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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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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太阳已经挨着山了。
  余校长一声厉喊:“立正——奏——国歌——降——国旗!”在两支笛子吹出的国歌声中,余校长拉动旗杆上的绳子,国旗徐徐落下后,学生们拥着余校长、捧着国旗向余校长的家走去。
  这一幕让张英才着实吃了一惊。一转眼想起读中学时升国旗的那种场面,又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邓有米走过来问他:“晚上有地方吃饭没有?”
  张英才答:“这两天我先在余校长家搭伙。”
  邓有米说:“你是想回到旧社会么?走,上我家去吃一餐,要是吃得习惯,以后干脆咱们搭伙算了。”
  张英才推辞再三,见推不脱就同意了。
  路不远,顺着山坡往下走,一会儿就到了。
  邓有米的妻子叫成菊,长得很敦实,左边生了个疤瘌眼。见张英才老是看她,邓有米就说:“她本是个丹凤眼,前年冬天我送路队回来晚了,她来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残疾。”
  张英才暗暗叫声苦,嘴上却说:“这地方有狼?”
  邓有米说:“大家都这样说。也许是野狗吧!”
  张英才说:“野狗只会咬人腿,不会咬到人头上去呀?”
  邓有米想迁就张英才:“那就当它是狼吧!”
  张英才说:“小时候听说。狼会从后面用一只爪子拍人的肩膀。一般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看。狼正好一口咬住人的脖子。”
  邓有米说:“山太大了,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张英才说:“这么苦的事,我舅舅他们了解么?”
  邓有米说:“都是余校长嘴严言辞短,什么苦都兜着不说出去,从不跟上面汇报,还说万站长在这儿待了十年,他还不知道这儿的底细?不说人家心里会记着,说多了人家反会讨厌。”
  张英才说:“我舅舅是常挂惦着你们,所以才特地放我来这儿锻炼的。”
  邓有米说:“你锻炼一阵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长的哪怕是转了正,也离不开这儿。”说着忽然一转话题,“万站长一定和你交了底,什么时候有转正的指标下来?”
  张英才说:“他什么也没说,他是个老左,正经得很。”
  成菊插嘴说:“疼外甥,疼脚跟,舅甥中间总隔着一层东西。”
  邓有米瞪了一眼:“你懂个屁,快把饭菜做好端上来。”又说:“我的年龄、教龄和表现都达到转正要求的好几倍,就等你舅舅开恩了。”
  这时,成菊将一碗上面平摊着两块腊肉的挂面端到张英才面前。
  邓有米说:“不是让你上酒吗?”
  成菊说:“太晚了,来不及。反正又不是来了就走,长着呢,只要张老师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
  邓有米说:“也罢,看在张老师的面上,不整你了。”
  张英才听出这是一台戏,在家时,来了客,父亲和母亲也常这样演出。中午在余校长家没有吃好,张英才饿极了,一会儿就将碗里东西全吃光了。山上的夏天,同山下一样,有点活动就会热得满头大汗;不一样的是,只要停下来,用不着擦拭,再多的汗也会马上被凉风吹干。张英才稍不注意就打了几个喷嚏,他怕惹上感冒,就起身告辞,要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
  路上,拿上手电筒送他的邓有米,忽然介绍起孙四海的情况。他说孙四海打着勤工俭学的幌子。让学生每天上学放学在路边采些草药。譬如金银花什么的,交到一个叫王小兰的女人家里,积成堆
  后再拿去卖。孙四海不肯结婚,就是因为刚来界岭小学,就和王小兰成了情人。那王小兰的丈夫结婚不久就瘫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孙四海。邓有米最后说。若是哪天夜里听到笛子响了起来,那准是王小兰在他那里睡过觉,刚走。
  要是没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一定会讨厌孙四海。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觉得孙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说里的年轻人,浪漫得像个诗人。有一句话,他掂量了一番后才说:“邓校长,我舅舅最不喜欢别人打小报告,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邓有米听了他编造的这句话,就不再说孙四海了,回头说自己有哪些缺点。这时他们已走到了学校的操场边。张英才就叫邓有米回去。
  张英才回到屋里点上灯,拿起小说看了几行,那些字都不往脑子里去。只好放下书,拿起凤凰琴,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弹了一遍,有几个音记不准,试了几次。到弹第五遍时,才弹出点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弹,自己听,挺能抒情。上山来半天了,随着心情的放松,他发现琴盒上写着一行字:赠别明爱芬同事并存念。
  这时,余校长在外面敲门。
  张英才打开门问:“有事吗?”
  余校长欲言又止地支吾一句:“山上凉,多穿件衣服。”
  张英才说:“我正想过去问你,琴盒上写着的明爱芬是谁?”
  余校长等一会儿才回答:“就是我妻子。”
  张英才说:“没问过就用她的琴,她会生气么?”
  余校长冷冷地说:“你就用着吧,这东西对她是多余的。她若是能生气就好了。她不生气,她只想寻死,早死早托生。”
  张英才被这话吓了一跳。
  余校长不明不白地离开后,张英才想再给姚燕写封信,然而思来想去,总也拿不定主意如何将自己的地址告诉姚燕。
  半夜里,低沉而悠长的笛子忽然吹响了。张英才从床上爬起来,站到门口。孙四海的窗户上没有亮,只有两颗黑闪闪的东西。他把这当成孙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还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吹得如泣如诉,凄婉极了,很和谐地同拂过山坡的夜风一起,飘飘荡荡地走得很远。
  夜里没有做梦,睡得正香时,忽然听到笛声,吹的又是国歌。
  张英才睁开眼,见天色已亮,赶忙起床,披上衣服走到门外。操场上正在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着从旗杆上垂下来的绳子。余校长身后是用笛子吹奏国歌的邓有米和孙四海,再往后是昨晚住在余校长家的那些学生。九月的山里,晨风又大又凉,这支小小队伍中,多数孩子只穿着背心短裤,黑瘦的小腿在风里簌簌抖动。大约是冷的缘故,孩子们唱国歌时格外用力,最用力的是余校长的儿子余志。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后,孩子们才就地解散。
  张英才走过去,问余校长:“怎么昨天没人提醒我?”
  余校长说:“这事是大家自愿的。”
  张英才又问:“孩子们也愿意起这么早?”
  余校长说:“开始不愿意,教了一阵就愿意了。”
  余校长忽然伤感起来,他指着正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又少了一个爱读书的学生。昨天他还在这儿,夜里有人捎来口信,他父亲在外面挖煤,出事故死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男人,他不回去顶大梁,日子就没法过了。他才十二岁呀!听到父亲的死讯,只红了红眼圈,硬是犟着没有哭出来,收拾书包时一点方寸也没乱,就连借别人的橡皮擦都晓得还。我怕他难过,谁知分手时反而是他来劝我,说自己会抽空读书,将来若是出息,一定要回学校给老师们磕头谢恩。还说,他家那儿望得见这面红旗,每天早晨他会在家里一边想着老师和同学,一边唱国歌。只要能唱歌,他就什么也不怕。”
  余校长用大骨节的手揉着眼窝。
  孙四海在一旁说:“就是领头的那个大孩子,叫叶萌,是五年级最聪明的一个。”
  张英才明白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很感动地说:“余校长,这些事你应该通过万站长向上面反映,让县里或者省城出面关心一下这些孩子。”
  “这山大得很咧,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能顾到教育上来哟。”余校长说,“听说国家在搞科技扶贫,这样就好,搞科技就要先抓教育,孩子们就有希望了。”
  邓有米插嘴说:“还希望我们几个都能早点转正。”
  张英才的情绪被这句话破坏了。
  4
  张英才拿上洗漱用品,走到学校旁边的一条小溪,掬了一捧水润润嘴,将牙刷搁到牙床上带劲地来回扯动。忽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看是孙四海。孙四海提着一只小木桶来汲水,舀满后并不急着走。
  孙四海说:“你不该动那凤凰琴。”
  张英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孙四海又说了一遍:“我们是从不碰凤凰琴的。”
  张英才想再问,忙用水漱去嘴里的白沫。孙四海却走了。
  早饭仍然在余校长家吃。说是早饭,也就是将昨夜的剩饭加上青菜一起煮,再放点盐和辣椒压味。没有菜,有的学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捞起一根白菜,拿在手里嚼着。另外一个学生再伸手时,捞了几下也没捞着,缸太大,他人小够不着缸底,就生气,说先前的学生多吃多占,他要告诉余校长。张英才站在他们中间勉强吃了几口,就走了出来,回到房间摸出两个皮蛋,揣在口袋里,又到溪边去。他倒掉碗里那些猪食一样的东西,刷干净后,坐在水边的青石上剥起皮蛋来。一边剥一边哼着一首歌,刚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只影子落在他的脸上。
  张英才吃了一惊,冲着走到近处的孙四海大声说:“你这个人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像个没骨头的阴魂。”
  见到滚落到溪水中的是只皮蛋,孙四海也不客气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见你吃不惯余校长家的伙食,就留了几个红芋给你,没料到你自己备有山珍海味。”
  孙四海把手中的红芋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张英才捡起红芋,来到孙四海的门口,大口大口地吃给他看。孙四海见了不说话,只顾埋头劈柴。红芋吃光了,张英才只好去开教室的门。
  孙四海在背后叫:“张老师,今天的课由你讲。”
  张英才毫不谦虚:“我讲就我讲。”连头也没有回。
  山里的孩子老实,很少提问。孙四海从头到尾都没来打照面,张英才也一点不觉得慌张。上了讲台,先教生字生词,再朗读课文三五遍,然后划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课文中心思想,最后是用词造句或模拟课文做一篇作文。上学时,老师教他们的那一套,他记得。余校长在窗外转过几回,邓有米装作来借粉笔,进了一趟教室,离开时还小声说:“张老师真是得了万站长真传。”
  放学后,张英才看到孙四海一身泥土从后山上下来,钻到屋里烧火做饭,他也尾随着进了屋。
  见孙四海还是不理不睬,他讪讪地说:“孙主任,我来你这儿搭伙,行吗?”
  孙四海冷冷地说:“我不想拍谁的马屁,也不愿别人说我在拍谁的马屁。你也没必要和人搭伙,在自己屋里搭座灶就成。”
  张英才说:“我不会搭灶。”
  孙四海说:“想搭灶?我和五年级的叶碧秋说一下,她父亲是个砌匠,可以随叫随到。”
  张英才说:“这不合适吧?”
  孙四海说:“要是你自己动手做,那才真不合
  适,家长知道了会认为你瞧不起他。”
  说着话旁边来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爱,身上衣服虽然也补过,看起来却像天然的。女孩笑一笑。径直到灶后帮忙烧火。
  张英才问:“这是谁的女儿?”
  孙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妈妈就是王小兰。”
  由于听邓有米说过孙四海与王小兰的事,见孙四海这么直爽,张英才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转过话题说:“灶没搭起来,我就在你这儿吃,你撵不走我的。”
  孙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坏了,说:“让你抓住把柄了。先说定,灶一做好就分开。”
  张英才连忙点点头。孙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给锅里添一把米。
  吃饭时,孙四海和李子坐在一边,张英才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极像。他记起五年级的学习栏里,有一篇被当成范文的作文好像是李子写的,便端着饭碗走过去,一看果然没错,作文题目叫《我的好妈妈》。
  李子写道:妈妈每天都要将同学们交到我家的草药洗净晒干,再分类放好。凑成一担,妈妈就挑到山下收购部去卖。这是孙老师与妈妈商量好的,用同学们交的草药,换每年要用的新书。山路很不好走,妈妈回家时身上经常是这儿一块血迹,那儿一道伤痕。今年天气不好,草药霉烂了不少,收购部的人不是扣秤,就是压价,新学期要到了,仍没凑够给班上同学买书的钱。妈妈后来将给爸爸备的一副棺材卖了,才凑齐钱,交给孙老师去给同学们买书。妈妈的心很苦,她总怕我大了以后会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证,可她总是摇头,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每天都在下决心,为了不让妈妈将来还要受苦,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为将来报答妈妈打下良好基础。
  张英才看完后,没有回到孙四海的屋里。孙四海喊他送碗去洗,他才从自己屋里出来,碗里盛着剩下的八只皮蛋。他要李子放学后将皮蛋带回去交给妈妈,并转告说有个新来的张老师问她好!李子不肯接,孙四海在一旁开口,让她拿着。李子说自己代妈妈谢谢张老师时,张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额上抚摸了几下。
  下午是数学课。张英才先不上数学,他将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大声朗诵一遍,又叫学生们齐声朗读十遍,意思是让低年级同学看到高年级同学的学习精神。学校教室破旧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语文,下午上数学,是全校统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读语文时的吵闹声。干扰上数学课所需要的安静。三年级的大声读书声,搅得别的年级不得安宁。邓有米跑过来,想说话,看到黑板上抄的作文,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长没进教室,就在外面转了两趟,也没说什么。
  放学后,笛声又响了起来。老曲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张英才站在一旁用脚打着拍子,还是压不住那节奏,那旋律慢得别扭,他不明白,两位私下较劲的老师,只要是吹笛子,就会配合得天衣无缝!后来,他干脆就着这旋律朗诵起李子的作文来。他的普通话很好,在这样的傍晚里又特别来情绪,让孙四海的眼睛完全潮湿了。
  举行完降旗仪式,张英才拦住邓有米问:“邓校长,李子这篇作文你认为写得怎么样?”
  邓有米眨着眼睛回答:“首先是朗诵得好。作文嘛,孙老师是教导主任,你说呢?”
  孙四海一点不回避:“一个字:好!”
  邓有米逼问一句:“好在哪里?”
  孙四海答:“有真情实感。”
  余校长这时走过来打圆场:“孙主任,你窖茯苓的那块山地的排水沟还是不行,雨大一点就有危险,会将香木冲出来。”
  孙四海说:“山地底下太硬了,挖不动,我打算叫几个学生家长来帮帮忙。”
  余校长说:“也好,我那块地的红芋长得不好,干脆提前挖了,让学生们尝个新鲜。家长们来后,叫他们顺便把这事做了。邓校长,你家有什么事没有?免得再叫家长来第二次。”
  邓有米说:“我说过,我们又不是旧社会教私塾的先生——”
  孙四海不等他说完,扭头就走,还将笛子里面的口水狠狠地甩得老高。
  李子回家去了。她家离学校不远,没有在余校长家住宿。张英才蹲在灶后烧火,几次想和孙四海说话,但见他满脸的沉重就忍住了。直到吃饭时,两人都没开口。一顿饭快吃完了,油灯火舌跳了几下,余校长的儿子余志钻进门来。
  “孙主任、张老师,我妈头痛得要死,我爸问你们有止痛药没有,想借几粒。”
  孙四海说:“我没有。”
  张英才忙说:“余志,我有,我给你拿去。”
  回到屋里,他将预防万一的一小瓶止痛药,全给了余志。
  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摆弄起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赠别明爱芬同事并存念”,与“一九八一年八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刮去了,一点墨迹也没剩,只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亮地里,试着弹了几下。月光昏昏的,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弹出来的声音有些乱七八糟。他索性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和声。
  忽然间,有女人在余校长屋里发出一声尖叫。
  那些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惊慌失措地闹起来。
  张英才快步过去,见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吗?要人帮忙吗?”
  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
  张英才趴在门缝上,听到余校长的妻子在低声抽泣,那情形倒是安静下来了。他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把守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就亮起了两对绿色的小灯笼。他咬紧牙关忍着没有惊叫,脚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跑回自己屋里。
  进屋了,他才记起,慌乱之中将凤凰琴忘在外面了。
  张英才不敢开门出去。好在一看就明白凤凰琴不是高级乐器。露一夜也不要紧。
  之后张英才就开始捉蚊子,准备睡觉。山上的蚊子多,虽然先前用蒲扇将蚊帐里的蚊子往外扇过,还是有不少漏网的。张英才端着煤油灯,用灯罩上方的热气去灼烤躲在蚊帐四角的蚊子。被灼烤到的蚊子,穿过灯头上的火舌,掉在灯罩与灯头的结合处,等到张英才再也找不到蚊子时,那一带已被蚊子的残骸堆满了。张英才将煤油灯灯捻往回拧到最小的位置,然后放回到桌面。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窝里就只有这点好处,再热的天也热不着。
  也许是不习惯没有电灯,张英才虽然困,却睡不稳。迷糊中,听到窗口有动静,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一只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摇晃,像是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里鬼怪要抓人魂魄的样子。
  张英才身上的汗毛一下子竖起几寸高,枕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那本平时连折一只角都舍不得的小说,他抓起来就朝那只手砸去。有蚊帐挡着,根本砸不到那只枯白的手,只是将它吓得哆嗦了一下。
  “张老师别怕,我是老余呀。见你灯没熄,想帮你吹熄。睡着了点灯,浪费油,又怕引起火灾。”又补上一句:“学生们交点学杂费不容易呀!”
  一听是余校长,张英才就没好气了:“这大年纪了,还鬼鬼祟祟的,叫我一声不就行了!”
  余校长理屈地回应道:“我怕耽误了你的瞌睡。”
  余校长走了。张英才刚寻到旧梦,他又在窗前闹起来,叫得有些急:“张老师,赶快起来帮我一把!”
  张英才烦躁地说:“你家水井起火了还是怎么的?”
  余校长说:“不是的,余志他妈不行了,我一个人动不了手。”
  张英才一听,赶忙爬起来。跟着余校长进了他妻子的房。前脚还没往里迈,后脚就想往后撤。明爱芬光着半个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余校长说:“张老师,实在无法,就委屈你一回!”
  张英才看看无可奈何了,只有进去。
  明爱芬的鼻子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脸色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长断定有东西憋在喉咙里。说她以前吞过瓦片、石子和小砖头等东西。
  张英才表情愣愣的,心里在想,这女人真命贱,想寻死都想到这种份上了。转过来又想,这女人真命大,换了别人,早就将自己弄死了。
  余校长和他商量了一下,决定一个人扶着明爱芬,另一个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什么东西来。明爱芬大小便失禁,平时擦洗得还算干净,经过如此闹腾,早已脏得出奇。余校长习惯了,就上去扶,露出后背,让张英才拍。张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几下没效果。余校长就叫他在床沿上试试。张英才连连拍几下,余校长都不满意,要他再加一倍以上的力气,同时在心里将明爱芬当成杀父的仇人或者夺妻的情敌。张英才没有这两种体会,但他想起了蓝飞,若不是横里冒出蓝飞,自己如何会到这种鬼地方哩!他一横心。要朝抢了好去处的蓝飞下黑手,一掌击下去,整张床都晃动了。
  余校长说:“对了。非要这样才能拍出来。”
  张英才扬起手臂,看准明爱芬的后背,闭上眼睛,猛地拍下去。只见明爱芬的脖子一下子梗得老长,哇地吐出一只小瓶子。张英才认出来,正是天黑时,余志去借药,自己垒给他的那一只。
  明爱芬本来就奄奄一息,经过如此长时间的折腾,稍稍喘了两口气便睡过去了。她喉咙一咕哝,还说了句梦话:“哪值我死了,也要到阎王那里去转正。”
  出了明爱芬的屋子,余校长进到男生睡觉的屋子,将余志拉到堂屋,打了几巴掌,骂他死不开窍,又将不该给的东西给了明爱芬。余校长的样子很凶,下手却不重。余志认了错,余校长就将他送回去,并对几个被吵醒的学生说:“没事,明老师又闹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开国旗呢!”
  一场虚惊之后,他俩站在月亮下说了一会儿话。
  余校长向张英才解释,他家过去发生这类事,从不请别人帮忙,这两年身体越来越虚,从前一只手就能做的事,现在用两只手还不一定管用,不得已才上门请他帮忙。张英才很奇怪,怎么过去不叫孙四海帮一帮。余校长说,只要孙四海的门是关着的,自己就不去打扰,怕碰见不方便的事。说完这话,余校长又赶紧声明,孙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张英才请他放心,说孙四海的事自己任谁也不告诉。张英才又追问邓有米为人怎么样,余校长表态说,邓有米和孙四海只是性格不同,其实都是一个顶一个的好人。
  张英才说:“你果真是和事老一个。”
  余校长有些紧张:“是不是万站长告诉你的?”
  张英才供出邓有米。余校长听了反而高兴起来。
  “我怕他会对我有更大的意见哩!”
  张英才趁机问:“那只凤凰琴是谁送给明老师的?”
  余校长叹了一声:“我也想查出来,可明老师她死也不肯说。”
  张英才不信:“你俩一直以学校为家,怎么也不清楚呢?”
  余校长说:“我比她来得晚,最早是她和万站长两个。之前,我在部队当兵。”
  张英才有些相信。分手后,他到操场生将凤凰琴拿回屋里,才发现,几根琴弦都被人剪断了。张英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好好一只琴,又没有妨碍谁,为何要将它弄成废物?
  5
  天刚亮,就有人来敲门。
  张英才以为是余校长叫他起来升国旗,开开门,门口站着满脸羞红的叶碧秋。
  叶碧秋说:“张老师,我爸来了。”
  他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模样很沧桑的男人。
  叶碧秋的父亲恭敬地说:“张老师,我来打扰了。”
  张英才忙说:“剥削你的劳动力,真不好意思。”
  叶碧秋的父亲说:“要是叶碧秋的外公还活着就好了,连灶都不用搭,直接给学校派个炊事员。”
  张英才奇怪叶碧秋的外公怎么这样厉害。问了几句才明白,原来叶碧秋的外公是界岭的老村长,这所学校就是他力排众议建成的。
  叶碧秋的父亲说:“老岳父生前最爱对我说。烂泥巴搭个灶,最多只能用十年八载。老师教学生认识的每一个字,都能受用世世代代。”
  张英才不解:“能用一辈子就不错了,哪能世世代代?”
  叶碧秋的父亲说:“譬如叶碧秋,过几年,给她找个婆家,结婚生孩子后,就可以传到下一代。国家的政策再好,期限一过,就没用了。认识的字,是不会过期的。叶碧秋的外公生前最爱说这句话。所以,就连叶碧秋的妈,也被他逼着认字。说来让人心酸,若是不对你说这些,哪天见到她妈妈拿着书的样子,还以为她真的是在读书。其实,她是个女苕,以为父亲还活着,害怕不让她吃饭,拿着书做样子。”
  张英才听了心里一动:“叶碧秋聪明,婚姻的事别处理早了,让她多发展几年。”
  叶碧秋的父亲说:“当然,上面有号召,都要计划生育。”
  叶碧秋的父亲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就开始搭起灶来。他本来在别处帮人家盖房子,叶碧秋回家一说,就将人家的事延后半天,先赶到这儿来。叶碧秋父亲的泥水活做得很好,当孙四海和邓有米又在用笛子吹奏国歌时,灶已搭到齐腰高。
  张英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准备锅,他刚刚着急地啊了一声,叶碧秋的父亲就说,若是没有铁锅,他正好带了一口来。张英才很佩服,这位砌匠能将分内分外的事情考虑得如此仔细。叶碧秋的父亲如实说,干这一行,本不用管主人家的事,是叶碧秋说,张老师只晓得搭灶,不知道买锅。他就顺便买了一口锅,带到学校里来。说着话时,叶碧秋已从升旗队伍中跑出来,将放在门口的铁锅拎进来。
  叶碧秋进门时,正好听到父亲在同张英才说:“我这个女儿,虽然爱读书,却没有读书的命。她像她小姨,将来做媳妇,一定很会体贴丈夫。”
  张英才若是没有笑,也许还没事。张英才轻轻地笑了一声,让叶碧秋羞得差点将手里的大铁锅扔在地上。幸亏张英才站的位置好,手接得也快,铁锅没有摔坏,只是将张英才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叶碧秋的父亲想用墙上陈年尘土给张英才止血,叶碧秋红着脸拦着他说:“张老师不用这些,张老师用创可贴。”
  叶碧秋的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等叶碧秋去了教室,才盯着张英才用创可贴贴过的手臂,没头没脑地说:“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就晓得长心思了!”
  上第二节课时,叶碧秋的父亲就将灶搭好了。他试了几把火,才放心离去。
  试烧的柴火还没熄灭,张英才的父亲就出现了。
  父亲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和一瓶猪油,还有一瓶腌菜。
  他对父亲说:“正愁没有油炒菜,你就送来了及时雨。”
  父亲说:“我以为学校有食堂,没想到还得自
  己做饭自己吃。”
  张英才听父亲说,是替他搭灶的叶砌匠托人捎信让他来一趟,心里不免有些吃惊。他晓得这一定又是叶碧秋做的。他有些不敢相信,叶碧秋会替自己将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
  张英才不去想这些,他问:“妈的身体好么?”
  父亲说:“她呀,再过四十年,也没有生命危险。”
  张英才见父亲说了一句很文气的话,就说:“爸,没想到你的文化水平也提高了。”
  父亲说:“儿子能为人师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脸上抹粪。”
  张英才嫌父亲后一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那封信果然是姚燕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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