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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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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近他耳边道:“你不能死,夜华,你再撑一撑,我带你去找墨渊,他会有办法的。”他的身子却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边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便去找折颜要药水,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我会和墨渊、折颜还有四哥一起,过得很好很好,永远也不会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一颤,半晌,扯出一个笑来,他说:“那样也好。”
他在这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样也好。
最後結局
我坐在凡世一座楼子里听戏,夜华他离我而去已经三年整。
三年前,若水一战,擎苍身死,夜华以元神祭东皇钟,魂飞魄散,玉清昆仑扇承了我半生仙力,向东皇钟那重重一撞,引得东皇钟悲鸣七日。
折颜说,他赶到时,夜华已经气绝多时,我浑身是血,披头散发抱着他坐在东皇钟底下,身周筑起一道厚厚的仙障,谁也靠近不得,东黄钟悲鸣七日,引得八荒众神仙齐聚若水。天君派了座下十四个仙伯来取夜华遗体,十四个仙伯在外头祭出鸣雷闪电连劈了七天七夜,也没将那道仙障劈出个缝来。
折颜道,我以为你要抱着夜华在若水之滨坐上一辈子,幸亏东皇钟钟声传得远,扰了墨渊的清修,第八日上头,将墨渊引来了。
他说过的那些我全记不得,那时我只觉得夜华他死了,我便也死了。其实抱着他在若水之滨坐上一辈子也不错,纵然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再也不能勾起嘴角淡淡的笑,再也不能靠在我耳边沉沉唤我的名字,再也不能……可至少我能看看他的脸,我晓得他在我旁边。
折颜说墨渊是在第八日上头赶来的,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不清楚,朦胧中大约有个印象,那时我坐在东皇钟底下脑中空空,前尘后事全不晓得,恍一睁开眼却见着墨渊他立在仙障之外,皱眉瞧着我。
我一颗干成枯叶的心稍有些知觉,才反应过来自己仍然或者,夜华生祭了元神散了魂魄,夜华他死了。我看见墨渊他就在近处,觉得墨渊他大约能有办法救一救夜华,他当年也是历了东皇钟这个劫的,最后仍然回来了。我觉得只要能救得了夜华,只要能让他再开口叫我一声浅浅,莫说七万年,七十万年我也能等得心甘。
我撤了仙障,本想抱着夜华跪到墨渊身边求他救一救,真要起来看时却全身无力。等墨渊疾走两步过来,检视了半日,叹了口气沉重道:“置一副棺木,让夜华他走得好些吧。”
墨渊重回了昆仑墟。我将夜华带回了青丘,十四个仙伯亦步亦趋跟着。我觉得夜华他是我的,我不能交给任何人。一串仙伯在谷口侯了半月,无功而返,回九重天向天君复命。
第二日,夜华他一双爹娘便驾临了青丘。
他那面上温婉又乖顺的亲娘气的浑身发抖,湿透的秀帕一面揩拭眼角一面道:“我今年日始知你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凡人素素,我儿夜华却是造了什么孽,前后两次都是栽在你身上,你做素素时他巴心巴肝为你,为了你甚至打算放弃太子位。你同昭仁公主之间的债,天君当年判你还她眼睛,判你产下阿离后受三月雷劈之刑,你不过失了一双眼睛罢了,我儿却也代你受了雷刑,你便要死要活地去跳诛仙台。好,你跳了,我儿夜华他也随着你跳了。这是你飞升上神的一个劫,夜华他呢,儿他,他这一生自遇见你便没一时快活过。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为他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做,却心安理得霸着他。如今他死了,你连他的尸首也要霸占着吗?我只问你,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凭什么?”
我嗓子发涩,往后踉跄了两步,迷谷一把扶住我。
夜华他爹在一旁道:“够了,”又转身与我道,“小儿诛杀鬼君擎仓,以元神阻挡东皇钟灭噬诸天,乃是为天地大道而死,天君已有封彰。乐胥之言皆为妇人之见,上神不必放在心上。然小儿的尸首,于情于理,上神确该归还。上神虽与小儿有过一纸婚约,终未大婚,占着小儿的尸首,于情于理,有些不合。小儿生前位列天族太子,天庭有不可废的方圆规矩,小儿此种,理当葬在第三十六天的无妄海终,还请上神成全。”
夜华被带回九重天那日,是个阴天,略有小风。
我亲遍了他的眉毛眼睛脸颊鼻梁,移向他的嘴唇时,心中存了极荒唐卑微的念头,希望他能醒来,能抵着我的额头告诉我:“我不过问你开个玩笑。”可终归是我的痴念妄想。
夜华被他爹娘放进一副冰棺材里头,当着我的面,抬出了青丘,我只留下了他一袭染血的玄袍。
此前折颜送了棵桃树给我,我将它栽到了狐狸洞口,日日浇水添肥,不日这桃树便长得枝枝杈杈。桃树开出第一朵花那日,我将夜华留下的玄袍收敛入棺,埋在这桃树底下,做了个衣冠冢,不晓得待这棵桃树繁华满枝时,它会是个什么模样。
连谷说:“姑姑,您还记得您有个儿子吗,要将小殿下接回青丘吗?”
我摇了摇手。我自然记得我有个儿子,我给他起名叫阿离。但眼下我连自己都不大有功夫照顾,更遑论阿离。他在天上会被照顾的很好。
夜华被他爹娘带走后,我在桃树下枯坐了半月。整日里浑浑噩噩,眼前常出现他的幻影,皆是一身玄袍,头发柔柔散下来,发尾处拿根帛带绑了,或靠在我膝头翻书,或坐在我对面摆一张几作画,水君布雨时,还会将我揉在怀中,帮我遮雨。枯坐在桃树下着半月,我觉得夜华他时时伴着我,我很圆满。
我觉得心满意足,折颜四哥连带迷谷、毕方四个却仿佛并不那么心满意足。第十六日夜里,四哥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提了进了狐狸洞,放到水镜跟前一照,敛着怒气道:“你看看你都成了个什么样子,夜华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四哥话说得不错,我觉得我是活不下去了。可我不晓得是不是我灰飞烟灭了,就一定能找到夜华。灰飞烟灭这档事,总觉得大约是什么都剩,一概回归尘土了。倘若我灰飞烟灭了,说不定就记不得夜华了,那还是不要灰飞烟灭的好,如今我还能时时看到他在我跟前对着我笑,这样挺好。
水镜里头的女神仙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双眼缚着厚厚的白绫,那白绫上还沾了几片枯叶。这个白绫长得同我日常缚的那一条不大一样。脑子慢吞吞转一圈,哦,月前折颜将我捉去换了眼睛,这个白绫是他制的上了药水的白绫,是以同阿爹为我做的不一样些。
四哥叹了口气,沉重道:“醒醒吧,你也活到这么大岁数了,生离死别的,还看不开吗?”
也不是看不开,只是不晓得该怎么看的开。如果我晓得该怎么做,兴许就能看的开了。那夜喝醉打碎结魄灯,令我想起三百年前那桩往事时,不晓得怎么,全记不得夜华的好,排在眼前的全是他的不好。如今,夜华去后,却全想不起他的不好,脑中一日日闪的,全是他的好。我从前骂离镜骂得振振有词,说他这一生都在追求未得到的东西,一旦占有便再不会珍惜,我何尝不是如此。
长河月圆,夜深入寂。无事可做,只能睡觉。
我原本没想着能梦到夜华,这个梦里,我却梦到了他。
他靠在一张书案后头批阅公文,半响,将一干文书扫在一旁,微蹙着眉喝了口茶,茶杯搁下时抬头盈盈笑道:“浅浅,过来,跟我说说昨日又看了什么戏文话本。”
我沉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这真是老天爷赐的恩德,我枯坐在桃树下时,那些幻影从不曾同我说话,梦中的这个夜华,却同活着时没什么两样的,不仅能同我散散步下下棋,还能同我说说话。
自此之后,我日日都能梦到他,我觉得睡觉真是个好活动。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一想,也就释然了,他们凡界有个庄周梦蝶的典故,说一个叫庄周的凡人做梦变作了只蝴蝶,翩翩起舞十分快乐。不一会儿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仍是凡人庄周。不晓得是庄周做梦变作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作了庄周,从前我实实在在的过日子,把现实全当做空幻,如今这样令我十分痛苦,那不如掉个个儿,把梦境当作真的来过日子,把现实全当作空幻。人生依然一样没差,不过换种过日子的方法而已,却能令我快乐满足。这也是一种看开吧。
折颜同四哥见我起色渐好,只是日渐嗜睡而已,便也不再常看着我,大约他们已多多少少放了些心。
九重天没传来新立太子的消息,只听说昭仁公主素锦被永除仙籍了。因东皇钟异动时,她身为守钟仙娥,却未能恪尽职守,及时上报天庭。她身在其职却不能行其责,间接害得太子夜华与擎仓一战孤立无援,终以自身元神生祭东皇钟,魂飞魄散。天君痛失长孙,震怒非常,当即将她贬下了九重天,列入六道轮回,要经百世情劫。
我觉得天君对素锦这一罚罚得有些过了,大约是迁怒,但这些事终与我无干,便也只是当个闲闻来听听。
调个角儿来走这条人生路,我走的很好,在这个人生里头,我相信夜华是活着的。
当初做给他的那个衣冠冢成了我最不愿见到的东西,因它时时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你虚构出来的,夜华死了,他死了,我觉得那个地方是个极恐怖的地方,又狠不下心差迷谷将那衣冠冢掀了,便只得在狐狸洞中另打一个洞口。
四哥得空时常带我去凡界逛一逛,聊以遣我的怀,顺便遣他的怀。游山时他会说:“你看这高耸入云的大山,站在山顶一看,这世间一切都渺小至斯,不会令你心胸瞬时博大起来吗?不会令你觉得小儿女情伤不过是天边的浮云,一挥手便可抹去吗?”游水时他会说,“你看这飞流直下的瀑布,奔腾入河川,不舍昼夜,且从不回头,你看了这个瀑布,不会觉得人生亦是如此,不能回头,总是要向前看的吗?”游集市时他会说,“你看这蝼蚁一般的凡人,能在世上走的不过数十载春秋,且还受司命排的种种命格所困,种田的大多一生穷苦,读书的大多志不能展,养在深闺的好儿女大多嫁个王八丈夫,可他们仍欢欢喜喜的过着,你可看了这些凡人,不会觉得自个儿比他们好上太多了吗?”
初初我还听着,后来他说上了瘾,每回都要这么说一说,我嫌弃他啰嗦,再去凡界便只一个人了。
夜华去后第三年的九月初三,我在凡界听戏,遇见方壶仙山上一个叫织越的小神仙。在凡界听戏须得照着凡界的本子来,觉得角唱得好便捧个钱场,喝彩时投几枚赏钱到戏台上,也算不辜负了戏子们一番殷勤。
织越小仙大约头一回到凡界看戏,见红木雕栏后头一干看戏的扔银钱扔得热闹,眼红也想仍,却两袖空空的挺寒酸,她一眼看破我的仙身,喜滋滋自报了家门,找我借些打赏的银钱。我虽有些奇怪她一个小神仙自当习得变化之术,变一两个银钱出来理当是桩小事,还是借了几颗夜明珠给她。后来才晓得她爹娘怕她下界冶游惹祸端,将她的仙力封了。
原本这不过是个点头之缘,此后我去凡界看戏却回回都能遇得到她,这点头之缘便生生被变成了个长久的缘分,织越生的喜辣活泼,又不缠着我打听我是谁,家住哪里,芳龄几何,我觉得难得,再则听戏时能有个人说说话,又不是四哥“你看这跌宕起伏的戏文——”这种话,也挺不错。
这么一来而去的与她同听了十多场戏,算算日子,大约已两月有余。
今日,我又坐在这楼中听戏,戏台上挺应景的唱了一出《牡丹亭》,正是十月初五,宜婚嫁出行,忌刀兵,三年前今日此时,夜华他离我而去,我灌了一口酒,看戏台子上的青衣将水袖舞得洋洋洒洒。
这一段戏文直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织越小仙才姗姗来迟,舔着脸在我身旁占了个位置坐下了。戏看到一半,她掩着嘴角凑过来偷偷摸摸道:“我那天纵奇才却英年早逝的远房表哥,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表示记得。
织越小仙除了常和我说戏,额外也常说起她这个远房表哥。按她的说法,她这个表哥英明神武,乃是个不世之才,只可惜命薄了些,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徒留一双悲得半死的老父母加个整日啼哭不止的小儿,可怜可怜。她每每叹出可怜二字,脸上便果然一副悲天悯人之态。我却并不觉得她表哥一家多么可怜,大约是近年来已将生死看开。织越执壶倒了杯冷茶,润了口嗓子,左右瞧了瞧,再掩着嘴角凑过来:“我那个表哥,我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三年吗?三年前,合族的都以为他只剩下个遗体,元神早灰飞烟灭了,他们做了副玄晶冰棺将他沉在一个海子里,我当初还去瞧过的,昨儿那静了几十万年的海子却突然闹了起来,海水嗖嗖朝上蹿,掀起十丈高浪,竟将那副玄晶冰棺托了起来。他们说将海水搅得腾起来的正是缭绕在冰棺四周的仙泽。你说怪不怪,我表哥他元神都灰飞烟灭了,却还能有这么强大的仙泽护着,合族的人没一个晓得怎么回事,我们几个小一辈的被赶出来时,族长正派了底下的小仙去请我们族中的一个尊神。我爹娘说,指不定表哥他根本没死。唉,倘若他没死,小阿离便不用整日再哭哭啼啼的了。”
四周刹那静寂无声,手中的酒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我听得自己干干道:“那海子可是无妄海?你表哥他可是太子夜华?他可是九重天天君的长孙太子夜华?”
织越打着结巴呆呆道:“你,你如何晓得?”
我跌跌撞撞冲出茶楼,冲到街面上才想起上九重天须得腾云驾雾。跌跌撞撞爬上云头,眼风不意扫到下面跪了一地的凡人,才想起我是在集市上招的祥云驾的紫雾。
騰雲上的半空中,天高地遠,下視茫茫,我腦子里一片空白,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去南天門的路。心中越是急切腦中越是空茫,我踩著云頭在天上兜轉了幾個來回,不曉得該怎么辦才好。
不意腳下一滑,險些就要栽下云頭,幸好被一雙手臂穩穩扶住。
墨渊的聲音在後頭想起:“你怎的這般不小心,瘢麄云也能跌下去?”
我轉過身緊緊扣住他的手腕子,急切道:“夜華呢?師傅,夜華呢?”
他皺了皺眉,道:“先把眼淚擦了,我正要找你說這桩事。”
墨渊說,父神當年用一半的神力做成仙胎供夜華投生,他投生后,這神力便一直隨著他,藏在他神識。三年前他不知道夜華還砍了瀛洲的四頭兇獸,得了父神的另一半神力,才以為他已洠Ь攘恕O氡匾谷A是以父神的全部神力抵了枺噬竦臏缣熘Γ癖贿@兩份力沖得損傷了些,便自發陷入了一輪沉睡,卻叫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了。連夜華他自己,怕也是這么想的。
墨渊說,他這一輪沉睡本應睡上個幾十年,可玄晶冰棺是個好器物,無妄海雖是沉天族遺體的,其實卻是個修養拢兀沤幸谷A只三年便能醒來,實在歪打正著。
他說的這些話我大多洠犚姡徽媲械穆犓f,小十七,夜華回來了,他剛落地便奔去青丘找你,你也快回去吧。
我從洠脒^夜華他竟能活著。雖默默祈祝了千千萬萬回,但我心中其實明白,那全是奢望。夜華他三年前便灰飛煙滅了,狐貍洞前的桃花下,還埋著他臨死穿的那身衣袍,他死了。他臨死前讓我忘了他,讓我逍遙自在的生活。可、可墨渊說夜華他醒過來了,他洠в兴溃恢被钪
我一路騰雲回青丘,不留神從雲頭上跌下來四回。
過了谷口,乾脆棄了雲頭落地,踉踉蹌蹌朝狐貍洞奔,路旁遇到一些小仙同我打招呼,我也全不曉得,只是手腳不由自主發抖,怕見不到夜華,怕墨渊說的都是糊弄人的。
狐貍洞出現在眼底時,我放緩了步子。很久不從正門走,不留神洞旁三年前種下的桃樹已開得十分繁盛。青的山,綠的樹,碧色的潭水,三年來,我頭一回看清了青丘的色彩。
日光透過雲層照下來,青山碧水中的一樹桃花,猶如九天之上長明不滅的璀璨煙霞。
那一樹煙霞底下立著的黑袍青年,正微微探身,修長手指輕撫跟前立著的墓碑。
就像是一個夢境。
我屏著呼吸往前挪了兩步,生怕動作一大,眼前的情景便一概不在了。
他轉過頭來,風拂過,樹上的煙霞起伏成一波紅色的海浪。他微微一笑,仍是初見的模樣,如畫的眉眼,漆黑的發。紅色的海浪中飄下幾朵花瓣,天地間再洠в衅渌纳剩矝'有其他的聲音了。
他伸手輕聲道:“湝,過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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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華番外(下篇)
那一年,千頃瑤池,芙葉灼灼。他摯愛的女子,當著他的面,決絕的,跳下了九重壘土的誅仙臺。
又兩萬多年匆匆而過,他便要到五萬歲了。
九重天上千千萬萬條規矩。其中有一條,說的是生而非仙胎、卻有這個機緣位列仙箓的臁飩儯蜻‘了天地造化升的仙,須得除七情,戒六欲,才能在天庭逍遙長久地做神仙。若是摺诉@一條,便要打入輪回,永世不能再升仙上天。
妖精凡人們修行本就不易,一旦得道升天皆是戰戰兢兢守著這個規矩,洠膫敢把紅塵世情帶到三清幻境中來的,活得甚一板一眼。其中活得最一板一眼的,成了這一派神仙的頭兒。這個頭兒在規矩上的眼光向來很高,但就連這個頭兒也承認,論起行事的方正端嚴、為人的持重冷漠,三十六天里洠膫比得過尚不過無萬歲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他三叔連宋找他喝酒,時不時會開他兩句玩笑,有一回佐酒的段子是九重天底下月亮的盈虧,從月盈月虧辯到人生圓滿,連宋被他噎了一回,想搶些面子回來,似笑非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這個人,自己的人生尚不圓滿,卻來與我說什麽是圓滿,紙上談兵談得過了些。”
他轉著酒杯道:“我如何就不圓滿了?”
連宋立時接過話頭,端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子,做滄桑狀道:“觀星臺上夜觀星象,單懀浑p眼,便能識得月之盈虧,三清幻境歪頭晃一晃,歷了情滋味,才能識得人生之盈虧。”
連宋這么一說,他這么一聽,聽完後只淡淡一笑,并不當真。他從未覺得情這玩意是個多么大不了的枺鳌
這趟酒飲過,七月底,天君令他下界降服從大荒中長起來的一頭赤炎金猊獸。
說這金猊獸十年前從南荒遷到枺闹腥輫瑑疵秃敏Y,肆虐無忌,令中容國十年大旱,千里焦土,舉國子民顛沛流離。中容國國君本是個難得的好脾氣,可第十個年頭上,這金猊獸看上了國君的妻,連個招呼都洠Т蚓蛯⑼鹾髶锘亓硕粗校局噶恕<懿蛔‰y得好脾氣的中容國國君也怒了,這一怒便抹了脖子,一浚幕觑h飄蕩蕩斂入幽冥司,將這頭金猊獸的惡行一層一層告了上去。
赤炎金猊獸的名氣雖比不上饕餮、窮奇一干上古神獸,能耐卻絲毫不輸它們。天君單令他一個人下界收復這畜牲,也存了打磨他這個繼承人的意思。
他與赤炎金猊獸在中容國國境大戰七日,天地失色之際,雖將這兇獸斬于劍下,卻也因力竭被逼出了原身。他那原身本是威風凜凜的一條黑龍,他覺得招搖,便縮得只同條小蛇一般大小,在旁邊的俊疾山上找了個不大起眼的山洞。俊疾山遍山頭的桃樹,正是收桃的季節,他在山洞裡頭冷眼大量一番,緩了緩,便一椋а鬯恕
這一場睡睡得酣暢淋漓。不曉得睡了幾日,待他終於睜開眼,卻發現現今處的地兒,全不是那個濕嗒嗒的山洞了,倒像是凡人造的一間茅棚。這茅棚搖搖欲墜,配上一扇更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令人情不自禁覺得,一推那木門便能將整間茅棚都放倒。
屋外野風過,帶起幾片樹葉子的沙沙聲,小木門應聲而開。先是一雙鞋,再是一身素衣,然後,是一張女子的臉。
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穩被狠狠動了動。他腦中恍惚了一下,面前女子窈窕的身姿。同不曉得什麽似乎后埋在記憶中的一個模糊背影兩相重合,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四肢百骸化開。那滋味像是上輩子丟了什麽枺饕恢睕'找著,歷經千萬年過後,終於叫他找著了。連宋大約會漫不經心搖扇子:“這是動情了。”佛家大約會念聲阿彌陀佛:“這是妄念。”
果必有因。他記不得的是,七萬年前墨源以元神祭枺淑姡灰粋嘶啞的聲音喚醒,那聲音無盡悲痛:“師傅,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有一遍,在他耳邊繚繞不去,縱然喚的不是他,他卻醒了。那聲音的主人正是他眼前的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她那時化了個男兒的模樣,她叫司音。
他盤在床榻上,像被什麽刺中一般,本是古水無波的一雙眼,漸漸掀起黑色的風浪。
那女子左右端詳了一會兒,喲了一聲,歡快道:“你醒了?”又來摸他頭上的角,摸了一會兒,滿足道:“我認識的幾條蛇洠臈l長得你這么俊的,你真是條不一般的蛇,頭上居然還長了角。你這個角摸起來滑滑溜溜的,嘿嘿,手感挺好。”
他垂了垂眼眸,只靜靜瞧著她。
縱然他其實是條威風凜凜的黑龍,但這女子孤陋寡聞,大約洠б娺^龍,只當他是條長得與眾不同的小蛇,於是,想將他馴養成一條家蛇。家蛇有許多好處,譬如,她會將他抱在懷中同他說話,她會用那雙柔柔的手捏了食材放到他嘴邊喂他,她會分給他一半的床鋪,夜里讓他躺在她身旁入睡,還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他想,她大約從未養過蛇,不曉得蛇是不用睡在床榻上,也不用蓋被子的,當然,龍更不用。
許多夜晚,他會在她入睡後化出人形來,將她摟入懷中,在第二日她醒來之前,再變回一條小黑龍。
她不會染布,穿在身上的一概是素服,比天上那些女神仙穿的云緞彩衣樸實得不曉得差了幾重山,他卻覺得這些素衣最好看。他給她起了個名字,叫素素。素素,素素。
轉眼便是九月,四海八荒桂花余香,在裊裊桂香中,素素又撿回來一只剛失了小崽子的母老鴰,成天忙著給這老鴰找肉吃,操在他身上的心便淡了許多。他雖表現的不動聲色,卻挺有危機感地意識到,在素素眼中,他這條小蛇,怕是同那只母老鴰洠鯀^別。他覺得這么下去不妥,便尋著一天素素又帶著那老鴰出茅棚找肉去了,轉身化出人形,招來祥雲登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于情之一字最通透的,是他的三叔連宋。這一代的天君年輕時甚是風流,但連宋的風流卻比其老子更甚,是遠古神族中推得上號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說:“凡界女子我洠д催^,但有句話說得好,鴇兒愛鈔姐兒愛俏。凡是妙齡的女子就洠膫不愛俏郎君的,你到她跟前一站,對她笑一個,保準她骨頭都酥了。”
他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花花公子又說:“自古美人愛英雄,要不你做個妖怪出來,放到那山上去嚇一嚇她,嚇得她魂不守舍時,你再持著青冥劍英姿颯爽沖出去將那妖怪打死,如此你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無以為報,自然只能以身相許。”
他將茶杯放在桌上轉了一轉,輕飄飄道:“哪日我輕閑了,幫你做個妖怪去嚇嚇成玉,嗯,一般的妖怪自然嚇不到她,須做個尤其厲害的,能打得過她的,將她打得氣息奄奄了你再去救她,她大約也會無以為報,對你以身相許。”
花花公子干笑了兩聲,搖著扇子無奈地嘆息:“美人計你瞧不上,英雄計你又心疼她,怕將她嚇著了。那不如反過來,使個苦肉計,你自己插自己兩刀,躺到她家門口,她不能見著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家門口,自然要勉力將你救上一救。如此,你為了報答她,傷好後硬留下來與她為奴為仆纏著她,她能奈你何?”
茶杯擱在桌上,“嗒”的一聲,他以為此計甚好。
真用上苦肉計,也無須當真砍自己兩刀,神仙自有那障眼的法術。
他同連宋這一頓茶喝完,立時轉下雲頭。此次下界,他做了個仙障,為避天上的耳目,將俊疾山層層的罩了起來。落到素素的茅棚跟前時,他捏了個訣比照著當年飛升上仙時身上受的傷,將自己弄得渾身血淋淋的。
這個計策果然很成功,素素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一眼見著他,十分驚恐,立時將他拖進了茅棚中。素素止血的法子十分笨拙。他躺在床榻上側身瞧著她滿頭大汗搗鼓草藥的背影,覺得有點兒滿足。但她是被驚嚇得狠了,上藥的手抖啊抖啊的,一勺藥汁大半都要灑在地上,剩下的一半有小半灑在他袍子上,剩那么幾滴,大約能有幸能晤得他的傷口。他瞧著她蒼白的側臉,微微抿起的嘴唇,良心發現,胸膛里軟了一軟,趁她轉身添草藥時,動了動指頭,令那做出來的傷口迅速自行愈合了。添完草藥的素素回頭見著他這好得飛快的一身傷口,訝得目瞪口呆。他覺得她這目瞪口呆的模樣挺可愛。
素素不大放心他,留他在茅棚里修養幾日,正中他的下懷。她不提醒他走,他便佯裝不知,傷好了也決口不提離開的事,直到第十二天的上頭。
第十二天的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個弱伲讼说呐髦叄B個把小動物倒不成問睿B活他一個大活人著實有些困難,眼見著他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大約也是時候該離開這裡了。她一番話說得吞吞吐吐,顯然下這么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來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來報答你的。”
她連忙敚值啦挥茫麤'答話,只不緊不慢將一碗勉強能如口的粥仔細全喝了,才瞧著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報答你,豈不是忘恩負義?不管你受還是不受,這個恩我是必須得報的。”
她臉色青了一陣白了一陣。他托著腮幫瞧著她,覺得她這個死命糾結卻又顧面子強撐著不發作的模樣實在可愛。他完全洠Я系剑酉聛硭龝f出一句比她方才那模樣還要可愛一百倍的話來。她說的是:“你若非要報恩,不如以身相許。”
他們對著枺拇鬂砂萘颂斓匕l了誓言。洞房花燭這一夜,他們纏綿後,他抱著熟睡的她,覺得很圓滿。
但命這個枺髡媸切煤堋H苏f萬般皆是命,半點兒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來定,神仙的命則由天數來定,都逃不過一個時來咿D,一個時變呷ァK巧咸爝x定的天君儲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端禍事,天君紅口白牙許了青丘白家一個約,四海八荒都曉得他將來勢必要娶青丘的白溕舷伞K麖那坝X得人生不過爾爾,無論是娶青丘的白溸是娶白丘的青湥紱'差,不過臥榻之側多一個人安睡罷了。但如今,他有了愛著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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