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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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缬袄镏泄丝春杭榈牧成5⒚挥谢乇埽肦ay那种美国式自信和单纯的样子迎着他们,满脸遍布质疑的神情。简妮准备好回应中国人的指责,那些指责在他们的目光里隆隆有声地向她滚来。她会清晰而冰冷地说:“我是美国雇员,履行我的职责,有什么不妥吗?”说实在的,简妮并不害怕这个局面,甚至对此有点兴奋。她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失了分寸,犯劳拉的错误。但是,中国人并没有象电影里拍的那样发作,王建卫也没有象王孝和那样说话,他们到底知道,他们心里的指责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的。
“美国人是控股方,我们可以建议,但他们可以否决。”许宏用上海话回答王建卫。
简妮马上就将他的话翻译给美方的同事。她根本不等克利斯多夫的动静。
“他是对的。”Tim轻声而清晰地肯定。简妮看看克利斯朵夫,他有点赌气地看着她,那神情象是高中考试时,被简妮超过的原尖子生。简妮并不理会他,她对许宏说:“你是对的。”
Tim“啪”地合上自己手里的本子,他突然用普通话对桌子对面的中国同事说:“许先生是对的。谢谢你。”他对许宏点了点头。
毕卡迪先生领先鼓起掌来:“GoodChinese。”他惊呼。
Tim笑着说:“我喜欢有一天能说中文。”
在Tim友好的小插曲中,大家纷纷站起身来,会就这样散了。
“GoodJob。”美国同事纷纷夸奖简妮。毕卡迪先生也过来夸简妮,他拍了一下简妮的肩膀,简妮不由地将肩膀让了让,她受不了他拍她肩膀时的那种鬼鬼祟祟。毕卡迪先生让简妮想起了早年在上海音乐厅门口倒卖黑市票的黄牛,那种做非法交易的样子,让简妮浑身不舒服。在简妮看来,一切都可以在阳光下摊开,是非的立场都是黑白分明的。她虽然佩服他,但就是不喜欢他的作风。甚至简妮都不由自主地想到“走狗”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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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买办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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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上强烈的香水气味,好象他往手上倒了整整一瓶香水。
“你可真香,”简妮忍不住说,“香得太厉害了。”
“气味不错吧?”毕卡迪先生说,他竖起一个手指,“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说了很多,但你将它们翻译成中文的时候,就变短了呢?从前劳拉在的时候,好象没有这种情况。你们的翻译方法有什么不同吗?”
Tim也回头来,询问似地看着简妮。
简妮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我基本是逐字逐句翻译。有的地方,英文的语法和中文的不同,需要重新组织。”她申辩道。
“你不要以为我在质讯你的工作,不是的,我只是好奇。我在印度,墨西哥和泰国的挪顿分公司先后工作了二十七年。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美方总经理秘书兼翻译。我的工作经验是,在落后国家工作,常常容易发生误会,因为落后国家的人,常常神经特别敏感。这时候,翻译的忠实是最重要的。虽然有很多误会来自于不可调和的意识形态,但更多的误会,是来自于翻译用词的不当。我只是提醒你。不希望这样的情形再次发生。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工作环境是这样的,这里不是美国。”毕卡迪先生态度非常诚恳地说。
“毕卡迪先生绝对是经验之谈,简妮。”Tim说。他将手搭在毕卡迪先生的肩膀上,对简妮说,“你们的家族经历有点相似呢,毕卡迪先生的家族也是印度最早的买办,为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工作的。你们都来自于世代与西方合作的商人家族。”
简妮看着毕卡迪先生,在格林教授书中长达几十页的附录里,她看到过对东印度公司的介绍,那是最早将鸦片卖到东方,开拓东西商路的英国公司。在中国,它因为鸦片战争的关系而臭名昭著,在英国,却被称为开拓东方市场的先锋。那么说,他们两个人的祖先不光都是prador,而且是贩卖过鸦片的那种prador。现在,他们又都为西方的海外公司工作。
毕卡迪先生也看看简妮,他再次将自己黛黑的手伸出来,与简妮握了握,“幸会。”他说。
也许,他们的祖先,在一次鸦片交接的过程中也见过面,也握过手呢。简妮握住他柔软的手,心想。她的手上,马上沾满了毕卡迪先生的香水气味。格林教授的书里说,当年美国公司也从东印度公司批发鸦片到中国。东方的买办们用的都是同样一种洋径邦英语沟通,一般会英文的人听不懂他们的话。一般人也不会去学,甚至接触不到这样的语言。自己祖先的那口洋径邦英文是从穆炳元那里学来的,那,他祖先的洋径邦英文又是从谁那里学来呢?如今,他们的后代再次相会,不再说那种从东方发展出来的特殊英文。他有口音,带着伦敦风格,她也有口音,带着美国东部风格,他们的英文如今已经无可挑剔。
“幸会。”简妮说,“真的是幸会。”
他们互相打量对方,简妮还是在他满面真正的笑容里找到了暧昧,那种不能常常正正的表情象米饭里的小沙子一样。她想,等自己若干年以后,象毕卡迪先生现在这样,做到了海外公司的高级雇员,不管经历多少事,都一定不要粘上他这样的表情。她暗中在裙子上擦着自己手上的香水气味。
“你会习惯的,也会做得好,要是你心里还真的流动着你祖先勇敢的血。”毕卡迪先生微微摇动着脑袋,简妮想起来,总是在学校餐厅的柜台里勤工俭学的印度同学,在赞美什么的时候,也总这样微微摇晃自己的脑袋,她想,这一定是印度人的习惯。
他将自己祖先的血称为“勇敢的血”,简妮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这个词让她一震。格林教授书本里,王家那是非纷纭的历史从她心里流水似地淌过去,祖先留在最早的照片上魔术般的面容,那种她开始认为是强悍的神情,如今被这个印度人点破,简妮认识到,也许那就是一种无耻的,或者是无畏的勇敢。格林教授在书上对东方买办们有一个总结,他说:“他们先得使自己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他们不为民族工作,而是为先进的文明工作。然后,他们才能成为坚强的买办,在封闭而骄傲的东方文明中生存,并发家致富,而且推动古老的国家走向西方世界。”也许,这种勇敢,是一个世界主义者的勇敢。简妮想,经历过独立运动的毕卡迪先生的家族,和经历过解放运动的王家一样,都有难以启齿的往事。毕卡迪先生一定也经历过煎熬,在煎熬里,他体会到了祖先的勇敢,也体会到了自己身上对祖先的那份勇敢的继承。他的话打动了简妮,使她暂时放弃对他的讨厌。
“你是勇敢的吗?”简妮问。
毕卡迪先生用力摇晃着他的头:“我吗?我有令人厌恶的勇敢。”
简妮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象蛇一样,聪明到令人恐惧。
回到办公室,简妮学着劳拉的利落,处理手里的工作。心里却一直在琢磨毕卡迪先生说的话。格林教授在书里说过,东方的买办们,在东西方的沟通中,就象一道在从高处向低处的大河上的水闸,控制着高处的西方文明向低处的东方流动的速度。没有他们,西方就无法走向东方。他们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东方,他们处于中间地带,起着控制,选择,帮助和抵制的作用,在他们的心目中,没有种族和政治的禁忌,只谋求商业上的发展与成功。简妮想,也许就是因为他们谁也不属于,孤独无傍总是免不了的,所以,血液里得有特别的勇敢。简妮想起在美国时对自己身上商人天赋觉醒的飘飘欲仙,这时,她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这么单纯。她并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也有毕卡迪先生说的那种勇敢。Tim曾说过,有他们这样家族背景和经验的人,就是海外公司的宝贝。这是简妮听到过的最受鼓舞的话。她适时地提到格林教授的书,答应将那本书带来给他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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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买办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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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克利斯朵夫拿了文件,将他裹在牛仔裤里硕长的腿伸直了,穿了耐克球鞋的大脚轻轻一钩,身下的椅子便轻盈地向电脑台滑去。简妮想,他是不会体会到自己面临的这种复杂局面的,他的血太单一了。
察觉到简妮的目光,克利斯朵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他不喜欢她,就象不喜欢劳拉一样。劳拉常常表达出对大陆人的嫉恨,让他想起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宿怨。劳拉到了共产党的地盘上,仗着是总经理秘书,一味地挑三拣四,象《红楼梦》里面的小老婆们,他气不过。简妮明明是前几年才出国的上海人,却做出一副美国人的样子,轻易不多讲一句中文,要是说中文,也只说上海话,一副洋奴样子,更让他厌恶。他自己学英文出身,自认为并不老土,也不古板,甚至在私心里,他也是个喜欢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人,当时他也是尼娜说的那些因为广告而投靠这家公司的大学生之一,他也希望自己能在一个国际化的地方开始自己的人生,他也是那些肯用自己几个月的工资买一双全进口的新式耐克球鞋的青年,可他就是见不得劳拉和简妮那种狭洋自重的样子。也许,与劳拉相比,他更讨厌简妮,她身上还有上海女孩的那种离心离德的劲,“IWasChinese。”那是什么屁话。
王建卫听说有一个上海女孩来顶替劳拉时,还打算统战一下,在美国人那里安一个眼线。一听到她和劳拉象说暗号似的说英文,克利斯朵夫就知道没戏。他打电话告诉王建卫说:“走了一个蒋介石,来了一个李鸿章。”
克利斯朵夫没想到,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几十年了,还有简妮这种人。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个动画片,里面有句话,实在很合适简妮:“阶级敌人就象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
他其实也很想工作一两年以后,去美国深造,但他想,自己有一天在美国学有所成,当钱学森,当詹天佑,哪怕当容闳,也决不当她王简妮,在会议桌上,他就看出来,她以当买办为荣,她的是非观与美国人一致,她也觉得香水和花露水之争,是市场之争,而不是民族之争。克利斯朵夫不觉得自己是被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洗了脑的人,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有尊严的中国人。而简妮则是没有中国人尊严的人。比起真正的美国人来,他更讨厌简妮这样的假洋鬼子。那厌恶里带着鄙视,那是一种类似嫉妒的恨意。但克利斯朵夫绝不承认那是嫉妒,他怎么可能嫉妒她,他鄙视她。为她的立场悻悻然。
他决定,下次要找个机会,将鲁迅的小说集借给简妮看。
在他冷冷的眼色里,简妮提醒自己,要尽量防止劳拉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突然想,格林教授的书里,对王筱亭只身来往在义和团出没的地方,建立内地的经销点和仓库那个时期,只有短短的一句:“他成功地沿着河道,建立了经销鸦片,收集茶叶,桐油和蚕丝的货栈,甚至自己的钱庄,保证能够按时向洋行交回货款。”简妮想,这绝不是容易的事。也许如今只能找到,他是怎样的成功,却找不到他经历了怎样的困难。
住在上海让简妮痛苦。她对四周有不可思议的抗拒。她是带着理想来到上海的,她以为经过美国大学,她已被训练成一个新人,一个接受过国际市场学训练的,野心勃勃的美国青年,来上海掘她的第一桶金。但上海却象流满了黑色石油的阿拉伯海滩,将她紧紧粘住,举步维艰。在海湾战争的时候,被倾泻到海水里的石油曾经污染了许多海滩。不得不停在海滩上的海鸟,一落地,就被粘住,很快就奄奄一息。电视新闻里,那些变成黑色的海鸟在遍布油污的海边满跚而行,徒劳地在黏着的黑油里拔自己的爪子,扑打已经不能用了的翅膀。简妮一直记得那令人绝望的情形,那时她正被不断地拒签,身心具焚,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些黑色的海鸟中的一只。
但如今她回到上海,心里却再次涌出了阿拉伯海鸟的感觉。她不想被公司里任何人提醒自己是个中国人,Tim,或者是毕卡迪先生,还有洋铁皮的标语牌和克利斯朵夫,他们大家象印地安螃蟹一样,在她将要逃脱的时候,合力将她拉回到原来那个可怕的位置上,并死死地压着她,让她不得不接受。她永远都记得,Tim在听说她说“IwasaChinese”时,脸突然往下一挂的样子,还有公司里的中国同事耸着鼻子冷眼看她的样子,她风闻他们叫她“买办王”,用毕卡迪先生带着印度口音的语气,用英文的结构,将她的姓放在后面,嘲讽和憎恶地。
她也不想被家里的任何人提醒自己是个上海人,成长的过程中处处充满美国消毒药水的气味,背景里充满了象海滩上的石油那样又黑又重又粘稠的苦难。她控制不住地恨家里人,恨爸爸妈妈的脸和声音,恨爷爷,恨那间小客厅里的陈设。上海就是她的泻满石油的海滩,到处都是痛苦。那天她已经走到人民公园门口了,透过修剪得象墙一样的冬青树,她又看到那里的林荫道,还有路边的绿色木条长椅,简妮以为自己会感慨,但她心里涌出的,却是强烈的抗拒。她不想回想起自己在寒冷的空气中站在英语角与人搭讪的情形,还有那一次次被拒签后一片死寂的心。这个上海,到处散落着细小的绳索,一不小心,就拉出一段让简妮痛苦的往事,或者事实,瓦解她从美国带回来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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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买办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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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自己在美国建立起来的认同在被上海瓦解,简妮心里非常恐惧。她没想到,范妮在美国遇到的事,她回到中国来时遇到了。她们是那么不同,但她们却横竖就是当不成一个朝气蓬勃,欣欣向荣,自由自在的美国人。简妮每天的每个时刻都不高兴,她虽然坚持从家里搬到公司为她租的公寓里,但爸爸妈妈几乎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在她的答录机里留言,每天晚上回家,答录机上的小红灯都令她咬牙切齿地闪着。在上班的路上,她讨厌被人碰到身体,讨厌看到26路公交车,到了公司,她走进办公室之前,心蹦蹦地跳,害怕遇到迎头一棒。她常常想起第一次进办公室,看到劳拉的情形,她从自己现在用的灰色写字桌后慢慢站起来,她怕自己将要变成劳拉第二。和美国同事在一起时,她常常不高兴,要是有人向她学一句上海话,或者问起,为什么上海的男人穿睡衣在街上走。和中国同事在一起时,她也常常不高兴,因为她不得不说上海话,和他们一样的语言。和中国同事与美国同事一起时,她为中国人的不修边幅更不高兴,他们没有每天洗头,他们喝汤时发出响声,他们站着的时候不挺拔,他们坐下的时候拧着腰身,他们嘴里有香烟气味,女同事的袜子不合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为他们那么羞耻,那种不忍目睹的羞耻简直远远超过了憎恨。有一次,简妮陪Tim请日本人在希尔顿吃川菜,席间,也有日本人喝汤霍霍地响,但简妮觉得,自己和那声音一点也没关系。
在上海,简妮觉得自己就象生活在地狱里。
简妮决定自救。
她不敢,也不能在办公室里做什么,所以,她从家里开刀。
劳拉走后,简妮就搬到劳拉在龙柏的小公寓里,离开了那条灰色的弄堂,和父母。她借口说,合资公司要求她住到前任秘书的公寓里去,外事部门不愿意美方雇员住在上海人中间。这是个光彩的理由,爸爸当时说:“中国人将你当成美国人管了,你小心秘密警察。”但他的神情,很有点得意。听说简妮住在龙柏的外国人公寓里,爸爸妈妈很有点孩子成龙成凤的骄傲。他们不知道,那里只是在上海的外国公司低阶雇员的公寓,高级雇员都住在虹桥和波特曼右边的外国人公寓里。简妮的房子,不过是一间卧室加一个小客厅,小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一个茶几,还有一只空的玻璃花瓶,卧室里也不过一个大衣柜,一张床,一张桌子而已。与家里的房间相比,这里充满三星旅馆式的寂寥,但简妮却喜欢它与上海没有干系的漂泊感。她的厨房窗对着门外的走廊,常能听到邻居们经过时的说话声,有人说英文,有人说德文和法文,还有一些日本人,让简妮觉得舒服。公寓里有种咖啡与加了柠檬香料的洗涤悸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与美国公寓里的气味十分相似,它让简妮感到安心,每次回到公寓的楼道里,简妮都长长地舒一大口气。
厨房几乎是空的,吊橱里只有劳拉当时剩下的半包咖啡,一些煮咖啡用的过滤纸,还有一些通心粉,半瓶橄榄油和几小盒番茄酱,做意大利面条用的。还有一包香烟。简妮看到那上面的小贴条,发现那些东西都是在K…Mart买的,想必是劳拉从美国带来的。简妮有时在厨房里用劳拉剩下的东西,为自己做一杯咖啡,或者一盆蔬菜沙拉吃。
谢天谢地,公寓里有有线电视,可以看到CNN。简妮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电视打开,让房间里有CNN的声音。看到新闻里常常一晃而过的纽约,简妮的心就会“哗”地跳一下。有时在做事,听到电视里面说纽约,简妮也忍不住吊着两只湿手,从厨房里奔过来看。常常一过来,纽约的镜头却已经一晃而过。
从家里搬出来时,简妮带着自己的全部行李,包括从美国飞机上带下来的那个Muffin,它干得象块石头一样。她将它放在厨房的架子上,用一个玻璃啤酒杯罩着。
简妮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落,她在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坐着,喝一杯劳拉在K…Mart买的咖啡,经过六月的霉雨季节,咖啡受了潮,香味闷闷的,带着陈宿的气味,完全不象当时鲁留下来的咖啡那样香。但它总是咖啡,是美国的咖啡,比上海的咖啡要好,比和平饭店的咖啡要正宗。有时,简妮象在美国一样,做夹忌司的美式三明治当晚饭,忌司还是Muller太太每个月到香港买东西,美国同事集体托老板太太带买生活日用品,简妮请老板太太代买的。整个上海都买不到一片忌司。简妮在美国跟Ray学会吃忌司,那时更多的是为了营养和方便,她没想到自己在上海,会这样疯狂地想念加在面包里的那一片薄薄的忌司,找遍上海,都买不到一片忌司。Muller太太是个很亲切的美国人,她瞪大眼睛说:“是啊,我最受不了的也是买不到忌司。还有比较硬的黑面包。”简妮的小三洋冰箱里,装的都是香港带回来的忌司片,还有吃热狗用的芥末酱,在锦江饭店里的小超级市场里,有时可以买到热狗肠和酸黄瓜,那时,简妮就为自己做一个真正的纽约热狗,用张餐巾纸包着,就着可口可乐吃。脱离了家的简妮,终于过上了与住公寓的大多数外国人一样的生活。
让简妮心烦的,就是爸爸妈妈狂轰烂炸的电话,他们要简妮休息天回家去吃饭,他们要来简妮的公寓,帮简妮洗衣服,晒被子,送鸡汤,他们要和简妮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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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买办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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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简妮不要。
简妮在家也开着电话的答录机,电话响了也不接,要听到留言的不是爸爸,她才抢过一步去,接起电话。要是是爸爸,她就用答录机堵他。爸爸充分表现出了新疆知青那种坚强的神经和百折不挠,他就是能一晚上不停地往简妮的电话上打,一遍遍地留言,不和简妮说上话,就誓不甘休。
简妮常常就这样被爸爸逼回家去吃饭,换来他们不再威胁要到公寓来看她。简妮不愿意看到他们,不愿意自己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在柚木餐桌上,看到爸爸因为骨折过,总是向右侧倾斜的背脊,她厌恶得要发疯。即使是嘴里含着满满一口饭菜,也不能咽下去。每次被逼得走投无路回家一次,简妮对家的厌恶就加深一层,她自己都对心里那势不可当的厌恶害怕起来,她不知如何收拾。望着因为她回家而心满意足的父母,简妮磨牙霍霍地想,回避他们,是对他们最体贴的方式,他们却不懂,一定要弄到鱼死网破。但,鱼如何死,网怎么破,简妮却不敢想。
她渐渐在公寓里交了几个朋友,一个德国女孩,一个荷兰女孩,她们以为简妮是美国的ABC,家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住。周末时,她们常常约好了一起去上海的酒吧玩,她们三个人,都喜欢去一个开在地下室里的酒吧,因为那里比和平饭店和希尔顿都更合年轻人的胃口,还可以吃到比较合欧洲人口味的意大利面条,德国冷肉丸,和加橄榄油和意大利甜醋的沙拉。那里原来是防空洞,被一个上海女孩租下来,她的男朋友是希尔顿的德国厨师,他们合伙开了这个酒吧,墙上挂着飞标,喇叭里播放的是从德国带回来的欧洲音乐,吧台上挂着成串的辣椒,大蒜和玉米,黑板上用真正外国人写的那种又圆又大的字体写着简单的MENU,那是简妮觉得最亲近的地方,和她大学里的食堂黑板上的字迹惊人的相似,菜单也相似,每日的例汤总是有蔬菜汤,奶油蘑菇汤和牛肉古拉须浓汤,和学校食堂的一样。那酒吧在外国人里面很出名,所以晚上放眼一望,被桌上的烛光照亮的,大都是形形色色的外国人的脸,听到的,也大都是各种口音的英文,坐在那里,简妮总是想到一句奇怪的话:“一个罗卜一个坑。”哪一天,能躲过爸爸的追击,在防空洞里消磨整整一晚上,简妮的心就觉得很舒展,象紧缩的茶叶在滚水里渐渐舒展开来,还原成一片完整的树叶,并散发出芳香。那时,简妮轻轻地谈笑,与那些在上海寂寞得发疯的外国人,当说到每个月从香港买忌司回来吃,大家都笑出来,大家都是这样干的。烛光照亮了围桌而坐的人们,空气中荡漾着融化的忌司臭臭的香味,简妮感到一种有些甜蜜的惆怅在心里流淌,她惊奇地想,这难道是乡愁吗?对所有的外国人来说,它一定是乡愁,但她,上海实际上是她的家乡呀。她的心,竟然也流连在乡愁里面,怀念着在世贸中心地铁站的通道里,静默而迅疾的人们,男人下摆微微掀起的米色风衣。
这个星期,从星期四开始,爸爸就开始打电话来,要简妮回家。开始,简妮象从前那样不接电话,企图躲过去。她抱着胳膊,在电话边站着,听爸爸的声音一遍遍地从答录机里传出来,就是不接电话。但爸爸无休无止,不屈不饶,在简妮看来近乎无赖。他将简妮烦得,将手里的书一把摔在地上。她想过,索性将电话线拔了,让他的声音传不进来,但她知道不能这么做,这样,爸爸马上就会发现她在家。所以,她只能一遍遍爸爸的留言折磨着。
总算,简妮发现爸爸的声音不同寻常,他很镇定,说得很慢,很坚决,这表示他真的有事要说。简妮回想起来,爸爸到了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时,才用这种声音说话。这时,他声音里因为受教育不多而不能剔除的粗鲁和毛糙变成了坚决。
简妮心头一跳,她猜想,他们终于被自己的态度激怒了。家里人的脸一一浮现在她面前的黑暗里,爷爷好象将自己紧紧关在壳里的蛤蜊,他什么都当没看见,回想起来,要是简妮不跟他说话,他从来不主动与简妮说话。其实爸爸也是这样,随便你怎么躲着他,他都照样一团火似的围着你,洋溢着消毒水气味。他的感觉好象关在贝壳里了一样,只剩下没有休止的热情和自豪。简妮想起来,自己偶尔捉到过爸爸偷眼看自己的眼神,他脸上放着笑,但是已经勉强,眼睛飞快地,几乎是惊慌地一轮,向她飞来。自己的父亲被逼得偷眼看自己,让简妮心里难过。但她看不起这样的眼神,简直就是讨厌。
但她意识到家里人已心知肚明,而且就要向她摊牌时,简妮又有些惊慌。她不敢接爸爸的电话,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到午夜了,爸爸不再往这里打电话,简妮去消除答录机上的留言,看到他已经留了六个同样的话,就是通知简妮这个周末一定要回家。
星期六晚上,简妮索性下班就躲到防空洞的酒吧去了。防空洞的空气,总有点闷,有种隔宿的潮湿的怪味道。在那里,她吃了一份意大利蔬菜汤,还有两片蒜茸面包,然后要了一杯葡萄酒,准备慢慢消磨。酒吧里有不少人戴着橘黄色的帽子在喝啤酒,他们在等人,看到有同样戴橘黄帽子的人进来,他们便大声欢呼。简妮问了过来送酒的酒保,才知道今晚有欧洲的足球联赛,德国人和荷兰人比赛,那些戴橘黄色帽子的人,是荷兰的球迷,他们在这里集合,准备到附近的锦江饭店看卫星转播的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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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买办王(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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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伙荷兰人纠集齐了,走了,酒吧里突然安静下来。那安静里有种落寞,好象平白无故的,就被人撇下了。简妮听到滤咖啡的漏斗在垃圾桶上冬冬地敲着,那是酒保倒掉咖啡渣。
这时,简妮突然发现,劳拉独自在一张桌上坐着。那瘦削强硬的样子,就是劳拉。
“劳拉?”简妮走过去招呼她。
劳拉居然没有象她说的那样,离职后回纽约去,她见了一家猎头公司的人,他们正好在为通用汽车找有上海工作经验的,受美国教育的,能说中文的人,见到劳拉,他们高兴极了,立刻就将劳拉推荐给了通用,通用马上就给了劳拉一个位置,还给了劳拉比挪顿更好的条件,劳拉现在住在波特曼边上的双峰公寓,在纯粹的美国公司工作,与中国人的麻烦也减轻了。“我跌倒在地,却在地上看到一个金苹果。”劳拉说。
“真好。”简妮由衷地说。
“你看上海,到处盖房子,做高架路,做捷运,酒吧里处处能见到卖笑的漂亮女孩,与当时台湾经济起飞时候一样。我接触了猎头公司的人,才知道,不少跨国公司都准备进来插一只脚,我们这样的人,会越来越抢手。”劳拉说,“只怕这里比在美国的机会还要多。”劳拉很是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她还是一口英文,说得又土又快。
“这么说,来上海,真来对了。”简妮说。
“是的。也许我们抓到了一个大机会。”劳拉说,“只是,要小心捧着饭碗才好。”
简妮看了她一眼,她明白劳拉的意思。
“我知道自己从前太意气用事呢,其实大可不必。”劳拉说,“你看TimMuller,只管将生意做大,他才是真正的美国商人。我一个小秘书,却管了那么多政治形态,我那时好蠢。”
那天晚上,她们将桌子并在一起,喝了不少葡萄酒。那个晚上,是简妮回上海后最痛快的一个晚上。在劳拉身上,她看到了希望。
晚上回家,答录机里存着一遍又一遍爸爸的留言。
简妮不得不打电话回家。
爸爸追问她为什么不回电,简妮随口说,跟老板去苏州出差,刚到家,“我的答录机里全是你的声音,象追魂一样。”
#奇#“礼拜天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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