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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ret garden-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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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你就不能…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那样…” 
“谢谢你。” 
“我说过不要谢我!” 
“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我说过,生活有它自己的节奏。你现在不明白,将来总会明白的。” 
“我会吗?这世上让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其中很多靠我自己去领悟,也许永远也不能明白。给我一个明白的答复吧。很容易的呀,动动嘴就行了。如果大家都坦诚相爱,生活不是会容易很多吗?世上不是会少很多纷争吗?” 
“坦诚相爱,说起来太容易做起来太难的事。”他的目光转向我,但是我还是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不如从容易的开始做起。比如说,从装做不认识我开始,慢慢把我忘掉。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分别处于光明和黑暗的空间里,只不过意外的原因,让空间扭曲了,才会偶尔交汇到一起。最后总会分开的,这是客观的规律。所以,现在开始,忘掉我吧。” 
冰冷,慢慢爬上我的双脚,从腿向上升,一直窜到胸口,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你说过,”我喃喃地说,“不能拒绝我的原因,是因为…” 
“那明摆着是开玩笑。” 
“不会的!你骗我!你骗你自己!我们不是面对面地在一起吗?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哪有什么见鬼的光明、黑暗之分?” 
“光明中的人看不见黑暗,以为那就是世界无限远的边界。只有到了黑暗中反望光明世界,才会看到无形的不可逾越的界限。” 
“不可能的,这世上没有人不能征服的疆界。” 
“地理上没有,社会上有。我知道,因为我已经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宁静的夜晚,永远没有安睡的床铺。自己一步走错踏进这泥沼,在彻底腐烂以前没有机会结束。” 
“会有的,不要这么悲观呀。我们在一起不是生活得很好么?你会看见光明的,因为…”我猛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勇气,顺便企图把寒冷的感觉从身体里硬挤出去,“因为我爱你。” 
他重新合上眼睛,留给我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寒冷,再次聚拢,向我袭来。我最后问了一句,声音由于绝望而干涩得超乎想象:“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说过我爱你吗?”停了一会儿,用低低的然而足够我听见的声音说:“变态。” 
冰冷,压抑在我胸中,把希望冻碎的冰冷,把热血凝结的冰冷,使我窒息眩晕,最终连我的喉舌也冻结起来,说出的话语是那样平淡单调:“伤口是细胶布粘的,不用拆线,7天以后撕掉。在此以前不要碰水。回去好好休息,如果胸痛特别厉害,或者咳嗽、发烧,或者别的什么不舒服,再来医院看。现在可以起床了。” 
“谢谢。朱医生。” 
17。凋敝花园 
以后几天的日子,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为康走了,带走了我们的小秘密。虽然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泰雅,我们就好象普通的医生和病人家属的关系,即使见面,也只是淡淡地点头算打个招呼。而泰雅一成不变地报以相同地淡然的问候:“朱医生,你好。” 
过了几天,警察的岗哨撤了。脱离了毒品和暴力,瞿省吾年轻的身体很快地康复起来。泰雅悉心的照顾远胜于心存好奇和厌恶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护士。在我的眼皮底下,泰雅扶他上厕所,给他擦身体,帮他每天用高锰酸钾坐浴,象妈妈一样提着瓶瓶罐罐带来汤汤水水,也象哥哥一样带了报纸和书来给他解闷。有一次走过病房门口,看到他们亲密地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共读一本书,笑着,我感到无来由地一阵锐痛。从此下决心走在病房的走廊里目不斜视。 
这天师傅出去开会,病房里没大手术,难得早早结束手术室的工作,“正常”地吃了一顿饭,突然发现中午剩余的时间竟然足够睡一次午觉。那么睡哪里呢?这可是个问题。我推开值班室的门,看到靠外的双层床果然已经睡满,上铺堆了实习医生的书包和衣服,下层睡着方和和丁非。靠里的双层床上,严威睡在上铺,下铺空着。杨向东靠在躺椅里,用报纸盖着脸睡觉。我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当然不会明说为什么不去睡在空床上。照例,年长的主治以上的医生有权独享一张床,而年轻主治就得和住院医生挤一挤。但是自从严威的事被揭了出来,他自动有了独享的权力,非但如此,连双层床的另一张床铺也没人去碰。一个同性恋就这么明确地被划为异类。虽然他被处分的公开原因是扰乱治安,但是实际的原因早就传遍了医学院和各大附属医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有,谁让严大教授那么有名气,医院系统又相对封闭,大家相互之间不是同学就是同事,熟悉得很。 
方和和丁非都已经睡着,均匀地呼吸着,要叫醒他们挤上同一张床不是不可能,但是那样做的同时要不惊醒杨向东是不可能的。想了半天,我最终也没有勇气睡在严威的下铺,独自回到办公室,趴在桌上。 
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戴大盖帽的人从办公室门口走过。感觉到他好象是要找我,我揉着眼睛踏着软绵绵的步子跟了出去,身体仿佛没有一点重量,从走廊尽头敞开的安全门里射入刺眼的阳光。然而警察径直在前面走,没有回头招呼我。转到安全扶梯口,他停了下来,开始细细打量靠在扶梯阴影里的泰雅。泰雅没有梳辫子,披散的头发被扶梯口的风吹拂着,散发浓浓的香气。警察伸出指尖,在风中捕捉住飞舞的发梢,沿着它追寻着,把手指插进浓密的秀发,温柔地抚下,直到捧住泰雅的脸颊。警察低下头,用自己的舌探索泰雅的唇。泰雅闭了闭眼,慢慢地偏过头,保留了自己的嘴唇,而奉上修长的脖颈。警察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衬衣钮扣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哀怨地,看着我。无声的目光在我眼底刻下带血的字迹:“你不爱我吗?” 
我愤怒不起来,也迈不开脚步,象个被缚的受刑者一样站在那里颤抖。一忽儿又觉得眼前飞舞的字不是他那里来的,而是我发去又被他弹回的。泰雅的衬衣已经完全敞开,在阳光强烈的背景下渗出月光的柔媚气。警察的嘴唇没有闲着,一只手的食指拨弄他的乳头,另一只手慢慢解开了泰雅腰间的皮带,然后是牛仔裤的纽扣… 
突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脑袋上,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又得救了”,然忽地感觉到身体无比地沉重和被长时间压在脸下的手火辣辣地疼。又是恶梦一场。我抬起涨痛的脑袋,眯着眼睛对眼前的白护士帽说:“喂,今天不是我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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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管的床啦,死人!”莉莉尖锐的叫声把我彻底拉回现实,“加床家属要求自动出院,现在!”她指指自己背后。 
还没看清来人,只感觉他会很快进来,我连忙反射性地打字机一样快速准确地吐出病情报告:“病人严重创伤正在恢复期,腹部线还没有拆,脓腔还没有愈合,体温还没有完全降到正常,你不能…”我的话卡在喉咙口,被来人锐利的目光逼了回去。 
不是泰雅。 
“瞿…瞿校长…”我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致以什么样的欢迎词。我读过有关这个男人的报导,不到50岁的留美博士,华东地区排名第一的理工科综合大学校长,系统工程学博士生导师。上大学时,听过他作为高校联盟的特约教授巡回为各校做的“青年与成才”的励志报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更没想到有他一半DNA的祖国青少年竟然是那个样子。 
“你是经治医生?”他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请写病人家属要求自动出院的病史记录,我会签字。” 
接过莉莉丢来的病历牌,翻到最后一页,疙疙瘩瘩地写完,交到他手里。他挥笔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我小心地提醒他:“请写明与患者的关系。”他的笔在纸上轻轻拖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写下很小很小的一个“父”字。 
当他们一行人走出单间病房时,我刚巧来得及写完出院录。孔警察和瞿校长走在最前面,瞿省吾穿着显小而不合身的儿童衣裤,拖着脚步艰难地走在后面,另一个警察架着他防止他跌倒。从他的样子既看不出要去劳教的恐惧,也看不出要回家的愉悦。 
下午泰雅带着饭菜来到病房时,我正靠在护士台上给家属解说病情。嘴里说着,眼睛却瞟向已经堆了杂物上了锁的单间病房门口。泰雅背对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回过身走向护士台。我连忙把视线重新聚焦到老太太和焦急的女儿身上:“…进口人工髋关节8万,不能报销,国产的2…4万,能报1万。手术做起来是一样的。你们可以再商量一下。现在么,先牵引固定…” 
我没听清楚泰雅和护士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他怅然离开的背影。他的马尾辫又梳起来了。那么他又能抬起胳膊梳头了,身体应该也恢复了吧。 
“梳头?要梳成什么样子的?”女儿奇怪地问。 
“什…什么?啊!没什么!”我急急掩盖自己的口误,“我是说老先生老了,骨头酥透了,很容易骨折,老太太也要当心…” 
后来我翻看今天新来的化验单的时候,良良把一个小东西凑到我嘴边:“喏,你的一份。”“什么啊?”“小狐狸的表哥送给我们的小春卷,大概原来是给小狐狸的,看到他出院了就顺水人情送给我们。唉,以后看不见他了。这人很讨人喜欢哟,看他对弟弟温柔的样子,长得又漂亮。奇怪,他怎么不知道小狐狸今天出院了呢?喂,你吃不吃啊?味道很好的哦!” 
“不吃!”我丢下化验单头,瞬即意识到这样粗暴的态度太奇怪,转用比较柔软的口吻说,“我不爱吃,还是你们吃吧。” 
良良有点讶异地看着我,我勉强一歪嘴,给她一个标准的朱夜式的苦笑,证明我还是我,没什么古怪的转变。她好象相信了,咬了一口春卷。 
曾经偷偷沉浸在爱河中的人发现被拒绝,内心的痛苦好似天崩地裂,但是地球照样按照万古不变的轨道前进,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梅雨季节总会被夏天代替,病人还是进进出出。我的旧自行车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到了医院的车棚里,后座上还绑了个纸箱,看上去象是衣服之类没分量的东西。我没去动它,任其在梅雨中朽烂,在火热的夏季干缩。 
我开始厌恶这个病房。每次踏进走廊都有一种空空的感觉,好象胸中所有热切、怜爱、关注、挂念都被无形的真空机抽走一点,逐渐觉得自己形同行尸走肉,慢慢变成感情上的木乃伊。我厌恶病房,厌恶病人,厌恶窗外的美容院广告,厌恶这一切,厌恶我自己。因为过于厌恶自己的不洁,甚至不奢望能够再次得到拯救,连祈祷诸神的勇气也没有,只有麻木。 
所以当师傅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言不发地望了我足足2分钟时,尽管预感到糟糕的事情再度降临,我连一点恐惧感也没有。他简短地告诉我在另一家医院工作的医学院院长的亲戚将获得我科唯一的下一年度临床在职硕士研究生名额,等待我的反应。我低头不语,很奇怪的平静,几乎有点高兴,说不定可以有离开这个工作岗位的机会。也许这种愉快对不起一直关怀我的师傅,但是再在这里工作下去,每天经历回忆的苦涩,实在是很难熬的日子。 
师傅最后说:“你自己选择:继续做住院医生,或转为科研编制。作为交换,医学院给了一个名额,是法医系的硕士研究生,如果转成科研编制,可以先去读书,毕业了再回医院搞科研。” 
“我去读书。” 
“听仔细了,是法医系,不是解剖、病理、病理生理。” 
“我知道。我想去。” 
“为什么?” 
“因为…”我搜索着脑海,寻找合适的理由,“研究的具体手段可能是相通的,例如…PCR反应,ELISA反应,同时还会涉及解剖、病理这些项目。我想,学来的东西以后的科研应该用得上的。”我没说出口的理由是,去做法医研究生能脱离现在的环境,更重要的是,在死亡的恶臭中滚爬有一种自我虐待的意味,对于我这样自觉罪孽的人无疑是洗清赎罪的途径之一。另外法医是平时很少接触的东西,开始肯定要花很多时间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埋头读书,感谢上苍给我这样一个麻醉自己机会。 
“那么,你想好了。”师傅看着我,目光深入我的心底。 
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以前,我急忙打断他,这是很不寻常的举动,但是我非这样做不可,如果我接受他的下一句话,无疑是迫使他为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负责,那是我所不能接受的:“请不要向我说抱歉,我非常感谢你给我的选择。我不后悔自己做出这样一个选择。谢谢。” 
他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再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最后他只是简单地说:“去吧。” 
我走出办公室,小心地带上门。 
这是我值去医学院前最后一个班。其实这个班很轻松,我的工作已经移交给来轮转的普外科研究生于纪理,今天的值班是“带班”,带着于纪理熟悉创伤科值班程序,自己没什么事,甚至去两条街外的水果店买冷饮也不要紧。梅雨季节刚刚过去,天气骤然转热,直到深夜还没法睡着,但是想到马上就能离开这里,心情稍微好起来一点,竟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趴在值班室窗台上遥望已经改换过面貌的美容院招贴画,和它对面遥相呼应的大宾馆繁星般的窗口。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漫不经心地接起电话,话筒中传来的声音让我骤然跌入冰窟。 
“哟,朱医生,你好呀。我是TAKUYA。现在我正好能看见你呀,值班呐?” 
那是泰雅的声音,腔调有点职业性的近乎。我“嗯”了一声,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继续说着:“我在你对面的宾馆里,很近哦。好久没和你一起,正好今天有些朋友在这里,下班后过来一起玩玩?” 


我脑子昏昏的,只有TAKUYA这个名字在里面无意识地旋转,为什么?为什么好不容易就快把他忘记,他却钻出来搅和? 
他还在电话里说着,声音变得更加柔软更加妩媚,隔着手机壳似乎也能触到他丰满的嘴唇,夜空中似乎传来若隐若无的香气:“你没空啊?我这几个朋友很特别,很有意思的。反正你也睡不着吧?你和他们聊聊?告诉他们我们以前…嗯…说说我们在一起的事吧。喂,这电话清楚吗?向我的朋友们挥挥手吧。他们看得见的,就在你对面的宾馆里,不远呢。” 
混蛋!他这是干什么?喝醉了?吸过毒脑子不清醒了?我的身体僵直着。 
他的声音近乎乞求,是真正的而非职业性的乞求:“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总有一个光明的地方,能让我们宁静地生活在一起吧?那个地方,就要到了。相信我,来吧,你就…” 
“你打错电话了!”我嘎着声挂掉,顺手关闭手机电源。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再次在胸中翻搅,使我五脏俱裂。自称从来没有说过爱我的人,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也许过一阵子又会反过来说“你理解错了,我从来没有过那个意思,变态。”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给我预留宁静地生活的空隙?为什么老是要让痛苦、烦恼追逐到我逃避前的最后一夜? 
可是他分明是在哀求我,那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可以轻易脱身离开病房去对面宾馆那不知名的房间里,揭穿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但是我最终放弃这个念头,因为我太害怕再次目睹恶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他没有权力强迫我看让我恶心的东西,不是吗?我没有义务,而且更多的是没有能力拯救他堕落的灵魂和肉体,假如有什么已经让他如此神智不清。 
压抑厚重又燥热得象毯子一样的空气里,几乎无法呼吸。沉沉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使人渴望暴风雨的来临,能撕裂出透进新鲜空气的口子,又使人怀疑阳光是否能一如既往穿透它,再次给世界带来光明。尽管病房里很太平,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接近凌晨才勉强浅睡。6点多于纪理起来去给病人换药。我在值班床上呆坐着,闷闷地看着窗外,一点也没有太阳即将露脸的样子,空气已经和揭开锅盖一样蒸腾起来。今天又会是个热死人的阴天。这时,护士台的电话铃响了,我听见露露走去接电话,然后… 
“急诊病人,你们谁去?朱医生,你吗?于医生忙着。” 
我点点头,穿上鞋子,不太情愿地走向急诊室,去尽我最后的义务。 
关于那个早晨,我唯一明确而清晰的记忆就是:泰雅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还活着。 
  我不记得看到揭开的被单下血肉模糊的身体后自己对送他来的警察和急诊室的护士大吼大叫了些什么,也不记得麻醉科值班还来不及赶到前自己怎样神奇地给他插上了气管插管;我不记得监护仪上血压的数值如何可恶地坚持在“0/0”,也不记得心率是如何160…100…80…而后很快地45…30…直到报警声响彻整个抢救室;我不记得自己怎样操起手术刀划开他的肋间隙把手探进胸腔里,也不记得握着他还温暖的心脏挤压、放开、再挤压、再放开,一共多少次;我不记得他的血和输进去的还来不及加温的库存血如何混合在一起继续无望地从破裂的肺叶涌出,也不记得到底是他自己的血先变冷还是混合了太多冰冻的库存血所以变冷抑或是抢救室的空调吹得太冷所以流出的血浸透我的白大衣,贴在身上变得象冰块一样沉重;我不记得外科总值班命令我不要再无谓地折腾尸体时到底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警察们和院总值班怎样合力把我拖出抢救室,怎样剥去我的白大衣,护士怎样在我上臂打了一针… 
在郭警官和孔警官来询问我以前,我已经在留观室躺了一个白天。师傅拒绝了院总值班叫救护车把我送到精神卫生中心急诊的建议,如果有在那里就诊的病史,以后将永远记录在我的档案上,跟着我一辈子。 
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丁非的脸。他咧嘴笑了:“你这臭小子!把我们吓坏了。来!看我的手指,这里有几个?”他伸手在我眼前晃动。我无神的眼睛失去焦距地注视着天花板。镇静剂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失,而永远不会消失的,是那种失去的空虚感。“喂!你配合一点呀!”见我没有反应,丁非拿手电筒照我的瞳孔。我闭上眼,偏过头去。他笑道:“哈哈!装死!你倒是快点醒过来呀!我都奉命在这里陪了你一天了!你家里还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呢。如果你现在乖乖地起床,还可以没事人一样回去吃妈妈烧的晚饭。” 
“我什么也不想吃。”嘶哑的声音说,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声音。慢慢地,意识和习惯思维开始回到我空白的头脑中。这时,我很奇怪丁非为什么不在意我是个同性恋,这实在是太明显的事实。然而他显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暧昧的讥笑。 
目睹罕见的犯罪致死使他有点激动,他告诉我法医把尸体带走了,他听到初步验尸的结果,说看泰雅手腕和脚踝上的淤痕说明杀人犯最后决定怎样处置他以前将他捆绑过挺长一段时间,可能有几个小时,一直到他们动手。除了头部、胸部重物反复打击造成的多处骨折以外,左上腹、左胸的刀伤本身就是致命伤。听说他被装进大号手提箱,假装成行李带下宾馆楼。在杀手把箱子装上车的时候,因为血迹从箱子边缘渗出而被服务员发觉,报了警。警车追了半个多小时才截住罪犯的车,又辗转把他送到我们医院。 
他继续说:“严威说你傻,就算那个病人是警方的重要证人,伤到那个地步又被耽搁了那么久没有可能抢救成功的,死了就死了,还能怎么样?不会算你医疗事故的,连糗事都算不上。你走了也没人会老牵着你的头皮,说起你某年某月某日抢救一个该活的病人却送他上了西天。激动成那样干什么呢?” 
“他是这么说的?” 
“对啊。” 
“他凭什么这么说?” 
“喂!你说什么怪话呀!你是不是热昏啦?还是看到警察吓昏啦?来!空调对着你吹。” 
  他起身去调节老式窗式空调的开关。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严威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人,给我保留了继续过表面普通而宁静的生活的机会。可是,我的内心能平静吗? 
“谢谢。” 
“唔?”丁非扬起眉毛,似乎很不习惯我对他说这种话,“嗨!我看你脑子确实不对劲。回医学院好好修养一阵子,我看你值班值太多了。” 
“我起来了。”我撑着床沿坐起来,“好渴,有水吗?” 
“有!足够淹死你。都是小护士送来的,没想到你那么有‘人气’。”他扬扬手里的罐子,“可乐?还是乌龙茶?哦!警察来了!” 
院总值班、师傅和郭警官、孔警官鱼贯进入。师傅点点头,丁非会意地离开。 
院总值班清了清嗓子,发表了一通“朱夜同志积极抢救重危病人配合警方调查重大案件”的官样文章,接着郭警官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与其说是为了讲给我听,不如说是出于礼貌对院总值班的回应。师傅一言不发。当院总值班和师傅走后,孔警官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切入正题:“昨天夜里为什么不报案?” 
“我?报案?”我已经完全清醒,但空虚和麻木的感觉还没有过去。突然我想起了那个电话,熟悉的刺痛再次从我本以为成为鸟不生蛋的荒漠的心底深处扎出来。 
“我们已经掌握了事实,你要配合我们工作,否则对你没好处。”孔警官继续说,“12:00打给你的手机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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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着嘴,半天没发出声音来。 
孔警官有些失去耐心:“抵赖是没有用的,现在有的是先进的技术手段,就算你不说晚两天我们也能查出来,到时候…” 
“小朱,”郭警官长者的口吻打断了孔警官气势汹汹的威胁,“你累了,没关系,好好说,把问题说清楚,对我们有利,对你自己也有利。你想想看,那时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干什么?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要完全解释清楚也不容易,“太热了睡不着,趴在窗台上闲看。” 
“后来呢?” 
“后来?手机响了。” 
“哪个电话打来的?” 
“没注意。”说到这里,我摸出手机,找出最后一个打进来的电话,那果然是对面宾馆的电话,还有1012的分机,老天!郭警官和孔警官传阅我的手机。 
“于医生和我一起值班,他已经睡了,怕手机声吵了他,所以一响就接了,没注意对方的号码。”我说的是真话。 
“对方是什么人?一共几个?” 
“当时我也弄不清到底是谁,以为别人打错了电话。我没听到别的人的说话声,但是打电话的人说旁边还有别人。”我说的一半是真话。 
“对方说了什么?” 
“说了…”我豁出去了,反正泰雅已经死了,没有人再能伤害他本人,“说要找我一起去玩什么的。” 
他们反复追问泰雅到底说了些什么,要我写下每一个能回忆起来的字眼,相互之间不时用眼光交流着。 
“他就这么死了,”我说,“你们一点也不在乎吗?” 
“如果知道他身份暴露,我们会提前行动的。”孔警官有点懊丧地说,话出口后又觉得自己多嘴,没敢看郭警官,径自低下头。 
“我们早就告诉过你,如果有什么异常发现要向我们报告。”郭警官说。 
“是的,你说过的。”我木然重复着郭警官的话。他们放过我太久,以至于我几乎忘记他们的特殊存在。突然我打了一个寒颤,一些混沌的东西在我脑海里渐渐凝集,结合,变得开始有些轮廓:“他的身份?你们的行动?那么他是你们的卧底?”两个警察看着我,脸上平板如没有生气的戈璧滩。我激动起来:“那么说是你们介绍他去那种地方?你们让他做卧底,却放手让别人杀死他?他到底作了什么孽了?你们为什么不放过他?” 
我眼前浮现出泰雅疲惫苍白的脸,忧郁的眼神,无奈的凝视,他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交汇的一部分快速得在我眼前闪过:短暂的幸福和平静,渐渐产生的裂隙,无形之中的压力。最后,我的意识集中在一句话上:如果知道他身份暴露,我们会提前行动。如果…如果我能撇开自己的怨怒好好思泰雅为什么说那些话,如果我能看一眼手机上来电显示的号码,如果我感到不那么对头的时候能够稍稍多花一点力气去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那时肯定是危急之中想找个无关的人证明他的身份,在对面宾馆10楼的房间窗口看到了正在闲望的我。当时哪怕我咬牙切齿地对那些人说:“哈!对!他就是这么个无情无义的男娼。”甚至只要在窗口做个什么动作让他们看到泰雅果真是在给我打电话而不是纯粹拖延时间,也许他就不会死。 
都是因为我!就是因为我! 
窒息般的痛楚充溢我的胸膛。我大叫道:“他从小到大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啊!他也是一个人啊!” 
良久,郭警官说:“你好好休息吧。再见。”他们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我去车棚推我的新自行车准备回家时,看到了扔在那里的旧自行车和车上的纸箱。本能地,我想避开它,就象过去几个星期做的那样。突然间空空落落的感觉攥住了我的胃:我的身边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作为季泰雅的纪念,没有任何一张照片,没有一件茶杯、钥匙圈、钢笔或者这类表示一般性友谊的小东西,更不用说贴身的T恤、袜子之类表示亲昵的衣服。这个纸箱就是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我抚摸着纸箱粗糙皱褶的表面,努力回忆泰雅光滑的肌肤和柔软的长发的手感,指尖的触感带来心里空白的印象:前一段时间,为了证明自己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我把它们强行从记忆里抹去了。 
泪水,滴在纸箱上,慢慢化开成一团湿晕。 
我叫了辆出租车把两辆自行车带回家。对父母说自己中暑了,吃过晚饭,洗过冷水澡,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理纸箱里的东西。我的衣服,用报纸包好的拖鞋,装在干净塑料袋里的毛巾、刷牙杯和牙刷,还有…我急急地把其他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箱底那样抓住我眼睛的东西――树根下的红叶,那是“我”的画像。霉菌在我的目光到达前很早就占据了画面的绝大部分,也遮没了画背后的字迹。靠在灯下,我吃力地辨别着:“等待我…不久…忍耐…光明的地方,宁静…”急切地想辨清这些字迹,我拿了湿抹布擦拭这张铅画纸。不料,饱经遗弃创伤的铅画纸连这一点点轻微的外力也承受不起,擦拭不但没有使字迹和图画变得得清楚,反而使整张纸变得模糊一团,拿起时稍一用力就分崩离析。我愣愣地看着面前毫无生命的碎纸片,直到父亲推门进来:“你该理理书了吧?下礼拜就要到学校去见习,自己也得准备准备。”“老头子你让他休息休息呀,”母亲的声音从对面厨房传来,“他已经中暑了呀,天气又那么热,气象预报说明天还要热。”转眼间,加了桂花的绿豆汤端到我面前。“啊哟!这么大的小孩了,房间又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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