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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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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常一样,白晓梅早早就醒了。她走到窗前,打开窗门,一股丝丝的冷气便涌了进来。
天已经亮了,透过小小的窗口,只见远处的树木山峰,隐隐约约地如同披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近处屋顶的烟囱,一股股浓烟笔直地伸向天空。清晨的山村显和格外的宁静与安祥。
白晓梅掀开王莉莉的蚊帐,摇了摇她的肩头:“天亮了,可以起床了。”
王莉莉睁开眼,眨了眨,问:“现在几点了?”
“大约六点多了。”白晓梅回过身,又朝吴莲英的床叫,“莲英,可以起床了。”
吴莲英一骨碌起身下床,穿好衣服,见王莉莉的蚊帐里没有动静,走过去掀开蚊帐一看,原来王莉莉还躺着,便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赶快起来?”
王莉莉似乎还没睡够,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这么早起来干嘛,今天又没什么事。”
“好了好了,起来就是了。”白晓梅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我们刚来,待会人家来叫吃饭才起来,多不好意思。早点起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更好。”
“我可是宁愿多睡一会儿。”王莉莉嘴里虽是这么说着,可还是起来了。
三个人拿上牙杯毛巾,走出屋门。吴莲英对着李卫东他们的屋子大声喊起来:“喂,各位朋友们,可以起床了,起来吃新鲜空气了。”并模仿电影《箭杆河边》中地主婆的腔调,又把手中的牙杯敲得叮当直响,“吃早饭了,吃早饭了——”然后,三个人嘻嘻哈哈笑着走出了大门。
早晨的江边,格外的寂静,江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使得稍远的树木与瀑布显得朦朦胧胧,对岸的山头也在一片云雾中若隐若现。置身在这么的一个地方,仿佛到了一个虚无飘缈的境界。
吴莲英舀起一杯水,刷起牙来。水很冷,漱口时如同含了一块冰,直觉得牙根发紧,刚一入口便急不可耐地把它吐出来;沾了水的毛巾,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柔软,擦在脸上只觉得微微的生痛。然而经这么一刺激,精神却为之一振,头脑也清醒多了。
“咚”,一块小石头落在前面的水中,溅起了小小的水花,使吴莲英稍稍一惊。
“哇,你们可太自私了,也该留点新鲜空气给我们。”随着声音,侯成宝沿着台阶走了下来,李卫东他们也跟在后面。
吴莲英用牙杯又舀了一点水,站了起来:“你这猴精,什么事都怕人家把你抢了。来,新鲜空气,接着。”她随手把牙杯中的水朝侯成宝泼去。侯成宝猝不及防,几滴冰冷的水落在了他的脸上。宁静的江面上,立即荡起了一阵阵笑声。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看,太阳出来了。”马聪明先喊了起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东方。
在淡淡的晨雾中,鲜红的太阳从前方山谷的斜坡上微微露出一个小小的圆弧,缓慢而坚定地朝上升,天空中的云朵,也染上了美丽的霞光。终于,整个太阳出来了,天空也顿时明亮起来。那一轮鲜红的太阳,放射着柔和的光芒,使远近的山川,都沐浴在这温暖的阳光中。这一过程似乎极其的漫长,又似乎只是短暂的瞬间。这一刻,是那么的庄严,那么的肃穆,那么的令人心潮激荡,知青们在无声的注目礼中,迎来了进山的第一次日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生产队长张瑞祥都显得比张金发年轻,其实是整整大了六岁。而且两人若站在一起,他的个头几乎比张金发大了半个。他那双整年难得穿上几次鞋子的脚掌,宽阔而厚实,站在哪里都显得稳稳当当;圆圆的腰,厚厚的胸,似乎再重的担子都难以使他摇晃;方方正正的脸黑里透红,又密又硬的胡子茬总是圈在嘴边,又短又黑的头发下,是一对浓眉大眼。每天早晨,他拿着哨子从村头吹到村尾,用粗重的嗓音叫开一户户的门,把一天要干的农活、需做的事情分派一番。
今天,他又在全村绕了一圈后,来到了祠堂。他刚走到门口,等待在里面的知青们便拥了上来。
“队长来了。”
“队长,我们今天干什么?”
“我们到哪里去?现在就走吗?”
年轻的知青们七嘴八舌,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原来,刚才在张瑞祥家吃早饭的时候,张瑞祥说了,今天要带他们到处走一走,看看队里的情况,让大家知道全队的土地在哪里,都种了些什么。
“就走,就走,现在就走。”张瑞祥宽厚地笑着说,便带领着知青们走出了村。
村外的那条道路两旁的地里,都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那一行行一块块绿油油脆生生的格式,在这冬天的日子,与那些在萧杀的寒冬里枯萎的野草相比,更显得一派勃勃生机。
张瑞祥指着这一片菜地说:“这是我们队里的自留地,每个人口分得一分二厘,如果养只母猪,再加半分地。”他又指着稍远的地方,“队里也给你们分了一块地,正好在我的自留地旁边。走,我们看看去。”
走过横跨在路边水渠上的石板,顺着另一条流过来的小水沟边的田埂,经过一块块显然已被分割到各家各户的土地,他们来到了这片菜地的边缘。
张瑞祥指着脚下的这块地对大家说:“这就是分给你们的自留地,这块地刚好九分,你们每人一分二厘,合起来八分四厘,剩下六厘也都给你们。以后你们就在这里种菜。明天刚好是集日,我叫个人同你们一起去买些菜苗,明天下午就可以种了。”
这是一块长条形的土地,一上一下两条弯弯的田埂,在那一头几乎连在一起,整个形状如同一个大香蕉,细细一看,更像一支磨去尖端的弯牛角。刚刚犁翻过的地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那些被翻了个身,压在地里的紫云英,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从泥块底下伸出绿色的叶子,零零碎碎地开着一朵朵紫红色的小花。
与上边地里那一片片盛开的、如同地毯般覆盖地面的那些茂盛的紫云英相比,显得无奈而凄凉,令人心中感到隐隐的惋惜。
那一条条田埂下裸露的鹅卵石,引起了知青们的兴趣。张瑞祥告诉他们,由于田硬上总是长满杂草,妨碍了庄稼的生长,为了清除杂草,总是连草带土一起削下来,又因为这里都是坡地,天长日久,下块的地势必将上块的地蚕食殆尽。解放前地都是个人的,是农民的命根子,为了避免自己的土地被蚕食,就从江里挑来鹅卵石,垒在自己的田埂上。虽然这样杂草很难除掉,但却去掉了隐患,而且遇上暴雨田埂也不会被冲坏。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原先各家各户的土地都归了集体,再也不用担心谁侵蚀了谁,这些田埂反倒成了障碍。所以每年都要挖掉一些,但实在太多了,这么多年都没挖完。另外,一些坡度较大的地方,为了防止暴雨冲垮,也保留下来。
看完自留地,一行人又回到刚才的路上。走过菜地,不远处是一片密密的甘蔗田,连绵不断地一直快到了山脚下。路就从那大片的甘蔗中穿过。走到那里,放眼望去,前后左右的视线都被长长的甘蔗叶挡住了,只剩下头顶上一条狭长的天空。
走出颜色单调的甘蔗田,眼前的景色令人感到绚丽多彩。一条清澈的小溪静静地从石板桥下流过,缓缓地流入平静的江里。小溪两边一小块一小块的田里,开满了紫云英的花,与那奔腾飞落而下的瀑布,相互映衬着,宛如一幅美丽的图画。大家不由稍稍加快了脚步,来到瀑布前。
现在正值冬季,水量较少,原先远远看去似一匹白练的瀑布,近前一看,原来是几个大石头夹在山谷中间,水从石头上漫过,薄薄的落到下面的岩石上,又分成几股较小的水流,跌落到下面的潭里;另有一股较小的水流,绕过大石头,从旁边一个长长的斜坡直冲下来。与从电影上看到的大瀑布相比,这小瀑布实在谈不上壮观,然而这却是知青们所看到的真实的瀑布,仍然使他们感到一阵的欣喜。
走了这么一阵子,虽然并不感到累,然而,那在阳光下微微闪烁、一平如镜的水面,那水流溅落,冲击水面所发出来的声音,令人赏心悦目,留连忘返。知青们各各找地方坐了下来,尽情地欣赏着这美丽的景色。
马聪明跳到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伸手接着从上面落下来的水流,回过头对大家喊了起来:“你们看,要是在这里安上一个发电机,不就有电了?晚上也不用点煤油灯了。”
“是呀,有电可太好了。”王莉莉也兴奋地说,“队长,你们怎么不在这里建个水电站?这么多的水都白白浪费了。”
“是很想建个水电站,可这要很多钱,没有钱怎么建呢?”张瑞祥又一次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看了看那短短的烟尾巴,随手把它扔进水里,“再说,就算有钱,那些电线、机器也很难买。”说着,脸上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
被张瑞祥这么一说,知青们那刚刚升起的幻想随即消失了。是呀,贫困的农民吃饭穿衣都还没很好的解决,要想用上电,更是难上难。
歇了一会儿,张瑞祥又带着知青们沿着那条小溪边的路,朝前走去。不多远的地方,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张瑞祥告诉他们,那是大队的碾米厂。碾米厂利用这条小溪的水带动碾米机和一台小发电机,这里也是全大队唯一有电的地方。
大家到碾米厂看了一下,又顺着路向前走去。绕过一个小山包,是一处很大的较为平坦的地方。令人纳闷的是这么大的一片土地,竟然没有被开垦,听任野草蔓延;地上到处是一堆堆的乱石头,路旁有几座古墓,上面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一派荒凉。两棵巨大的榕树,遮天蔽地地连在一起,路正好从中间通过。
张瑞祥边走边告诉知青们,这里从前也是一个村子,也曾经有过繁荣。后来一场灾难降临,瘟疫使这里的人几乎死光了,没死的人不得不逃离这里,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到这里住。经过了无数年以后,这里终于成了废墟。
李卫东来到一座最大的墓葬前。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已略显模糊,但那凹刻进去的“乾隆十七年”的字样仍然可见,告诉你年代已经久远。那用泥土石灰及一些不知道的材料夯成的巨大的墓室、墓阶,依然坚硬如铁,还有墓前那一大片平地,都在告诉你墓中主人生前的显赫——也许是名门大贾,或许是高官望族。
然而,几经沧桑,几度变迁,原有的一切如过眼云烟,渺无踪影,只剩得青山为伴,蛇鼠为邻。
李卫东站在墓阶上,望着眼有空圹的草地。他无法遥想当年这里的景象,然而,这几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却令他感到有点迷惘。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各种各样的角色轮番粉墨登场,演出了一幕幕或者轰轰烈烈,或者平平淡淡的人间悲喜剧。
可是,曾几何时,一切的一切又几乎化为乌有,只留下几多惋惜,几多空叹。眼前这荒凉的古墓,莫非也在向人昭示着人生的枯荣,世态的炎凉?
在这片荒草地的边缘,建着一个养猪场,大家顺着小路朝下走了过去。
养猪场的大门开着,右边的一间屋子是卧室,左边的一间是堆放饲料的仓库,中间的过道与两边的屋子几乎一样宽,靠前放着一张破桌子和几只木板凳,地上堆着一大堆的地瓜。仓库的后面连着厨房,一个大灶上架着两口很大的铁锅,里面煮着的猪饲料还在冒着丝丝的蒸汽。连接在厨房和卧室后面各是一排长长的猪圈。
见大家进来,正在打扫猪圈的张富贵赶忙放下扫帚,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走了过来:“你们都来了!那边坐,那边坐。”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意,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搬动板凳。
其实,那几只板凳根本无须搬动,而且也不够大家坐,然而张富贵还是不停地招呼着,他的神态在殷勤中流露出卑躬。
张瑞祥先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张富贵立即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了过去:“卷一下。”张瑞祥接过烟盒,慢慢地卷起烟卷来。
张富贵又拿起桌上的热水瓶,摇了摇又放下,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地说:“哎呀,不知你们今天要来这里,没做准备。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去烧点开水。”
张瑞祥卷好烟卷,把烟盒放在桌上:“不用了,今天我是带他们走走,顺便到这里看看。马上要走,不用烧了。”
听了这话,张富贵像是卸下一副重担似的,显得轻松了些:“那……那就随便坐坐。”
大家走进里面,只见这些猪圈都建得很大,全部用石板砌成,一排就有十多栏,但养的猪并不多,不过三十来头,有许多的猪圈都空着。张瑞祥告诉他们,这里原先也养过一百多头猪,那是按县里每人平均养一头猪的要求。后来公社又将指标增加到每人平均养一头半猪。那么多猪根本养不起,饲料不够吃,猪也养不大。后来慢慢减少,就剩下这些。
走出养猪场,侯成宝不由又看了一眼张富贵,他对养猪场似乎有点不理解,便问张瑞祥:“这里就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是他老婆,因他媳妇生孩子,到他儿子那里帮忙去了。”张瑞祥回答说。
“他儿子不在这里?”侯成宝更觉得奇怪了。
“因他是富农。两个女儿早已嫁出,一个儿子因家庭成份的问题,没人要嫁来给他当富农媳妇,前年才被招赘到外村。”张瑞祥边走边说。他又告诉大家,由于张富贵以前学过医,懂得一些草药,碰到有谁病了,他都去采些草药给治疗;也会给猪治病。几年来一直老老实实。自从他儿子离去后,队里考虑到他也老了,就安排他到养猪场来。另外,队里也常派人来帮忙,种些喂猪的菜。
走过一片较为平整的田地,大家又到了一处缓缓地一直连到山脚下的坡地。张瑞祥指着半山腰的一排房子告诉说:“那是大队办的耕山队。山上种的是茶叶,山脚下那一片种了柑桔。我们队里的土地也到那里为止,只隔了一条水沟。几年前也在那里种了柑桔,去年开始结果了。”他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那里今天就不去了,现在可以回去吃饭了。”
张瑞祥又带着知青们往前走,刚转一个弯,村子已在前面——原来他们今天走的是一个圆圈,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村里。
晚饭早早就吃了,因为大队部已经通告,今晚知青都到大队部开会;另外,知青们也想到分配在其它生产队的同学那里看看,所以特意叫张瑞祥家早些把饭煮了。
吃饱饭,太阳还没下山,大家就出门了。
李卫东他们沿途一处一处地找同学们的住处。每到一处,总先是一阵如久别重逢似的惊喜,一阵亲热的问候,互相拍打着肩膀,互相拉着手,不停地询问别人的情况,又不停地告诉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好像他们分别不是刚刚一天,而是一年。
热热闹闹一阵子,又一起向别处走去。知青们越聚越多,走到大队部,也都到齐了。
大队部设在村子东头的一座旧庙里,大殿的左右两边被隔成两个房间,一间是党支部,一间是大队部,中间剩下的就是当作会场的大厅。殿堂里原有的神像已无踪影,刷上白灰水的墙壁上到处写着毛主席语录,大厅正中悬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两旁分别写着两条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
大厅里已经摆好了许多木板凳,正中靠近后墙还摆了一张桌子,桌子的后面还有一张靠背椅。大厅正中的梁架下,挂着一盏汽灯,发出耀眼的白光。
见知青们走了进来,兰忠林与大队长张畚箕满脸笑容地招呼大家到凳子上坐,然而大家却纷纷朝前厢房涌去。
这里是供销社的代销店,尽管这小小的店堂根本不能与城里的百货大楼相比,然而它却是全大队唯一能买到东西的地方,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店里一些日常生活的必须品,几乎都有:糖盐烟酒、毛巾电池、信封工分薄,瓶瓶罐罐层层叠叠地摆满了整个屋子,只留下窄窄的一条通道,几个人一来就站满了。尽管昨天刚来时知青们都已经进去一回了,里面的东西对他们来讲并不新鲜,然而既然到了这里,总想再看看,也还是有人买了些信封、信纸、手电筒什么的。
喧闹了一会儿,知青们终于在板凳上坐了下来,那些看热闹的村民们也围站在一边,大厅里也渐渐静了下来。
兰忠林见大家都坐好了,才坐到桌子后面的靠背椅上,从那褪了色的军装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摆好。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见前面的人眼睛都直盯着他,不由怔了一下,一闭嘴,竟没出声,如同一个新演员,刚一上台就忘了台词,尽管先前已背了许多遍。
兰忠林想找一句合适的开场白,既能让人明白他的权威,又能让人感到和蔼可亲,想了几句都觉得不大得体,而所有的眼睛又分明在等他,心里一急,话就出了口:“我是这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兰忠林。”他那生硬而带有浓重方言味的普通话,令人感到有点变了味,使得坐在大厅里的知青们感到有点滑稽,有的甚至窃窃地笑了。
话一出口,兰忠林就发觉自己的这句话说得不太理想——谁不知道他是书记?
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待会儿由大队长介绍一下不就行了?他也并不是像有些人那样没见过场面,一上台就怯场,从他复员回来后当上民兵营长到现在当书记,大会小会无数次,哪一次让他为难过?每次都是先国际后国内,先形势后政策,再结合本地的情况大讲特讲,他甚至为自己有这么一副好口才而沾沾自喜。
然而,今天的会从决定下来后,兰忠林就另有考虑了。尽管在这片土地上,他可以说一不二;尽管他是书记,而这些知青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也都归他领导,但他也知道,这些人可不是那些可以随意斥责的老实农民,他所面对的是一群曾把一切都搅得天昏地暗的红卫兵,是曾真枪实弹地把一切都打得稀巴烂的年轻人。与他们相比,他真为自己当了三年兵才打了九发子弹而感到汗颜。而且他们当中许多人学历都比他高,政治嗅觉特别灵敏,与他们说话显然要注意点,不然……
话既然出了口,总得讲下去,兰忠林稳定了一下自己:“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他是我们大队的大队长张畚箕。”并用手指了指坐在前面的一个人。随着他的话音,坐在前面的张畚箕站了起来,转身朝大家笑了笑,又坐下了。
听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什么名字不好取,却叫了个“畚箕”?照这么说,锄头扁担,木桶犁耙,都可以当名字取了?知青们不由笑了起来。
也难怪知青们会笑,像这种粗俗的名字,城里人怎么也想不出来,更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同这些东西连在一起。可山里人给孩子取名,除了金银财宝,富贵瑞发,就好像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有的孩子刚出生,被算命先生胡乱说一番,做父母的担心孩子将来长不大,就取个贱些的名字,猪呀狗呀的就叫起来,甚至还有叫猪屎狗屎的名字呢。
见大家还在笑,兰忠林也跟着笑了笑,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以前的名字,那肯定会笑得更利害,为了那令人难堪的名字,他不知苦恼了多少回——那年到县城读中学,当老师第一次点名时,念到他的名字“兰狗尾”时,全班同学哄然大笑,尽管老师不断敲着桌子,课堂里还是久久静不下来。那一刻,真让他把父母恨死了。后来参了军,他曾想把名字改掉,换个好听点的,可在部队里要想改个名字,谈何容易,也就搁下来了。
后来机会总算来了,他复员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一个复员军人,牌子响当当,加上他能说会道,很快就当上了公社造反派组织“农民赤卫队”的副指挥。恰好当时时兴改名,他这“狗尾副指挥”名称实在不光彩,得改个又红又亮的名字。他本想改为“兰忠东”,意即忠于毛泽东。无奈这个名字早已被县里的总指挥占了,只好退而次之,改为“兰忠林”,意即忠于林彪副统帅。这一改,果然好多了,叫起来也不再别扭了。
等大家再静下来,兰忠林又用那令人别扭的充满土腔的普通话讲起来:“知识青年同学们,今天,我代表青龙潭大队党支部、革委会,代表全大队的贫下中农,欢迎你们到这里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嗯。”随着这一声“嗯”,他似乎感到舌头灵活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毛主席他老人家高瞻远瞩,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伟大胸怀,以伟大战略家的眼光看世界。为了反修防修,为了使老一辈革命家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为了不让苏联复辟资本主义的历史在中国重演,为了培养和造就新一代革命接班人,为了走又红又专的道路,为了……为了……嗯……”又是一声“嗯”,但这次却是停顿了好一会。每当他讲话感到接不上时,也总是习惯用“嗯”来作铺垫,以便重新调整思路。只是,虽然他已经用了好几个“为了”,也知道还有好多种“为了”,但这时“为了”什么却想不起来。
看了看坐在前面的人好像没什么动静,兰忠林又讲了起来:“所以,我们一定要遵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学用结合,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我们一定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把我们在课堂上、书本上学到的理论用到实践上。让我们用自己辛勤的汗水,共同浇灌这里,创造出一个美好的明天……”
兰忠林一连用了好几个“我们”,而不用“你们”,这可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用上这个词,好像他不是书记,而是知青中的一员,以此来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他滔滔不绝地讲着。然而,也许他讲得太多了,他发现前面的人已经开始悄悄地讲着话,他决定就此打住了:“所以,我们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按毛主席的指示办,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发芽,长叶,开花,结果,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
话音刚一落,兰忠林突然感到坐着的人又有点骚动,而且显露出一种不满的情绪。猛一回神,才想起自己只顾大讲特讲,却忘了场合——这“老老实实”、“监督”一类的词语,只有在斥责“四类分子”时才用得上,甚至可以加上“夹起尾巴做人”一类的词语。可现在讲话的对象是知青,今天又是第一次正式见面,熬费苦心想让他们对自己有一个较好的印象,却被自己的一句话给砸了,不禁懊悔不已。
他感到一阵憋气,“嗯”、“嗯”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大厅里的气氛慢慢地又平静下来了,虽然还是那些人,虽然没有人说什么,可兰忠林却觉得那射向他的目光有如针扎,赤灼灼的感到浑身不舒服,只好呐呐地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其实……其实刚才我说的意思是……嗯……其实我也是个知识青年,我也是初中毕业回乡的知识青年。”他感到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自我解嘲地说。
兰忠林想表白自己不是农民,跟知青们是一样的。其实,在他的心中,就没把自己当作农民,自认为身上流动着的也是城里人高贵的血液。他的父亲本也是城里人,承接了祖父的一份小产业,可经不起几次折腾,连赌带花,不但家业没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整天东躲西藏。后来一个亲戚让他父亲到山里躲一躲,没料到竟与那亲戚的女儿好上了,并且有了身孕,只好将错就错的成了亲。可孩子生下不久,一场大病就把他父亲的命夺去了。
“我也同你们一样,也是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长大的。”兰忠林又一次懊悔了,应该说“成长”才对,谁不知道你是在农村长大的?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兰忠林一时想不起该怎么说了,便念起了毛主席语录,这是绝对不会错的。可是原先准备要说的许多话,现在却接不上了。看来,得赶快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
正好这时张畚箕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抽烟,正在找打火机。这可是个好机会。
兰忠林忙站起来:“我们请大队长也讲几句。”说完,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走到一边,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张畚箕果然是想抽烟。他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把已经卷好的烟卷点燃。他看了看刚才兰忠林坐过的靠背椅,并没去坐,而是站在桌子旁,说:“刚才兰书记都说了很多了,我也没什么讲的。”他又把烟抽了一口,改用本地方言讲了起来,“普通话我实在讲不来,就用本地话讲,反正大家都听得懂。”
张畚箕把这里的一些基本情况大致的讲了一下,末了说:“这里的条件还很差,跟城里不能比。如果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而且你们有知识,有文化,不像我,识不了几个字。所以,今后你们要是有什么好建议,提出来,我们更欢迎。”
张畚箕的这一番话,显得很诚恳,也很实在,好像他所面对的不是来接受再教育的知青,而是上级派来检查指导工作、听取汇报的工作组。诚恳中隐含着恭敬,实在中显露出真诚。这一来,知青们的情绪似乎好了起来,不停地问这问那,张畚箕也不停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兰忠林见气氛缓和了,心里松了一口气,也帮着回答。
王莉莉也凑过来,对张畚箕说:“大队长,这里怎么没有厕所?”说完,脸上微微泛起一阵潮红。
张畚箕以为王莉莉要上厕所,就说:“有啊,屋后树下就有一个。”
“我不是说这个厕所,我是说那个厕所。”王莉莉一急,脸更红了,旁边听的人不禁笑了起来。
张畚箕一听,有些糊涂了——这个不要,那要哪一个?他以为王莉莉怕天黑找不到,就说:“那我叫一个人带你去。”
这一来,可把王莉莉羞得无地自容,忙说:“我不是现在要上厕所,我是说怎么不盖一些像我们那里的厕所?那才卫生,也文明。”
这下,张畚箕可是明白了:王莉莉的意思是要同县里、镇里一样的厕所。那当然是好。可这里祖祖辈辈从来没有盖过像样的厕所,只能算是粪坑,家家户户都有,为的是给自己的自留地积点肥。买个大缸埋在地下,随便用点什么遮挡一下就是了,从来没有人想过要盖什么厕所。再说,就算有谁盖了,那谁上你那里去?谁都想在自己的粪坑给自留地留点肥,那厕所岂不是白搭?王莉莉提的问题让他感到有点为难,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还是兰忠林反应快,毕竟他在外面走的时候多。他知道这对山里农民来讲根本无所谓的厕所,对城里来的知青,特别是女知青,却是非常注重的事。现在他们提出来了,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只要他一开口,明天就可以盖,知青们就会知道在这里说话他算数,而且也表明对知青的关心和爱护。如果等研究后再决定,那岂不是自己脸上无光吧?
兰忠林站起来:“刚才那位女同学提的建议非常好,是一件移风易俗,也是改变农村面貌的好事。今后凡有好的建议尽管提出。我马上通知各生产队,明天就给你们建。”
这一着真灵。果然,兰忠林的话刚说完,知青们的情绪更好了,纷纷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好像他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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