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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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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火柴,一些饼干。临走前,吉田让拉吉米吹奏了最后一曲木库莲,拉吉米吹奏的是《离别之夜》,这支曲子是他的父亲传给他的,当亲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在黄病中离去后,他为他们吹的就是这支曲子。这首忧伤而又缠绵的曲子把吉田听得泪流满面的。吉田在扶拉吉米上马的时候,对他说的最后的话是:你们很了不起,你们的舞蹈能让战马死亡,你们的音乐能让伤口结痂! 

拉吉米不知道我们那时在哪里,但他判断出我们一定是在贝尔茨河流域活动,就沿着这条河寻找我们。那个时候,由于炮火的袭击,驯鹿开始失散,我们每天有多半的时间是在寻找驯鹿。炮声是大地制造的雷声,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人和动物都惊惶失措。树间是惊飞的鸟,林地上也常见惊跑的动物,但我们的猎枪在这时候就是一堆废铁,因为子弹已经用光了。我们的面粉空了,肉干也所剩不多,为了食物,我们不得不宰杀心爱的驯鹿。 

就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在贝尔茨河畔遇见了瓦罗加。 

如果说我的第一个媒人是饥饿的话,那么我的第二个媒人就是战火。 

苏军进攻的炮声一响起,驻扎在这一带的日本兵就纷纷逃离。所有的道路和渡口已经被苏军占领,他们只能钻进山林。他们不熟悉山中地形,往往一进来就迷失了方向。瓦罗加是一个民族的酋长,当时他们那个氏族只有二十几人了。瓦罗加受苏联红军之命,率领部族的人追踪这些迷路的逃兵。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刚抓获了两名逃兵。 

当时日本逃兵正用斧子砍伐树木,想做一个木排,打算乘着木排顺贝尔茨河而下。瓦罗加带着部族的人包围他们的时候,日本兵自知寡不敌众,就扔下斧子和枪,向他们投降了。 

那是正午时分,贝尔茨河水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发出炫目的白光。河面上飞舞着一群蓝色的蜻蜓。清瘦的瓦罗加站在岸边,他的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质。他下穿一条光板的狍皮裤子,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着胳膊,脖颈上缠绕着一条紫色的坠着鱼骨的皮绳,脑后束着长发。我从他的头发上已经判断出他是酋长,因为只有酋长才会留起长发的。他的脸非常瘦削,面颊有几道月牙形的沟痕,他的目光又温和又忧郁,就像初春的小雨。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有一股风钻进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那个夜晚,我们两个部落的人在河畔搭起希楞柱,燃起篝火,聚集在一起吃东西。男人们用缴获的枪支和子弹,打了一头足有二百多斤重的野猪。野 猪本喜欢成群活动的,但炮火同样让它们也走散了。我们猎获的,正是一头孤独的失群的野猪,当时它正用尖利牙齿啃杨树皮吃。我们烤野猪肉的时候,那对日本兵一直用贪馋的眼神看着橘黄的火焰。他们大约以为瓦罗加不会给他们食物,所以当他们被邀请吃最先烤熟的野猪肉的时候,他们脸上滚下了泪水。他们用生硬的汉语问瓦罗加,你们抓了我们,要杀了我们吗?瓦罗加告诉他们,他们将会被带出山外,作为战俘交给苏联红军。其中一个日本俘虏就央求瓦罗加,说他们到了苏联红军的手中,定死无疑,他说想跟着我们在山里生活,为我们放养驯鹿。没等瓦罗加回答他们,依芙琳说,我们留下你们,不等于留下两条狼吗?你们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说着,她起身走到日本战俘身后,把几根从野猪身上拔下的跟钢针一样坚硬的毛发,分别投进他们的领口,把他们扎得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大家被依芙琳的举动逗笑了。 

第二天,我们与瓦罗加率领的部落在河畔分手。他押着俘虏去乌启罗夫,而我们继续寻找失散的驯鹿。我知道他去的方向是额尔古纳河,就请求他帮我寻找拉吉米。我还记得他对我说,我会和拉吉米一起回到你身边的。他那含义深厚的话我当时并没有领会。所以当十几天后他带着拉吉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晕厥过去。 

我想告诉你们,一个女人如果能为一个男人幸福地晕厥过去,她这一生就没有虚度。 

瓦罗加的女人因为难产,已经离别他二十年了。他深深爱着那个女人,再也没被其他女人打动过。他孤身一人,带着部族的人游猎在山中,以为自己的生活中不会再出现幸福了。然而就在贝尔茨河畔,他说他第一眼看见站在岸边的我时,他的心震颤了。我得感谢正午的阳光,它们把我脸上的忧伤、疲惫、温柔、坚忍的神色清楚地照映出来,正是这种复杂的神情打动了瓦罗加。他说一个女人有那么令人回味无穷的神色,一定是个心灵丰富、能和他共风雨的人。他说我的脸色虽然很苍白,但是阳光却使那种苍白变得柔和。而且我的眼睛虽然看上去忧郁,但非常清澈,瓦罗加说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当他从鲁尼嘴中得知拉吉达已经别我而去后,就在心底做出了娶我的决定。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瓦罗加的怀里了。每个男人的怀抱都不一样,我在拉吉达怀中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缕穿行在山谷间的风;而在瓦罗加怀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畅游在春水中的鱼。如果说拉吉达是一棵挺拔的大树的话,瓦罗加就是大树上温暖的鸟巢。他们都是我的爱。 

拉吉米虽然平安归来了,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完整的拉吉米了。他在寻找我们的时候,有一天经过一片松树林,盘旋的苏军飞机投下了两颗炸弹,剧烈的爆炸声使马受了惊,它带着拉吉米狂奔,把他颠得天昏地暗的。当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拉吉米只觉得马鞍一片湿热,一看,是一摊紫红的鲜血。他的阴囊被撕裂,睾丸已经被颠簸碎了。那架飞机就像一只凶恶的老鹰,而他的睾丸就像一对闷死在蛋壳中的鸟,还没有来得及歌唱,就被它给叼走了。拉吉米说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他不想活了,就编了一根草绳,把木库莲捆扎好,拴在马的脖颈上,让马自己去寻找我们。他想当达西看到马和木库莲的时候,就明白他不在人间了。拉吉米想用步枪自杀,可他试了两枪都不可能,而枪声把押解着战俘正路过这里的瓦罗加吸引过来了,他救下了拉吉米,一直把他带到乌启罗夫。那时的东大营已是一片废墟,除了吉田在额尔古纳河畔剖腹自杀外,其他日本兵都被苏军俘虏了。 

拉吉米带回了那匹马。它见到达西后,满眼是泪。它拒绝吃草,拒绝喝水,达西明白它的心思,把它牵到一条水沟旁,杀了它,把它埋在水沟旁。达西和拉吉米在葬马的地方哭泣着,我们知道,他们不仅仅是为了马而哭泣。 

从那以后,我们乌力楞的人不再养马。而阉割驯鹿的活儿,都被拉吉米一人主动承担了。 

那年秋天,满洲国灭亡了,它的皇帝被押送到苏联去了。妮浩在这年秋末的时候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为耶尔尼斯涅,也就是黑桦树的意思,希望他能像这种树一样结实、健壮、经得起风雨。妮浩生下孩子后神情开朗了许多,她接连主持了两场婚礼,一个是达西的,一个是我的。达西没有违背誓言,他娶回了歪嘴的杰芙琳娜。在达西的婚礼上,玛利亚喝醉了,她借着酒劲,将一把面粉撒在依芙琳头上,依芙琳的头发和脸上扑满了面粉,看上去就像一个发了霉的人。而我和瓦罗加的婚礼是那么的隆重和热闹,他们的人和我们的人欢聚在一起,人们纵情地饮酒歌唱。我再次穿上了依芙琳为我缝制的那件礼服,做了新娘。瓦罗加也很喜欢那件蓝礼服的领口、袖子和腰身上所镶嵌着的粉色的布,他说它们就像出现在雨后天空中的几条彩虹一样。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我的婚礼上,当快乐像春水一样奔流的时刻,一个骑着马的蒙面人突然出现在我们营地。他骑的那匹枣红马非常剽悍,它让达西和拉吉米同时发出羡慕的叹息。蒙面人跳下马后,走到篝火旁,自己倒上一碗酒,一饮而尽。他握着碗的那双大手令我们无比的熟悉和震惊,所以还没等他摘下面罩,已经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伊万! 

 

黄昏 

 

希楞柱里暗淡了,看来是黄昏的时候了。火塘散发的暖流和昏暗了的天光,让我和我的故事都要打盹了,我想我该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了。 

雨停了,西边天上飘荡着几缕橘红的晚霞。如果说夕阳是一面金色的鼓的话,这些晚霞就是悠悠鼓声了。空中浮动的云经过了雨水的洗涤,已是白色的了。我发现营地变绿了,原来安草儿在那些刚刚拆卸了希楞柱的空地上,栽上了一棵棵的松树。 

营地只剩下一座希楞柱了,安草儿一定怕我看到那些空地会难过,所以才把树移植在那里。清新的空气和这突如其来的绿树,就像朝我跑来的两只温柔的小猫,它们伸出活泼而又湿润的舌头,一左一右地舔着我的脸颊,将我的困乏一扫而空。 

驯鹿已经离开营地,出去觅食了。白天时为它们笼过烟的篝火,虽然已是灰烬了,但还洋溢着温暖的草木灰的气息。 

驯鹿很像星星,它们晚上眨着眼睛四处活动,白天时回到营地休息。 

我们只剩下十六只驯鹿了。在给我们留下多少只驯鹿上,达吉亚娜伤透了脑筋。她既怕留多了我和安草儿经管不过来,又怕留少了我们会觉得空虚。最后是我和安草儿圈定了这些陪伴我们的驯鹿。我们还将在林中搬迁,驮载神像的玛鲁王和驮火种的驯鹿是必需的,这两只是达吉亚娜留给我们的。其它的,一半是安草儿选的,一半则是我选的。安草儿是个满怀着怜爱之情和悲悯之心的人,所以他选中的六七只驯鹿都是年老体弱的,其中有两只还害着严重的咳嗽病。我呢,为了让我们的驯鹿能够壮大起来,我选中了两只最健壮的种鹿、三只正值生育旺季的母驯鹿和两只最活泼的驯鹿仔。我圈点完那几只驯鹿的时候,达吉亚娜眼里闪着泪花,她对我说,额尼的眼睛还是那么的亮! 

安草儿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握着一束紫菊花从 远处走来。他知道我喜欢这种花,一定是在去河边打水的路上,特意给我采的。他看见我已走出了希楞柱,笑了。他走到我面前,把花递给我,然后提着水桶去浇那些刚刚栽上的树。 

他浇完树,放下水桶后,没有歇息一下,就进希楞柱取出晒干的蝙蝠,放在一块青石板上,用一块鹅卵石研磨蝙蝠,打算把它们捣成碎末,制咸水剂,灌进那两只害病的驯鹿的鼻孔,治疗它们的咳嗽。 

我回到希楞柱,发现火塘里的火比我出来时旺盛了,看来安草儿在取蝙蝠的时候,顺便往里面加了劈柴。火光把希楞柱照亮了。我打算找出桦皮花瓶,把紫菊花养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那只花瓶了。瓦罗加知道我喜欢紫菊花,就特意做了个花瓶给我。为了衬托紫色,他选的桦树皮都是颜色偏暗而且有水样花纹的。花瓶只有一巴掌高,侧面看是扁平的,上下一样地宽,只不过瓶口微微往里收了收。瓦罗加说插这种菊花,不能用又高又细的花瓶,那样不但花插得少,而且看上去花仿佛是受了束缚,不耐看。插这种花朵不大而又枝叶繁茂的花,必须用口大而且瓶身低矮的花瓶,那样花儿看上去才精神。 

我有一个鹿皮口袋,装着一些我喜爱的物件林斯基送给列娜的小圆镜子,瓦罗加送我的花瓶;尼都萨满和妮浩用过的狍腿鼓槌,林克擦枪用的一块鹿皮;拉吉达装猎刀用的桦皮刀鞘,依芙琳送我的一块绣着一双蝴蝶的手帕;依莲娜留下的一张皮毛画,杰芙琳娜送我的一个镶嵌着鹿角纹和树纹的皮挎包。这些都是已故人留下的物件。 

当然,那里面也有活着的人送我的物件,比如玛克辛姆用三叉树根为我做的烛台,西班用柞树上的风干的树犄角给我雕刻的痰盂,达吉亚娜为我买的一支镌刻着梅花喜鹊图案的银簪子,以及帕日格在城里给我配的一副老花镜,柳莎送我的一块早已不再行走了的手表。 

虽然我有九十岁了,可我的眼睛一点也不花,用不上老花眼镜;我偶尔会受风寒,但也只是咳嗽个一天两天就过去了,痰盂也就成了摆设;我喜欢月光和火塘反射出的火光,所以烛台在黑夜中也不会派上用场。太阳和月亮在我眼里就是两块圆圆的表,我这一辈子习惯从它们的脸上看时间,所以手表在我手里只能当瞎子。如果是黑发上插着一支银簪子,那么这支簪子就像落在希楞柱上的白鸟一样美丽,可我现在白发满头,银簪子落在这样的头发里,美就会被掩埋了,所以它也被搁置起来了。如果瓦罗加在就好了,我会把它送给爱看书的他,让银簪子做书签。 

我打开鹿皮口袋,里面的物件就像久已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纷纷与我来握手了。我刚碰过鼓槌,桦皮刀鞘就贴向我的手背了。我刚把扎手的银簪子拨弄开,那块冰凉的手表就沉甸甸地滑入我的掌心了。 

我翻找出桦皮花瓶,注上水,插上紫菊花,把它摆到狍皮褥子前。进了花瓶的花儿就像一个姑娘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男人,显得更加的端庄和美丽。 

安草儿进来了,看来他已经把蝙蝠研成碎末了。他把一个格列巴饼递给我,我掰了一半,另半块给他了。 

柳莎在走之前,烙了两口袋的格列巴饼留给我们,这种饼放上一个月也不会坏。她足足烙了两天。也许是烟火把她熏的,她的眼睛在那两天是红肿的。我就着茶吃饼的时候,安草儿又出去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我想晚霞一定落了,从希楞柱的尖顶上,可以看出天色已经深灰了。不过在晴朗的夏夜,这种深灰持续不了多久,月亮和星星就会把它调和成深蓝色。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想我刚打开的鹿皮口袋里的那些物件,一定在清晨时就张开了它们的耳朵,上午时跟着雨与火、下午跟着安草儿捡到那些东西,听了故事。我愿意把余下的故事继续说给它们。如果刚来到我身边的紫菊花接不上我的故事,你不要着急,先静下心跟着大伙一起听吧。关于这故事的源头,等我讲完后,让桦皮花瓶再单独地说给你吧。桦皮花瓶可不要推脱,谁让你把紫菊花拥进怀抱,并且吮吸了它身体里流出的清香的汁液了呢! 

当伊万在我和瓦罗加的婚礼上摘下面罩的时候,营地简直沸腾了。鲁尼像个孩子一样跳了起来,欢呼着,他马上给伊万斟上第二碗酒,哈谢则切了一大块新鲜的狍子肝递给他。伊万飞快地喝了第二碗酒,并把狍子肝吞下,之后他走到我和瓦罗加面前,说他听说我们在举行婚礼,所以才戴上面罩,想给我们一个惊喜。他自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为我们的结合而祝福。于是,我又为他斟上第四碗酒,欢迎他回到我们乌力楞。伊万喝完四碗酒后,告诉我们他在营地只能呆一两天,他现在已是一个士兵了。他说那年他从东大营逃走后,在山里遇见了打鬼子的抗日联军小分队,由于形势险恶,为了保存实力,他们正准备撤到苏联境内。于是伊万就做了他们的向导,带领他们顺利到达额尔古纳河左岸。他在那里成了一名士兵,现在他们是配合苏联红军,来打日本鬼子的。他说山中还有残存的鬼子,他要把他们彻底消灭后,才会回来。 

从天而降的伊万让玛利亚仿佛害上了梦魇,她捶着胸脯,“天啊天啊”地叫着,似乎不相信伊万真的就在眼前。依芙琳则有点失落,她的腰仿佛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在瞬间就弯了下来。坤得呢,他就像蒙冤已久的人重见天日一样,泪流满面地看着伊万。如果伊万不回来,坤得将会在自责中度过余生。 

拉吉米情不自禁地吹奏起了木库莲。自从他碎了睾丸后,他是第一次吹响它。谁都知道,他不仅仅是为了欢迎伊万,也是为了那匹漂亮的枣红马唱着颂歌。因为他吹着吹着,就靠近了那匹马。达西跟在拉吉米身后,也朝马走去。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泪痕,而那匹被琴声感染了的马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当口弦琴的声音像远去的流水一样消逝在林间后,玛利亚问了伊万一个愚蠢的问题:你到了苏联,找没找到娜杰什卡和孩子们呢? 

伊万用他那双大手搓了一下脸,说出的话与十几年前娜杰什卡离开他时所说的是一个腔调:我不会去找他们的,想走的人是找不回来的。 

伊万呆了两天,骑着枣红马走了。他走的时候,达西把一张地图交给他,那是吉田送给拉吉米的地图。拉吉米回到我们身边,要把地图烧了的时候,被达西抢夺下来,他说那上面标着那么多曲曲弯弯的看不懂的东西,留着它也许有用呢。依芙琳说,日本都战败了,留着他们的东西,只能是祸害!但达西还是悄悄把它保存起来。 

伊万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又在深夜时听见坤得鞭挞依芙琳的声音了。依芙琳依然凄惨地叫着痛。如果说伊万曾经化作了一条鞭子,并把它亲手交给了依芙琳、使她挺起腰来的话,那么他的归来却使这条鞭子转换了主人,它现在又握在坤得手上了。那年初冬,衰老了的依芙琳竟然怀孕了,营地时常传来她干呕的声音。坤得对待依芙琳明显温柔了,我们明白,坤得太想有一个孩子了。他对她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体贴,不让她沾冷水,不让她劈柴,不让她给驯鹿喂盐,怕哪只驯鹿要是突然淘气了,会踢了她的肚子;打落他最想得到的花朵。就是依芙琳做针线活,坤得也要百般提醒,怕她闪了腰,动了胎气。 

依芙琳对坤得的关心似乎无动于衷,有时甚至 发出冷笑。她依然做她爱做的那些活儿。深冬的时候,有一天下着很大的雪,依芙琳突然失踪了。没人看见她去哪里了。坤得急得口干舌燥,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填着雪,想必他的胃里窜着无数的火苗。到了傍晚,雪住的时候,依芙琳像个鬼一样突然出现在营地。她披头散发地驾着滑雪板,脸上是浑浊的泪痕,狍皮裤子已被鲜血染成紫色。她叉着腿站在我们面前,那两条腿就像被狂风吹打着的干枯的树杈,剧烈颤抖着,从腿中央渗下一滴一滴的鲜血,鲜血为那片雪地点染了一片艳丽的红豆。 

依芙琳驾着滑雪板,在山岭雪谷间穿梭了一天,终结了坤得日思夜盼的那个小生命。我永远忘不了依芙琳看着坤得时的那种眼神,那种快意的报复目光背后,透露着一股难以言传的悲凉之情。 

那个夜晚,营地又传来了坤得鞭打依芙琳的声音,这次坤得用的是真正的皮鞭了。依芙琳不再叫痛,想必痛已经使她麻木了。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很少讲话了。他们在那个夜晚过后,都苍老了,沉默了。以后的岁月,他们就是两块对望着的风化了的岩石。 

我在一九四六年的秋天生下了达吉亚娜。瓦罗加非常喜欢她,常常把她抱在怀里,坐在火塘边给她念诗,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达吉亚娜咿呀叫着,抓着一绺瓦罗加的长发,像吃草的羊羔一样,把它们填到嘴里。她的唾液弄湿了他的长发,瓦罗加的发丝常常黏结在一起,梳也梳不开,我就得常常用清水给他洗头。 

瓦罗加与汉族人交往多,小的时候学过汉语,看得懂汉字书。他平时喜欢写诗,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诗人呢。如果你们觉得我讲的故事不乏激情,我的表达能力还可以的话,与瓦罗加的熏陶不无关系。 

我们的婚礼结束后,瓦罗加就把他的部族一分为二,他任命一个叫齐亚拉的人为族长,让他率领二十几人,独立出去,他们仍然在贝尔茨河一带游猎,逢到大事需要做出决定时,齐亚拉就来拜见他们的酋长。 

余下的十几人则跟他一起,与我们乌力楞合并在一起。我知道,瓦罗加这么做是为了我。虽然他还是他们氏族的酋长,但在我们乌力楞,凡事他都听从鲁尼的。他的温和大度的行为却招致了他们氏族中一个绰号叫马粪包的人的不满,他说瓦罗加是个叛徒,出卖了自己的氏族。 

达西娶了杰芙琳娜后,玛利亚一直耿耿于怀。她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从她对待杰芙琳娜的态度上,谁都看出她在排挤那个姑娘。她从来不正眼看杰芙琳娜,吩咐她做事的时候,眼睛永远看着别处,好像杰芙琳娜是一朵有毒的花。玛利亚以前是非常勤劳的,自从杰芙琳娜到来后,她变得好吃懒做了,几乎把所有的活儿都派给了杰芙琳娜。杰芙琳娜稍有不从,她就不给她东西吃。有一天,玛利亚让杰芙琳娜给她梳头,当她看到梳子上缠满了发丝,不说自己脱发脱得厉害,非说杰芙琳娜是故意撕扯她的头发,想让她变成一个秃子。她把达西叫到面前,把那个梳子交给他,说如果他不用梳子戳瞎杰芙琳娜的眼睛,她就把自己的头发全部揪光。谁也没有想到,达西握着那把梳子,去戳自己的眼睛。玛利亚冲上前,夺下梳子,哭着说,达西,达西,你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达西虽然没有戳瞎自己的眼睛,但他的一只眼睛还是受了伤,这让玛利亚对杰芙琳娜更是恨之入骨。 

有一次,达西在营地劈柴,杰芙琳娜帮助他把劈好的柴火摞起来。达西歇息的时候,将斧子放在地上,杰芙琳娜没注意,抱着柴火从斧子上跨过去,刚好被玛利亚撞见。在我们民族的禁忌中,妇女是不能从斧子上跨过的,据说那样会生傻孩子的。玛利亚非说杰芙琳娜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喝令她跪在地上,抓起一块劈柴,朝杰芙琳娜劈头盖脸地打去。瓦罗加部落的人看见这情景,都觉得玛利亚太蛮横了。如果不是达西拿起斧子,声言要砍断自己的脚,让自己成为瘸子的话,玛利亚就不会终止对杰芙琳娜的惩罚。 

但比起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些就算不得过分了。 

当杰芙琳娜有了身孕后,玛利亚非说她已经从斧子上跨过,她怀的孩子被上了咒语,一定是个傻子,坚决不让杰芙琳娜留下那个孩子。杰芙琳娜哭了两天两夜后,为了不让达西为难,她悄悄爬上一座山坡,从上面滚下来,流产了。当杰芙琳娜满面泪痕,裤子上沾满血污回到营地的时候,这幕似曾相识的情景让我想起依芙琳。不同的是,她们这么做,一个是为了爱,另一个则是为了恨。 

玛利亚对杰芙琳娜的仇恨,以及依芙琳跟坤得的不和睦,是弥漫在我们氏族上空的两团阴云。而瓦罗加的氏族上空,也凝聚着一团阴云,他就是马粪包。 

真正的马粪包是生长在林中的一种菌,它呈球形,刚出现时是白色,长大后变成褐色,里面有海绵状的填充物。小孩子们很喜欢踩马粪包玩,它被踩后会发出“噗——”的声响,在瞬间萎缩了,从裂口处飞旋出灰一样的绒絮。马粪包可以入药,如果嗓子肿痛,或者是外伤出血,敷上马粪包里的粉状物,很快就会好。 

那个被叫做马粪包的人是个酒鬼,他矮矮的,胖胖的。如果你远远地看他走路,会以为是一只球缓缓地朝你滚来。他有一个九岁的女儿,比维克特小三岁,叫柳莎。柳莎长得跟马粪包一点都不像,她身形俊美,弯弯的眉毛,弯弯的嘴,笑起来甜甜的。马粪包一旦喝醉了,就爱跟柳莎撒酒疯,让柳莎给他脱鞋,给他点烟,要是柳莎动作慢了,他就打她。只要柳莎捂着脸从希楞柱里跑出来了,大家就知道马粪包又揍她了。瓦罗加说,柳莎的妈妈是个清秀的达斡尔姑娘,有一年初春,她和本族的两个姑娘在额尔古纳河上捕鱼,一股强劲的春风吹来,冰河突然间进裂了,碎成大大小小的冰块,三个姑娘在惊慌中各自踏上了一块冰块。那两个姑娘踏着的冰块虽小,但它们漂浮向了岸边。而柳莎妈妈踩着的冰块虽大,却随着水流向河中央荡去,眨眼间就与一个大冰块撞在一起,落入水中。达斡尔人大约没有不会水的,但刚开河的水实在是太凉了,她扑通了几下,腿就抽筋了,刚刚上岸的两个姑娘就大声呼救。那时的马粪包刚好从乌启罗夫换取子弹归来,正路过那里,他脱下衣服,跳下冰凉刺骨的河流,救了她。姑娘的父亲不顾女儿已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她嫁给马粪包,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从此这姑娘就离开部族的人,跟着马粪包来到山上生活。 

瓦罗加说,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们的结合。因为他们之间实在是不相称,无论是相貌、性格还是生活习惯上,更何况那个女人的心思根本不在马粪包身上。所以她生下柳莎后不久,就逃走了。她逃回去后,怕马粪包找上来,就跟着心上人离开了他们的部落,再无音信。 

马粪包从此酗酒,而且仇恨一切女人。他嫌弃柳莎,总是说她长大了会像她妈妈一样,是个贱女人。小柳莎像她妈妈一样喜欢吃鱼,一看到鱼,柳莎就兴高采烈的。但马粪包却故意把鱼放在火里烧掉,他对柳莎说,你得明白,不是你喜欢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维克特从那时起就喜欢柳莎,所以他一旦发现柳莎捂着脸、满面泪痕地从希楞柱里跑出来,就知道马粪包又打柳莎了,就会很生气。维克特为了教训马粪包,就带着安道尔,奇 …書∧ 網在林中采了一篮子马粪包。 他们把大大小小的马粪包摆在他的希楞柱的出口,马粪包一出来,脚踏在马粪包上,那里面飞旋出的灰一样的绒絮就会扑了他一脸,使他咳嗽起来。守候在一旁的维克特就大声吆喝:快来看哪,马粪包踩着马粪包了! 

拉吉米首先跑过来看热闹,他见马粪包那副狼狈相,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笑激怒了马粪包,他朝拉吉米冲去,对着他的胸口狠狠打了一拳,骂他,你连个男人都不是,就你也配笑话我?!这侮辱性的话深深伤害了拉吉米,拉吉米毫不示弱地说,你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配当男人吗?两个人厮打在一起,马粪包掐着拉吉米的脖子,拉吉米则用脚踹着马粪包的裤裆。马粪包叫嚷着:快来人啊,这个不是男人的人,要把我变成跟他一样的人了! 

这次事件之后,马粪包不再跟我们氏族的人说话,而我们也越来越讨厌他。因为他不仅对柳莎粗暴,对瓦罗加也不恭敬,常对他冷嘲热讽的,说他为了一个寡妇,把自己的氏族分裂了,是个罪人。但瓦罗加理解马粪包内心的苦楚,从不跟他计较。 

柳莎从小就是一个能干的孩子,她喜欢采集野菜和浆果。她后来跟维克特说,她喜欢做这样的活儿,是因为这样不仅可以避开父亲的责骂,还能独享山林的清风和鸟语带给她的快乐。 

有一天,瓦罗加和鲁尼合伙打到一头熊。他们把熊抬回营地后,迎候的人都伫立着,假意垂泪。马粪包那天自告奋勇要给熊剥皮。一般来说,在剥熊皮前,要先割掉熊的睾丸,把它挂在树上,认为切掉了睾丸的熊才会老实。谁也没有料到,马粪包将熊的睾丸切下来后,用草叶包裹了,递给了拉吉米,让他把它放在树上。他把睾丸交给拉吉米的时候,脸上现出奇怪的笑。拉吉米什么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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