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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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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没有提起,他之所以知道春街上的手工戒指好,是因为奶奶来看他的时候,在春街买了不少戒指的缘故。
“甄展,你其实一点也没有变,”叔公说,“我那时要去纽约看你,去接姆妈带过来的笋干,你也是画了这样一张图,给我寄过来,你记不记得。”
“你又没有用我的地图,雇了出租车来。”爷爷说,“你穿了一条白裤子,戴了一顶巴拿马草帽,爱丽丝穿了蓝色的蓬蓬裙。”爷爷说。
“叔公,你和婶婆的派头真好啊。”维尼叔叔对叔公笑,虽然婶婆早和叔公离婚了,她当年就留在美国,不肯回上海当少奶奶,但他们却一直有联系,保持着洋派学生的风度。
叔公也笑:“我也就是好看,银样蜡枪头。你爹爹才是学问好,他是在NYU都可以拿得到奖学金的好学生啊,一口文雅的英文,连我的美国同屋都说,电话里一点听不出来是个中国留学生。爱丽丝也是个欢喜读书的人,她的心气多少高啊,是美国名校的学生,就是宋家姐妹读书的那个威斯里女子学院,我们家那么多孩子,她就是和甄展谈得拢,连她都说甄展的英文好。”
一直静静听着的简妮插嘴说:“那爷爷可以教我英文,肯定比我们前进学校的老师还要好。”
爷爷摇摇头说:“已经早就还给老师了,简妮。我是什么都还光了,专业也还给NYU的教授们了,就算现在我有机会回去见他们,我也没有这个面孔。”
一向沉默寡言的爷爷突然说出这么痛心的话来,让一家人都不知道怎么对付。大家僵在桌子上。
最后,还是维尼叔叔满脸堆着不知所措的笑,一双手紧紧握着刀叉,轻声说:“爹爹,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啊。爹爹。”
范妮将自己的肩膀缩起来,并埋下眼睛,这样让她感到舒服一点。
而简妮则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她眼睛里全是要为爷爷担当什么的勇敢,就象她考到了上海,告诉爷爷自己选择的专业的时候一样。
好在这时上主菜了。跑堂的将白色的大盘子重重顿在桌上。即使是红房子,也已经不懂该将食物轻轻放在客人面前。一连三份烙蛤蜊使得满桌都散发出加了奶酪的熟蒜茸微臭的香气。别桌上的客人都朝范妮家的桌子上看。
叔公说,居然烙蛤蜊的样子和味道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是味道淡了点,“大概我舌头上的味蕾死得差不多了吧。”叔公说着,远远地拍了一下范妮的胳膊,“好好抓紧机会享受人生啊,人老了以后,什么都不太有意思了。我最欢喜看那些在麦当劳里工作的年轻人,动作快,声音响,那就是美国,就是年轻啊。”
爸爸妈妈点的是葡国鸡,那是他们在离开上海时匆忙举办婚礼时,在红房子西餐馆吃过的菜。范妮和简妮都不敢点鸡,在西餐馆里吃鸡,不可以用手,要用刀叉,一点一点与鸡骨头上的肉斗争,实在太累了。范妮点的也是烙蛤蜊,简妮点的是炸猪排,在新疆的家里,妈妈也常做炸猪排吃,家里也特地备着刀叉,这是简妮最会吃的西餐主菜,在用刀叉吃饭的时候,佐餐的就是爸爸妈妈的上海故事。说不光的霞飞路,小开家的家庭舞会,自己有一支吉他乐队的,沙球和吉他,红房子西餐馆里的法国大菜,《Moonriver》,《aroundtheworld》,那都是他们开家庭舞会时听到的唱片,也是他们被发配到新疆的理由。简妮从来不觉得自己不是个上海人,会对红房子西餐馆陌生,只是她今天不想出一点差错,宁可保守。可爸爸妈妈居然可以用笨重的刀,把鸡块上的肉都剔干净,吃得有模有样,一丝不乱。他们俩坐得笔挺的,手肘贴着自己的身体,掌刀的那只手腕轻轻动着,鸡块上的肉就被老老实实地卸下来了。他们粗大的手和郎尼叔叔一样,与他们文雅的吃相不般配。让范妮不得不暗暗服气的是,即使他们的手因为长期的体力劳动变成了这样,即使他们的口音里有那个陌生的“ou”,他们吃起东西来,还是没有走样。甚至,比自己姐妹的样子还要好。
郎尼叔叔点的是红烩小牛肉,他用叉点了点范妮面前的黑胡椒瓶,说:“拿伊pass过来。”范妮就把那小玻璃瓶给郎尼叔叔递了过去。在长桌子上的灯光下,范妮看到自己的手背是那么细白。她垂下眼睛,并不看郎尼叔叔的脸,她认为郎尼叔叔的声音是生硬而且有敌意的。郎尼叔叔粗大的双手象榔头一样,重重地吊在手腕上,那是大丰农场砖瓦厂的纪念品。他要的红烩小牛肉其实一点也不合适他,他的牙齿因为长期的牙周炎,已经坏了一大半,回上海以后装了假牙,天天晚上,他要从嘴巴里取出假牙来,放在水里泡着,象爷爷一样。但他还是坚持要不好嚼的牛肉,那种牛肉就是切得再小,他的牙齿也对付不了。老光棍的脾气一定是别扭的,不光难为别人,也同样难为自己。那时,范妮这么想。
维尼叔叔要的主菜也是烙蛤蜊,他细长的手指尖尖地伸过去,轻轻扶住坐在小凹档里的半个连壳蛤蜊,将淡黄色的蛤蜊肉从撒了大蒜茸的汁汤里叉住,剥出来,再裹起一些蒜茸来,放进嘴里。他的小指头微微向上翘着,象女人一样柔和。他也是瘦长高大的,脖子上有一颗淡咖啡色的痣,显出白皙的皮肤。见范妮望着他,他体贴地劝道:“就是吃不下,也多少吃一点。范妮,你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上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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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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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尼叔叔,你的吃相也好看。”范妮说。
维尼叔叔对着范妮笑,范妮知道维尼叔叔最喜欢别人说他好看,他天生就是个喜欢好看东西的人。就是维尼叔叔在里弄生产组里绕铜丝线圈,只挣几十块钱工资的时候,他的画图朋友到家里来玩,也一定要去大一点的烟纸店,买细长的阿尔巴尼亚香烟来招待朋友,因为它有与中国香烟不同的样子。在范妮小时候,上海的男人都剪一模一样的平顶头,或者留得略长,修成三七分。而维尼叔叔总是把自己的头发修成象甲虫一样,圆圆的盖在头上,他的几个画画的朋友也是这样,因为他们猜想这就是甲克虫乐队的样子。他们以为,列农他们的甲克虫乐队风靡了中国以外的广大世界,就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头发剪成一只甲虫的样子,盖在头上。那时贝贝也剪了一个和维尼叔叔一样的头,从沙发后面看上去,他们像是一对双胞胎一样。要到后来,上海电台重新开出立体声之友节目,介绍外国音乐,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的头发和甲虫并没有联系,而他们的歌,用只听过莫扎特和比利翁的耳朵来听,要花许多时间才能习惯,然后才能喜欢上象《Hey;Jude》;《Imagine》那样比较温情的歌,找到里面单纯的感伤。但对那些歌曲里面的理想主义,却始终是陌生。
维尼叔叔还是喜欢更柔和浪漫的中产阶级曲子,像那时和贝贝一起听的,那把小提琴像海涅的爱情诗一样多愁善感。有时候,范妮看到维尼叔叔开着录音机画画,他总是画一些想象里的街道,房子和放了花瓶和水果的桌子,他拿着一支油画笔,跟着音乐独自在画架前面跳舞,那是他自己编出来的舞蹈,象土耳其的僧侣那样歪着头,他把两条长长的胳膊合拢来,拥抱着一团多愁善感的音乐,在他房间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转来转去。那时候,范妮总是觉得,维尼叔叔一定想起了贝贝。
范妮其实什么也吃不下。她觉得自己象一只气球一样,在半空中飘飘摇摇。爷爷的地图就放在面前,现在,自己的将来成了一张凭记忆画出来的地图。她自从上海有人出国的那一天开始,也有许多次想象自己大功告成的那一天,开舞会,告别,拿到飞机票,到红房子吃饭,家里的人终于可以自豪地宣布,王家也有人到美国去了。这些范妮都想到过,想象不出来的是,自己会高兴成什么样子。现在,范妮感受到,自己的心里,并没有象想象不出来的那样高兴。这让她感到惶惑。跑堂的胖女人过来送简妮的猪排,范妮感到了她的目光从自己的脸上扫过,那胖女人有一双聪明的眼睛,懂得察言观色。范妮动牙齿嚼了嚼,将自己嘴里含着的食物咽下去,叉住另一个切开一半的贝壳里的蛤蜊,将它拉出来,再去裹一些蒜茸,放到嘴里。她不要胖女人看出来,她为将要到美国去,连饭也吃不好了。“我也没有这么不中用的吧。”范妮在心里对胖跑堂说。
一家人喝光了为范妮去美国而开的红酒。
吃完饭出来,天又开始飘毛毛雨,路灯下的街道此刻湿漉漉的,下班的高峰过去以后,没有什么夜生活的上海街头,几乎没有行人。叔公叫了三辆出租车送大家回家。爷爷拉了范妮一下,让她和自己一起乘最后一辆出租车走。看着前面的两辆出租车朝长乐路拐进去了,爷爷和范妮才把停在路边等他们的出租车打发了。范妮将手插到爷爷的臂弯里,那里总是干燥而温暖的。爷爷常喜欢晚上散步,要范妮陪着去。范妮和爷爷一起去散步的时候,就这样把手插在爷爷的臂弯里,爷爷就把自己的胳膊夹一夹,象是握住范妮的手。
夜晚的毛毛雨,不是一滴滴下的,而是象雾那样漫天飘拂。慢慢的,头上和身上就湿了,用手一抹,满手都是湿湿的水气,头发慢慢也会耷拉下来,贴在头上。爷爷和范妮向长乐路走去。
长乐路上大都是住宅,沿街面的,是多年失修的旧洋房。朝南的有一个花园。一眼望过去,一些灯光是从紧紧关着的木头百叶窗里透出来的,远看,那些房子简直就象是空关着的一样。有的窗子开着百叶窗,里面爬出来的灯光,照亮短短的窗台,还有晾在窗沿下的衣服。蒲园是条大弄堂,里面的洋房也带着花园,能看到花园的围墙里伸出夹竹桃和冬青树湿淋淋的枝条。这都是范妮从小熟悉的街景。这雨中的安静,让范妮心里轻松了一点,象穿了一整天高跟鞋的脚,终于插到了已经穿歪了跟,所以跟脚极了的拖鞋里。她真的想静一静,可今天,一向缄默的爷爷却想说话。
“你现在到美国,20小时的飞机就行了吧?”爷爷问,“比我们那时候要快得多了。我到纽约,正好在战时,坐船。从上海到印度的加尔各答,然后换火车,从加尔各答到孟买,就象我们的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从那里上的是美国海军的运货船,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上美国海军的船,从印度到南非,才到纽约。路上要走50多天。惊涛骇浪。船上没几张唱片,天天放《Youaremysunshine》,离纽约近了,能听到美国电台的广播了,第一听到的,就是美军进攻欧洲大陆,罗斯福总统在电台里带领美国人民为军队祈祷。那个国家,人人爱国,团结一心,处处都有自尊和尊严,清清爽爽。而我们上海,有钱人天天怕日本人和特务来敲他家竹杠,最后吓得精神失常,自己跳楼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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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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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妮心里虽然为爷爷竟然有这么好的记忆而吃惊,但她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爷爷又说:“叔公说,我的爹爹,因为家里是世代的天主教徒,为天主堂做点事,所以几代人的小时候,都会说些英文,所以也有机会到上海的洋行工作,后来成了上海数得着的代理商,钱多到国民党要敲竹杠,日本人要敲竹杠,黑道要绑架,只好把自己的房子盖到巡捕房的贴隔壁。要是没有机会,我们家还不是宁波乡下的一个乡下人。一个人的一生,机会是最重要的。没有机会,什么都没有。”
这是爷爷第一次对范妮说到曾祖父的发家史,还是借用叔公的话。爷爷从来对王家的家世不置一词,范妮隐约听到过,王家的发家,和美国洋行有很大的关系,那时的美国洋行做过两件让中国人痛恨的事情,一是贩卖鸦片到中国,二是贩卖劳工到美国。但范妮并不相信,因为中学的历史书上也是这么说,赵丹演的电影里也是这么说,而她,从来就对宣传反感。她从来不问,但她知道爷爷了解一些真相。因为有一次家里的客人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电影演员上官云珠对她的女儿说过,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说,是为了保护她。爷爷听了,表示过赞同。而别人也对范妮说过,爷爷是只老狐狸。
范妮想,爷爷没有说的是,他这样一个NYU的高材生,专修船舶电机的工程师,因为没有机会,一辈子都没能独立负责设计过什么。爷爷不说,她范妮也不能明说。这就是他说的栋梁变朽木。
“从前旧社会,美国洋行鼓动中国人到美国去,你晓得用的是什么名头?他们说,美国遍地是黄金。正好在美国西部发现了大量的金矿,全世界晓得消息的人,都涌到美国的西海岸去。所以,我们中国人将SanFrancisco叫作金山。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特地去那里找过中国劳工的遗迹,当时从美国东部到西部去挖金子,路上要走接近一年的时间。我去的时候,只要几个小时的飞机。挖金矿的人里面,就是中国劳工最能吃苦,挖到的金子也最多,让其他的人妒忌。真的也有不少人,发了财。我看到当时的中国杂货店里还有买鸦片的地方。”爷爷说。
“我晓得了。”范妮答应爷爷。但范妮想起来,历史书上说,是中国的买办伙同外国人将中国人贩卖到外国去,他们一起骗中国工人说,外国遍地是黄金。其实,劳工到了美国,就去修铁路了,好多人累死在美国西部的铁路上。范妮疑神疑鬼地想,莫非王家的祖上还贩卖过人口?
“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爷爷夹了夹范妮的手,“只要你一看到纽约的蓝天,就会精神起来的。”爷爷摇了摇头,“我一辈子再也没有见到有比纽约还蓝的天,太阳亮得你睁不开眼睛。”
长乐路上,路灯黄色的灯光在如雾的冻雨里,象印象派的画一样迷迷蒙蒙。有人穿在黄色的塑料雨衣里骑车而过,象被大风刮下楼去的衣服一样无声而迅疾。失修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个小水洼,在暗淡的路灯下亮闪闪的,要到天亮,才会看到那里都是污浊的黑水。爷爷和范妮都知道,当踩到摇摇晃晃的石板,就轻轻抬脚,摇晃的石板下面已经积满了雨水,重重踩过的话,石板会把下面的水都溅起来,弄得满脚都是水。范妮拉着爷爷的胳膊,让过一块块人行道上松动或者碎掉的石板,尽量不弄脏自己的鞋。
“我就是怕你从小见的多了,又和维尼亲近,受他的影响太大,不懂得要抓住机会。维尼没有机会受教育,所以目光短浅。你一定要记住,现在你等于是第二次投胎,范妮,就把从前的事全部都忘记。”爷爷说。
“好的。”范妮答应着说。
经过长乐路,淮海路,复兴路,远远地看到自己家的弄堂了。弄堂口的小房子是一家浙江裁缝店,裁缝店的窗子上亮着黄色的灯光。范妮这次出国的一些衣服,就是自己拿了样子,给浙江小裁缝做的。小裁缝的房间里整天开着一只小半导体,他也需要有一搭没一搭的音乐。裁缝店后面没有路灯的弄堂,就是范妮长大的地方。这条弄堂里有十二栋带小花园的新式里弄房子,里面有一栋,本来是范妮家的,那是当年曾祖父给爷爷结婚的房子。现在一楼住的是文化大革命中搬进来的人家,当时爷爷自动把一楼交给了房管所。留下了二楼。从前,一楼是家里的客厅,餐厅和爷爷的书房,但范妮并没有见过那时的房子,也没有见过奶奶。
他们走回到自家的弄堂里,经过自家的小花园。透过稀疏的竹篱笆,范妮看了看楼下人家的花园,那里原来是用黑色铸铁栏杆拦起来的小花园,维尼叔叔告诉过范妮,当年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时候,里弄里的人来动员爷爷把花园的小铁门和铁栏杆都拆了去炼铁。范妮在维尼叔叔画的房子上见到过这房子原来的样子,维尼叔叔把这栋五十年都没有维修过的旧房子画成了一栋淡绿色的旖旎的房子,在黑色的花栏杆后面,是绿意葱茏的小花园,有奶奶种的法国种玫瑰。里面还有一个石头的小喷泉在流出一缕清水。那是维尼叔叔梦中的家。范妮朝小花园里望了望,那个小石头喷泉被淋湿了。那些玫瑰树,也因为多年的不照顾,花一年比一年开得瘦小了。不开花的时候,楼下人家会将垫被搭在上面晒。从小到大,范妮太熟悉自己家小花园里的样子了,长了青苔的小石头喷泉,象一只冻得发抖的猫一样,匐伏在冬天的夜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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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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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那个喷泉是不是你装的?”范妮突然问。
“是啊。是我从石匠那里定做的。”爷爷说。
到今天晚上,范妮才猜出来,从维尔芬街回家的爷爷,想在上海的家里也能听到日夜不停的流水声。范妮又一次意识到,这家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许多事情。
“那你爸爸的照片是不是真的被你都烧掉了?”范妮又问,她想起小时候听到的抄家故事,某家的地板被翘开来以后,里面都是特务委任状,手枪,金条和密码本。她想,自己明天就要远走高飞了,爷爷也许会多说一点秘密,比如在自己家的什么地方也有这么一箱子从前的家底,买办家不可告人的秘密,爷爷原来就象《海霞》电影里的那个潜伏特务。
“是真的,全都烧掉了,连我在NYU的毕业证书都烧掉了。”爷爷说。
“那王家的祖上是不是也帮外国人贩卖鸦片,和人口?那么多钱到底是怎么挣的?”范妮又问。
“我也不知道家里的那么多事情,我们家里真的没有家谱。叔公继承家产,我只管读书,”说着爷爷打了一个顿,像是被呛着了一样,“还有做梦。”这是爷爷当年应付造反派的话,范妮从来没想到这会是句真话。
爷爷伸手搂着范妮的肩膀,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突然变得谙哑,他说:“你现在可以永远也不要管这些事,只管远走高飞。”
回到家里,范妮发现,爸爸妈妈又在范妮房间摆弄行李,爸爸已经换了旧毛衣,摩拳擦掌地站在房间中间,妈妈跟在爸爸后面,手里拿着一卷固定行李用的细麻绳,他们二十多年来往于上海和新疆之间,每次都在上海带足吃的用的,连同妈妈用的卫生纸,他们炼出了一身装箱子,绑行李的本事,能把行李绑得象砖头一样,又平整又结实。范妮记得,小时候他们在上海过完春节,要回新疆的时候,他们的行李重得根本搬不动,只能在地上滚。妈妈总是上火车前加固自己的裤裆,因为火车上到处都是人,有一次她从火车座的靠背上跨着到厕所去,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裤裆拉裂了。范妮看到他们那种在她的行李面前浑身是劲的样子,心里突然就烦了。她在心里骂出一句:“讨厌!”
爸爸妈妈在她的行李上别了白色的小布条,上面用黑笔写了她在美国和中国的地址。爸爸妈妈一到和行李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出一股风尘气。连同范妮的行李,也显出一股死命抢夺的风尘气来。
范妮将自己的一张脸冷了下来。“吃相这样难看。”她心里骂。
妈妈迎上来说:“现在一定是万无一失了,一共四件,爸爸又帮你秤过了,托运的两件只超过两公斤,说说好话应该没有问题,多出来的,我们帮你放在另一个行李袋里,里面都是你暂时用不着的衣服,夏天的裙子什么的。过磅的时候先一起放上去,要是要加钱,我们就先帮你带回来,从海运寄过去好了。”
“好。”范妮说。但她心里知道等他们走了以后,她会再开箱子装上夏天的裙子,是按照《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身上大蓬蓬裙的样子,特地用塔夫绸做的,范妮特地为这裙子配了低跟的白皮鞋,她怎么能不带到纽约去!从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处出来,交了那九十块钱的签证费,留下了自己的护照,她想到的就是自己象奥黛丽演的那个公主一样,穿着大蓬蓬裙,在纽约的大街上奔向格里高利。派克。满街满身,都是明亮的阳光,鸽子在飞。她怎么能因为行李超重而留下它们!她知道要是自己现在说,爸爸妈妈一定会为她做,但她就是不想说,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心思。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她,他们也从来没有和她一起成长过。简妮越是和他们亲,她就越是和他们亲不起来。
“酱油和酱菜都包好了,肯定不会洒出来的,你背着的时候当心点。”爸爸吩咐。
“好。”范妮又说,但她心里说,“不要再烦我啦。”
简妮的床上,平放着范妮明天一早要换的衣服,都是新的,特地放到明天才穿上,怕雨天碰脏了。牛仔裤,白毛衣,黑色的呢大衣是新买了,据说是出口转内销的,长到了脚踝那里。开司米围巾上绣着小花,那是维尼叔叔送范妮的礼物,在华侨商店买的。棉毛衣,棉毛裤,还有新的内裤,都准备好了。因为怕弄皱大衣,所以将衣服平摊在床上,看上去象一个空心人。简妮已经直接从红房子西餐馆回学校宿舍去了,听说是明天一早就有课。范妮看到简妮在枕边的墙上贴着的英文单词表,妹妹才是真正用功的人,范妮看着她的单词表,一点点地出现自己不认识的词,越来越文诌诌的词,还有科学方面的词,她的vocabulary以大大超过范妮的速度进步着,简妮明亮的大眼睛里总是有种“为什么我不可以”的倔强,让范妮就是不能安心。
妈妈站在面前,她烫过的头发因为缺乏保养,象细小的铜丝一样在头上乍着。范妮真的想象不出,她就是那个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带了七箱子草纸的凄惶娇小姐。范妮知道她还想要说什么,但范妮冷淡地垂下眼睛,妈妈就知趣地不说了。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终于说:“范妮,不要怪我唠叨,妹妹的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复旦大学的学生已经推迟一年毕业了,要加一年去部队学军,这个国家,不晓得还要出什么花头。外面都在传,以后大学毕业生不能直接出国去,一定要为国家服务多少年以后才行。我们不能让简妮毁在这里。你一定要把妹妹也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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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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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怕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范妮心里见不得爸爸妈妈从心里和简妮的亲,甚至她认为,简妮不一定是明天有课,而是简妮对她范妮其实不服气,不肯低三下四来求自己,和爸爸妈妈串通好,自己让开路,让爸爸妈妈出面来压自己的。范妮忍不住说了句,“她那么能耐,十全十美的,说不定自己申请,还可以拿到美国的奖学金,象爷爷那时候一样,真正当上爷爷的接班人。我不过去读个语言学校,是最低级的。还不自量力地抢在了人家高才生的前头去美国,已经很过分了啊。我就怕没这么大的能耐吧。”范妮没想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
爸爸沉着头,听她说完,也不理会范妮话里的夹枪带棒,诚恳地解释说:“简妮小,不象你离开父母长大的,更懂事,她就是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你多理解她。要不是她这种性格,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交大,你看他们那样的新疆知青子女,大多数人连高中都读不了。我知道简妮心里,还是尊重你这个姐姐,也羡慕你这个姐姐,能在上海长大,那么洋气。”
妈妈马上接着说:“就是,她小时候也埋怨我们不送她到上海读书。姐姐是上海人,她是新疆人,她一直想要当你,可是当不上。”
范妮知道父母是宽她的心,为了帮简妮,才说软话,但是到底心里舒服了一点。
“我知道了,我尽力去做就是了。”她说。
爸爸说:“我想要简妮尽快就走,要是那时候朗尼能跟姆妈去香港,他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就是怕简妮又走到朗尼的老路上去。现在的形势也是很动荡的啊,不要以为就太平了,这样的国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妈妈打断爸爸的话:“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呀,”她看看窗外,眼睛紧张地眨着,象生了结膜炎一样,“别吓人啊。”
爸爸强调说:“所以呀,爹爹说的不错,我们家,逃出去一个算一个。”
范妮说:“我晓得了。大不了你让简妮先退学,在家里等着。维尼叔叔当了这么多年社会青年,也没有人拿他怎么样。就是简妮是个有志向的人,她不一定肯象我们这样腐朽吧。”
爸爸没有理会范妮话里的话,说:“我已经打算让简妮病休一年了,找一个医生开后门。现在国门还开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简妮也出去的。我们老了,无所谓。你们千万再也不能过我们的日子。”爸爸说得激动起来,“范妮,我和妈妈原来也是时髦的上海人,现在被锻炼成这副样子,吃的苦头就不用再说了。我小时候,你爷爷和奶奶也是时髦的人,我们家的大家都羡慕的美国电影式的家庭,父母在家里说英语的,年年圣诞客厅里有大圣诞树的,你看看爷爷现在的样子!”
范妮垂着头说:“我晓得了。”她不愿意看到父母辛酸的样子,“我尽量做就是了。”
爸爸妈妈吩咐了早一点休息以后,就出去了。
范妮心里不舒服起来,她知道爸爸妈妈为了让她能独自呆一会,才去和爷爷挤一间屋,还找了一个理由,说是范妮这里行李太多了,打地铺不方便。也许是因为让范妮在上海最后好好睡一觉,才打发简妮回学校去的。全家人都知道范妮烦简妮回来和她合用房间,而且和妹妹不投契,她并不想这样,但是就是控制不住。那种别扭也许使得范妮越来越逃避父母,还有自己的妹妹。
范妮去洗了个澡,没有暖气的浴室,脱衣服和穿衣服的时候都冷得要命,站在浴缸里,下水不是那么通畅,范妮习惯了这些,这是因为埋在墙里四十多年的水管子都已经老化了,当时的热水龙头,龙头上面有一小块白色的瓷砖,瓷砖上面还烧了一个蓝色的“H”,那也早就成了摆设。她听着老旧的下水道里“呼噜呼噜”下水的声音,心想,这是最后一晚上,自己在家里洗澡了,要是自己也象奶奶那样的命运的话,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这里洗澡了。
洗了澡以后,范妮赶紧上了床,习惯地把热水袋放到肚子上,热着自己的身体。她也怕因此而感冒,到了美国生病,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没有钱付传说里昂贵的医药费。她的房间和维尼叔叔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她将耳朵完全贴在枕头上的时候,就可以听到维尼叔叔房间里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地板传过来的。他在放音乐,一支英文老歌。维尼叔叔是个热爱轻音乐的人,只要他在家,就不停地轻轻放着他中意的轻音乐。这也是范妮熟悉的。
范妮想,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听维尼叔叔的音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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