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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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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活人,本应该是什么样的……一定会是什么样的……”说到这里,贡志和突然不说了。

稍稍地等了一会儿。贡开宸轻轻地叹口气问:“说完了”贡志和抬起头又说:“爸,懂事以后,我从来没有求过您。虽然我不是您亲生的儿子,您能不能让我使用一次儿子的特权,向做父亲的您作一次恳求,恳求您运用一下您的影响,在必要的时候,让有关部门给嫂子一次机会……前一段时间里,她可能纵容了自己的感情,被一个叫张大康的人利用,做错了一些事,但我相信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她无意去伤害集体,更无意去伤害这个国家和整个事业……我想,在了解了全部情况以后,即便是大哥也会原谅她的……”说到这里,他的眼眶湿润了,又一次收住了话头。

又等了一会儿。贡开宸再问:“说完了”贡志和嗒然低下头,三十大几的人,正经还是省社科院的“大知识分子”,眼泪居然像熟透了的山果子似的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贡开宸再一次看了看手表,本想说一句什么安抚的话,但迟疑了一下后,觉得不说也罢,便感慨万端地轻轻拍了拍贡志和,拿起皮包,走了。虽然父亲什么也没说,但志和心里还是感到了极大的安慰,一来,父亲毕竟耐心地听他说完了这一番话,再者,父亲没怎么批评他。

八点二十五分,贡开宸准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焦来年把当天的日程安排拿来请贡开宸一一过目,又告诉他一早就有不少电话打到办公室来找他,其中有几个比较重要:“……一个是乡镇企业办打来的。说他们搞了一个今后五年我省乡镇企业的发展规则,看看什么时候能递交省委常委讨论一下……”

“规划请邱省长过目了吗”贡开宸脱下大衣,交给焦来年去挂上,并问。

“乡镇办的董主任说,这件事,原先是您跟他提的……”

“我提的,也得请邱省长过目。请省政府先组织人充分论证一下,然后再提交省委常委讨论。”

焦来年忙答应:“好的。另外,省纪委周书记派人送来了一盒录相带,是纪委工作组的同志跟宋海峰谈话的现场情况。说是您要的。”

贡开宸忙点点头:“是我要的。我马上看。”

焦来年又说:“唐厅长也派人送了一份材料来。是要请您亲启的。”并拿来一把裁纸刀,要替贡开宸把它拆开了。

贡开宸打量了一眼那个密封函件,忙说:“别动它。你给我要唐厅长。”焦来年立即要通唐厅长后,贡开宸在电话里说道:“老唐,你那个邮包里是什么玩意儿我告诉你,修小眉的材料我不看。别说了。一会儿,你派人来取回去。”随即挂断电话,并吩咐焦来年:“一会儿把这个邮包退给老唐。”焦来年犹豫了一下,分析道:“唐厅长这么执着地想请您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贡开宸却说:“什么原因,我也不看。”焦来年还想说些什么,贡开宸立即板起了脸:“我让你退就赶紧退,哪那么多废话告诉你,背着我也不许你插手这件事。听清楚了没有”

焦来年忙点头答应。这时,外间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不一会儿,去接罢电话的焦来年匆匆跑来,神色有一点慌张地报告道:“纪委工作组的同志报告,宋……宋海峰绝食了……”

七十九、宋海峰绝食两天多了

本来按中纪委专案组同志的意思,他们是想要把宋海峰转移到K省以外的地方去实行“双规”的。所谓“双规”,就是在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内,让被审查的人说清楚自己的问题。后来不知道又因为了什么样的原因,没转走,在省城西北部的一个大山的深处,找到一幢年代比较久远的小楼,把宋海峰送到那儿“住”下了。

应该说,专案组为宋海峰安排的饭菜还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出乎人意料的精致。餐具也都是上好的青花瓷制品。因为住得偏远,为了保障宋海峰的生活和健康,专案组里为此还专门配备了厨师和保健大夫。晚饭后,专案组的同志常常陪着宋海峰在院子里散步。宋海峰抽的仍然是昂贵的中华烟,喝的仍然是最好的乌龙茶。他们经常很友好地在那个石桌上布下一局局“扑朔迷离”的象棋残局。宋海峰不打扑克。下象棋也只喜欢下残局。他觉得,开局和中局缺少刺激和悬念,就像那些平庸者平日里过的日子一样,只是一些很雷同的过程。他认为,只有残局,每一步都面临命运的结局———或被对方“杀”死,或者就“杀”死对方,充满着命运无穷大的变数,这才“够劲儿”。那天给他送饭,敲了半天门,他都不开。他的门规定是不上锁的。专案组一进驻,他那个卧室门上原装的老式斯匹林锁就被拆除了。但每回专案组的人进房间去找他,都会很有礼貌地要敲敲门,依然像以往似的,听到他在门里说声“请进”,他们才推门去跟他谈话,说事。在组织没做出最后的处理结论以前,在理论上,他仍然是“省委副书记”嘛。

但那天,宋海峰没答理那两下敲门声。他闭目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腹部,枕头旁还放着一本中华书局版的《钱注杜诗》。床头柜上的青花茶杯里,一杯刚沏上的乌龙茶,正袅袅地冒着热气。门外继续在敲门。他却完全像是没听到的一般,继续不加理睬。他并非睡着了。如果我们走近了看,还能看到他此时正一阵阵咬合着自己的牙关,借此竭力地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住从自己心底发出的那一阵阵颤栗,并且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从床上跳起。

“他绝食多长时间了”贡开宸在电话里问。

“有两天多了……”省纪委的同志报告道。

“怎么现在才报告”贡开宸又问。

“一开始他只是说吃不下,没食欲。我们想,这也挺正常,就请大夫给他开了点镇静药,开胃药,还特地搞了一些南方的水果给他。今天一早打扫房间的同志才发现,他把那些药和水果全扔了。刚才送中午饭去,他连房门都不让进了……”

“跟他谈过没有”

“中纪委的同志正在跟他做工作……”

“好的。有什么情况,随时通报。”

第二天上午,消息传来,宋海峰仍然在绝食,贡开宸告诉焦来年:“要车。马上。”焦来年习惯性地答应道:“好的。”贡开宸又吩咐:“一会儿,你跟着一块儿去。”焦来年仍习惯性地问:“要带什么材料”贡开宸说:“不用。通知办公厅,原定今天下午的那些日程安排,全推到明天。”焦来年点点头说道:“好的。”然后还特地问了句:“宋海峰绝食的事,怎么处理”贡开宸说:“怎么处理我们这就去看他。”

焦来年这才有点吃惊。他原以为书记要车是去金都大酒店看望上海计委派来的代表团。这个代表团是根据K省省政府和上海市政府不久前达成的一个合作意向,就两地共同开发K省火力发电资源问题,做进一步的洽谈。该代表团在辽宁活动了三四天,原定今晚离开沈阳,明天到K省,却整整提前了一天。K省方面,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他们考虑到万一德国方面的投资真有变卦,从国内寻找投资,便是解决问题另一个重要途径。上海方面,当然是此方案中合作对象的首选。上海的同志一到,省长邱宏元马上改变了原定的日程安排,去见了上海的同志。下午和晚上,继续由邱省长跟上海的同志谈。明天上午由省计委的同志陪同上海的同志去大山子作实地考察。也要去805矿局和山南地区。贡书记跟上海同志的见面,原来安排在明天下午三点以后,然后还要和他们共进“工作晚餐”。焦来年以为书记和省长商量下来,想提前去看望上海来的同志,没料想是去看望宋海峰……这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去“看望”宋海峰,合适吗大约等了二十来分钟,贡开宸圈阅了两份文件,见焦来年还没回来复命,他便向秘书室走去。焦来年不在秘书室里。贡开宸又等了一会儿,有点着急了,下意识地敲敲桌子。焦来年还是没出现。

焦来年是故意“躲”到别的办公室去打电话了。他琢磨半天,只有给潘祥民打电话。他希望由潘祥民出面来劝阻贡书记,在这个情况下,不要去沾“宋海峰”这块已然掉在灰堆上的“臭豆腐”。他已经被双规了,有中纪委的同志管着,他吃不吃饭,开不开口,交代不交代问题,您就甭管了。管多了,真还说不清,摘不净哩。潘书记答应马上给贡书记打电话。焦来年这才匆匆回到贡开宸这儿。贡开宸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便问:“干啥呢这么长时间”焦来年当然不能告诉贡书记自己去干什么了,只说是“在办公厅耽搁住了。咱们走吧……”

先进里间,替贡开宸把桌上的东西和皮包收拾了,然后又去收拾了自己那间秘书室桌面上的东西———其实他没收拾自己的办公室,他在耗时间哩,在等潘书记来电话。贡开宸见他去了“半天”其实只有几分钟还没完事,又不耐烦了,便挽着大衣,提着皮包,进秘书室催促:“还没完你真够磨蹭的”焦来年忙冲着自己办公桌一通“忙活”,并说:“马上……马上……”看来是不能再拖延了,焦来年只得快快地收拾了该收拾的东西,把抽屉一一锁上,又一一试着拉一下,证实了它们都已被锁死,这才收起他那一大串钥匙,仍不忘了去戴上他那副软皮黑手套。贡开宸笑道:“什么毛病一双手有那么娇贵”焦来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纳闷,多少年了,只要手一着凉,我就准感冒。从小就这样。怪事。夏天睡觉,我妈都拿毛巾被替我把手捂着。我估计我们这支焦家五百年前跟千手佛有缘,遗传了一双特别不寻常的手。”贡开宸笑道:“它要凭空一抓就能抓出个翡翠玛瑙什么的,还能说得上个‘不寻常’,就现在,这么累赘人,我看呀,砍了算了”焦来年忙笑道:“别啊”

两人说着笑着往外走,焦来年心里却着急,还掂着潘书记那边哩,临带上门时他还又看了一下电话机,但它还是没响,只得一狠心,“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跟着贡开宸向电梯口走去。没想到,偏偏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忙叫了一声:“电话”贡开宸却说:“别管了”很少不听招呼的焦来年这会儿却固执了一回,说声:“我去接一下吧……”居然不等贡开宸答应,就自作主张回转身,重新打开办公室门,冲进去接电话。果然是潘书记打来的。他挺紧张地跑出来告诉贡开宸:“潘书记找您。”

贡开宸进办公室接电话时,焦来年故意躲开了———怕贡书记从潘书记那儿得知是他去“告的状”,回头就他。但这回挨,肯定是跑不了的了。贡开宸打完电话出来,果然狠狠瞪了焦来年一眼,一语不发,向电梯口走去。焦来年呆愣了一下,忙跟上。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多嘴谁让你向他报告的搬出阎王来吓唬小鬼,你馊点子倒不少”贡开宸又瞪他一眼。“潘书记是不是也觉得您这时候最好还是别去接触宋海峰……”焦来年小心翼翼地问。等出了大楼,下了台阶,匆匆向大奥迪走去的时候,焦来年还不甘心地凑近贡开宸低声劝道:“……您这时候去看宋副书记,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误会……”“你要怕沾包,你就别去”嗨,你瞧这位贡书记,临了,居然还来这么一句。焦来年自然不再作声,赶紧上前替他拉开车门,伺候他上了后排座位坐下,自己赶紧去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了。

一路无话。焦来年却不时通过后视镜,悄悄地打量贡开宸。贡开宸却只是凝视车窗外的景色,木然不觉似的沉滞。

八十、贡开宸亲自做宋海峰的工作

开进大山。山道盘旋。大奥迪缓缓驶到那个老漆斑驳的院门前停下。司机按了两下喇叭。院门里没有任何动静。司机准备按第三下喇叭,贡开宸制止了他。贡开宸问焦来年:“你没通知专案组,我要来看宋海峰”

焦来年脸红了红,是一种羞愧,歉疚。是的,他没通知。从随侍贡开宸左右,他破天荒第一次自作主张不去为书记的活动做该做的准备。而且他还盘算了一路———虽然心里一直在打着鼓,怎么在最后的关头去劝阻贡书记。焦来年清楚,宋海峰被“双规”后,社会上沸沸扬扬,出现不少不利于贡开宸的舆论。宋海峰一度是贡开宸的红人啊。宋海峰是贡开宸一手提拔的啊,宋海峰出问题,贡开宸能没问题吗,至少他应该负领导责任啊等等等等。

贡开宸这时要下车。焦来年忙回身去按住车门把,万分恳切地说道:“贡书记,如果您连小眉的事都觉得不该过问,那么,就更不该来过问宋海峰……您这时候来接触他,了解您的人,会说您是为了党的事业,千方百计地挽救一个年轻的高级干部。可不了解的人会怎么想……况且,这儿有中纪委的同志在坐镇,您不来做工作,也是完全可以说得过去的……”

贡开宸却用力拨开焦来年的手,自己打开车门,向车下走去。焦来年极伤心地愣住了。一直等到贡开宸快走到那个老漆斑剥的大铁门前了,焦来年才追了上来。没想贡开宸也在铁门前站住了。他回头来问焦来年:“你也没向中纪委领导报告,说我要上这儿来做一下宋海峰的工作”

“没有……”

“现在打电话报告。”

焦来年犹豫了一下,刚拿出手机。这时,大铁门哐哐啷啷地启开了。出来两位工作组的同志。他们一定是听到门外有汽车声,然后又从楼上的窗户里看到这么一辆为国内高级党政干部使用的高档奥迪车,猜测是相当级别的重要人物来此“探营”,经过一番商量,决定下来看看虚实。他们当然都认识贡开宸,一时间,都很感意外。“贡书记请……请进。快请进。”贡开宸却没应邀,拥有几十年政治工作经验的他,当然非常明白,这种特定时刻,做事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后果的确难以设想。他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等一下。

这时,焦来年只得赶紧走到一边去,拨通中纪委的电话。很快有了答复:“他们同意了……”贡开宸没等焦来年再说第二句话,便大步走进了大铁门。

几分钟后,专案组的同志急促地敲着宋海峰的房门,告诉他:“贡书记来看你了。”宋海峰压根儿不相信这时候贡开宸还会来“看望”他。他依然一脸病容地躺在床上,任凭专案组的同志怎么敲门,也不动声色。他只认为是这些同志想方设法在“蒙”他进食而已。但很快他便听到贡开宸自己的叫门声:“宋海峰,开门”并夹带一下很用力的砸门声。

宋海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心猛烈地跳动。他不相信贡开宸会来看他。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远远地躲他。他来干什么真是他吗这时,门外又响起了贡开宸的叫声:“宋海峰”

是他宋海峰一下站了起来,呆了一会儿,慌慌地收拾一下衣服和头发,又去略略地整理了一下床铺和桌子,走去开门。

脸色明显苍白。神情明显僵硬。无限的委屈和极度的忐忑,在绝望和挣扎中来回探寻生路。但从表面看,应该说还是平静的,嘴边也总在掠过一丝丝淡淡的苦笑。好长时间不说话……“没什么话要跟我说”贡开宸问。

这时,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专案组的几位同志正通过一个监视器在密切注视着他俩的谈话。他们在监视器里看到宋海峰是这么回答贡开宸的:“……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必要说当时要处置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属下的一些中小企业,张大康通过一些人来找我……”

贡开宸问:“通过谁”

“通过一些人。”

贡开宸问:“通过修小眉”

“……这您就别问了。他通过一些人来找我,希望我能为他在大山子总公司之间搭个桥,他想收购一部分中小企业……我觉得这个做法,都是符合当时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用红头文件批准的政策的。”

贡开宸问:“中央政策的基本精神是什么要在这种收购和参股中,使国有资产保值,增量。但是当时,大山子却流失了六七个亿的国有资产。”

“我只是介绍他们认识。他们具体怎么操作,我没有参与。我从来没有对大山子总公司的任何一个领导说过,要他们廉价出售企业给那些大款。”

贡开宸问:“你收了张大康多少礼”

“我不认为这是收礼,更不认为这是受贿。只是朋友之间往来。他到我家。我也请他吃饭,我也送他名人字画……”

贡开宸拍案而起:“只是朋友之间的往来你是执政党的省委副书记你当然可以有朋友,你也可以请朋友吃饭,你更可以送朋友礼物,但你不能搞这种物质交换……”

“我没有搞交换。”

“当时你知道张大康在压价收购,你没有去做工作。为什么”

“这是谁说的完全是诬蔑请他们拿出旁证。”

“当时在场的还有大山子矿务局财务总管言可言”

宋海峰一愣,不说话了。

“你儿子十六岁就去美国留学……”

“这件事跟张大康完全没有关系。”

“跟谁有关系谁资助的”

“……”

“你夫人承包了省里三个地级市的街头广告灯箱和街头广告的制作,又插手了一条高等级公路的发包。而这条高等级公路的发包最后给国家造成了一个多亿的损失……”

“这些事我完全没过问。事先也不知道……”

“海峰,跟你说起这些事情,我心情很沉重,很惭愧。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沉重、不惭愧你拉着郭立明到处去活动,为什么你利用郭立明的身分去沟通方方面面的关系,难道也是别人对你的诬蔑”

宋海峰慢慢地低下头去:“……”

“组织上就不该查一查你的这些非组织活动当了省委领导就不该接受组织的监督和检查”

宋海峰的头垂得更低了。

“要学会从头开始自己的生活。从头来。懂吗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责任心,就配合组织搞清自己的问题,认真忏悔自己给国家给党给人民所造成的损失,接受组织给予的任何处分,抬起头来,从头开始,重新做人。绝食吓唬不了任何人。绝食也解决不了你后半生的前程问题。海峰啊,不要一错再错了重新选择生活,对你来说也许是痛苦的,但这也是你惟一的出路”说着,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宋海峰浑身颤抖起来。

“还有一点,也并非是不重要的。你还应该帮助组织上搞清楚其他人的问题。不管涉及谁,你都应该说清楚。隐瞒,是不可能久远的”说完这句话,贡开宸便不再管宋海峰如何反应,只顾自己大步走出了房门。推开房门的时候,差一点碰着了一直在房门外守候着的焦来年。门外还有两位专案组的同志,他们是来给宋海峰送饭的。贡开宸从他俩身旁走过时,颌首向他们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让他们把饭菜送过去。他俩迟疑了好大会儿,才端起盘子走到房门前,试着推开房门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开始宋海峰没动弹,但不一会儿,却对他俩轻轻地挥了挥手,做了个请他们出去的手势。居然没像前几回似的,生硬地让他们连盘子都拿走。他们看到事情有转机了,便赶紧走了。听到门扇轻轻碰上,宋海峰微微一震,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已然关上了的门,再回过视线来看看这一盘精致的饭菜,迟疑着,犹豫着,终于去拿起了筷子。但当他的手一接触到筷子时,一阵哽咽涌出,他紧攥着筷子,用力戳住桌面,头一低,眼泪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八十一、贡书记反躬自问写下请辞报告

潘祥民今天的确“心事重重”。赶到省委大楼,他通知焦来年,说他立即要见贡书记。贡开宸这时正在203常委小会议室里,召集常委们跟新到任的那位省委副书记见面。得到焦来年的报告,他跟那位新来的副书记打了声招呼,便随焦来年一起回到办公室。

“新来的副书记已经到任了”潘祥民问。

“正在给他介绍情况哩。”贡开宸递了支烟给潘祥民。

“很抱歉啊。你让我在北京办的几档子事,都没落实好。”

“已经非常难为您了。非常难为您了。”

“听说你还是去看宋海峰了”

“那怎么办”

“这小子的情绪没那么对立了吧”

“绝食是不绝了。但看来要他真正适应当前这个角色,还得有个过程。”

“自找呗”

“还有什么急事吗那儿的小会还在开着哩。等谈完情况,咱们再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北京的情况”

“别急。再耽搁你几分钟。听说你给中央写了个检讨”

“你情报搞得挺快啊谁告诉您的一定是北京方面的什么人口罗”

“甭管谁告诉我的吧。有没有这档子事”

贡开宸点了点头:“省常委里出这么大的纰漏,我当然得检讨。”

潘祥民忙问:“没提出辞职吧”这是他急着要见贡开宸,并急于搞清情况的主要原因。

贡开宸一愣,试探着问:“怎么,北京方面有人希望我主动请辞”

潘祥民笑了:“瞧你紧张的我担心你头脑一热,又要请辞。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贡开宸却没表现任何轻松的神情,突然沉默下来。潘祥民不觉又有点紧张了:“怎么,你提出这请求了”贡开宸缓缓地摇了摇头。潘祥民忙又松一口气:“对。还是得沉住气。好了。这我就放心了。你开你的会去。我回去也得做检讨了。我那位夫人为我赶时间一定要坐飞机回来,跟我没完没了叨叨了一路,差一点要把我从九千米高空扔下来才解她的气……真烦死了……哎,还有件事也非同小可,北京可是不少老同志老熟人都问起你续弦的事,他们都挺关心这件事……”贡开宸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这坎节儿上,谁还有那个心思……”潘祥民却说:“考虑考虑吧。你要不愿在北京找,我替你在省里踅摸一个。不过,最好还是别在省里找……”贡开宸实在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赶紧说了句:“谢谢啦。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潘祥民笑着走了,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又站了下来:“开宸,我再说一遍,辞职这样的事,可不是一而再,再而三随便提着玩的别冒傻气儿”

在“请辞”的问题上,贡开宸没跟潘祥民说实话。这些日子,他的确又在考虑“请辞”。尤其这两天的晚上,每每回到枫林路十一号,已换上厚厚棉睡衣的他,躺在那张已经有点陈旧了的黑藤木躺椅里,怔怔地看着正前方墙上挂着的那幅行书体七尺中堂,沉思。那幅七尺中堂“敬录”着王安石的一句话,全幅一共只有六个字:“仰畏天俯畏人”。这些年,他特别感慨这六个字意义的周全,感慨它内在蕴含的那一股“政治力量”的强大。谁说作为“封疆大吏”的,手中掌握着千百万普通民众生杀予夺大权,是可以“无所畏惧”,又能“为所欲为”“仰畏天俯畏人”啊好一个“仰畏天俯畏人”这正是多年来贡开宸内心境界极真实的写照。战战兢兢。真是战战兢兢。K省这片几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生活着七千万平民百姓。作为K省的一把手,他对他们在政治上负有总责。有时候半夜里是很怕听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的啊。“横刀跃马”“气吞长虹”固然是一个好领导者所必备的品质和气概,但我们的“贡同志”积他一生的体验,实实在在地说,“仰畏天俯畏人”更重要啊在大山子出现的那个“黑窟窿”,不仅吞没了几个亿的国有资产,还吞没了他身边亲自培养的一个……不,应该说一批“优秀”干部……这种“吞没”肯定是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的。在这个“漫长”的发生、发展的过程里,我干什么去了我手中拥有足够大的权力,我怎么没能制止了这个“过程”的发生、发展,以至……最终的“泛滥”我的政治敏感性、政治把握力和觉察力到哪儿去了我真的……真的老了吗当然,这里有体制本身的漏洞,有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防不胜防的难度……但毕竟不是每一个省都发生了省委副书记被“黑窟窿”吞噬的事件啊。这真是令人十分尴尬,十分难堪啊……教训在哪里

我们的用人制度有需要进一步改进的地方吗党内,尤其是常委会的生活会需要进一步加强吗少数人少数机构的监督,包括干部之间的相互制约、相互帮助当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怎么有效地减少党政干部手中过大过“滥”的审批权,让他们不能干预不该由他们来干预的那些事情,集中精力做好必须由他们来规范统筹的事情,并且在这个“规范统筹”的过程中,怎么让他们能有效地得到人民群众和新闻媒体的监督制约还有一点也许也并非不重要,那就是党的高级干部之间的思想沟通……思想换防……思想“软件”的及时升级……仅仅靠一生一次或几次的“党校培训”,就够用了吗况且有些同志一生中可能还得不到这种无比珍贵的一两次的“换防”和“软件升级”的机会……人民日报是按规定订阅了,但订而不阅的现象存在吗党的文件是下发了,但在用它积极地规范他人的行为的同时,我们这些高级干部们是否也同样地用那种积极的姿态,在用它认真规范自己的行为我们在干部中始终强调在政治上要保持高度统一,我们也十分注意更新他们各方面的知识,但我们是否同时关注到,在长期纷繁复杂,有时甚至是相当尖锐沉重的政治生活进程里,在缺乏必要的及时的监督制约的情况下,在个别高级干部身上潜伏着某种人格危机和人格变异的可能吗我们是否注意到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人格的进一步完善和心理的持续健康的重要性我们能否承认这一点,一旦人格发生了变异,一切都会跟着变———虽然他们原先都是比较优秀的,起码在我们选拔他们的时候,他们曾经是“优秀”的,或者说在某些方面,当时的确是优秀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优秀的……等等等等……

面对历史的种种追问,我们还应该说些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应该立即行动起来,做一些什么,使同样的事情不再发生,最起码在自己负总责的领导班子里,不再出现“被吞噬”的事……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一把手,怎么很明确地让中央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内心的沉重,让中央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发生了这样的事,说明我作为K省一把手,是不称职的,是辜负了中央的期望的。想到这里,他毅然拿起早就放在躺椅旁边那个矮腿茶几上的一摞公文纸和那支铅笔,用他一惯使用的那种粗放的字体,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个标题:《我的辞职报告》。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沉思中的贡开宸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本能地把已写上标题的那页公文纸,反扣在茶几上,然后去接电话。“哪位”他问。对方居然没有回答。“哪位”他又问,对方还是不回答,但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和同样细微的喘息声。“怎么回事说话”他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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