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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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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但是他们——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①——会回答说你的生存意识是由于你的一切感觉的综合而来的,而生存的意识就是你的感觉的结果。武斯特就明白地说,假使没有感觉,那就不会有生存的观念。”——
    ①凯斯、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都是虚构的名字。
    “我的主张相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说。
    但是在这里,列文又觉得,他们刚接近了最重要的一点,就又避开了,于是他下决心问教授一个问题。
    “照这样说,假使我的感觉毁灭了,假使我的肉体死了,那就没有任何生存可言了吗?”他问。
    教授苦恼地,而且好像由于话头被人打断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与其说像哲学家毋宁说像拉纤夫的奇怪的质问者,然后将视线转向谢尔盖…伊牙诺维奇,好像在问:“对他说什么呢?”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话不像教授那样偏激,他心有余裕来回答教授,同时也心有余裕来领会产生那问题的简单而自然的观点,他微笑着说:
    “那个问题我们还没有权利解决……”
    “我们没有材料……”教授附和着,又去阐述他的论据了。
    “不,”他说,“我要指出这个事实,就是假如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张的那样,知觉是基于感觉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严格地区别这两个概念。”
    列文不再听下去,只是等待着教授走掉。

    
    教授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转向他弟弟。
    “你来了我很高兴。要住些时候吧?你的农务怎样?”
    列文知道他哥哥对于农务并不感兴趣,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客气罢了,因此他只告诉他出卖小麦和钱财的事情。
    列文本来想把他结婚的决心告诉他哥哥,而且征求他的意见;他的确是下了决心这样做的,但是见了他哥哥,倾听了他和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他问他们的农务(他们母亲遗下的财产没有分开,列文管理着他们两个的两份财产)的那种勉强垂顾的语调以后,列文感到他不知为什么不能够跟他说他打算结婚的心思。他觉得他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这事情。
    “唔,你们的县议会怎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对于这些地方机关很感兴趣,而且十分重视。
    “我实在不知道。”
    “什么?可是你不是议员吗?”
    “不,我已经不是了。我辞了职。”康斯坦丁…列文回答。
    “我不再出席会议了。”
    “多可惜!”谢尔盖…伊万内奇皱着眉喃喃地说。
    列文为了替自己辩护,开始叙述在县议会里所发生的事情。
    “总是那样的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头。
    “我们俄国人总是那样。这也许是我们的长处,这种能看到我们自己缺点的才能;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我们用常挂在嘴上的讽刺来聊以自慰。我能说的只是把像我们的地方自治制那样的权利给予任何其他的欧洲民族——德国人或是英国人——都会使他们从而达到自由,而我们却只把这变成笑柄。”
    “但是怎么办呢?”列文抱愧地说。“这是我的最后尝试。
    我全心全意地试过。但是我不能够。我做不来。”
    “不是你做不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没有用正确的眼光去看事情。”
    “也许是的,”列文忧郁地说。
    “哦!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你知道吗?”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亲哥哥,谢尔兼…伊万诺维奇的异父弟弟,他是一个完全堕落了的人,荡尽了大部分家产,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又和兄弟们吵了架。
    “你说什么?”列文恐怖地叫。“你怎么知道的?”
    “普罗科菲在街上看见他。”
    “在莫斯科这里?他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立刻要去一样。
    “我告诉了你,我很后悔,”谢尔盖…伊万内奇说,看见弟弟的兴奋神情,他摇了摇头。“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把我代他付清的、他给特鲁宾出的借据送给了他。这是我收到的回答。”
    说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从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他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用奇怪的、熟悉的笔迹写的字条:
    我谦卑地请求你们不要来打扰我。这就是我要求我的仁爱的兄弟们的唯一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读完了,没有抬起头来,把字条拿在手里,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面前站着。
    他要暂时忘记他的不幸的哥哥,但又意识到这样做是卑鄙的,这两者在他的心中斗争着。
    “他显然是要侮辱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继续说,“但是他侮辱不了我的,我本来一心想帮助他,但我知道那是办不到的。”
    “是的,是的,”列文重复着。“我明白而且尊重你对他的态度;但是我要去看看他。”
    “你要去就去;但是我劝你不要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对于我说,我并不怕你这样做,他不会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为了你自己,我劝你最好还是不去。你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不过随你的便吧。”
    “也许我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是我觉得——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于心不安……”
    “哦,那我可不明白,”谢尔盖…伊凡诺维奇说。“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他加上说,“这就是谦逊的教训。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我对于所谓不名誉的事就采取了不同的更宽大的看法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噢,可怕,可怕呀!”列文重复着说。
    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仆人那里得到他哥哥的住址以后,列文想立刻去看他,但是,想了一想以后,决定把拜访推迟到晚上。要使心情安定下来,首先必须解决一下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件事。列文从他哥哥那里出来,就到奥布隆斯基的衙门去,打听到谢尔巴茨基家的消息以后,他就坐着马车到他听说可以找到基蒂的地方去了。

    
    下午四点钟,感到自己的心脏直跳动,列文在动物园门口下了出租马车,沿着通到冰山和溜冰场的小径走去,知道他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她,因为他看到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停在门口。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马车、雪橇、出租马车和警察排列在入口处。一群穿着漂亮衣服、帽子在太阳光里闪耀着的人,在入口处,在一幢幢俄国式雕花小屋之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小路上挤来挤去。园里弯曲的、枝叶纷披的老桦树,所有的树枝都被雪压得往下垂着,看上去好像是穿上崭新的祭祀法衣。
    他沿着通到溜冰场的小路走去,尽在对自己说:“一定不要激动,要放镇静些。你怎么搞的啊?你要怎样呢?放安静些,傻瓜!”他对他的心脏说。但是他越要竭力镇静,他越是呼吸困难了。一个熟人碰见他,叫他的名字,列文却连他是谁也没有认出来。他向冰山走去,从那里传来了雪橇溜下去或被拖上来时铁链铿锵的声音,滑动的雪橇的辚辚声和快乐的人声。他向前走了几步,溜冰场就展现在他眼前,立刻,在许多溜冰者里,他认出了她。
    他凭着袭上心头的狂喜和恐惧知道她在那里。她站在溜冰场那一头在和一个妇人谈话。她的衣服和姿态看上去都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出她来,就好像在荨麻里找到蔷薇一样地容易。由于她,万物生辉。她是照耀周遭一切的微笑。“我真地能够走过冰面到她那里去吗?”他想,她站的地方对于他说好像是不可接近的圣地,有一刹那,他害怕得那么厉害,几乎要走掉了。他只得努力抑制自己,考虑到各式各样的人们都在她身旁经过,而他自己也可以到这里来溜冰的。他走下去,他像避免望太阳一样避免望着她,但是不望着也还是看见她,正如人看见太阳一样。
    在每星期那一天,那一个时刻,属于同一类的熟人们就都聚在冰上了。他们当中有大显身手的溜冰名手,也有带着胆怯的,笨拙的动作扶住椅背的初学者;有小孩,也有为了健康的缘故去溜冰的老人;他们在列文看来都是一群选拔出来的幸运儿,因为他们都在这里,挨近着她。可是所有的溜冰音似乎都满不在乎地超过她去,追上她,甚至和她交谈,而且自得其乐,与她无关地享受着绝妙的冰和晴和的天气。
    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基蒂的堂兄,穿着短衣和紧裤,脚上穿着凉鞋,正坐在园里的椅子上,看见列文,他向他叫起来:
    “哦,俄罗斯第一流的溜冰家!来了好久了吗?头等的冰——穿上你的溜冰鞋。”
    “我没有溜冰鞋,”列文回答,惊异在她面前会这样勇敢和自在,他没有一秒钟不看见她,虽然他没有望她。他感到好像太阳走近他了。她在转角,带着明显的胆怯迈动她那双穿着长靴的纤细的脚,她向他溜来。一个穿着俄罗斯式衣服的少年拚命地挥动着手臂,腰向地面弯着,超过了她。她溜得不十分稳;把她的两手从那系在绳子上的小暖手筒里拿出,她伸开两手,以防万一,而且望着列文,她已经认出他了,由于他和她自己的胆怯而微笑起来。当她转过弯的时候,她用一只脚蹬一下冰把自己往前一推,一直溜到谢尔巴茨基面前;于是抓住他的手,她向列文微笑着点点头。她比他所想像的还要美丽。
    他想到她的时候,他心里可以生动地描画出她的全幅姿影,特别是她那个那么轻巧地安放在她那端正的少女肩上,脸上充满了孩子样的明朗和善良神情的、小小的一头金发的头的魅力。她的孩子气的表情,加上她身材的纤美,构成了她的特别魅力,那魅力他完全领会到了;但是一向使他意外惊倒的,是她那双温柔、静穆和诚实的眼睛的眼神,特别是她的微笑,那总是把列文带进仙境中,他在那里感觉得眷恋难舍,情深意切,就像他记得在童年一些日子里所感觉的一样。
    “您来了很久了吗?”她说,把她的手给他,“谢谢您,”当他拾起从她暖手筒里落下的手帕的时候,她补充说。
    “我?没有,没有多久……昨天……我是说今天……我刚到的,”列文回答,因为情绪激动,一下子没有听懂她的问题。
    “我要来看您,”他说,想起了他来看她的目的,他立即不好意思起来,满脸涨红了。“我不知道您会溜冰,而且溜得这样好。”
    她注意地看着他,好像要探明他困惑的原因似的。
    “您的称赞是值得重视的。这里有一种传说,说您是最好的溜冰家,”她说,用戴着黑手套的小手拂去落在她暖手筒上的碎冰。
    “是的,我从前有个时期对于溜冰很热心。我想要达到完美的境界。”
    “您做什么事都热心,我想,”她微笑着说。“我那样想看您溜冰。穿上冰鞋,我们一道溜吧。”
    “一道溜!莫非真有这种事吗?”列文想,凝视着她。
    “我马上去穿,”他说。
    于是他去租冰鞋。
    “您很久没有来了,先生,”一个侍者说,扶起他的脚,把溜冰鞋后跟拧紧。“除了您,再也没有会溜冰的先生了!行吗?”
    他说,拉紧皮带。
    “哦,行,行;请快一点!”列文回答,好容易忍住了流露在他脸上的快乐的微笑。“是的,”他想,“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幸福!…一…道,她说,…让…我…们…一…道…溜!现在就对她说吗?但是那正是我怕讲的原因哩。因为现在我是幸福的,至少在希望上是幸福的……而以后呢?……但是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懦弱滚开吧!”
    列文站起来,脱下大衣,在小屋旁边的崎岖的冰场上迅速地滑过去,到了平滑的冰面上,于是毫不费力地溜着,调节着速度,转换着方向,像随心所欲似的。他羞怯地走近她,但是她的微笑又使他镇定下来。
    她把手伸给他,他们并肩前进,越溜越快了,他们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也握得越紧。
    “和您一道,我很快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总相信您。”
    她说。
    “您靠着我的时候,我也就有自信了,”他立刻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吃了一惊,脸都涨红了。事实上,他一说出这句话来,她的面孔就立刻失掉了所有的亲密表情,好像太阳躲进了乌云一样,而且列文看出了他所熟悉的她那表示心情紧张的面部表情的变化:在她的光滑的前额上浮现出皱纹。
    “您有什么不愉快吗?……不过我没有权利问的,”他急忙地说。
    “为什么?……不,我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冷淡地回答:立刻她又补充说:“您没有看见M-lleLinon吧?”
    “还没有。”
    “那么到她那里去吧,她是那样喜欢您。”
    “怎么回事?我惹恼了她。主啊,帮助我!”列文想,他飞跑到坐在长凳上的满头白色鬈发的法国老妇人那里去。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假牙,像老朋友一样迎接他。
    “是的,你看我们都长大了,”她对他说,向基蒂那边瞥了一眼,“而且老了。Tinybear①也长大了!”法国妇人继续说,笑了起来,她提醒他曾把这三个年轻的姑娘比做英国童话里的三只熊的笑话。“您记得您常常那样叫她们吗?”——
    ①英语:小熊。
    他简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为了这句笑话她笑了十年,而且很爱这句笑话。
    “哦,去溜冰,去溜冰吧!我们的基蒂也学得很会溜了,可不是吗?”
    当列文跑回到基蒂那里的时候,她的脸色不那么严厉了,她的眼睛带着和她以前一样的真诚亲切的神情望着他,但是列文觉得在她的亲切里有一种故作镇静的味道。他感到忧郁。谈了一会她的年老的家庭女教师和她的癖性以后,她问起他的生活。
    “您冬天在乡下难道真的不寂寞吗?”她说。
    “不,我不觉得寂寞,我非常忙,”他说,感觉到她在用平静的调子影响他,他没有力量冲破,正像初冬时候的情形一样。
    “您要住很久吗?”基蒂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没有想他在说什么。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假如他接受了她的这种平静的友好调子,他又会弄得毫无结果地跑回去,因此他决定打破这局面。
    “您怎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完全在您,”他说了这话立刻觉得恐怖起来。
    是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呢,还是她不愿意听,总之,她好像绊了一下,把脚踏了两下,就急忙从他身边溜开。她溜到M-lleLi-non那里,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话,就向妇女换冰鞋的小屋走去了。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慈悲的上帝!帮助我,指引我吧!”列文说,在内心祈祷着,同时感到需要剧烈运动一下,他四处溜着,兜着里外的***。
    正在那个时候,一个年轻人,滑冰者中最优秀的新人,穿着溜冰鞋从咖啡室走出来,口里衔着一支香烟,他从台阶一级地跳跃着跑下来,他的溜冰鞋发出嚓嚓的响声。他飞跑下来,连两手的姿势都没有改变就溜到冰上去了。
    “哦,这倒是新玩意!”列文说,立刻跑上去试这新玩意。
    “不要跌断您的头颈!这是要练习的呀!”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对他喊叫。
    列文走上台阶,从上面老远跑过来,直冲下去,在这不熟练的动作中,他用两手保持着平衡。在最后一级上他绊了一下,但是手刚触到冰,就猛一使劲,恢复了平衡,笑着溜开去了。
    “他是多么优美,多么温和呀!”基蒂想,那时她正同M-lleLinon一道从小屋里走出来,带着平静的多情的微笑望着他,好像望着亲爱的哥哥一样。“这难道是我的过错,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人家说是卖弄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可是我和他在一起觉得快乐,他是那样有趣!不过他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她默想着。
    看见基蒂要走,和她母亲在台阶上接她,列文,由于剧烈的运动弄得脸都红了,站着沉思了一会。随后他脱下了溜冰鞋,在花园门口追上了她们母女。
    “看到您我很高兴,”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说。“我们和平常一样,礼拜四招待客人。”
    “今天就是礼拜四!”
    “我们会很高兴看见您,”公爵夫人冷淡地说。
    这种冷淡使基蒂难过,她忍不住要弥补母亲的冷淡。她回转头来,微笑地说:
    “晚上见!”
    正在这个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歪戴着帽子,脸和眼睛放着光,像一个胜利的英雄一样跨进了花园。但是当他走近他岳母的时候,他用忧愁和沮丧的语调回答她关于多莉的健康的询问。在和他岳母低声而忧郁地谈了一两句话以后,他就又挺起胸膛,挽住列文的胳膊。
    “哦,我们就走吗?”他问。“我老想念着你,你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他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的眼睛。
    “好的,我们就走吧,”快活的列文回答,还听见那声音在说:“晚上见!”而且还看见说这话时的微笑。
    “英国饭店①呢,还是爱尔米达日饭店?”——
    ①英国饭店是莫斯科的一家饭店,内有布置豪华的雅座。
    “随便。”
    “那么就去英国饭店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选了这个饭店,因为他在这里欠的账比在爱尔米达日欠的多,因此他认为避开它是不对的。“你雇马车了吗?……那顶好,因为我已经打发我的马车回去了。”
    两个朋友一路上差不多没有说话。列文正在寻思基蒂脸上表情的变化是什么意思;一会自信有希望,一会又陷于绝望。分明看到他的希望是疯狂的,但他还是感到,现在比她没有微笑和说“晚上见”这句话以前,他跟那时候完全判若两人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路上净在琢磨晚餐的菜单。
    “你喜不喜欢比目鱼?”他对列文说,当他们到达的时候。
    “什么,”列文反问。“比目鱼?是的。我…非…常喜欢比目鱼。”

    
    当列文和奥布隆斯基一道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得注意到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脸孔和整个的姿态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也可以说是一种被压抑住的光辉。奥布隆斯基脱下外套,帽子歪戴着,踱进餐室,对那些穿着燕尾服,拿着餐巾,聚拢在他周围的鞑靼侍者吩咐了一声。他向遇见的熟人左右点头,这些人在这里也像在任何旁的地方一样很欢悦地迎接他,然后他走到立食餐台前,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片鱼,先开开胃,跟坐在柜台后面,用丝带、花边和鬈发装饰着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引得那个法国女人都开怀地大笑了。列文连一点伏特加都没有尝,只因为那个好像全身都是用假发、poudrederiz和vinaigredetoiBlette①装扮起来的法国女人使他感到那样厌恶。他连忙从她身旁走开,好像从什么龌龊地方走开一样。他的整个心灵里充满了对基蒂的怀念,他的眼睛里闪耀着胜利和幸福的微笑——
    ①法语:香粉和化妆醋。
    “请这边来,大人!这边没有人打扰大人,”一个特别噜苏的白发苍苍的老鞑靼人说,他的臀部非常大,燕尾服的尾端在后面很宽地分开来。“请进,大人,”他对列文说;为了表示他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尊敬,对于他的客人也同样殷勤。
    转眼之间,他把一块新桌布铺在已经铺上桌布的、青铜吊灯架下面的圆桌上,把天鹅绒面椅子推上来,手里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面前,等待着他的吩咐。
    “要是您喜欢,大人,马上就有雅座空出来;戈利岑公爵同一位太太在里面。新鲜牡蛎上市了。”
    “哦!牡蛎。”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迟疑起来了。
    “我们改变原定计划,如何,列文?”他说,把手指放在菜单上。他的面孔表现出严肃的踌躇神情。“牡蛎是上等的吗?
    可得留意。”
    “是佛伦斯堡①的,大人。我们没有奥斯坦特②的。”——
    ①佛伦斯堡是德国城市,渔业中心。
    ②奥斯坦特是比利时城市,最重要的渔港。
    “佛伦斯堡的就行了,但是不是新鲜的呢?”
    “昨天刚到的。”
    “那么,我们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我们的原定计划全部改变,如何?呃?”
    “在我都一样。我顶喜欢的是蔬菜汤和麦粥;但是这里自然没有那样的东西。”
    “大人喜欢俄国麦粥吗?”鞑靼人说,弯腰向着列文,像保姆对小孩说话一样。
    “不,说正经话,凡是你所选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刚溜过冰,肚子饿了。不要以为,”他觉察出奥布隆斯基脸上的不满神色,补充说,“我不尊重你的选择。我是欢喜佳肴美味的。”
    “我希望那样!不管怎样,食是人生的一桩乐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那么,伙计,给我们来两打——或许太少了——来三打牡蛎也好,再加上蔬菜汤……”
    “新鲜蔬菜①,”鞑靼人随声附和说。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不愿意给予他用法文点各种菜名的快乐。
    “加蔬菜,你知道。再来比目鱼加浓酱油,再来……烤牛肉;留心要好的。哦,或者再来只阉鸡,再就是罐头水果。”
    鞑靼人记起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照法文菜单点菜的习惯,却没有跟着他重复,还是不免给予了自己照菜单把全部菜名念一遍的乐趣:“新鲜蔬菜汤,酱汁比目鱼,香菜烤嫩鸡,蜜*汁水果②……”于是立刻,像由弹簧发动的一样,他一下子把菜单放下,又拿出一张酒单来,呈递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①②都是用法语的音念的菜单。
    “我们喝什么酒呢?”
    “随你的便,只要不太多……香槟吧,”列文说。
    “什么!开始就喝香槟?不过也许你说的不错。你喜欢白标的吗?”
    “Cachetblanc,”①鞑靼人随声附和说。
    “很好,那么就给我们把那种牌子的酒和牡蛎一道拿来,我们再看吧。”
    “是,先生。那么要什么下菜的酒呢?”
    “你给我们拿纽意酒来好了。哦,不,最好是老牌沙白立白葡萄酒。”
    “是,先生…您…的干酪呢,大人?”
    “哦,是的,帕尔马②干酪吧。或许你喜欢别的什么吧?”
    “不,这在我都一样,”列文说,不禁微笑了——
    ①法语:白标(白商标的香槟是高级的)。
    ②帕尔马是意大利的城市。
    鞑靼人飘动着燕尾服的尾端跑开去,五分钟内就飞奔进来,端着一碟剥开了珠母贝壳的牡蛎,手指间夹着一瓶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揉了揉浆硬的餐巾,把它的一角塞进背心里,然后把两臂安放好,开始吃起牡蛎来。
    “不坏,”他说,用银叉把牡蛎从珠母贝壳里剥出来,一个又一个地吞食下去。“不坏,”他重复说,他的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时而望着列文,时而望着鞑靼人。
    列文也吃着牡蛎,虽然白面包和干酪会更中他的意。但是他在叹赏奥布隆斯基。就连那鞑靼人,也一面扳开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进精致的酒杯里,一面瞟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一种显然可见的满意的微笑,整了整他的白领带。
    “你不大欢喜牡蛎,是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干了他那杯酒,“或者你是在想什么心事吧?”
    他希望让列文高兴。但是列文也并不是不高兴;他是很局促不安。他满怀心事,在这饭店里,在男人和妇人们用餐的雅座中间,在这一切攘扰和喧嚣里,他实在感到难受和不舒服;周围净是青铜器具、镜子、煤气灯和侍者——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讨厌的。他深怕玷污了充溢在他心中的情感。
    “我吗?是的,我是有心事,况且,这一切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他说。“你想像不到这一切对于我这样一个乡下人是多么奇怪,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那位绅士的指甲一样奇怪……”
    “是的,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使你发生了多么大的兴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
    “我真受不了,”列文回答。“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用乡下人的观点来看看吧。我们在乡下尽量把手弄得便于干活,所以我们剪了指甲,有的时候我们卷起袖子。而这里的人们却故意把指甲尽量蓄长,而且缀着小碟那么大的钮扣,这样,他们就不能用手干什么事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快乐地笑了。
    “啊,是的,那正是他用不着做粗活的一种标记。他是用脑力劳动的……”
    “也许;但是我还是觉得奇怪,正如这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们乡下人总是尽快地吃了饭,好准备干活去,而这里,我们却尽量延长用餐的时间,因此,我们吃牡蛎……”
    “噢,自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但是那正是文明的目的——使我们能从一切事物中得到享乐。”
    “哦,如果那是它的目的,我宁可做野蛮人。”“你本来就是一个野蛮人。你们列文一家都是野蛮人呢。”
    列文叹息着。他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痛苦,他皱起眉头;但是奥布隆斯基开始说到一个立刻引起他注意的题目。
    “啊,我问你今晚要到我们的人那里去,我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说,他的眼睛含意深长地闪耀着,他一面推开空了的粗糙的贝壳,把干酪拉到面前来。
    “是的,我一定要去,”列文回答,“虽然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瞎说!那是她的态度……喂,伙计,汤!……那是她的派头——grandedame①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也要来的,但是我先得赴巴宁伯爵夫人的音乐排练会。哦,你怎么不是野蛮人呢?你怎样解释你突然离开莫斯科?谢尔巴茨基家的人屡次向我问起你,好像我应当知道似的。其实我知道的只是你老做旁人不做的事。”——
    ①法语:贵妇人。
    “是的。”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是一个野蛮人,只是,我的野蛮不在于我离开了,而在于我现在又来了。我现在来……”
    “啊,你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呵!”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凝视着列文的眼睛。
    “为什么?”
    “‘我由烙印识得出骏马,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声朗诵。“你前程无限。”——
    ①出自普希金的《歌颂享乐生活》,但奥布隆斯基两次引用得都不准确。
    “那么,你一生已经完了吗?”
    “不,还不能说完了,不过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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