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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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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粪包和瓦罗加的枪法都不错,他说如果不是因为前一夜看电影高兴,喝了太多的酒,开枪时手有些发抖,那么瓦罗加就不会死在熊掌下。 

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就这样走了。 

瓦罗加是被风葬的。为他送葬的人很多。瓦罗加氏族的人,听到他升天的消息后,纷纷从激流乡和各个营地赶来。他的葬礼是妮浩主持的。葬他的那天风很大很大,如果不是达吉亚娜搀扶着我,我肯定会被狂风吹倒了。 

瓦罗加的离去,使接下来的岁月出现了空白。我只记得有一回我想瓦罗加想得心疼,当我用手抚摩心口的时候,突然觉得我的胸脯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岩石。我脱掉上衣,拿着画棒,在上面随意描画着。画着画着,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就哭了。这时妮浩进来了,她帮我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和胸脯上的颜料,为我披上衣服。事后她对我说,我在胸脯上画了一只熊。 

一九七六年,维克特死了,他是因酗酒过度而死的。我没有去激流乡送他。我不想送懦夫,虽然说他是我的儿子。他被葬在伊万身边。那一年九月已经参加工作了,他在激流乡的邮局当乡邮员。 

九月在参加工作的那年与一个汉族姑娘相爱了,她叫林金橘,是激流乡商店的售货员。他们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结婚的时候,我再一次来到激流乡。柳莎带着我来到商店,去看林金橘的时候,我看到了摆着布匹的货架上,有一明一暗两匹布,一匹青蓝色,一匹乳黄色,我的眼前立刻就闪现出了耶尔尼斯涅被洪流卷走的那个黄昏,我所看到的金河的景色。我的岁月之河,流淌的就是这两种颜色。我感慨万千,不由得老泪纵横。我的眼泪让林金橘觉得委屈,她问柳莎,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做她的孙媳妇?我让柳莎告诉她,我不过是想起了一条河流。 

九月结婚后,柳莎又回到我身边。她的脖子上依然戴着维克特为她打磨的鹿骨项链;每到月圆的日子,她就会哭泣。维克特喜欢在月圆时刻向她求欢。这个秘密,早在他们结婚时我就知道。因为一到月圆的日子,从他们的希楞柱里,会传出维克特快意的呼喊。 

一九七八年,达吉亚娜和索长林带着他们刚出世的女儿索玛回到了我身边。那年依莲娜已经十岁了,达吉亚娜把她送到激流乡上学,由九月和林金橘照顾着。达吉亚娜告诉我,她很想要一个男孩,在索玛之前,她也怀了一个,可是到第六个月时,突然在山中滑了一跤,孩子流产了,是个男孩,把她和索长林心疼得好多天吃不下东西。 

安草儿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我本以为不会有姑娘看上安草儿的,他的愚痴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一个叫优莲的姑娘还是喜欢上了他。优莲所在的乌力楞与我们相邻,有一次马粪包去那里,把安草儿煮了好几壶鹿奶茶要招待电影上的人的趣事讲了,别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只有优莲没有笑。她对她的额尼说,安草儿的心肠这么好,心地又那么的纯洁,这样的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我愿意嫁给他。优莲的额尼把这话告诉给马粪包,马粪包高兴极了,立刻回来跟我们商量安草儿的婚事。我们很快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开始我和妮浩还担心安草儿不懂男女之事,而为他隐隐担忧着,但他们婚后不久,优莲就怀孕了,这真让我们高兴。不过优莲没有依靠上安草儿一辈子,她在转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后,因大出血死了。那些难产而死的女人,通常只停上一天就埋葬了。但安草儿却不让埋优莲,他守在她身边,不许送葬的人靠近。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四天也过去了,虽然那时已是凉爽的秋季了,但优莲的尸体还是腐烂了,散发出阵阵臭味,招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鸦。我只好对安草儿说,你不要以为优莲是死了,她其实变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进土里,她就不会发芽、生长和开花。安草儿问我,优莲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呢?我便把依芙琳曾对我讲过的拉穆湖的传说讲给他听,我说拉穆湖上开满了荷花,而优莲就是其中的一朵。这样,安草儿才同意埋葬了优莲。从那以后,每到春天的时候,安草儿都要问我,优莲开花了吗?我说,有一天你找到了拉穆湖,就会看到她的。安草儿说,我哪一天能找到拉穆湖呢?我说,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们的祖先是从那里来的,我们最终都会回到那里。安草儿问我,优莲化成了荷花,我会化成什么呢?我对他说,你不是荷花旁的一棵草,就是照耀着荷花的一颗星星!安草儿说,我不做星星,我要当一棵草,草才能亲着荷花的脸,闻着它身上的香气啊。 

优莲留下的那对双胞胎的名字,是安草儿给起的,一个叫帕日格,一个叫沙合力。帕日格是一种背夹,而沙合力则是糖的意思。安草儿似乎把心思都放到了对优莲变成荷花的幻想中,他对孩子漠不关心。所以抚养孩子的责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到了一九八○年,已经三十岁了的马伊堪怀上了私生子。 

马伊堪的悲剧,与拉吉米有着直接的关系。不管谁来向马伊堪求婚,拉吉米都说,她还是个孩子呢。我和妮浩不止一次劝他,马伊堪快三十了,再不嫁人的话,不是把她给耽误了吗?这孩子是被遗弃的,身世本来就凄凉,应该让她得到幸福。可拉吉米的回答永远都是:她还是个孩子呢。如果是马伊堪自己央求他,说她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样结婚、生孩子,拉吉米就会大哭一场。马伊堪这朵娇艳的花朵,就是在拉吉米的哭声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 

高平路求婚多次遭到拒绝后,再也不上我们这里搜集民歌了,他早已娶妻生子。当拉吉米听说高平路结婚的消息时,他对马伊堪说,你看,情啊爱啊哪个是真的?它们都是过眼云烟!那个汉族老师怎么样?他不照样结婚了吗?谁都会抛弃你,只有阿玛不会抛弃你!那时的马伊堪已经知道自己被遗弃在乌启罗夫客栈马厩里的身世,马伊堪哭了。她哭过后对拉吉米说,阿玛,有一天我结婚了,嫁的肯定是鄂温克小伙子! 

马伊堪在她三十岁的这年春天,突然失踪了。拉吉米平素看她看得紧,从不让她单独外出。马伊堪甚至连激流乡都没有去过。她是开在深山峡谷里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然而这朵花在她三十岁的那一年突然化作一只蝴蝶,飘出了山谷,拉吉米几乎要急疯了。鲁尼和索长林各带着一路人马,出去寻找。一路去了激流乡,一路去了乌启罗夫。拉吉米留在营地守候着,哭得眼泪都快干了,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在火塘旁,眼睛赤红,脸色苍黄,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马伊堪的名字,叫得格外凄凉。我和妮浩担心极了,如果马伊堪不回来,拉吉米恐怕是活不下去了。然而到了她失踪的第五天上,去乌启罗夫寻她的那一路人还没有回来,马伊堪却自己回来了。她看上去很 平静,还穿着她离开时穿着的衣服,不过她的头发上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水粉色的手帕,她用它束了头发。拉吉米问她去哪里了?她说迷路了。拉吉米气得快要晕倒了,他说,迷路了怎么衣服连道口子也没有,头发上还多了手帕?手帕是哪里来的?!马伊堪说,迷路时捡的。拉吉米知道马伊堪是在欺骗他,他哭了。事实上他已没有泪水了,只是干嚎着。马伊堪给他跪下了,说,阿玛,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会永远和你留在山里的。 

马伊堪回来后不久,便开始呕吐了。但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她是怀孕了。夏天时,她已显怀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拉吉米被气坏了,他用桦树条抽打马伊堪,咒骂她,追问是哪个男人对她做了那事?马伊堪说,是个鄂温克人,是我自愿的。拉吉米说,你还是个孩子啊,怎么能做这样没有廉耻的事呢!马伊堪颤着声说,阿玛,我不是个孩子了,我三十岁了。 

拉吉米那段时间跟中了魔似的,每天都去央求妮浩,让她跳一次神,把马伊堪身上的孩子清理出去。妮浩说,我只救人,不杀人。拉吉米没别的办法,他就吩咐马伊堪做那些繁重的体力活,祈望着这样能使她流产,然而马伊堪怀的孩子非常皮实,稳稳地呆在她的肚子里。到了冬天,这个孩子出生了。他是个男孩,马伊堪给他起名叫西班。西班两岁时,已经能吃肉食和面饼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健壮。马伊堪给他断了奶,跳崖自杀了。 

我们到了那时才明白,马伊堪是找了她的一个接替者,去陪伴拉吉米了。她可能早就不想活了,可她还是怕拉吉米孤单,无人照顾,所以才生下一个孩子。西班是她送给拉吉米的最后的礼物。 

马伊堪的死,几乎使拉吉米哭得失明,从此后他看东西总是模糊的。他常常在喝醉了酒后痛苦地嚎叫,好像谁在用刀子剜着他的心。我们帮他照看西班,一天天地把他带大。 

依莲娜虽然在激流乡上学,但到了寒暑假时,索长林会把她接回到山上。她是个聪明而又活泼的姑娘。她喜欢驯鹿,夏季时,只要她回来,就会央求索长林,下午时跟着鹿群出去,清晨时再跟着它们回来。索长林只得带着狍皮被筒,与她在外露营,陪着她。所以依莲娜一回来,我们的驯鹿很少有丢失的,她就像驯鹿的守护神一样。 

那年依莲娜大概十一岁吧,她暑假时又回到山上。那时我们正游猎在额尔古纳河畔,有一天下午,我领着她来到河畔的一处岩石,拿着我用赭红的泥土做成的画棒,教她画画。当青白的岩石上出现了驯鹿的形态后,依莲娜蹦了起来,惊叫着,原来石头也能生出驯鹿啊!我接着又画了花朵和小鸟;她又跳了起来,说,原来石头也是泥土和天空啊,要不它身上怎么能开出花朵,飞出小鸟呢!我交给了她一支画棒,她在岩石上先是画了一只驯鹿,接着就画了一颗太阳。我没有想到,依莲娜画的岩画是那么的生动。我画的驯鹿是安静的,而她画的则是调皮的。驯鹿歪着脑袋,抬起一条前腿,试探着踢自己颈下的铃铛。驯鹿的角,也是不对称的,一面有七个叉,一面只有三个叉。我说你画的驯鹿我怎么没见过?依莲娜说,这是神鹿,只有岩石才能长出这样的鹿来。 

从那以后,依莲娜迷恋上了画画。她再去激流乡上学时,对图画课就格外感兴趣。而她再回到山上时,也会带来一沓她用铅笔画的画。那些铅笔画上面既有人物,也有动物和风景。她画的人物都很风趣,不是歪戴着帽子啃肉骨头的,就是斜叼着烟嘴系鞋带的。她画的动物,以驯鹿为多。她画的风景,一类以激流乡的房屋和街道为主,另一类则以篝火、河流和山峦为主。她虽然是用铅笔描画的这一切,但是我从中仿佛能看到篝火燃烧到旺盛处所焕发着的橘黄的颜色,能看到河水在月夜中发出的亮光。 

依莲娜每次回到山上,都要悄悄对我说,她太想念岩石了,在那上面画画,比在纸上画画要有意思得多了。所以我总会在她回来的时候,找一个天气好的日子,陪她去河边的岩石画画。她每次画完,都要问我,好看吗?我会说,你让风去评判吧,风的眼睛比我厉害。依莲娜就会笑着说,风说了,有一天我把岩石吹散了,你的画就化作了河里的沙子了!我说,那你怎么回答风呢?依莲娜说,我对风说,没关系,它们化作了河里的沙子,沙子又会变成金子! 

依莲娜一回来,玛克辛姆就不高兴。玛克辛姆那时也有十多岁了,鲁尼每次送他到激流乡上学,他都会随后逃回来。他说一看见书,脑袋就会疼。所以依莲娜一回来,玛克辛姆就很反感,因为依莲娜喜欢上学。他们是以争取小孩子的拥护,而暗中进行较量的。 

那时沙合力、帕日格、西班和索玛还都是小孩子。依莲娜不回来时,玛克辛姆对他们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玛克辛姆只喜欢讲本民族的语言,所以他和他们说话时,只讲鄂温克语。依莲娜呢,她的汉语讲得格外流利,她一回来,就会教这些孩子说汉语。玛克辛姆很生气,他吓唬他们,说是学会说汉语的小孩子将来会烂舌头的。除了西班相信玛克辛姆的话之外,其他小孩子都不信他,玛克辛姆就展开别的笼络手段,他拿来一堆木块,给他们削木头人,孩子们果然又欢天喜地地围着玛克辛姆转了。依莲娜呢,她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她赶紧拿出铅笔,在白纸上勾画小孩子的肖像,他们又被她吸引过去了。依莲娜画他们的肖像,曾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比如索玛,当她从白纸上看到自己的样子时,以为来到了镜子面前,就指着纸说:镜子,镜子!沙合力与帕日格,因为长得一模一样,依莲娜就只画一人,他们为此总要争个不休,都说画中的人是自己。依莲娜调皮,她会刷刷几下把那个肖像做一番改动,让他做出撒尿的样子,这下沙合力和帕日格就为画中人不是自己而争论了。 

也就是在玛克辛姆为孩子们削木头人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西班吃树皮的嗜好。他把木块上的树皮剥下来,放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他爱啃的树皮,是桦树皮和杨树皮,这两种树皮水分足,有甜味。从那以后,西班每隔几天,就要啃一次树皮。他抱着一棵桦树或杨树,歪着头啃树皮的样子,很像一只小羊。拉吉米因为马伊堪的死,一直对西班很冷淡,好像是西班把马伊堪推下悬崖似的。自从他爱啃树皮后,拉吉米渐渐喜欢上了他。他常常对我们说,西班行啊,他的粮食长在树上,闹饥荒他也没事的! 

西班的身世,跟马伊堪的一样,是个谜。我曾以为这样的谜是不会有解开的时刻的,但是在依莲娜考上北京的一所美术学院的那一年,我和达吉亚娜来到激流乡为她送行的时候,马伊堪的身世揭秘了。 

依莲娜在激流乡上完初中后,又去乌启罗夫,也就是现在的奇乾上了高中。她是从奇乾考入大学的,是我们这支以放养驯鹿为生的鄂温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位大学生。依莲娜考上北京一所美术学院的消息,吸引了外界的注意。有一个记者,叫刘博文,大约有三十多岁吧,专程从呼和浩特赶来采访她。刘博文在采访完依莲娜以后,说他还要到奇乾去,为父亲打听一位三十多年前被遗弃在那里的女婴的情况。刘博文是无意说的,但我和达吉亚娜同时想到了马伊堪。我们问她,那个女婴是哪一年被遗弃的,那年她多大?刘博文说,他的祖父当年是扎兰屯一 个有名的大地主,家里有很多房屋和土地,养了很多长工。土地改革斗争地主的时候,他的祖父上吊了。刘博文的祖父,有两个老婆。刘博文的父亲,是大老婆生的。他的祖父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他的祖父自尽时,小老婆已有孕在身。她在一九五○年生下一个女婴后,跳井自杀了。死前把女婴托付给刘博文的祖母,让她把这个女婴送人,说是不论穷富,只要进个好心的人家,一生平安就行。刘博文的祖母就把私藏的一个金手镯拿出来,把女婴交给一个马贩子,求他给寻个好人家。那个马贩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觉得乌启罗夫地处偏远,那里的人淳朴善良,于是,不顾路途遥远,把女婴一直带到乌启罗夫,遗弃在一家客栈的马厩里。马贩子再路过扎兰屯时,就告诉了刘博文的祖母,说是孩子给扔在乌启罗夫了,听说被好心的鄂温克人给抱到山上去了。刘博文的祖母去世前,拉着儿子的手,让他有一天去寻找这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妹妹,说是毕竟他们是一个父亲啊。 

我听完刘博文的讲述后,知道他要寻的人就是马伊堪。我对他说,你不用去奇乾了,当年那个小女孩已经跳崖死了。她留下了一个男孩,叫西班。你要是想看,就去看西班吧。 

我和达吉亚娜把马伊堪的故事讲给刘博文听,刘博文听过后哭了。他跟着我们来到山上。当我告诉拉吉米,刘博文的姑姑是马伊堪时,拉吉米把西班紧紧抱在怀里,他对刘博文说,西班不是马伊堪生的,是他捡的。我知道,西班对他来讲,跟当年的马伊堪一样,是他的眼睛,失去他,等于失去了光明。 

刘博文呆了两天,为西班拍了几张照片,就由马粪包护送下山了。其实鲁尼本来是派索长林去送刘博文的,但马粪包主动要求下山,那时九月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叫六月,柳莎常下山看九月和六月,而马粪包却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他想念九月和六月了,就想趁着送刘博文的机会,去激流乡看上他们一眼。虽然马粪包已是个老人了,但他的腿脚依然利落。他仍能打猎,枪法还是那么准。 

那时山中的林场和伐木工段越来越多,运材线一条连着一条。山中的动物越来越少了。每当狩猎空手而回的时候,马粪包总要咒骂那些伐木点,说它们是生长在山中的一颗颗毒瘤,'奇。com书'把动物都赶跑了。 

马粪包喜欢在路上喝酒,他说走路喝酒又风光又有滋味。在送刘博文的路上,他一直在喝酒。刘博文说,他们清晨出发,到了中午,走了大约三十里路后,来到了满古公路的一个支线上,那里离激流乡只剩下七八里的路了。支线路上往来的运材车很多。刘博文说,马粪包看到空着进山的运材车时还没什么,一旦看到满载原木的长条卡车轰隆驶过,他的情绪就会激动。他会指着运材车骂:孽障,孽障!谁知那天出山的运材车很多,过去了一辆,跟着又是一辆。等第四辆装满了落叶松的运材车经过时,马粪包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举起猎枪,对着运材车的轮胎就是一顿扫射。他的枪法确实准,轮胎立刻就被打爆了,车歪斜着停了下来,司机和助手先后从车里跳出来。司机是个大胡子,他冲过来,揪着马粪包穿着的光板的狍皮褂子,骂他,酒鬼,你他妈的找死啊!助手是个小伙子,他对着马粪包的脑袋就是一拳,骂他,你个穿兽皮的野人!这一拳把马粪包打得晕头转向的,他凄凉地重复了一句“野——人——”,晃了几晃,手中的猎枪首先掉到了地上,跟着,他也倒在了地上。 

我们知道马粪包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想把他埋在一处幽静的地方,但柳莎不同意。她说马粪包是为了看晚辈而死的,他应该埋在激流乡,这样以后九月和六月还能时常去祭奠他。再说了,现在看着幽静的地方,再过一些年,也许就不幽静了,还不如回到激流乡的亲人身边呢。这样,我们就把他安葬在伊万和维克特的旁边。 

与我同时代的人,大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了。进入九十年代,我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的。帕日格和沙合力长大了,他们经常出去。沙合力爱喝酒,他喝了酒后不是砸商店的橱窗,就是破坏学校的桌椅,要不就是把乡政府的汽车的轮胎扎破。九月告诉我,沙合力一出现在激流乡,派出所的人就会紧张,他们会提醒沙合力爱去的那些场所的主人,沙合力下山了,看好你们的东西吧。帕日格呢,他喜欢到呼和浩特去找依莲娜,他爱跳舞,总是幻想有一天依莲娜会介绍他进入剧团,能到处演出。依莲娜那时已从北京的美术学院毕业,到呼和浩特的一家报社做美术编辑。她嫁了个水泥厂的工人,只过了一年就离婚了。 

依莲娜离婚后,刘博文也离婚了。帕日格告诉我,依莲娜跟刘博文住在一起了。帕日格说,他们在一起时常常吵架。我问他们都吵些什么?帕日格说,我不清楚,他们每次吵完,刘博文会摔东西,而依莲娜会用酒把自己灌醉。 

依莲娜每年都要回来看我。她来的时候会把画画的东西带来。她除了画画,就喜欢和驯鹿呆在一起。她的画,是带颜色的了。她在画布上涂抹着各色油彩。我不喜欢油彩的气味,很刺鼻子。她不像过去那么快乐了,我常见她独自坐在河边洗着画笔,把河水洗出了颜色。她的画,常常会印在画刊上。她每次回来,都会把画刊带来,让我看她的画。在各式各样的画中,我总能一眼认出她的画来。她的画中总少不了驯鹿、篝火、河流和覆盖着白雪的山峦。 

依莲娜往往住上一两个月后,就会心烦意乱。她嫌山里太寂寞了,跟外界联系起来不方便。有的时候,她会在西班的陪伴下,专程去一趟激流乡,为的就是给朋友打一个电话。依莲娜喜欢西班,她很少画人物,但她却为西班画了好几幅画。西班在画中不是啃着树皮,就是蹲在营地上为驯鹿笼烟,要么就是在木板上刻着字。 

西班有两大爱好:造字和制作桦树皮工艺品。他一直喜欢讲鄂温克语,当他知道他说的语言是没有文字的时候,就下决心要造字了。他对我们说,这么好听的话没有文字,是多么可惜呀。我们说,文字是那么好造的吗?西班说,只要我用心,就一定能造出字来。玛克辛姆的木工活好,西班就让他为自己做了很多木板,一摞摞地放起来。他喜欢坐在火塘旁造字,想好了一个字,先把它用圆珠笔画在掌心中,让我们看他造的字怎么样,等大家认可了,他才郑重地把它刻在木板上。他造的字很简捷,比如河水,就是一条笔直的横线;闪电,是一道弯曲的横线。雨,是一条断断续续的竖线;风,是两条波浪形的竖线。云朵,是两个连在一起的牛圆;彩虹,是一条弯曲的斜线。他的掌心,因为总是描画着字,所以他洗手时格外小心,生怕不小心把刚造好的字洗成了泡沫。 

除了造字,西班还喜欢制作各种“玛塔”,也就是桦皮工艺品。他掌握了各种刻绘方法,在桦皮做成的烟盒、笔筒、茶叶罐、首饰盒上雕刻上飞鸟、驯鹿、花朵、树木的形象。他最喜欢用的纹饰是云雷纹和水波纹。西班做的桦皮制品很走俏,它们被拿到激流乡的商店后,被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给买走了。西班用换来的钱,给我们买各种东西,这让拉吉米无比自豪。西班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把我们的鄂温克语,变成真正的文字,流传下去。 

沙合力每次回来,看到苦思冥想造字的西班,就 要嘲笑他,说他是个傻瓜,现在的年轻人,有谁爱说鄂温克语呢?你造的字,不就是埋在坟墓里的东西吗?西班从不计较。他性情温和,很多人都说他像安草儿。达吉亚娜就曾悄悄对我说,也许马伊堪怀的就是安草儿的孩子。我说这怎么可能呢,马伊堪当年是失踪了好几天才回来的,而安草儿那时没有离开过营地。达吉亚娜说,也许马伊堪事先设下了圈套,让安草儿与她做了爱,然后再故意以出走的方式,来迷惑大家的。我觉得达吉亚娜的话是毫无道理的。直到前年,我在帮安草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一块水粉色的手帕,才觉得她的猜测也许是对的。我指着手帕问安草儿,这是优莲留下来的吗?安草儿说,这是马伊堪送我的,她有一块,我有一块,她说风大的时候爱流泪,让我擦眼泪用。我马上联想起了马伊堪失踪回来时头上戴着的手帕。这对水粉色的手帕,马伊堪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我实在猜想不出来。其实生活中埋藏着许多秘密,有秘密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所以我不愿意去探究西班的身世。 

依莲娜在山上呆烦了,会背着她的画返回城市。然而要不了多久,她又会回来。她每次回来时都兴冲冲的,说是城市里到处是人流,到处是房屋,到处是车辆,到处是灰尘,实在是无聊。她说回到山上真好,能和驯鹿在一起,晚上睡觉时能看见星星,听到风声,满眼看到的是山峦溪流,花朵飞鸟,实在是太清新了。然而她这样过上不到一个月,又会嫌这里没有酒馆,没有电话,没有电影院,没有书店,她就会酗酒,醉酒后常常冲自己未完成的画发脾气,说它们是垃圾,把画扔进火塘里毁掉。 

达吉亚娜那时非常焦虑,虽然依莲娜为她带来了世俗的荣誉,大家都羡慕她家出了一个画家,但女儿内心的矛盾和痛苦还是使她感到不安。索玛呢,她跟沙合力一样,非常讨厌上学。她在激流乡上学的时候,三天两头就逃学。索玛喜欢结交男孩子,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对达吉亚娜宣布,她已不是处女了,气得达吉亚娜把她带回山上,不许她下山,让她每天经管驯鹿。索玛憎恨驯鹿,她说要是驯鹿得一场大的瘟疫就好了,这样所有人都会自然下山了。索玛对驯鹿所下的诅咒,使大家对她很反感。 

依莲娜终于有一天辞了职,带着她的行李回到我们中间。我问她为什么回来了?她对我说,她厌倦了工作,厌倦了城市,厌倦了男人。她说她已经彻底领悟了,让人不厌倦的只有驯鹿、树木、河流、月亮和清风。 

她这次回来以后,不再使用油彩作画。她开始做皮毛镶嵌画。她把驯鹿和堪达罕的皮毛,依据颜色的差异,裁剪成不同的形状,然后把它们连缀到一起,做成皮毛画。这样的画是以棕黄色和浅灰色为主色调的,画的上部通常是天空和云朵,下部是起伏的山峦或者是弯曲的河流,中间呢,永远是千姿百态的驯鹿。说真的,从依莲娜做皮毛画的那天开始,我的心就不安宁。因为我觉得那些皮毛是有灵性的,让它们做成衣服,为人遮风挡雨,带来温暖,它们也许是心甘情愿的;但一旦你是为了取悦别人的眼睛而把它们弄得支离破碎,让它成为画悬挂起来,那些皮毛可能就会愤怒。 

依莲娜说她不会再把她的画拿到山外去,然而当她创作完成了两幅皮毛画后,还是抑制不住地卷着它们进城了。她那样子,就像要给她的两条狗去找个好主人。两个月后,依莲娜带着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回来了,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兴奋,她说那两幅画引起了美术界的轰动,一幅被美术馆收藏了,另一幅被人高价买走了。电视台的人是专程为了拍摄她而来的。他们拍摄了希楞柱、驯鹿、篝火、造字的西班、衰老了的妮浩和她的神衣、神鼓。他们也想拍摄我,他们问我,听说你是你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你能讲讲你所经历的故事吗?我转身离开了。我为什么要把故事讲给他们听呢? 

一九九八年初春,山中发生了大火。火是从大兴安岭北部的山脉蔓延而来的。那些年春季干燥,风大,草干,常有火灾。有的是雷击火,还有的是人吸烟时乱丢烟头引发的。为了防止烟头可能会毁掉森林,我们发明了一种烟:口烟。它是用碾碎的烟丝、茶以及碳灰三样东西调和而成的。这样的烟不用火,把它们捏出一点,塞到牙床上,口中一样有烟味,也能起到提神的作用。每到春夏时节,我们就用口烟代替香烟。 

那场大火是由两个林业工人吸烟时乱扔烟头引发的。那时我们刚好搬迁到额尔古纳河畔,火龙席卷而下,森林中烟雾腾腾,从北部逃难过来的鸟儿一群群地飞过,它们惊叫着,身体已被烟火熏成了灰黑色,可见火势的凶猛。激流乡的乡党委书记和副乡长乘着吉普车上山来了,他们来到各个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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