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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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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方位展现西安城东北河南社区生活的长篇小说,《叶落长安》可能是陕西长篇小说中的第一部。对上百万流落在秦地,生活了几十年几代人的河南弟兄,陕西文学终于有了一个交待,终于给了一个审美的说法。
  作者吴文莉有很强的形象记忆能力、形象联想能力和形象表述能力。正是对父辈祖辈生命记忆活跃的联想、心理经验灵悟的移植,还有被亲缘、地缘熔为一体的感情,这位并没有经历那个流徙时代的青年作家,才能用三十几万字把那一代人的苦难生存复活于我们眼前。你看她细针密线一路写来,流落秦地陷于困境的河南弟兄们,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咬紧牙关相互帮扶朝前走的生存相,便有如中国山水画一层一层的积墨,得到了细腻的丰腴的甚至稍显凝重的展示。作者的描绘不动声色,但在看似不动声色的描绘中,却传递出内心炽烈的热度。你能感到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共患难、共拼搏,共同着命运。这也就暗传给了读者一种生存的力量,生命的力量,一种生命乐观主义和历史乐观主义。
  故都长安由于自古以来文化主体的强大,有着内向性的堡垒式的稳固,异质生命异质文化很不好溶入的。但小说写出了炎黄子孙中最能适应动态生存的一个族类,我们的河南兄弟,如何在古长安的城墙内外容身,由一无所有到求生、发展,最终溶入这座古城的血脉之中。小说也写出了他们被长期的流动生存锻打出来的那种过人的活力和智慧,写出了既流贯于日常生活之中又渗透到人物气质深处的乐观自信、急公好义。他们的贫穷让人揪心,他们背水一战、哀兵取胜的坚韧和悲跄却更让人震撼。他们所经受的,其实是整个中华民族共同在经受;他们用以抗争命运的,也正是我们民族共有的道德力量。
  长篇的语言,在家长里短中跳荡着鲜活,不滥用生癖的方言土语,但在北方普通话的基础上有一种河南乡音浓浓的韵味。在她笔下,生活之河总是挟泥带沙,不动声色、沉沉缓缓地朝前流去,很少有大起落的急弯飞瀑,一般也不去直叙对生活的评断和哲思,却有本事把日常生活和心理意绪中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感觉,丝丝缕缕传达出来,让你感觉到了那种最难用言词表达的弦外之音,象外之绪。
  这是很要一点功夫的。
  吴文莉在美术学院正经八板读过研究生,专攻国画,平日又专门去拜师习书法。她的画满纸柔媚秀丽,字却写得很有几分须眉气度。书与画还不足以宣泄这个女子内心涌动的生命情愫,又拿起笔写开了长篇,以洋洋洒洒二十多万字,吐出积攒在心里的话。嘿,长篇竟然写得满不错。真是个活出了才气活出了勤奋活出了充盈的女子。要知道,并不是人人都能让自己的生命如此绚丽多彩的啊。当然因此也就有理由担心,正是这样的四面出击,有可能影响她在每一个方面的冲击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在这个耕耘的过程中生命得以美丽一回,又何必计较收获呢?
  萧云儒
  2006年6月10日    西安不散居
  

叶落长安 第一章(1)

  郝玉兰嫁到白家时西安城刚解放,白老四前头娶的两个老婆都死了,头一个死时他隔了一年多娶了第二个,第二个死了,白老四只隔了一个月就把郝玉兰娶进了门。两个女人一人给他丢了个儿子,大林刚十一岁,二林还在扶着墙学走路。
  尽管郝玉兰在娘家就知道他比自己大十八岁,进白家门的时候,她还是咬着大辫子呜呜地哭了。
  郝玉兰的爹娘没出一个月就拿白老四的五十个大洋彩礼,在老东关外买了个半旧的小院搬了进去。从河南逃荒到西安后,郝玉兰家一直住在小东门城墙上挖的矮土窑洞里,六七年间已让雨水泡塌了好几次。
  小东门里尚勤路五号是白老四的家,也是他卖粉条、酱油的杂货铺子,那是他1942年从河南逃荒来西安卖了两个金镯子开的。铺子是有着两米多长门面的三套间,从进门到最后一个屋有十米长。白老四、玉兰和二林住在最里间,大林住在小阁楼上。中间屋堆放货物,门面房支着货架做生意。
  玉兰的娘把郝玉兰嫁给白老四就是觉得他有这个铺子,咋说也是生意人,而且铺子还用了两个伙计,玉兰才十###岁就当老板娘哩。谁知头几年白老四生意还不错,娶了玉兰第二年生下女儿白莲花,他就破了产。
  新中国成立前白老四的生意主要是小东门跟前的住户和南头鸭子坑的姑娘们,平常人家一斤酱油半斤醋、几斤粉条就付了现钱,鸭子坑的大茶壶和姑娘们却爱赊账,买得多送到门口说声:“记上账,到整数一块儿结。”他老实,就拿账本记上。头几年鸭子坑生意好,过十天半月就结了,西安快解放时要账就越来越难了,旧的账不结新账照样欠。等玉兰进了白家门,鸭子坑姑娘们的生意更不好了,不欠账的倒成了奇怪。白老四的钱全置成了货,货又全赊了账,手上竟没一点钱能进新货。眼看小铺子越来越空,他天天翻着账本怪玉兰不是旺夫的命,又后悔给老丈人的那五十个大洋,她不敢犟嘴,知道他打人狠哩。
  有家姐妹俩也来赊欠,玉兰嫌老四不管大小户都欠着,劝他上门要。人家吐着瓜子皮说:“钱嘛,俺还没赚上哩,不如你在俺姐儿俩里挑一个,睡上几晚上不就结了?你媳妇长得再好看也只有一个味道,你就不想尝尝别的?”白老四的脸像块红布,只好回去了,和玉兰又怄了场气。
  白老四的铺子终于关门的那天早晨,玉兰刚生下的女儿还没出满月,她说:“老四,咱不敢再借人家的账了,还不了可得吃官司哩!”老四还没说啥,外边远远有人声在闹,她问:“咋了?外头鳖翻潭一样。”伙计说:“四叔、四婶快来看!解放军开了十几辆卡车,把鸭子坑的姑娘们往火车站拉哩。大茶壶和老头子还捆着呢!”白老四突然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完了,全完了!这些个王八孙儿把咱坑了!欠咱的账给谁要?”
  郝玉兰也醒过神,把小女儿往床上一丢就冲出去了。拉着姑娘们的大卡车正缓缓开过去,好几辆连在一起,每辆车上都有解放军拿枪看守,她挤进人群仰头找着。捆得结结实实的大茶壶和老鸨们被几个解放军押着到了近前,头垂得很低。郝玉兰冲出人群大声叫:“权小贵!你欠俺的粉条钱还没给哩呀!疤拉眼!你也欠俺的钱呀!”车上的人都看见了她,没一个人说话,权小贵和疤拉眼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一样低着头,她终于大哭起来:“那是俺家的血汗钱呀!你们就是挨了枪子也得还俺的钱!要不俺一家人咋活呀!”
  她没跑多远就让人拉回来了,白老四还耷拉着头坐在家门口发呆哩。
  郝玉兰和白老四卖了门面房还了钱,搬到锦华巷才听人说鸭子坑真是个大黑坑,不光是白老四的杂货铺,不少饭店、裁缝店都让他们坑垮了。
  贰
  老梁木匠用担子把五岁的孙子挑到西安城的时候,是1955年的春天。从河北沧州到西安,他走了三个多月。老梁木匠的河北老乡们,都住在西安城里尚德路一带收破烂过活。西安城街宽房大,到处都是古迹高门楼,可那都是人家本地人的地方。外来户们是随便放下担子就能找窝安顿下来的,河北老乡们挤着住的小院没他爷俩做木匠活儿的地方。老梁木匠只好在西安城小东门外河南人扎堆的锦华巷里落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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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一章(2)
小东门城墙根外边原来是有野狗出没的荒地,十几年前逃荒的河南人来了搭窝棚盖茅草庵住下了。河南人渐渐蔓延开,孩子们越生越多,房子就紧张起来,一条条小巷细长弯拐,密如蛛网互相通连。锦华巷的人常说:当初这房子是想盖多少就盖多少,咋没想着多占点地方哩?就有人回他,咱不是打算哪天回老家哩?房不够住,谁家女人也没少生孩儿,多的十个八个,睡觉时床边一地烂鞋。锦华巷里密密匝匝住了很多户人家,巷子太狭窄,并排走两个人都觉着挤,进了巷口就是一路大下坡。土胡基墙上是破油毛毡的顶棚,压着碎城墙砖低矮得简直要坐进地下一般,黑洞洞的窗户比巴掌宽不了多少,糊着烂报纸,门总是敞着,顶多挂着个烂布帘。
  老梁木匠和孙子住在锦华巷最后边最低洼的地方,进屋得先上三块老城墙砖搭的台阶,老头儿贪图屋后有块小空地;勉强能干木匠活。这儿就像锦华巷的一截盲肠,抬头能看见油毛毡顶棚上露出灰不塌塌、豁豁牙牙的西安城墙。在老梁木匠眼里,西安就像一件旧绸袄,小东门就像一块缝在旧绸袄边上的破补丁,锦华巷正好在补丁的中间。
  刚落下脚的老梁头没闲心跟锦华巷的河南人打哈哈,他得紧着时间做风箱去卖,小小的黑瓦瓮里根本没隔夜粮。老梁木匠只做风箱、木盆、木桶这些本钱小又好卖的木器。做风箱用不着太好的木料,买些包装箱拆成板就能用,只是一个风箱用的工并不少,钉个长长方方的木箱加上推杆,里边装上风舌头还要勒上鸡毛上箱盖,一大堆工序实在很麻烦。但这却是西安人谁家也少不了的东西,有这一手做木盆钉风箱的手艺,老梁头才敢一头担着长锯短刨子,一头担着长安来西安讨生活。
  吃罢晌午饭,老梁头给孙子说我做风箱你自己玩会儿?长安却非缠着让他和自己玩,老头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木板、钉子说:“自己去玩吧,再不做活咱爷俩吃吗呀?”长安这才不甘心地走了。在外面见有个媳妇抱着两三岁的孩儿坐在城墙砖上晒太阳,不住逗弄着教他说话,说得好了她就亲亲他,小孩儿忍不住咯咯直笑,长安眼红地站在一边看着。媳妇说:“小臭臭呀——妈再教你说个儿歌吧。”
  她念叨起来,孩子也一字一句跟着说:“日头落——狼下坡,光肚儿小孩儿跑不脱。有娘的——娘扯着,有爹的——爹背着。没爹没娘算咋着?”前边的还好,说到后边小孩儿的嘴就跟不上趟了。媳妇一边亲着他的小脸一边说:“你的嘴笨得跟脚指头一样哩。”
  长安却很快就会了,学着她的河南话蹲在老梁头脚边玩着小木板念念有词,老头听着听着突然醒了神:“安儿,你不念了,这个儿歌不好。你还是去巷口找小孩儿们玩吧。”长安跑出门嘴里还念着:“日头落——狼下坡,光肚儿小孩儿跑不脱……”
  男孩儿们正拥在狭窄的巷道里玩“斗鸡”,三三两两用手握了脚脖儿,一脚点地“嗵嗵”冲斗着,嬉笑着扬起一地尘土,锦华巷的孩子们都是不怕脏的。也有人在玩抽猴儿,长安远远地靠在墙边看着他们,等木头猴儿抽到跟前就想拾了还给人家。大孩儿骂他:“小屁孩儿!敢拿俺的猴儿?”他慌忙缩回手,人家接着去玩了,他还不敢抬起眼睛。这时几个小孩儿嚷嚷着要去城河边捞蝌蚪,拥着闹着往巷子外面跑去,他赶紧远远跟在后面。
  叁
  几只野鸽子扑打着翅膀落在西安小东门的城墙垛上,破旧的城墙砖上布满黑绿苔藓,砖缝里的蒿草在风里抖了抖。两拱低矮的城门洞外就是石桥了,晌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搭在石桥上。卖烟卷的老头和提木盒叫卖针头线脑的瘦女人依旧蹲在石桥栏边,坐在扁担上等活干的男人们抄着手靠在桥栏上打起了盹。桥下护城河边,砸洗棉纱的河南女人们抡着棒槌响起一片清脆的水声,河面上五彩的油花顺着水流缓缓漾开。附近的工厂需要棉纱擦机器,河南人就便宜买来脏油棉纱,让自家女人在城河里洗净晒干挣些小钱,西安当地人叫她们“洗油线的”。
  

叶落长安 第一章(3)
郝玉兰给孩子们做罢午饭又赶到城河边洗纱,见别人脚边不多的脏油线心急起来,索性提起柳条筐底朝上把油线全倒在大石头上,溅起来的碱水油污顿时弄湿了她的半条裤腿,离她不远的老宁媳妇笑骂起来:“死玉兰!吃罢饭来劲了?你把俺洗净的纱都溅上油水啦,俺可让你赔哩。”
  玉兰忙说:“真不是故意的。唉,家里又煮好一大堆了,屁大个小黑屋转身儿都没地方,晒不干的纱可往哪儿搁哩?”
  老宁媳妇和她一样都套着灰乎乎满是油污的衣服,及膝的男式大黑胶鞋密密贴着自行车轮胎的红胶皮补丁:“娘那脚!谁说不是哩?开封老家住的多宽敞!现在放个屁把屋就能崩臭,说话声儿大点房顶都能震塌。”
  “再别提你开封家里的烂茅草庵啦,除了大还有个啥?一根扁担就担到西安来了。”旁边老蔫媳妇随口接了一句;手上捶打棉纱的棒槌却没停。油线是用大锅煮了又用洋碱泡过一夜的,只捶了几下就泛出灰白的洋碱和油污随水漾去。
  洗油纱这活儿在夏天还好说,初春秋末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女人们也得泡在冰冷的城河水里洗线,两只手让油棉线里夹的铁屑子、锈铁丝划得满是小孩儿嘴一样的口子,流着黄脓红血。玉兰能忍,对门的老宁媳妇夜里痒疼起来就呜呜直哭,她男人半夜让她的哭声弄醒,心疼了说一声:“等出太阳再去,歇歇手吧。”
  “别卖你那嘴啦!你挣的钱够干啥?指望你就等着饿死吧!”女人嚷嚷开了,男人只好不吭气。整天在河里洗线,锦华巷的不少女人连月经都乱了,有时一年没一次,有时却一连两三个月也不停。老蔫媳妇在巷口住,到了来月经那几天就闹腾得厉害,疼得抱着肚子哭爹喊娘满床打滚:“老天爷!你咋不叫我死哩!生生让人受这洋罪。”大大小小几个孩子哭着叫妈,一个家乱成一团。老蔫蹲在门口,见人家来问他老婆咋了,就叹口气说:“还不是又肚子疼哩。唉,弄得我回回到她这几天也开始肚子疼了。”等刚好些了,老蔫媳妇又包着手上的裂口,背上成筐的油污棉纱下城河洗线去了。歇了手,有啥法儿弄来半天的粮钱呢?
  到底是才立罢春,日头虽大河水却冷得刺骨。郝玉兰觉出河水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就把棒槌扎在石缝里稳住身子,在城河水里起劲地一脚接一脚踩着,洗着。老宁媳妇洗了一堆纱正缓劲:“把你嫁给白老四便宜他啦,拖了几个孩儿还得下城河洗纱,他再打你,你只管回娘家。看他咋办?玉兰,看你这对大辫子,长得又恁好看,谁当你是孩儿他娘?”
  郝玉兰个儿不高,细眉大眼很是耐看,虽说一直干的下苦活,却还是一张细细嫩嫩的白脸盘。她已经累出了一头细汗,仍是两脚不停,一边喘气一边把两条散开的大辫子重新盘在头顶:“好看又不顶吃穿。俺爹说怪俺嘴太不饶人啦,俺娘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本事降住男人你认命吧!’……老四天天拉架子车送酱油也累得可怜,俺想他娶了俺就倒霉了,没钱也没了铺子。怕是俺真的命不好?”
  老宁媳妇刚想问郝玉兰是不是认命了,老蔫媳妇却说:“那是河北老头的孩儿吧?四五岁就一个人跑到城河边,也不怕掉河里。”
  老梁头的孙子长安赤着脚,拿根棍在城河里正起劲地搅和着。大人的旧衣服剪去下摆,套在他身上还是太肥大,烂着豁豁牙牙的边儿垂在膝前,原本在肘上打着的补丁就胡乱折了堆在手腕上,拦腰结了根细麻绳。他很脏,身子又很瘦,就显得头太大了,像根细细的脏豆芽。
  “俺咋看咋觉得河北老头有问题,说不定真是老头儿拐的孩儿哩。玉兰,你和他家是邻居,老头儿是不是打这个孩儿哩?”老蔫媳妇说。
  郝玉兰抬头瞄了一眼:“倒是没打,孩儿刚来那几天哭哩,说是要娘呢。老头儿说的是听不懂的河北话,俺有心过去问问,老四不让。”
  老宁媳妇说:“听说老头是居委会张主任介绍来租的房,有保人哩,是尚德路口收破烂的河北老头。他说这孩儿是他亲孙子,来时没大名没法儿登记,张主任就临时给起了个名儿,叫长安。”玉兰说前两天见老头儿挑了两只风箱出门卖,人家是正经木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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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一章(4)
小长安不管洗纱的人在忙活什么,只低头在水中找小蝌蚪。城河边洗好的油线蓬松地铺在树杈上、草堆上,一片灰白夹着一片杂色。远处一堆红色、蓝色的棉纱已经半干了,在风中抖动。几个小孩子玩着洋片看护自家的油线,怕风吹走干透的棉纱,又怕让别家收走。长安用木棍拨着城河里的小石子,脚下的碎石头不稳当,好几次都打起了趔趄。
  “你这小孩儿,不在家帮你爷做木匠活,跑这儿干啥?”老宁媳妇大声嚷嚷,把长安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对门的女人。他不说话,手里的小棍却还起劲地拨着、挑着。
  “你咋不吭声哩?没见这儿又脏又冷?赶紧回去!要不俺给你爷说让他打你。”老宁媳妇见他不吱声就吓唬他。长安支吾着,不防脚下一滑,“嗵”的一声跌进城河里。
  老梁木匠正做着活,听见从巷口隐隐传来长安的哭声,夹着隔壁白家媳妇玉兰的声音:“还哭哩,没人捞你上来,小命就没了。”郝玉兰扯着孩子正急急地往回走,身上脸上全是黑油点子,脚上的男人大胶鞋“噗踏噗踏”响了半条锦华巷。长安缩着脖子,身上泥乎乎的,手里攥着根小棍,低头边哭边跟着小跑。
  “这……做吗……”没等老梁木匠说话,郝玉兰就说开了:“先给你孙子换衣裳吧,脸都冻紫了!他跑到城河玩掉河里啦,这么大的孩儿你要多操心哩。”本来她还想责怪老梁头几句,看他一脸紧张,话就咽下去了。
  郝玉兰抢在老梁头前边进了屋,撩开吊在门上的烂麻袋,得缓一下眼睛才看清楚东西。眼前是一个大床,一半的家当就在床上,两床烂被窝和破烂衣裳胡乱堆在上面,屋角架了六七个快做好的风箱和一堆木板,门口的地上胡乱摞着几个脏碗。老梁木匠在床上拨拉起来,恼火地骂道:“小崽子!去哪儿不好?跑城河边玩去。你小子就脱光坐被窝里吧,棉袄干了再下地。”让他犯愁的是唯一一件棉袄还在长安身上正“嗒嗒”滴水哩。
  郝玉兰把长安剥了个精光,顺手塞进烂被窝里,也在一堆衣裳里找。老梁头忙按住说:“看埋汰的,让我自个儿来吧。”
  “大爷,街坊邻居的,恁生分干啥?”郝玉兰飞快地寻着,衣裳的布薄得快化了,拿在手里软塌塌的,都穿不成了。没补丁的衣裳郝玉兰没生孩儿时也穿过几件,这几年老少都是缝缝裰裰的,可手里这些是缝也缝不住补也没处补了——补丁总得打在好布上吧。
  “大爷,恁这……这是哪儿拾来的衣裳呀?怕是把布的魂儿都穿出来了。”郝玉兰索性丢下衣裳。
  “我不是有老乡收破烂嘛。”老梁木匠不好意思了。长安光溜溜地缩在被子里,只露个小脑袋瞅着他。
  “俺家孩子多,让我回去看看有没件合穿的,不能叫孩儿光肚儿呀。”这爷俩儿比她想的还要难唱。她找了件夹袄是二儿子二林的,临出门她揭开馍筐看了看,里头还有两个馍,是给丈夫白老四留的。
  老五儿子白西京张着手坐在大木盆里含糊地叫:“妈……吃!”郝玉兰把剩下的馍掰半个递在他手里,对白莲花说:“死妮子,一天净看书,还没上学哩就装模作样看字,也不跟恁弟玩。”白莲花见妈拿着衣裳和馍出门就站起来:“妈,你拿二哥的衣裳干啥去?馍是给俺爸留的,俺爸回来吃啥呀?”
  郝玉兰头也没回说:“不是还有半个吗?隔壁的孩儿掉河里啦。”她走到老梁木匠的家门口时又喊道:“你给白东京说:以后看油线也不能下河沿,要是让我知道了,看不剥了他的皮!”
  肆
  白老四觉得自己像骡马一样,走一天路就是为傍晚时候活的。顺着锦华巷拥挤窄小的巷子走到一半,在茅房门口问一声“有人没?”理直气壮的像自家茅房。撒完憋了一路的尿,带着说不出的快活,有意放慢脚步和四邻老乡们打着招呼,这是白老四渴望的。他并不急着立刻回家,他知道巷子最后头,他的孩子们和老婆玉兰总在透着煤油灯光的小屋等自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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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一章(5)
锦华巷家家门口都盘着黑乎乎的小泥灶,这会儿呛人的柴火把小巷笼得烟气腾腾,有人“咳咳”起来。一家几代十来口人住一间小土屋,当然憋屈得很,不论早晚人们就爱在老城墙砖垒的门槛上一蹲,热热闹闹拉着家长里短。干了一天活的人们几乎都在巷道里,吃饭时一人一个比脸还大的老碗,老少一起呼噜呼噜地吃,家家饭也都差不多,不是熬白菜就是包谷糁菜糊涂。
  谁家的小妮在哭,白老四用不着停下脚也听出来了,她的牙掉了,流了点血。修鞋的张歪脖在哼曲剧:“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白老四跟着唱腔边打拍子边慢慢往家走。
  “回来啦?”说话的狗蛋嘴里并不停,边吃边招呼。
  “你都端上碗啦。”白老四和街坊们招呼着往家走,光棍柱子笑着说:“四叔,你不知道人家夜里太累啦,咋能不赶着早早吃饭哩?——大哥,你打了一天铁还长劲啦,和嫂子弄啥哩?昨天咚咚一晚上,让兄弟我一个人咋睡得着哩?”巷子太窄房小墙薄,在这儿住谁家也没秘密。
  男人还没答腔,蒋狗蛋媳妇先嚷嚷开了:“龟孙子!胡说啥哩?那是俺家逮老鼠呢。”光棍柱子不紧不慢接一句:“下回把老鼠赶到俺家,让俺也打一回!”
  锦华巷的人干啥的都有,修鞋的张歪脖和化玻璃吹琉璃嘎巴儿的老关爷是两隔壁,会打铁的蒋狗蛋天天带着细身长腿的小媳妇在广济街干活,箍瓮的王大瘸子、编笼的柱子平时没活干也会去钉锅补窟窿。能在西安城走街串巷挣钱,都算有手艺能养家糊口的能行人,就连坐在游艺市场给人缭补丁、吹糖人也能混日子。大多数人连这些也不会,就在火车站、马路边拉架子车送货,照样拉扯一大家子人。
  白老四也是拉车的,赁了个半旧的架子车送酱油、甜面酱。这个活儿送得多就挣得多,所以白老四卖命一样地干。只是太辛苦了,天不亮就得出门到东新街架子车行领架子车,再到酿造厂拉上三大瓮酱油、甜面酱顺城墙根走,一路给小供销社、大食堂送。天麻黑才能拉着架子车赶到酿造厂交回大瓮,到架子车行还了车,才摸黑回锦华巷自己那个小黑窝。
  白老四没进门就听见老五白西京在哭,他进屋时玉兰正挥着锅铲指挥白莲花往锅里倒菜,老四白东京穿着鞋蹲在床上不知在弄啥,二林趴在床沿写作业。白老四心烦起来,他啥也没说,步子比平时重了。全家人在屋里,地方就显得太小了,偏偏灶边放着一大筐湿棉线,把半间屋都弄湿了,他吊着脸说:“咋不晒干就放屋里啦?”
  郝玉兰边给锅里添水边说:“老四回来啦,今天晚了,你别跟个客人一样光站着,给我把那摞子碗递过来。”她只顾支使白老四,没看见他的脸已经吊得很长了。
  “我像个客人?有我这样的客人?天不亮就出门,天不黑严回不来,就是个驴你也得让我卸了磨喘口气吧。你天天在家弄啥哩?看这一家子乱七八糟的,孩儿饿得直哭你还等着我给你递碗?”白老四越说越气,抬脚在筐子上踢了一下。郝玉兰不答应了,把锅铲往灶台上“咣”地一丢,冲到白老四面前说:“咋啦,咋啦!谁歇着啦?你像个驴想喘气,我大冷天在河里泡着,现在骨头缝里还疼呢,想让人伺候,就多拿点钱回来再当老爷吧!”老二二林依然写着字,白西京也还在哭。老四白东京早悄悄地溜下了床,白莲花低头忙着收拾灶台上的黑瓦碗。她的手有点抖,不知道爸和妈今儿会不会打起来,会不会摔这些盆盆碗碗,白莲花小心地踮脚尖把黑瓦碗往灶台最里头推了推。
  郝玉兰说的是白老四最不爱听的,要命的是她说得一字不错。他一个月磨烂几双鞋,挣的钱还是不够一家六七口人糊口,就算他这头驴不卸磨不喘气也总是接不上茬。郝玉兰仗着身板壮实人又勤劳就手不时闲地干着,下河洗油线、背菜、拉坡,打能找到的各种零工,一分一毛的攒着,又一毛一分地买成粮食。这样日子一天天过下来,大人小孩碗里没稠的也总有稀的,一天没三顿总有两顿也过了七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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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一章(6)
“你能蛋!我还不尿你哩,天天就会掂着秤去借面……锦华巷还有哪家你没借过?你……你个借面精!谁娶你也当不上老爷!”白老四气得头上青筋直蹦,说话也结巴起来。
  实在接不上顿,郝玉兰就掂着秤挨家借粮,白老四发了工资就得先还债。他不满极了,认为每顿吃少点,晚上再吃稀点就能解决粮不够吃的问题,人家不都是这样子过的?还是玉兰不会过,弄得日子这么难唱!她回嘴说孩子们长身体、老四在外边出大力不能亏嘴。
  “中了吧!我借面你没吃?嘴里吃下去,上趟茅房回来就不认账了!”她不依地回嘴。白老四说不过玉兰了,他掂着门后边的馍篮砸了过去,里面却跳出来半个包谷面馍。女人挨打在锦华巷不是啥新鲜事,有被打急了的女人冲到巷道里大哭,男人追回来再打。郝玉兰挨打却从不跑出去,她会破口骂人,从白老四的十八代祖宗骂到白老四的爹妈,还要骂白老四前边的两个老婆,外加那个一只眼的媒人。白老四不会骂人,就更使劲地打她。
  隔壁老梁木匠听见老白家传来了吵闹声,竖了耳朵听着,他隐隐觉出是为了下午的事和那个馍。老四照例要吃点干粮顶顶劲的,可只有半个馍了,老婆玉兰还不依地说,你挣那点钱还要天天吃干粮?白掌柜的,下回你到家是不是让俺娘儿几个站门口,像迎接志愿军回国呀?
  接着就是一阵追打声,还夹着郝玉兰的哭骂。“白老四!你打死我吧!呜……跟你这几年我没过一天好日子,你不如打死我,也省得吃苦受累还得挨打!”没啥回音,只听见东西打在身上的“叭叭”闷响。郝玉兰平时叫他“老四”,亲亲热热的,隔三差五吵打起来,那个“白”字加上就成了“白老四”,一字一顿有些恨恨的意思。
  老梁头“呼”地站起来,心在突突地跳。他看看桌上的窝头,后悔收下它,害得白家女人挨顿打。他想去劝劝,刚出门就停住脚步,他好像还没和白老四说过一句话哩。夜静了,站在巷子里,叫骂声就听得更清楚了。天太寒了,老头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爷,一会儿就好了。”对门老宁站在自家门里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玉兰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哩,跟男人抻着脖子骂,不打她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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