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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无痕-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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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立碑。这碑两人多高,一律做成毛笔的模样,笔头冲上。因为纪念的都是活人,镇人代会还决定,这样的碑不勒铭,不记名,只寄托本地百姓对这些人的一片崇敬和感激之情。一旦待他们“千古”,如果盖棺论定,仍可算做是个“杰出人物”,再把他的姓名和事迹补刻上碑。

上午9点光景,方雨林、郭强赶到镇郊的一个空旷山头,只见那儿已聚集了两三千人。阳面的山坡上耸立着一个两人多高的突起物。整个突起物被一块大红绸子包裹着,在白皑皑的雪野里显得尤为鲜艳夺目。许多村民和中小学的学生都列队站在这个突起物前边的空场上。

阎秘书作为市里的“贵宾”、“周副市长的代表”,极庄重地站在镇里一群党政和人大常委领导中间。一会儿,镇党委书记做了个手势,全场安静下来。镇党委书记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据说是个自学成才的人物,每年都能在省市报纸上发表十来篇挺有观点、文笔也相当不错的随笔杂文。但不知为什么,大概正因为他太会写了,偏偏写的又太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锋芒,难免也要有些偏颇,他在镇党委书记这个位置上居然待了近10年,还没有得到升迁,但也没有被拿下。因为他毕竟还是很能干的,作风上也不出大格,在上级眼里,属于舍之可惜,拣起又扎手的那一类干部。这次人代会上,不少代表提出这头一块碑应该给他立。慌得他连忙站起,把手和头一起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说:“该死该死。怎么可以拿我和周副市长相提并论?谁要再作这样的提议,马上给我掌嘴〃他今天面对本镇父老乡亲说道:“今天,我们双沟人在这里举行一个仪式。这也是一个开始,今后,凡是从我们双沟这山坑坑走出去,给全省全国,以至给全世界做出贡献的人,我们都要给他在这里立碑,感谢他为我们双沟争了光,为我们双沟的下一代做出了榜样……这第一块碑,给谁立?”

全场齐声喊道:“周副市长。”于是,镇党委书记做了个有力的手势。早等候在一旁的十个土枪手一起举起土枪(或者是一种火铳),齐射起来。紧接着,站在一旁的校长,也做了个手势。全场的中小学学生齐声喊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镇党委书记上前请阎秘书为碑揭幕,阎秘书又推让了一下,后来还是两个人一起揭下了碑上的那块红绸子。当那个巨大的毛笔塑像迎着晶亮柔和的阳光,在飘飘然落下的红绸子后面骤然出现在山坡上时,孩子们再次齐声喊叫了起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清脆可爱的童声声浪一阵阵袭来,还真的非常打动人心。虽然他们手里奉命拿着一束束纸花,并奉命举起花束,配合喊声,作机械的有节律的挥动,给这个原本充满着生存渴望的场面加上了许多“做秀”的成分,但仍无法掩盖修正了这场面本身所具有的原发性冲击力——山里人真的非常渴望山外的那种生活。一代代他们渴望的、崇敬的就是四个大字——“走出大山”。

也曾是山里人的阎秘书一霎那间心里热热地酸涩起来。这时,镇党委书记宣布,请市里来的贵宾阎文华秘书讲话。阎秘书为今天的讲话,还准备了一份讲稿。昨天来之前,他找周密,说了这事,还想请周密“审查”一下这讲稿。周密笑道:“市里好些重要文件都是你起草的,还跟我玩儿这一套干吗?”他最终没审查。

阎秘书掏出讲稿,刚准备讲话,两辆警车进入了他的视线。他略略地楞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镇静住自己,回过头去低声跟那位镇党委书记说了句什么。镇党委书记便快步向那两辆警车迎了过去。

阎秘书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清了清嗓子,大声讲道:“乡亲们,朋友们,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本应该由周副市长亲自来讲这个话的。他也非常想回来看看大家。但是,一方面,他公务活动非常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另一方面,他非常谦虚,一直不同意为他立这么一个碑……”

阎秘书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扫视着那边发生的情况。这时,两辆警车已经开到矿场的边上,停了下来。郭强、方雨林带着几个人慢慢地向这边走来。阎秘书冷不丁颤栗了一下,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很难被别人觉出的惶恐。但他很快镇静了自己,深深地嘘了一口气,继续向在场的乡亲们大声说道:“……我今天不是代表周副市长来的,我也代表不了他。

但是,作为一个双沟人,最后,我只想说这么一句话,让我们大家都记住这样的人,他们曾经在我们这个艰苦的环境中不屈不挠,奋发向上……”

掌声,浪潮一般涌来。尤其是在场的那些中年人、老年人,他们太懂得阎秘书最后这句话的分量了。要知道,他说的就是他们的这一生啊!只不过他们最终没能走出这大山,没能做出一番“杰出贡献”而已。

土枪手们再次把枪口(或火铳口)对准了碧蓝的天空。枪声震天,群鸦乱舞。大家都欢呼雀跃。孩子们一起跑到那座高大的笔形塑像前虔诚地去触摸它的底座,按校长、老师事先规定的方案,大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阎秘书看到郭强、方雨林等人在那位神色骤然变得极其惶然的镇党委书记陪同下,正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他走来,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到来了。于是,他慢慢地走下土台,向方雨林等人走去,一边不无悲伤地、留恋地回过头来注视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一些老乡围上来,崇敬地跟阎秘书打招呼。

他却不无有些尴尬地一边跟他们点头示意,一边用力推开他们向前走去。老乡们不明白,“老阎”脸上虽然做出了一份“微笑”,却为什么还要如此生硬强横地推开他们,就像是推开一道陌生的屏障?

不知道走了多久……阎秘书终于走到郭强、方雨林面前,他低下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非常恳切地请求道:“能上了车再给我带手铐吗?请给双沟的乡亲们留一点面子。”

郭强严厉地斥责道:“是给乡亲们留面子,还是给你自己留面子?”

阎秘书颤栗了一下,惶惶地把头低了下去。在这里,我们不能为阎秘书说什么好话,但起码在这件事情上,郭强的认识是“肤浅”了,而阎秘书说的却是对的。他是个聪明人,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聪明人。对于他来说,事到临头,确实已没什么面子可说。但对于双沟这些质朴而淳厚的老百姓,他们视阎秘书这样的人为自己的“骄傲”、“楷模”,在他们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当着他们的面,骤然把阎秘书铐起来,不啻是当众扇了他们一个耳光,啐了他们一脸唾沫,毁了他们一场好梦,砸碎了他们一个偶像。他们会很长时间处于惊骇之中,觉得让人深深地伤害了……

郭强虽然反驳了阎秘书,但还是给了他一个面子,当场没铐他。

警车终于慢慢驶离旷场,这时郭强才把阎秘书铐上了 凉的金属物滞留在他手腕上以后,阎秘书本能地把双手往回收缩了一下,并夹到双膝中间,抱着他那个很旧的皮包,眼神发呆,直瞪脸地望着车窗外那一望无垠的雪野。等车驶出山镇,他突然伸手到皮包里摸出什么往嘴里一塞。方雨林一惊,忙扑过去一把掐住阎秘书的双颊,大叫了一声:“快停车!这家伙服毒了〃郭强也一惊,本能地向阎秘书扑去。阎秘书凄然地对他俩笑了笑,人便发蔫了似的瘫软了下去。

警车拉着抽搐的阎秘书,又飞快地驶回双沟,把他送到镇医院抢救。谁也想不到,不到半个小时,阎秘书出事的消息便传遍了全镇。到傍晚时分,医院门前便聚集起成百上千的老乡,都呆呆地守候着、等待着阎秘书生或死的消息。为了防止事态恶化,深夜时分,局里派人派车把阎秘书转送市公安医院去监护治疗。车刚进市内,方雨林就得到通知,让他马上到金局长办公室去一趟。

金局长催他赶快到省纪委去报到。

方雨林犹豫道:“来凤山在枪杀案刚有一点突破……”

金局长笑着对在一分只坐着不做声的马凤山说道:“老马,你不吭气,袖手旁观看好戏?”

马凤山笑道:“我看什么好戏?雨林说的不是没道理嘛。”

方雨林见马凤山支持他,便赶紧加油说:“省专案组这回集中全省司法纪检一百多个精英,我们市局多去一个少去一个,对他们来说不影响大局。可来凤山庄这案子全指着我们这几个人哩。缺一个,坍半边天,真不一样。”

金局长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要再讨价还价了,服从大局。”

这时,郭强走了进来。

马凤山忙问阎秘书那边的情况。郭强说道:“病情稳定了,人也清醒过来了。初步讯问了一下,这位阎大秘书就是不说话,整个儿一个实心铁葫芦,没法让他开口,气死你没门儿〃马凤山咬咬牙:“那也很想法子让他开口。”方雨林忧虑重重地说道:“本来是想秘密抓他的,现在事情闹开了,肯定会很快传到周密的耳朵里,得马上想办法控制周密。”郭强反问:“怕他自杀?”方雨林说:“各种可能性都存在,包括出走。”郭强说:“怎么个控制法?把他抓起来?或者对他实行24小时监视、监护?这可得请示省市有关领导,让他们下决心才行。”金局长说:“但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拿到能说明周密直接涉案的证据,怎么让领导下决心?”方雨林说:“但有一条,我们是可以做到的,也是应该做到的,那就是报请省市有关方面,近期内不让他出国。”郭强这时却说:“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刚才上楼来的时候,楼下传达室的同志让我带句话给你,说是有个女同志找你。”方雨林说:“女同志?在传达室?谁?”郭强笑道:“谁?我怎么知道。”

方雨林匆匆走进传达室,一怔,来找他的竟是丁洁。“出什么事了?”方雨林忙问。丁洁神态惶惶地问:“能找个地方谈谈吗?”方雨林问:“很急?”丁洁犹豫道:“还不能说怎么急……但我希望……希望……”方雨林马上打断她的话:“好了,你不用再说了。等我一两分钟,我上楼去取一下我的东西,就跟你走。”

回到楼上,他把这个情况跟两位局领导说了。

马凤山间:“你估计是什么事?”

方雨林说:“一定跟周密有关。”

金局长问:“为什么?”

方雨林说:“我们今天白天抓阎秘书的事,一定传到周密的耳朵里了……”

郭强问:“传到周密耳朵里跟丁洁又有啥关系?要她在这里头忙乎个啥?”

方雨林只得说道:“有个情况我一直没告诉你们……丁洁最近跟周密走动得挺勤的……”

马凤山问:“你这个‘挺勤的’是一个什么概念?”

方雨林说:“类似……类似谈恋爱吧……”

郭强一愣:“啥?丁洁跟周密谈起恋爱来了?那你呢?被甩了?丁洁怎么这样?!

方雨林急着说道:“先不讨论我和丁洁的关系。丁洁在这个时候找我,肯定是周密那边有所动作,我得去一下。”

郭强说:“要不要派人跟着?”

方雨林立即否定:“不至于。”

马凤山关照:“随时保持联络。”

方雨林点点头,到了传达室门外,见丁洁已经在她那辆欧宝车里等着了。不一会儿工夫,欧宝车带着方雨林便飞快地驶出城去。丁洁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神色有些呆木,车都行驶这么长时间了,她居然还没带上安全带。方雨林提醒了她一句,她才拉过带子,插上扣环。几十分钟后,车驶出城区,仍没有停靠的迹象。方雨林疑惑了。他看看丁洁,丁洁仍直瞪瞪盯着前方,神情仍有些发呆发木。

突然一辆车迎面驶来,丁洁的反应很迟钝,对方的车离得很近了,她还没作出应有的反应。方雨林忙大喊一声:“前边有车〃说着,伸手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两辆车“呼”地一下,擦肩而过。欧宝车左拐右拐地又往前开了十来米,终于停了下来。

方雨林的心一个劲儿地猛跳,俯过身去忙问丁洁:“你没事吧?”了洁半天没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要启动车。方雨林一把摁住了她正在打火的那只手,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丁洁迟疑着,好像一时间居然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方雨林问:“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是周密的事?”丁洁默默地点了点头。方雨林忙说:“那好,我来找个地方,咱们好好地谈一谈。”他跟丁洁交换了一下坐位,把车飞快地开回到自然博物馆。进了那个小房间,方雨林先打招呼:“我这儿没喝的。”丁洁忙说:“你别忙。”

方雨林有些不甘心,四下里一通猛翻,终于找出两个差不多快要干瘪了的橙子,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一时大意让“它俩”得以逃生苟活至今。好在只是干瘪,还没烂。他高兴地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把两个橙子切成八瓣,像是上了一道大菜似的,对丁洁说:“来未来,边吃边说。”

“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丁洁却只是悻悻地说道。

“你慢慢说。吃啊〃方雨林把橙子往丁洁面前推了推,自己先拿起一瓣“啃”了起来。

丁洁没去碰那“橙子”,又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对自己依然处于心乱如麻的境地难以启口感到十分的歉疚,便对方雨林喃喃道:“……对不起……”

方雨林拿起晾在铁丝上的一条子毛巾擦擦嘴说道:“没事,没事。如果你觉得这会儿还没法开口,别着急,先在这儿歇会儿,我上外失去买点喝的……”

丁洁一把拉住方雨林,叫道:“不!你别走!我不要你买喝的……不要……”她好像害怕方雨林走,害怕独自一人留在这陌生的小房间里。方雨林觉出,她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整个内心还处于极度紊乱的状态,还没有恢复自我制衡能力。他慢慢地坐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丁洁那只拉他的手,温和地抚慰道:“好的,我不走。你别急。”

又静静地坐了好大一会儿,丁洁终于开口了:“今天,我去周密家……昨天,他打电话来约我,说他不久要为引进一条先进的皮革生产流水线,带团去意大利。他希望我今天能陪他去买两件在意大利跟人洽谈时穿的服装……请你不要责怪我没有听你的话,中断跟他的来往。我的确认真掂量过你多次的告诫。我相信你这么做不会是无中生有,更不会仅仅出于个人情感的因素。我并不认为自己非常了解周密,但我跟他毕竟有过这么一段交往,这种超越以往师生关系的交往即便不能说是亲密的,但也应该说是比较接近的。也就是说,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毕竟在一个相对比较近的距离里感受了他……他的确给我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我这么说,并非是说他就那么圣贤,从政后的官场生涯没给他造成一点负面影响。不是的,他这方面的变化还是可以明显感觉到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比以往患得患失多了。以前他在学校里当老师时,给我们女生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他为人‘憨厚’、‘实诚’,我们在背后善意地笑他挺‘农民’的。但这次再接触他,可以明显地感到他内心总安定不下来,总是在波动着,处在一个难以平衡的状态中。

他总在计较上下左右对他的‘评价’。他那种对人际关系的敏感,对政治风向的敏感,对利害得失的敏感,有时简直让我感到,站在我面前的已完全是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周密’。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他和一般朋友、一般人来往,一见面,说得最多的往往是这样两句话,一句是‘怎么样,最近上头有什么新消息新动态’?还有一句便是‘说吧,要我做什么’。对此,我真的是有些反感。他已经很习惯地把人际关系简化成了一是消息来源(只关注上边的动态),一是互相求助。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居然没觉察到这一点。我曾经给他提出过。他开始还不信。我让他留心观察一下自己。过了几天,他苦笑笑告诉我,果然是这样。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太大的不好。他解释,实在是太忙了,有些人际关系必须简化,否则时间就不够用。我相信他的这种解释,因为我从和我家来往的许多从政的长辈和朋友身上都听到过这种感慨。我是容易接受这样的解释的。况且,周密也的确在做着相当大的努力,竭力保持自己的平民化 ㄈ如他经常以普通理论工作者的身份去参加一些科研机构的理论研讨会。在那些会上,他跟普通与会者一样住双人普通标准间,提交论文,参加小组讨论,尽量不早迟迟到,不搞任何特殊化。只要回到机关,赶上吃饭时间,他总是到机关大食堂排队买饭。他还坚持在学校兼教,坚持带研究生……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到他是与众不同的,甚至是杰出的。这使我确信,你可以怀疑他,但你的怀疑一定是一种误解。我确信,由于他所处位置本身的复杂性,或者工作上一些难以避免的失误,认识上难以避免的偏颇,经验上难以避免的缺乏,再加上其他一些身不由己的因素(即便在我们这个体制下,一个人当政了,制约他的因素仍然很多,并非像普通人想像的那样,只要一当政,手中有权了,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身不由己呀/常常是许多当政者最大的一个感慨),都有可能使他卷入一些比较复杂的政治的或经济的漩涡中,陷入某些是非目,甚至犯一些自己不愿意犯的错误,出一些自己不愿意出的问题。但我不相信他会陷入你所怀疑的那种境地,成为需要由你来侦办的对象。”

说到这里,丁洁略略停顿了一下。

“你别生气,你越是反对我接近他,我反而越发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过了一会儿,丁洁又接着说道。“……造成这种局面,绝对不是因为他是副市长,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对于我来说,一个地市级城市的副市长,不应该算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人。在我们家的朋友中,这样的干部应该说只能算是中低档的。不止一个省部级干部家的孩子,或年轻的厅局级干部本人向我表示过要跟我确定那种关系,要给我买车买房,给我办一个以我的名义注册的公司,等等等等。我都没动过心。不是他们不优秀,而是气质不对。我没法让自己抛开一切拘束走过去,那样地去接近他们。他们不能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女人,一个只希望得到爱抚的女人。他们总让我想起别的什么。他们不能让我忘乎所以。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你是谁一能让我做到这一点的。而现在,却是他……”

说到这里,丁洁又不说话了。

五十九

……

丁洁的这段自我剖析应该说基本上是准确的。但有一点,也许是她故意忽略不谈,也许是因为激动而疏忽了没说,那就是方雨林的告诫还是在她与周密的交往中投下了无法抹去的一道阴影,尤其是影响了她的心态。从那以后,她的确仍渴望着见周密,但那已不是以往那种纯情般的渴望,多少已带有一种“窥测”——想从交往中看出周密到底有什么问题。这显然是受了方雨林的影响。也许正因为内心滋生了这种“窥测”

的愿望,才会导致昨天晚上那样事情的发生……

“昨天,我如约开车到了周密家楼下。为了不引起邻居们的注意,每次去,我都把车停在不同的地方……”

楼梯上十分幽暗。丁洁慢慢地向楼上走去。工人住宅区的六层楼房自然是不会装备电梯的,但丁活反而认为这样更“方便”。坐电梯的话,几次以后,就会让开电梯的人记住她常来找周副市长。〃奇〃书〃网…Q'i's'u'u'。'C'o'm〃她却不愿意让这儿的什么人“记妆这一点。

“……他曾经告诉我,他近期内可能要搬家。市政府拨了一批专款,买了几套现房,解决他们这几位新领导的住房问题。他要不搬新房,其他领导也不便于搬迁。但是他非常舍不得离开这两间住了多年的老房子。他希望今天晚上我能去陪陪他,在那儿再坐一会儿,说说话……再陪他去买衣服……我们约好,我6点到他家。但非常奇怪的是,从来非常守时的他,却没在家……”

丁洁又敲了两下门。里边没人应声。她迟疑地在楼道里徘徊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来给周密打电话。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然后她又往他办公室拨电话。办公室里也没人接。

“……我在楼道里整整等了十来分钟。这真是破天荒的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但就在我要离开那儿的时候,一件完全不可想像的事情发生了……”

忽然,从周家门里发出一声响,让正转身要下楼的丁洁着实怔住了。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耳朵出了毛玻但紧接着,门里边又传出一连串的悉悉卒卒声。事实告诉她,声音是真切的,里头分明是有人在开门锁要往外走。然后,那门把“咔嚓”一声被拧动了,门“吱呀”一声慢慢地打开了。

“……我认定是贼,便本能地跑到消防通道的拐角处躲了起来……”

但走出来的却是周密。他站在门口,略略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尔后又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跟周密握了握手,独自急匆匆地向楼下走去。在他转过身来的一霎那,丁洁看得非常清楚,此人是顾副书记的大儿子,人称“顾三军”。

“顾三军?顾副书记的儿子?”方雨林惊问。

丁洁浑身颤栗着答道:“……是的……”

方雨林再问:“你看清了?当时楼道里应该是很暗的。”

丁洁说:“开始的确看不清楚……但是,就在他往楼下走去的时候,他点了一支烟……”

方雨林说:“周密平日不抽烟。”

丁洁说:“点烟的不是周密,是那个顾三军。当时我也怀疑自己是否看走眼了。因为从来没听周密说过他跟顾三军有过来往,所以我也非常想确认一下,这个家伙到底是谁。当打火机”咔塔“一声响起,从机头上一下蹦出一小团桔黄色的火苗来时,我赶紧探过头去仔细看了一眼那张被火光映亮的脸,确认的结果,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他就是顾三军。”。

“你认识顾三军?”方雨林问。

“岂止是认识。”

“很熟?”

“顾三军也曾是我家的座上常客。”

“为什么?”

“他追过我。”

“顾三军追过你?不可能。他比你小好几岁。”

“你呀,还不了解顾三军这种人。从比他小十几岁的女中学生,到比他大十几岁的大小富婆,他都追过。这是他的一大爱好。”

“你也没跟我说起过这事……”

“我压根就没答理过他。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再让你心烦。”

“周密既然约了你,怎么又会去约顾大公子?就算是约了顾大公子,也该回你的电话。从常识来说,他周密不是那种失约又失信的人。”方雨林不解地问。

丁洁嘘了一口气答道:“是埃当时,我也特别气愤。顾三军一走,我真想冲过去狠狠地责问周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从此再不理他了。但就在要冲过去的一霎那间,突然一个直觉又让我镇静下来。你不要生气。在我和周密接触的这一段时间里,他给我的全部印象都告诉我,他绝对不是一个把自己喜欢的女人不放在心上的人。他一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感情生活,因此非常珍惜这一次跟我之间的交往。他为人重信诺,尤其在我和他之间,他总是表现得非常宽厚、体贴,只要对我承诺了的,他一定会做到。因此,本能又告诉我,今晚他之所以如此不正常,一定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只有这一种可能,才会使他变得如此反常……于是我就收回了几乎是已经跨出去的那只脚。只见周密在单元门前稍稍呆站了一会儿……你完全想像不到,此时此刻我看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周密。在从门里泄出的那点灯光的映照下,他显得那么惶惑,那么啤ü,那么沮丧,甚至可以说都有一点苍老,连头都缩小了许多,甚至都有些罗锅。他就那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进去了,并把门关上……”

……门关上后,楼道里越发地黑暗了。丁洁又等了一会儿,她以为,周密送走了顾大公子,会马上给她打电话,说明情况,再把她约过来。但等了一会儿,他没打。又等了一会儿,他居然穿戴整齐,拿着公文皮包,匆匆走了。锁上门以后,周密用力地搡了搡门,看看门是否已经锁上。尔后打量了一下周围,确证了周围没有旁人,便把一把钥匙塞到防盗门铁边框和墙之间的一个缝隙里,然后转身向楼下走去。

“……他留了一把钥匙在外头。这是特别符合他性格的典型做法:不管做什么事,他都要留一个后手,以防万一。这也许跟他小时候过的日子太苦,一生的奋斗太艰难,现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有关。他跟我说过好多次,一直到现在,他晚上都做那样的噩梦,好像还住在那特别偏僻的大山沟泥巴糊的茅草房里,冒着漫天大雪,给小饭馆去送粽子,突然掉进万丈深渊……他还说过,他做的梦,从来都是黑白的,他从来没做过彩色的梦。当时一种巨大的冲动,激得我非常想进门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冲动和同样巨大的好奇心,使我做出了从来不会做,也不敢做的事……”

周密下楼后,丁洁马上走到防盗门前,掏出钥匙,打开周密家的门,悄悄地走了进去。虽然明知屋里已没有其他人了,但进屋以后,丁洁的心却仍“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这一段时间以来,她虽然也多次到过他的家,进过这个门,但从来没有单独待过。也许是心理的原因吧,一进门她就被一种无形的紧张压得喘不过气……

“你去过周密家吗?”丁洁突然问方雨林。

“我怎么会去过他家……”方雨林忙否认。

“你们没有秘密搜查过他家?”丁洁愣愣地又问。

“别逗了。副市长家是随便能搜查的?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家也得经过批准,办了搜查证才能去搜〃

“周密的家你任何时候去都特别整洁,特别简朴。那种整洁简朴,简直到了让人特别感动的地步。它会让你想到这是一个对眼前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多余要求、没有非分之想、目标特别明确、而又活得特别精细的人。你想啊,他一个副市长,工作那么忙,妻子又常年不在身边,还没雇保姆。父母早退休回了祖籍,这里就他一个人住着。他居然能把一套住房维持得如此纤尘不染,就凭这一点,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对待自己绝不随意,延伸开去也可以这样认为,他是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人——起码从个人生活秩序上来说,应该可以这样认识。但是,激动着我、促使着我偷拿他的钥匙偷开他的房门偷进他这屋子的真正原因,还不在于他外边的这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一间是客厅,一间是他的卧室,我早已看到过了。诱惑我的是另一间屋子……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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