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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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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世则也想趁此告辞脱身。
不待开口,贝夫人已走过来,“四少真会扫人兴致,好在还有颜先生!”她说着摇了摇桌上的铃,只见墙角巨幅油画一转,竟是道暗门。先前进来通传便不见踪影的印度使女应声而出,接替了贝夫人发牌。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携离去,颜世则心里茫然若有所失。
戴黑猫面具的女子临到离去也再没看他一眼,亭亭依在四少臂弯,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蕙殊。
颜世则一呆,猛然回头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风外,脚步声渐去渐杳。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这般打扮起来,风情未必输给此姝。
颜世则兀自胡思乱想,忘记牌局已经开始,冷不丁被贝夫人碧目一扫,刚刚收回的心神却又乱了。座中都是高手,料定今晚有一番惨输。然而他却料错,贝夫人接手这牌局彷佛是送金来的,一晚上几乎没有赢过,连带那搭档的洋人也输得脸发绿。颜世则只需跟着自己搭档捡钱,赢了个盆满钵满。
到牌局结束时点帐,数额惊出他一身汗。
所幸是赢了,若是输,只怕回家要被老头子骂死。
天将亮时,贝夫人亲自送他出来,言下殷殷,态度和蔼。
次日袁家兄弟听说了颜少阁楼奇遇记,直叫悔青了肠子,大骂姓颜的不仗义,竟不替他们引荐。袁五公子嘴上刻薄惯了,见不得颜世则那飘飘然的样子,便啐道,“当心乐极生悲!”
果真应了他的乌鸦嘴。
时至半夜,暴雨倾盆,祁家一个电话打来,说七小姐离家出走了。
颜世则冒雨赶去,祁家上下已乱作一团,见了他来,更是窘迫。
祁老爷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面哭个不休,一句话也说不出。
五小姐悄悄引他至一旁,将一只磨损得很旧的纸盒子递给他,“小七留给你的。”
颜世则茫然接在手中,喃喃问,“她自己走的?她要去哪里,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究竟为着什么事,要闹到出走?”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挤出细弱语声,“她说要解除婚约。”
“什么?”颜世则是真的没听清楚,五小姐声音太低。
“父亲气极了,叫她滚,说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没想到……小七真的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只留了这个给你。”五小姐拿手绢拭着泪,“小七一向最本分的,天知道这回着了什么魔……”
颜世则有些回不过神,好似未睡醒时,听着什么都懵懵懂懂。
蕙殊,退婚,离家出走。
这不是真的,又是她捉弄他的小把戏罢。
颜世则低头看手中纸盒,四边都磨得破了,是小时候他送她的西洋画册盒子。
五小姐看着他掀开盒盖,看着他手一抖,盒子坠地,落出一只羽毛镶贴的黑猫面具。
面具、红宝石、贝夫人、四少……逐个从眼前掠过。
耳听着五小姐啜泣声细细,扰得他心乱,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什么也想不起。
暴雨一刻不缓,挟风泼洒天地,窗外庭院树摇花摧。猛然一声惊雷乍响,似在头顶滚过。
颜世则霍然抬头,是了,是这样!
那枚红宝石连店里老伙计也未见过,他却特地捧给蕙殊瞧,暗自希望她喜欢这未来的订婚礼物。若不是她透露消息,贝夫人怎能得知店里有这枚宝石。
往日里端庄本分都是做戏,她根本不曾露出半分真颜给他,便如戴着一只淑媛面具,敷衍周旋在祁颜两家;背地里早与那来历神秘的四少暗通款曲……昨夜当面嘲弄他,看他怯懦出丑,他竟一无所觉。
眼睁睁看她倚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眼睁睁看她离去。
一个女子倘若变心移情,又有什么能阻拦。
她选了那样一个人,富可敌国、风度翩翩……自然,是她选得好。
她不但走,还要留下这只面具来嘲笑他,颜世则你是如此失败的一个人,一个连未婚妻也留不住的男人。从前她总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处世,应有所抱负。自从她留洋归来,便不只一次地说,世则,为什么你总是没有变化呢。
但她从未将厌恶失望表露出来,于是他以为不要紧,只要哄得她高兴便好。
原来,她已失去隐忍的耐性。
她再也瞧他不起,终究明明白白告诉他——颜世则配不上祁蕙殊。
又一声惊雷乍起。
颜世则踉跄退后两步,盯着地上怪异的黑猫面具,面容渐渐苍白扭曲。
五小姐亲自倒来一杯白兰地,看他咕嘟直灌下去,过了半晌也不见回缓,依然唇青颊白,似在瞬间被人击倒。
“世则,你们究竟怎么了?小七去了哪里,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细腻,看出其中蹊跷,忧切地望住他,“你若知道小七的去处,务必告诉我!”
颜世则张了张口,语声堵在喉咙。
要说什么,说云顶皇宫吗,还是将那风月销金窟的秘密和盘托出,将蕙殊与旁人的私情昭示天下?从此毁了祁蕙殊的名声,毁了颜世则的脸面,也毁了祁颜两家堂堂名望……掉落地上的黑猫面具,胡子仍惟妙惟肖上翘着,彷佛露出一个笑容。
想象蕙殊的表情,大约也是这样讥诮的笑。
她了解他,清楚他每一处软肋,知道他连说出实情的勇气也没有。
蕙殊,最温柔的蕙殊,原来你是这样狠。
第二记:故人心·知何似
“何必做得这样狠。”贝儿叹口气,将一杯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放到蕙殊面前,“这回你是闹得太过了。”蕙殊闻言抬头,哭了整夜的眼皮还有些红肿,眼睛越发显得圆大,乌亮湿润的瞳子盈盈照人。她本埋头吃着早餐,闻言将银叉子一搁,扬眉道,“难道我真的昧着心思嫁过去,做个恪守妇道的少奶奶就好?”
贝儿还未答话,她又急语如溅珠,“我说延迟婚期,老爷子只当我舍不得离家;叫世则振作,他又只当我啰嗦……从前认得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不知他为何会越变越像一个纨绔子!我不能昧着自己心思,同这样的男人相对一辈子,他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颜世则,我没办法再骗自己,我不喜欢这样的他,早已经不喜欢了……往后怨就由他怨去,谁都与我再不相干!”
她分明难过,脸上却绷得比谁都不在乎,却不知泛红的眼圈已出卖了心中委屈。贝儿觑着她,不由摇头笑,“这个样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来了,难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么好。”
蕙殊低了脸,拿银匙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红茶,“你以为我乐意那样么。”
贝儿定定看她,眼前浮现初见时的样子……彼时尚在万里之遥的美国南部校园,邂逅东方同胞并不容易,年岁相近的两个少女顿成知己。
初到异邦的蕙殊未褪羞涩,举手投足都是东方闺秀的拘谨。有着东方血统的Lily Bell却是人群中天生的焦点,来自母亲的中国风情,令她吸引了无数的目光。被她逼着学跳舞、学骑马的蕙殊,一开始紧张抗拒,渐渐如鸟儿钻出樊笼,发现自由天空。
那时候,她们无忧无虑,真正快活。
飘得再远的风筝,背后总有一根线,那根线收紧的时候,便是自由的终结。
贝儿在毕业后回到香港,身为港督府参事的父亲好赌成性,将她嫁给本埠中国富商,做了一笔金钱换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则回国,继续名门闺秀的沉静生活,留洋归来只不过为她风光嫁衣多添一层金粉,也给祁家开明门风再增一则佳话。
“Lily,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着头,语声有些哑。
“可你还是在意颜,不然也不必送上那只面具。”贝儿抽出一支烟来,目光流露与韶龄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发他振作,可惜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顿,端起茶来慢慢喝,彷佛没听见。
一缕烟从贝儿红唇间吐出,迷蒙了她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挡了一半脸,眉目不动,语声闷闷,“我可没安什么好心,就想气死他。”贝尔笑起来,“嘴这么硬,一会儿见了四少,看你还怎么说。”
“你还笑。”蕙殊横她一眼,支肘抚住额头,“我都愁死了。”
“现在知道愁,半夜落汤鸡似的冲进我家,倒不见你愁。”贝儿斜睨过来,笑得蕙殊恼羞成怒,信手将点缀餐盘的一朵黄康乃馨掷了过去,“Lily,你有没有心肝!”
贝儿笑着避开,却听蕙殊呀的一声,张大眼睛望住她身后,脸颊腾地红透——
穿黑绸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门口,腰间带子松松系着,领口半敞,被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掷进怀里。
显然是刚刚睡起,四少慵懒神容未褪,眯起一双秀狭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们还真早。”
蕙殊张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触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领口微露出男子紧实肌肤,与黑色丝绸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的窘态,四少似乎孰视无睹,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径自落座在餐桌旁。
蕙殊不敢抬头,递个眼色给贝儿,将脸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缩得不能再缩。
四少懒洋洋地问,“小七很饿吗?”
蕙殊一愣抬眼,见四少将整盘面包片都推到她面前。
“脸都要埋进碟子里了,有这么饿吗?”他语声温柔戏谑。
贝儿笑出声来。
蕙殊恼也不是,窘也不是,只想用眼光将贝儿钉到墙角去。
在这无声胁迫之下,贝儿忍了笑,将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记”择要道来,为投合四少怜香惜玉之心,特地将小七凄恻之状再三夸大。听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觉心酸,眼圈红红,险些落下泪来。
四少安静地听着,只是慢条斯理饮茶。
贝儿终于讲完,侧眼觑看,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自曝秘密的一节,是她最担心的,却也不敢将此隐瞒。若只是赌气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给自己留退路。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相识日久,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的性子底下,藏着莫测的阴晴。若是小七不知轻重,当真惹他着恼……贝儿心中忐忑,立时转了口风,“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却也怪我,那晚不该存心捉弄,若不将颜少请上来,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
“既然不是好姻缘,断就断了罢。”四少搁下杯子,对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这回眼泪真的掉下来,“四少……我其实……”
“你先吃饭,过会儿到书房来。”他说罢起身,头也不回走出餐室。
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还吃得下。
二女面面相觑,贝儿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这样原谅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诸般手段,软缠硬磨来说服他。想不到他却赞同这逃婚之举。
偌大城中,颜祁两家若要掀出一个小女子,易如反掌。
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烂摊子的,也只有四少。
站在书房虚掩的门前,蕙殊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听见里头温柔语声说“进来”。
推门刹那,满室碎金扑面,阳光筛过梧桐树影,从落地长窗洒入,将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转过身来,平纹雪白衬衣,长直领系小温莎十字结,侧脸轮廓逆光,带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长的手转动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雾氤氲。蕙殊心中渐觉宁定,从未有过的安稳又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个人?”他的声音沉静,透出平素少有的……少有的什么呢,蕙殊说不出这滋味,只觉有种无形力量,将她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不要”,多么奇怪的用辞。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里竟也有淡淡伤感。
蕙殊讶异地看他,听见他又问,“但你仍希望,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是吗?”
她缄默,四少微微倾身,轻声问,“小七,是吗?”
他眼里的伤感,似变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样吗,她仍对世则存有寄望吗?
否则何必留下那只面具刺痛他,刺醒他。
然而退路已封死,哪里还能回头。他能不能成为她期待的人,都无关紧要了。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这么细,这一刻才觉深深怅惘,心口有莫名牵痛。
世则,他不够好,待她却是很好很好的。
蕙殊鼻端发酸,缓缓道,“也许是,我想做另一种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
这话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四少不作声。
蕙殊咬唇沉默。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的沉默。
可他没有一点反应,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想过往后的打算吗?”四少终于开口,语声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气答道,“我羡慕贝儿,可以做独立的女性。”
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心里却有着一点小女子的有恃无恐,以她所了解的四少,绝不会拒绝一个女子的求助。四少果然笑起来,“贝儿一定私下告诉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书。”
蕙殊脸一红,索性大方承认,“我可以做得很好的,英文都没有问题,德文也会一些,没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秘书。”她微扬了脸,青春光洁的额头下,眼睛晶莹,流露新式女性独有的张扬自信。
这神情,令他刹那失神。
那个人,也曾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一言不发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傥样子,这样的他,令蕙殊觉得陌生。
她又急急开口,“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Lily能做好的事,我也可以!”
四少叹口气,“你和贝儿不一样。”
“为什么?”蕙殊睁大眼睛,立刻反问。
四少微微一笑,“你应当知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蕙殊点头,心中黯然,想起贝儿颠沛际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贝儿所嫁的富商姓蒙,年长她十岁,听说也是极出色的男子。这段姻缘虽是财势交易,本也算不得差。新婚之初的Lily常写信来,言辞间满是小妇人的幸福自得。
这段美满时光维持不到一年便结束,蒙先生在外头另结了新欢。
贝儿个性尖锐,她的反击也来得惊世骇俗——蒙先生寻一个新欢,她便觅一个情人;他彻夜不归,她便欢宴达旦;他金屋藏娇,她便掷金豪赌。蒙家虽不算旧式家庭,也容不得这样的媳妇。蒙老夫人几乎被她气死,逼着蒙先生与之离婚。贝儿拿了丰厚赡养金头也不回离去,一度辗转南洋各地,沉溺声色,嗜赌如命……
“若非遇着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里。”蕙殊低头,指尖抚过衣纽,“如今这样很好,她虽为你做事,又不依附于你,她有自己独立的意志,这正是我没有的。”
“你说得很对,这些都对。”四少直视她的眼,“可是你忘记一件事,Lily是已离了婚的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边,无需顾忌名分声誉,你却和她不一样。”
蕙殊哑然望住他。
“你若和她一样,便会被外间视作我的女人。”四少脸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做我薛晋铭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下)
蕙殊为之震动,茫然地想,这算是回绝她么。
四少神色隐有几分严肃,“蕙殊,一念之差或许改变你一生,负上这等印记,往后谁还能是你的良人?”
他眼里的惋惜,令她心中委屈越发不可遏止,一句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做你的女人又何妨!”
话音未落,悔意已生,蕙殊恨不能截了自己舌头。
他淡淡看她,目光彷如杯中渐渐冷去的红茶,仅有的温度也氤氲而散,“你认为,无妨么?”
蕙殊僵了片刻,侧过脸,不敢看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她绝没有将他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触犯的禁地。她不过是同自己赌气,才说了这委屈负气的话……却未曾想到,对他已是冒犯。
她亲眼见他取出那枚鸽血红宝石,与盒中坠子终于配成一双。
那一刻他欣喜而神伤的表情,令她入目难忘。
要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人痴妄至此。
当日则捧了那枚宝石给她看时,蕙殊一眼便怔住,惊怔于世事之巧,人世之小,万万想不到另半枚红宝石竟在他这里觅到。世则说,是个落魄旗人拿去典当,又被典当行转手卖入他珠宝行的。似这样的极品,连他也不曾见过。
可蕙殊见过。
另有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鸽血红宝石,镶做泪滴似的链坠,她在四少掌心见过。世所罕有的成色,绝不会看错。那是前清宫廷流出的皇家珍物,原是硕大一颗冠饰,后来被切割为二,各自下落不明。当年四少购得半枚,请名匠嵌成链坠,以赠佳人。
三年前,她还远在美利坚,那段风流公案只在后来听过影影绰绰传闻……霍沈念卿,如今听来是何等显赫的名字,却鲜少再有人提及“薛晋铭”三个字。
旁人口中的传言,无不香艳出奇,光怪陆离。
唯独在当事人口中说来,只是淡淡一句,“我忘了半枚石头是不祥的。”
是的,爱情岂能一分为二。
宝石是天地造化所成,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灵性。红宝石是爱情的象征,寓意火热的爱。当年他送出那半枚坠子,竟不曾想到,那是遗失了另一半的残缺。
那段往事,是旁人眼里是英雄美人的传奇,也是另一个失败者的不光彩笑柄。
他却不避忌,亦从不否认对那位夫人的挚情。
他不惜代价,到处寻找那鸽血宝石的另半枚;他容许贝儿和她的好奇,让她们看他珍藏的项坠;他设计各式西洋面具,只因那位夫人也曾这样戴过;他爱白茶花,曾在佳人鬓边簪,与它花语心有戚戚然……
只是,他从不提起那个名字。
霍沈念卿的名,是他口中的谜。
壁钟滴嗒,从九点指向十一点。
贝儿等得心焦,偷偷张望了五六次,四少书房的门仍是虚掩,里头偶尔有蕙殊低微语声,半个字也听不清。就在她忐忑不宁的时候,蕙殊拉开房门出来,沉默走下楼梯。
贝儿心觉不妙,迎面便问,“怎样怎样,四少没答应吗,你有没有好好同他说,是不是讲错话惹他生气……”
蕙殊打断她,淡淡道,“答应了。”
“呀,那你还垮着一张脸!”贝儿闻言雀跃,“好极了,我就知道四少不会见死不救,这可太好了,往后有你做四少的秘书,我们又在一起了!”
可是蕙殊不说话,脸上也没多少笑容,怅怅地似失魂落魄。
贝儿皱眉,“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蕙殊勉强笑笑,“四少说,过几日你们要去北平,让我跟着一道。这一趟回来,如果还不后悔,便录用我做秘书;若是我后悔了,随时可以回家去。”
她伫足,低头摩挲那楠木楼梯扶手,默了片刻,“Lily,我突然不知道了……”
贝儿没做声,若有所思看她。
“我不知道有没有做错。”蕙殊有些茫然,“我对他十分敬慕,但从未有过别样心思,也不敢有……往后选了这条路,旁人说什么我并不在乎,可是四少,他会如何看我,我又该如何待他。”
走廊尽头长窗敞开,一阵风吹进来,彷佛是为了提醒她,携来花园里浓郁的白茶花香气。
“Lily,你不会有这苦恼吗?”蕙殊叹口气,在楼梯最后一阶坐下,呆呆望向花园里无处不在的白山茶,“还是我太软弱,想得太多?”
“我不苦恼。”贝儿看着她,目光复杂,“小七,我们不同。”
“你也这么说。”蕙殊苦笑一下。
贝儿碧绿的眼睛眯起来,像极了猫,“真的,小七,你还没有真的爱过。”
蕙殊挑起弯弯的眉毛看向她,满眼询问。
“对我来说,他是最好的朋友、伙伴,也是恩人。”贝儿淡淡地笑,“所以我不苦恼,我一点儿也不害怕爱上他,又得不到他——这却是你的苦恼,对吗?”
蕙殊跳起来,“不是,我没有那样想。”
“你真的没有一点儿喜欢他?”贝儿绿眼睛闪烁暧昧的光泽,“比颜更多一点的喜欢?”
蕙殊的脸红了又白,再不作声。
“不过这没关系。”贝儿微笑,眼底有过来人的了然,她挽起蕙殊,和她手牵手走进客厅,“你还有的是时间做决定,等我们从北平回来再想也不迟。”
第三记:怎堪误·却相逢
也不知四少用了什么法子,颜世则真的没有再找来云顶皇宫。
祁七小姐的出走并没有惊动太大,或是颜祁两家碍于脸面,对外只说七小姐有事远行。
蕙殊栖身于贝夫人的寓所,就在租界最繁华的玛嘉仑路,楼下是四少办公的贸易行。整条街上汇集银行商号,入夜灯红酒绿,是往日颜世则也常流连的地方。起初住在里头,蕙殊很是惴惴,唯恐被人寻到。然而一晃三五日过去,无人前来惊扰,反倒无端失落。
“你说他们会不会压根就没找我,巴不得我走了,省得眼见心烦。”蕙殊以手支颐,心不在焉地玩着笔。贝儿不理会,自顾忙着,此去北平要打点的头绪极是繁杂。见她不应,蕙殊越发没趣,悄悄绕到她身后,张望桌上信函账单。
“全是德文?”蕙殊凑近看,“我的德文生疏好久了,真麻烦,四少怎么尽和德国人做生意。”说着便伸手去翻那信函,却被贝儿一挡,手上翻了个空。
“说了别乱看,好奇心害死猫。”贝儿利落地将信函收起,横了蕙殊一眼,“没事就回去收拾行李,咱们后天就启程了,往后可没人鞍前马后服侍,你得学着照顾自己。”
可蕙殊似一块麦芽糖,笑眯眯粘在她身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赶也赶不走。她又是极聪明的,做秘书那点事,只半日就学会了,余下便是问东问西,对事事都好奇。
“就知道你们有秘密,瞒着不跟我说,信不过我。”蕙殊半趴在桌沿,拖长声调,闷闷不乐,眼珠却滴溜跟着贝儿身影转。贝儿将要紧的文件一一清点整理,锁入提箱,连同四少惯用的水笔信纸也都细心带上……末了转身问蕙殊,“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蕙殊根本就没在意她收拾些什么,被问得一头雾水。
贝儿抄起她身后桌上的印章,顺手敲她额头一记,“印章都不记得!就知道你丢三落四!”
蕙殊捂着额头委屈呼痛。
“做秘书不是难事,最要紧却有两条,一要心细……”贝儿话未说完就被蕙殊抢白过去,“二要口紧,不该问的话不问,对吧?我早记得了!”
然而贝儿正色看她,“小七,你要真记得才好。”
蕙殊哦一声,明白她言下所指,低了头不再多话。
今早一言不慎,险些触了礁,想来还有几分心虚。
她委实是好奇——四少年纪尚轻,虽出身北平望族,家道却已中落。如今在这城中,他不显山不露水,看似个寻常生意人。然而他手中财势究竟有多大,过从交往之人都是什么来头,却连贝儿也未必清楚。即便以云顶皇宫的排场,也不过冰山一角。
自来此地不过三年,什么生意能有这般惊人利益?
蕙殊出身富家,见惯飞黄腾达,却不曾见识过此等神通……何况如今乱世,一夜暴富或是转瞬破落,皆属平常。暗地里,蕙殊也曾揣测过,如今最赚钱的莫过烟土。
这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买卖。
滚子商、膏商、运商都是各有行会的,其中财雄势大者,莫不与各地军政勾结,尤以滇川为甚。北平政府虽有销烟令,却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有南方政府明令禁烟,向来严查厉惩。
看四少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和烟土买卖扯得上关系。
他身后谜团着实太多,用贝儿的话说,“知道早了,于你并无好处,该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
正被蕙殊左一问句右一句地纠缠着问,门房却来通报贝夫人,说有客人拜访贝夫人。
贝儿只道是裁缝行里送来了订制的裘皮大衣,此去北平也该是入冬时节,务必备上大衣,便叫蕙殊下楼去看看。
门房领进来个衣冠严整的矮个男子,拄一支手杖,见到蕙殊,便摘下帽子欠身行礼。
蕙殊上下打量,看他肤色黧黑,轮廓颇深,举止彬彬有礼,口音透着不中不洋的古怪。
这人开门见山要见“蒙夫人”,令蕙殊吓一跳,立时便想起贝儿远在香港的前夫,莫不是那招人厌的蒙先生寻来了这里。
“这里没有蒙夫人,你找错地方了。”蕙殊当仁不让拦在门口。
那人欠身说,“我找一位名叫Lily Bell的女士,我是她从前的管家。”
“亚福。”
贝儿的语声从身后扶梯传来,莫名拔高音调,透出惊怔,“你怎会找来这里?”
唤作亚福的男子抬头望见她,神色微变,冲口唤道,“太太!”
这时蕙殊才从他身后敞开的大门,愕然瞧见外头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门半开着,四少从里边转过头来,看见蕙殊,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蕙殊望一眼贝儿,急步来到车前,“四少,是你领那人来找Lily?”
四少目光深敛,也不说话,只示意她上车。司机将车开走,也不顾贝儿,将她单独留与那人。蕙殊转头质问四少,“这是怎么回事,蒙家还找贝儿做什么,她早和姓蒙的没有关系了!”
“她仍是蒙太太。”四少淡然开口,“离婚书上缺了丈夫的签字是无效的。”
蕙殊愕然,“他没签字?他不答应离婚么?”
四少没回答,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亚福来找贝儿是为传达蒙先生的遗嘱。”
蕙殊震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蒙先生七天前出海,在南洋海面遇到飓风,至今下落不明。”四少语声很淡,却伸手覆上蕙殊手背,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她。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微的凉,“让贝儿单独待一阵,她不喜欢在人前流泪。之后你陪着她,我去安排,或许赶得上今晚往香港的班船。”
蕙殊早已听得呆了。
贝儿……她不是恨着那个朝秦暮楚的男人么,不是已离他而去么?
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脱口而出却是傻傻的、无关轻重的一句,“她还去北平吗?”
四少侧首看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悲悯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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