛夷、苏合香、冰片等三十多种香料,玲珑可爱--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成。
  那一年云州豪雪,遍地雪厚如绒毯,一色莹白无边无垠,雪地上梅花开得喧盛,点点瓣瓣风姿神秀,白梅树下少女一身红色狐皮大氅,清丽明媚恍如天女,而那少年眉目俊朗鲜明有如画成,注目她的目光深情无限,突伸手接了一瓣落梅点在她额心,一笑粲然。
  雪肤红梅,娇艳无伦,而她轻轻笑着,递过百忙中绣成的锦囊。
  他眼中绽出惊喜,她的笑意芬芳如梅。
  ……
  秦长歌这一刻的神情很遥远,突然想起前世里读史,曾读到唐明皇在马嵬坡兵变之后,意欲迁葬当时匆匆埋下的杨贵妃,寻出贵妃尸骸时,发现只余白骨,唯胸前香囊暗香依旧,后诗人张祜有诗咏叹:
  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
  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一生,遗恨,系心肠。
  隔世重来,旧物再睹,看着萧玦如此紧张这锦囊,秦长歌久埋的怨意,竟如潮水决堤般,微微泄了一线。
  你既如此怀念,为何,睿懿连陵寝也无?
  你既如此深爱,为何会相信,睿懿会因为那些龃龉和分歧便放弃你?
  笑意微冷,秦长歌去取那个琉璃盒子,手指有意无意一拂,锦囊落地。
  白影一闪,仿若一阵风卷过,速度太快撞得秦长歌一个趔狙,身子向后一仰,撞到桌角,仰靠在桌上,脚下不稳顿时带倒凳子。
  便听得哐当一声,只穿着里衣急窜过来的萧玦正巧被凳子绊倒,一时控制不住,砰一声栽到秦长歌胸前。
  ……
  一个衣衫不整,重重埋脸于软玉温香。
  一个后腰撞得生痛无法移动,只好被某人埋在了自己的软玉温香。
  萧玦撞痛了胸前伤口,正在发晕,只觉得自己脸部所触,似乎温软香馥,且有熟悉的清远幽沁气息,隐隐传来,竟令他一时昏眩,不忍离开。
  这香味,如此相似……
  而秦长歌揉着后腰,本想等萧玦自己抬头,不想他竟然十分陶醉的模样久久不起,不禁有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这家伙,当真没和女人嘿咻嘿咻太久了么?这么狼性?
  不客气的伸手,抵在萧玦额头,缓缓道:“陛下,这不是您的枕头。”
  ……萧玦愕然睁开眼,看见她的眼睛,再目光下移,呆了呆,霍然跳起。
  立即转头,去拣地上的锦囊,耳朵却似有微微发红。
  他那一低首,未看见秦长歌微带惆怅的眼神。
  拣起锦囊,细心拂去尘埃,萧玦背对秦长歌,挥挥手,道:“出去吧,不要你侍候。”
  身后女子未曾言语,稍倾,听见门扉轻掩的声音,萧玦回首,身后空落落的无人,一抹纤秀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迤逦如浮云般的去了。
  萧玦慢慢的握紧了手中的锦囊。
  久远的记忆奔涌而来,而熟悉的馨香积淀未散,萧玦轻轻嗅了嗅指尖,神情难明,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也如浮云般投射于波心,微微漾起流荡的波澜,不住萦回。
  
  午时,皇帝起驾,临行前萧玦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并没看见想看见的人,只好皱着眉头对文昌公主道:“过些日子是太后圣寿,姐姐莫要忘记,清修的日子虽好,也别忘记红尘里走一走。”
  文昌微微一笑,道:“记着呢,定会前去拜寿的,飞桥即将建好,日后有暇,我会去看陛下,也免得陛下万金之体来回奔波,虽说这上林是御苑,寻常人来不得,终究不够安全,陛下看昨日这事,还不知怎么交代。”
  “无须交代,”萧玦傲然道:“你莫担心,自有朕一肩担之。”
  注目弟弟半晌,文昌喟然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陛下……”她亲手替萧玦系好冠缨,退开一步。
  萧玦再次回望一眼,目光沉黯,随即再不犹豫,转身离去。
  他背影挺直而修长,在晨晖中拉出长长的剪影,落在后院的母子眼中。
  趴在窗台上啃着核桃酥的母子,看着远去的皇帝大人的背影,良久,俱都幽幽一叹。
  一个说:“看,这人身有旧伤,一夜没睡,又被打昏,居然一大早就爬起来,还这么精神奕奕,溶溶,你也是男人,你为什么这么胆小这么懒?”
  一个说,“我胆小?我胆小那昨晚他是被谁打昏的?我懒?我懒那今天是谁先起床的?”
  ……
  半晌,一个说,“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
  一个说:“干皇帝的也多半不是人……”
  ……
  萧玦远去的身影,同时落在山顶上一坐一立的人眼中。
  山顶阳光稀薄,碎如掌心落花,四周静默无声,唯风声呼啸,良久,风声里传来淡淡一句低问。
  “你……看出来了吗?”
  沉默。
  风声愈卷愈烈,似欲将人语声横切,碎裂,抛散。
  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丝语声,被风声卷起。
  “……没有。”
   
                  第四十四章 尸油
  上林山的秋色是很美的,枫红间疏黄,点染寒山苍翠,时有白鸟双飞,掠碧波而来,姿态飘扬如芦花,而双翅掠过的天空高远旷朗,深蓝如缎,云色轻盈,如雪似烟。
  秦长歌抱着儿子,坐在后院凉亭里一起观景,看了半晌之后,萧公子忽道:“难怪说云烟云烟,这云和烟真象。”
  秦长歌默然,半晌道:“溶溶,我发现人家说眼睛大未必有神是正确的。”
  “为什么?”萧公子立即转过他的大眼睛,努力展示他“美目盼兮”的风姿。
  “因为那根本不是云,就是烟。”
  “啊……真的吗?除了颜色黑点,我看也差不多啊……”
  叹口气,秦长歌懒得和萧小白说话,拉起儿子,“走,去看看。”
  …
  上林是皇家御苑,等闲人来不得,皇帝刚走,谁跑来生火?秦长歌心里思想着,走近那烟火时,看见那一角衣色,笑得越发温柔了。
  腾腾烟雾中,某奇异残忍的一幕正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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