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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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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芬将就洗一把面,略施脂粉,重整云鬟,换了一套衣服,越显得娇如解语,弱不胜衣,扶在娘姨肩上向方子衡笑道:“价末倪去哩。”方子衡只是讪笑,要让兰芬先行,兰芬不肯,道:“倪勿要呀,耐豪燥点走嗫。”方子衡一面笑,一面同着兰芬出门,上了马车。
  马夫加上一鞭,跑开四蹄,径往大马路泥城桥一带跑来。
  此时正是六月初天气,新月在天,明河倒影,碧天如水,萧然无云,已觉得心旷神怡,烦恼尽去。再过了跑马厅一带,无数的重阴密树,接干交柯,树阴之内漏出一角月光,那树枝的影儿不住的往来弄影,风飘翠袖,露湿罗衣,好像到了清凉世界一般。到了张园,方子衡和陆兰芬下了马车,就在草地上拣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不多一刻,那班有些名气的倌人陆续到来,也有泡茶的,也有并不泡茶到各处去闲走的,内中有认得兰芬的倌人走过来招呼两句,兰芬含笑应酬。忽见随后又是一班少年客人蜂拥而来,在一班倌人的桌子面前走来走去,穿个不了,口内评头品足的恣意说笑。那班倌人也有背过脸儿不去理会的,也有打情骂俏兜揽生意的,更有和客人动手动脚扭作一团的。兰芬看不入眼,扭转身子向方子衡说道:“故歇格倌人真真笑话,耐看俚笃,当仔几几化化人做出实梗样式,阿要面孔?连搭仔倪格台才拨俚坍完格哉。”方子衡点头称是。
  兰芬正在说话,忽然背后伸过一双手来,两手交叉,把兰芬的眼睛紧紧掩住。
  兰芬不晓得什么人和他玩笑,待要发作,又恐是个熟人不好意思,发极喊道:“啥人介,勿要实梗噪嗫!”就这一声喊里,背后的人方才放手,哈哈的笑起来,兰芬急回头看时,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章秋谷。兰芬见了,故意沉下脸来埋怨秋谷道:“耐末总是实梗无淘成,倪拨耐吓煞快,认仔是个流氓要拆倪格梢哉。”说着不禁也笑了,又反手摸摸头发,用豆蔻盒的镜子照了一照。秋谷随便坐下,招呼了方子衡。陈文仙随在秋谷身后,便也坐在一旁。
  秋谷向子衡道:“多时没有见你出来,怎么今天居然有空儿坐起马车来了。你们贵相知竟许你出来么?”方子衡一笑,尚未回言,陆兰芬面上早不知不觉的红起来,睄了秋谷一眼,道:“耐末总无拨好闲话说,狗嘴里阿会生得出象牙?方大人出去勿出去,阿关得倪啥事?随便啥格闲话,到仔耐格嘴里向末就无拨仔淘成哉。”
  秋谷正待再说,方子衡拦住道:“你们不要大家斗口,还是我们来谈谈罢。”就把椅子往前挪了一挪,低声诉说:要把兰芬娶回家去,可好托他做个现成媒人?秋谷听到此间,便把兰芬着实钉了一眼,兰芬低着头装着不见,自在那里和陈文仙交头接耳的密密谈心。秋谷等方子衡说完,方才笑道:“原来你就要纳宠,所以这样喜欢,我竟没有晓得风声,不曾和你道喜。但是你要我做个现成媒人,虽然极是容易的事情,这个媒人我却做不来的。”正是:
  画中爱宠,难销金谷之春;天上兰香,一现昙花之影。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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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回 陆兰芬雨后试新妆 方子衡花前申旧约
  且说章秋谷向方子衡道:“你要我做个媒人,我却不能答应。为什么呢?一则我向来没有经手过这些事情;二则在堂子里头讨个把倌人回去,老实说也用不着什么媒人,你们自家早已两下言明,这个媒人岂不是个多余的饭桶。”说得方子衡同兰芬都笑起来。
  秋谷又道:“此时我不做媒人可担不着将来的干系,不要你们回来有了什么说话,又来寻起我来。”方子衡听得秋谷口风诧异,连忙问他将来好好的有什么说话?
  秋谷微笑,正要回答,那边兰芬咳嗽一声,向秋谷递个眼色,似乎教他不要多说。
  陈文仙坐在背后,更把秋谷的衣裳乱扯。秋谷不觉笑了一笑,转口说道:“不是别的,你们既然请了我做媒人,将来免不了有什么开销赏项,以及脱牌子的喜封等,狠是一件累赘的事情,你想我弄得来这个么?”几句话就把方才的情形遮掩过了,兰芬方觉放心。方子衡本来没有留心,那里估量得到他们的话中有话?便把这一层说话丢过一边。
  方子衡问秋谷道:“明天你可有应酬?若是没有什么应酬么,明天我就在兰芬那里摆个双台,请你们多吃杯喜酒。”秋谷攒眉道:“多谢盛情,我却未必能到。
  这样的热天,吃酒有什么味儿?我向来六月天气不去应酬,你还是另请了别人罢。“
  方子衡听了直跳起来,嚷道:“岂有此理!我专诚请你,你竟不肯赏我的光,可是瞧我不起么?”秋谷尚在迟疑,经不得方子衡一定不肯,兰芬也在旁边说着,方才勉强点头。
  秋谷略坐了一会,不耐久坐,霍地立起身来向方子衡道:“亏你们都有这样的耐心,呆呆的坐在此间有什么趣味,我天天到此一趟,总不过打一个圈子,若不是遇见熟人,一刻也不能久坐。”兰芬道:“难倪也要去快哉。”秋谷便用手搭着凉篷,四围一望,见自己的马夫正在前面,连忙招手叫他。那马夫跑来问道:“阿是去哉?”秋谷更不言语,只点一点头。马夫去不多时,便拉了一部橡皮两轮快车过来,停在草地旁边。秋谷指挥陈文仙,叫他先上车去,然后向方子衡拱手告辞,撩衣摸裳,耸身一跃,早坐在马车上面,回头向着兰芬微微一笑,飞个眼风,一手顺过丝缰,一手拔出鞭子,把鞭梢扬了一扬,马背上加上一鞭,那马跑开四蹄,电卷风驰,径往园外而去。顷刻之间早已烟尘滚滚,不见影儿,只听得远远的马蹄声响。
  正是:
  草软沙平,十里春风之路;香车宝马,一鞭陌上之尘。
  陆兰芬看得出神,不由得口中喝一声彩,方子衡绝不理会,随后也叫娘姨去寻着了马车,一同回去。
  次日,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梳洗已毕,差不多有两点余钟。其时正是万里无云,一轮赤日热得十分利害,流金烁石,鸦雀无声。兰芬房间内一齐都装着风扇终日扇风,那里解得这天中的烦热!不但方子衡热得走头无路,连陆兰芬也热得微微娇喘,汗透罗衣。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见西北角上推起一片黑云,方子衡道:“好了好了,天上堆起云来,像是要下雨的光景。”就拉了兰芬同他坐到窗前去看。
  果然那一堆云起,渐渐的移过来,移到天中,不知不觉的已把日光遮没。不多一会,就遮得满天都是乌沉沉的,就如晚间的天色一般,辨不出东西南北。兰芬看得有些害怕起来,拉着方子衡的手,道:“倪进去罢,怕煞个,看俚啥介。”
  两人手挽着手正要进去,大风起于西北,汹汹涌涌直卷过来,就像那钱塘江上的潮水一般,有千军万马、金戈铁马之声自远而近,把楼上的几扇玻璃窗吹得互相撞击,砰訇有声。只听“豁啷”一声,早打碎了两块玻璃,吓得兰芬拉着方子衡,三脚两步的跑了进去。再看那天上时,风声怒吼,云气迷漫,愈觉暗得异样,差不多像大米的泼墨山水,满纸淋漓,天低如盖,那云昏雾暗之中隐隐约约的现出万道金蛇,周回乱掣。兰芬慌忙叫娘姨们去关上纱窗,话犹未了,又是一阵凉风吹进,吹得人毛骨悚然,然后电光一闪,霹雳一声,大雨倾而降。一班娘姨七手八脚的关上窗棂。霎时间狂风骤雨,把房屋震得岌岌动摇。兰芬素来胆小,最怕雷声,吓得伏在方子衡怀内,自己用两手紧紧掩住耳孔,又叫方子衡用衣袖遮护着他的头面,一动也不敢动。方子衡甚是好笑,只得两手揽住兰芬的粉颈,紧紧的抱着他。那窗外的雨一阵大似一阵,好似那匡庐瀑布,大海飞湍,白茫茫的一片,平空直泻下来。
  夹着那闪闪烁烁的电光四周飞舞,直射入屋子中间,照得人毫发肌肤纤毫毕见。雷声又隆隆而起,轰轰隐隐不绝于耳,震得大家心骇耳聋。兰芬靠紧了方子衡,浑身乱战。好一会,雷声渐止,檐溜仍淙淙不绝。停了一会,渐渐的也小了。兰芬方才放大了胆,放开子衡立起身来。已经揉擦得脂粉模糊,云鬟散乱,连身上的纱衫裤子,也皱得不像样儿。兰芬走到着衣镜内端详了一回,自己也不由好笑,忙忙的换了衣裳,重新梳洗。
  方子衡自己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外看时,残雨未消,晚烛初散,尚兀自有些跳珠激浪的余势。再向天上看时,断虹明灭,霞彩满天,那天上的颜色就如用水洗过的一般,苍翠欲滴。约莫正是七点多钟时候,那林梢屋角之间,尚隐隐的有些薄雾,暝色四围,苍然欲合,早露出一钩新月,斜挂天中。这一阵急雨,把方才的暑气不知赶到何处去了。晚风吹袂,凉气袭人,当户披襟,开轩送爽,竟是深秋天气,那里像什么三伏炎天?方子衡心中大乐,便连声叫取笔砚过来,写了几张弯弯曲曲的请客票头。
  正要叫人去发,恰好陆兰芬晚妆初罢,缓步走来。换了一身白罗衫裤,拖着一双湖色拖鞋,淡扫蛾眉,不施朱粉,只淡淡的点了一点唇上的胭脂,秋波送媚,巧笑多姿,娇如解语之花,皎若中秋之月。眉如远黛,八字斜描;腰似垂杨,三眠初起。加以云鬟耀眼,凤翼低垂,梳得竟没有一根乱发,夺目争光,只带着一支全绿翡翠押发,鬓边髻上簪着一排茉莉珠兰,妖艳动人,香风扑鼻,又夹着一种花露水的香气,十分甜静。灯影迷离之下,竟是花香人气一例模糊,好像兰芬身上有一道光华射到面前,把方子衡的眼光罩住,越看越不得分明起来。
  看官听者,这样的一身妖艳,满面风流,就是那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有名道学先生,到了此时也万万把持不住。何况这方子衡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儿,没有什么阅历,又是个头等瘟生,著名冤桶,那里逃得过这陆兰芬捉怪降妖的绳索、勾魂摄魄的兵符?
  当下方子衡见了陆兰芬这一身打扮,不由的三魂七魄一齐飞出顶门,不知去向,一口气放了出去,几乎收不转来。正在那飘飘荡荡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个人把他的肩膀乱推,方才把他推醒。回转头来,见陆兰芬立在身后,一只手扶在自家肩上用力乱摇,却笑得面红耳赤,腰都立不起来,趁势伏在方子衡背上,笑作一团。方子衡不知何故,冒冒失失的问了一声,兰芬更加好笑,笑了半天,方说道:“耐心浪想着仔啥格老相好哉?倪问仔耐几声,一响勿响,阿是朆听见?”方子衡听见,不觉自家也笑起来。兰芬又问子衡道:“吃酒末,晏歇正好来啘,啥格要紧得来,阿嫌忒煞格早仔点。”方子衡道:“趁着这一场雨后暑气全消,正好趁此摆起台面,略早些却也不妨。”兰芬听了,便叫相帮一面去发请客票头,一面摆好台面。
  请的客人却是章秋谷第一个先到,刚刚走进房门,便笑道:“好大的一天风雨,一会儿就凉快了许多,真是一雨成秋,绝不是六月间的天气了。”方子衡点头道是:“我见今日比昨天更热,还怕你不肯赏光,不料天公凑越,下了这一场大雨,好像代我邀客一般。”
  说话之间,兰芬也来应酬两句,不觉又谈起兰芬身上的事来。方子衡问秋谷道:“你看兰芬的为人何如?”秋谷听了,看着兰芬微微而笑,不发一言。兰芬正和秋谷并坐,连忙用金莲踹一踢秋谷的脚。秋谷忍着笑,答道:“兰芬的为人还有什么不好,待你也煞是多情,但是依我看来,吃惯了这碗堂子饭儿,恐怕做不来良家妇女,你道如何?”方子衡正在一团高兴的时候,巴不得要旁人帮衬,不料被章秋谷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心中大不为然,默然不答。陆兰芬却急了,叉口说道:“人家人末也是人,倪堂子里向末也是人,阿是吃仔堂子饭就勿好做人家人格哉?倪归格辰光,一班姊妹嫁人格多煞,故歇才是蛮好来浪,也朆出歇啥格花头啘!独剩仔倪一干仔运气勿好,嫁仔人再出来做格个断命生意,一径也朆碰着歇对劲格客人,故歇难得格方大人搭倪要好,说好仔要讨倪转去。耐二少是方大人格朋友,该应要照应倪点,方大人心浪有啥勿舒齐末搭倪说两声好话,勿壳张耐格二少爷好话勿说,倒说起倪格邱话来,耐阿对倪得起,也无拨该号道理啘,方大人阿对?”方子衡听了只是点头。陆兰芬说完了这一番说话,又暗暗的拉了秋谷一把,斜溜了他一眼送个眼风。秋谷料想方子衡已经堕落在情海中间,那里翻腾得起?此刻徒劳口舌,劝他也是枉然,便趁着兰芬拉他的机会,立起身来哈哈笑道:“算了算了。我通共讲了一句无心说话,把被你叽哩咕噜说了一大篇,难道我有心破败你们的好事么?”
  兰芬也笑道:“耐自家勿好啘,啥人叫耐瞎三话四介。”说着又使一个眼色,把秋谷调至外房,悄悄埋怨他道:“耐格人末,直头少有出见格。别人末只有帮帮倪格腔,耐倒来弄倪格嘴舌,阿要讨气!故歇倪搭耐说明白仔,勿要去多说多话,阿晓得?”秋谷也笑道:“姓方的是我的朋友,我不提醒他一句,好像不好意思。”
  兰芬嗔道:“耐再要说,姓方格又勿是耐同得来格客人,随便俚去那哼,勿关耐事,要耐去瞎说格多花啥?”秋谷听了也觉不差,只得点头答应,又笑道:“你要我不开口却也不难,我坐在这里,你朝我磕了一个响头,我便不露你的马脚。不然就要对你不起。”恨得个陆兰芬又气又笑,咬紧了牙齿,把他搡了一搡。秋谷趁势走进房去,回头望着兰芬咳嗽一声,急得兰芬远远的向他摇手,又合掌当胸朝他拜了几拜,似乎央告他的意思,章秋谷方才微微的点了一点头。兰芬放下了心,跟进房来。
  方子衡问道:“你们同到外房说些什么?”兰芬一笑不答。秋谷道:“你们贵相知将我调到外房,不过要打听打听你的家世,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正说着,只见金汉良也高高兴兴的走进房来。随后客人先后都到,写了局票,起过手巾,方子衡邀客入席,陆兰芬亲身斟酒,甚是殷勤。
  不多一会,相帮叫局回来,把金小宝的局票带回,放在台上,说:“金大少叫金小宝勿来,说谢谢哉。”众人相顾错愕,都看着金汉良的面色,看他说出什么来。
  正是:知
  落花有意,犹开半面之妆;流水无情,不逐胡麻之饭。
  要知金小宝为甚不来,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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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回 蓝桥咫尺旧雨不来 芳草天涯王孙归去
  且说金汉良叫了金小宝的局,小宝回说不来,方子衡也觉得十分诧异,多看着金汉良的面色,想着他下不来台,定要发作一场,重写局票去叫。不料金汉良不慌不忙,面上也没有一些愧色,竟是若无其事的一般,慢慢的说道:“我昨天在小宝院中,小宝这两日受了暑气,我就料他今日未必出来,果然今夜不能出局。这原是我自家不好,不应就去叫他。”众人不料金汉良说出这一番遮掩的话来,一个个十分好笑,却又不好说明,只含着笑看他的神色。
  金汉良见无人应接,自觉脸上也有些发起热来,只得又向方子衡说道:“小宝的为人却甚是和平,没有一些时下倌人的习气。兄弟深晓得他的性情,他却也不把兄弟一定当做客人看待,差不多就像自家人的一般。所以他偶然有些差错之处,兄弟也并不怪他。今天他一定是撑不起来,才回了兄弟的条子。若换了别的时候,只要他勉强得来,兄弟去叫他的局,万没有不来的道理。”
  方子衡虽然是个外行,然而毕竟是个世家子弟,终不像金汉良的草包,听了他这一派怯排场的说话也觉好笑。章秋谷更觉得胸胃中作恶起来,皱着眉头瞪了金汉良一个大大的白眼。暗想:这样的东西,怎么也到应酬场中现眼,亏他这般老脸,叫局不到,还说出这般混摆架子的话来!待要骂他几句,却想起来与自家无涉,不必去做这冤家,便忍住了,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那金汉良不知好歹,索性把喉咙提高了一调,高谈阔论起来道:“不瞒你们众位说,金小宝在上海滩上是一个有名气的倌人,排在四大金刚之内。你们请想,要不是他色艺兼全,那里数得着他呢?兄弟此番到了上海地方,也不过要闹些名气,所以就做了小宝,没有再去做过别人。小宝的看承兄弟,也是竭力张罗,十分巴结。
  论起小宝的为人来,虽然没有什么脾气,却总有些红倌人的性情,往往一个不高兴,免不得就要得罪客人。独有我做兄弟的到了小宝院中,无论如何烦恼,总是笑面相迎,从没有得罪过一句。“说到此处,又笑嘻嘻的低声说道:”就是攀相好的时候,也没有花费什么银钱,那许多要好的情形真是一言难尽。想众位在这件事儿之内都是些过来人,也用不着兄弟细说的了。“这一席话尚未说完,台面上的一众客人早已笑声盈耳。金汉良全然不觉,还在那里手舞足蹈的数说金小宝如何要好,那样多情。
  章秋谷实在忍不住了,把桌子猛然一拍,哈哈大笑道:“金汉兄,你还认着金小宝和你真心要好,敢是在那里做梦么?你上了他一趟轿子,他就敲你四十块钱的竹杠,还说了你无数刁尖刻薄的话儿。这也还罢了,今天你好好的叫他的局,竟自谢了不来,上海地方可有这般规矩?你是小宝的恩客,尚且这般相待;那不是恩客的人,又当怎样?岂不更要受他的糟蹋么?他吃了堂子饭,要是这样的得罪客人,也不必什么生意了。金汉良兄,我倒有一言相劝,你既然不懂,不必满口胡吹,还是少说些儿为妙。这是我的金玉良言,你却不须动气。”
  这几句话儿,把一个惯吹牛屄的金汉良说得顿口无言,羞得面红耳赤,那头上的汗就如荷叶上的露水一般往下乱滴。众人见了金汉良这般局促的情形,又听了章秋谷这样发松的说话,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金汉良愈加着急,拿出手巾来揩了头上的汗珠,又不住的用扇子乱扇,看他那个样儿,好生难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又逼得面皮紫胀,口内发起喘来,一刻之间,就露出许多怪象,最苦的是白白的被章秋谷这般打趣,不敢认真。众人笑了一回,毕竟方子衡是个主人,见金汉良急到这般模样,有些过意不去,朝着众人连连摇手,止住笑声。
  金汉良过了老大一回,方才渐渐的回过两色,暗暗的切齿痛恨秋谷,却又无可如何,只得搭讪着向方子衡笑道:“既然小宝不来,我却没有别人可叫,台面上未免寂寞了些,只好借重方子翁和我代叫一个的了。”方子衡道:“也不必另外再叫别人,你看台面上的局已到齐,你自己拣个中意的倌人,转一个局过去不好么?”
  金汉良听了,便四围看了一遍,见倌人、大姐、娘姨等挤得密密层层,却仔细看来,没有什么好的。只有章秋谷背后坐着一个倌人,约有十八九岁光景,柳眉贴翠,檀口含朱,妙丽无双,容华绝代,正在那里遮着扇子和秋谷密谈。金汉良暗想:这一定就是什么陈文仙了。却为方才被秋谷无故骂了一顿,不好意思转他的局。对面方子衡看了,已知其意,便唤秋谷道:“章秋翁,有人要转一个文仙的局,不知可肯割爱么?”秋谷失笑道:“奇了!倌人挂着牌子,无论何人都好叫他的局,怎么问起我来?难道我有什么不肯么?”回头对陈文仙道:“你只管坐过去就是了。”方子衡和金汉良大喜。不料陈文仙听秋谷叫他转局,登时沉下脸来,把身子一扭道:“倪一帮里向客人勿做两个格,耐末无啥稀奇,倪倒呒拨格号规矩。”秋谷一笑,金汉良又碰了一个钉子,连方子衡都不好意思起来。金汉良气得呆呆的,半晌不言。
  还是方子衡怕他下不来台,叫兰芬去转个本堂局,坐在金汉良肩下。兰芬勉勉强强的去坐了一坐,仍旧回来。
  方子衡见台面甚是冷落,便鼓起兴来,要摆三十杯的庄。陆兰芬不许,瞅了方子衡一眼道:“勿要实梗嗫,晏歇吃醉仔,倪搭是无拨啥人来浪替耐吃酒。”方子衡道:“我就一人独吃,不用你们替代何如?”兰芬也笑道:“倪勿要嗄。”就把方子衡手内的酒壶夺去。方子衡再三央告,陆兰芬只是不许。合席的人都笑起来。
  章秋谷笑道:“我来同方大人讲个情儿,许他摆了十杯拳庄罢。”兰芬还不肯应,秋谷打着苏白笑道:“耐也就是实梗仔罢,勿要来浪做啥格生意经哉。”大家哄然又笑。兰芬听了,急把酒壶放下,瞪着眼睛,一手指着秋谷道:“耐格号人末,实头……”兰芬说到此处,自觉有些碍口,顿住不说。秋谷也忍笑无言。方子衡却不甚明白,只把酒壶取过来,先斟了五杯,便要和章秋谷搳拳。方子衡却却的连输五拳。兰芬咕噜道:“难生来等耐自家去吃,吃醉仔勿关倪事。”方子衡果然直着喉咙灌了五杯,便又去寻别人对搳。一时叫来出局的倌人,会搳拳的一齐出手。霎时间红飞翠舞,玉动珠摇,那手上带的金玉腕钏,互相摩击,铿锵作声。方子衡看了大乐,秋谷也微微而笑。丝哀竹急,履错钗横,红粉两行,金钗十二。方子衡左顾右盼,骇瞩流光。
  正在乐不可支之际,忽见留在栈内的一个家人满头大汗闯进房中,后面跟一个信差模样的人,手中拿的像是一封电报。方子衡不觉呆了一呆。果然那家人走近面前垂手回道:“家内来了一封电报,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请老爷过目。”就向那信差手中接过电报,递在方子衡手中,两人便退了出去。方子衡拆开电封看时,那知都是洋码,并未翻出,涂鸦书蚓的就如天书一般,一个字也认不得。便又叫了家人进来,要叫他带到局里去翻。章秋谷向他摇手,问陆兰芬道:“你们可有官商便览的历本么?”兰芬应声道:“有。”即叫娘姨取来,送在秋谷手内。秋谷向方子衡要过电报,一字一字的翻了出来。不多时早已翻好,取笔写出。秋谷略略一看,皱皱眉头并不言语,即便交与方子衡。子衡接过看时,只见那一张报纸上写着道:
  上海名利栈方子衡,父病重,速回常,万勿迟误。铨。
  方子衡看了登时变色,半晌说不出话来。众人看他神色惨淡,知道家中有了变故,一齐拥上前来看了电报,一个个闭口无言,默然相对。还是章秋谷道:“既是你令尊病重,你自然该应连夜赶回,这里如有什么不了的事情,我尽可代你料理,你也不必心慌。”方子衡听了,方才立起来道:“这个自然,好在我在此间没有什么大事,可以立刻动身。但是今天苏州的轮船已经开了,我想只好到轮船局去和他商议,单雇一只小火轮,一直拖带回去,你道好么?”秋谷连声道是。
  陆兰芬听得方子衡的父亲病重,立时就要赶回,也吃了一惊,却一刻之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紧紧的拉了方子衡的手,看着他的面孔像要说话,却说不出什么来。章秋谷见他如此,料想他们一定还有什么体己的话儿要说,况且方子衡此时心思已乱,大家不好久坐,章秋谷第一个立起告辞,又淡淡的慰劝了几句,便先走了。
  秋谷走后,大家也一哄而散,单剩了方子衡和陆兰芬二人。陆兰芬拉着方子衡同向榻床躺下,悄悄问道:“阿是唔笃老太爷来浪生病,叫耐转去?”方子衡点一点头。兰芬又道:“价末耐明朝阿走介?”方子衡道:“我想明朝一早就走。”兰芬着急道:“耐阿好耽搁一日。”方子衡摇头。兰芬便欠身凑到方子衡一边枕上,推开烟盘,脸贴脸的问道:“耐就要转去末,倪先起头说个闲话,耐阿是勿记得哉。”
  方子衡又摇摇头。兰芬把一点朱唇凑着方子衡的耳朵,道:“耐倒底阿记得,说嗫?”
  方子衡停了半晌,方才开口道:“我此时心上实在不得主意。你想家内来了电报,叫我立时回去,我此刻的身体还在上海,不能飞到常州,家内的情形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叫我的心上怎生好过,那里还想得出什么主意来?你的事情,只好我下次再来的了。”兰芬听了,假作发极道:“耐实梗说起来,是耐来浪想搳脱仔倪,再讨别人哉啘。倪一句闲话说出仔口,总归是耐格人,好好坏坏搭耐来浪一淘,故歇倪生意末也勿做哉,大家才晓得耐要讨倪转去,耐倒想要搪脱仔倪,要倪下节再做格断命生意。耐想想看,倪再有啥面孔来浪上海滩浪见人?耐要倪随便那哼,倪总无啥勿肯。耐要搳脱仔倪,叫倪再做生意末,倪就是死仔,倪格魂灵也要寻着耐格!”
  一句话尚未说完,已止不住泪流满面,宛转娇啼,春深眉黛之愁,红掩灵芸之泪,回眸掩面,悲不自胜,把个方子衡的心上搅得就如乱丝一般,又有些怜惜起来。究竟那老父的死生抵不得美人的情重,不知不觉的早把他父亲病重丢在一边,打叠起许多的软语深情,陪着笑面着实劝慰。兰芬一面把方子衡两手推开,一面还呜呜咽咽的掩面而哭,又道:“耐再要来骗倪,耐格闲话啥人来听耐嗄。”说罢又哭。
  方子衡被他哭得柔肠百结,凭你如何解劝,只当作没有听见的一般。方子衡急了,勾着兰芬的肩项轻轻问道:“依你要怎么样呢?只要你说出口来,我总依你就是了。”兰芬听了,方才趁势慢慢的收住了哭声,却还口中咕噜道:“耐搳脱仔倪,倪是不过死仔末哉,也无啥希奇,只要耐自家摸摸良心,阿对倪得起?”方子衡只是讪讪的笑了两声,又问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兰芬不答。经不得方子衡千求万告的,勉强把他拉了起来,又用手巾替他拭干眼泪,兰芬方才,隆慢的说道:“依仔倪格心浪末,故歇就跟耐转去,不过倪搭再有几化债户勿曾开销,耐明朝就要转去,总归勿成功,叫倪陆里来得及?耐去仔又勿见得就来。倪过仔该节,下节定归勿做生意格哉。勿做生意末,住来里上海做啥?生来只好跟耐转去哉啘。倪想起来,勿如耐先转去仔,留一个当差格住来里倪搭,等倪舒齐好仔,同俚一淘到常州来,耐说阿对?”方子衡听了,觉得果然不差,心上十分欢喜,把那家内的事情一时间就撇在九霄云外,竟自携着兰芬一同归寝。
  看官请想,方子衡起初接了家中电报,想要连夜赶回,总算他天良未泯;后来被陆兰芬两行珠泪、一片虚情,哄得他把一个病重的父亲也置之不顾,反和着陆兰芬两人同到温柔乡里,携云握雨起来。正是:
  多情神女,飘烟抱月之腰;无赖襄王,暮雨朝云之梦。
  欲知方子衡究竟何时回去,且听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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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回 骂瘟生西楼惊好梦 唱骊歌南浦黯销魂
  且说方子衡本来急欲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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