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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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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里奇异的旱。青蛙之类喜水的动物便索性把家安到涝坝中了。一入夜,咯哇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花球说这是蛙们在向恋蛙表白爱情呢。——没了计划生育的管束,蛙们尽兴炫耀自己的生殖能力。涝坝水面便布满了被村里人称为“裔”的东西,黑黑的,丝一样,随水波游迤颠荡。不几日,便荡出一种叫蛤蟆蛄蚪儿的玩艺,状若鲸鱼,缩小万倍,晃个长尾巴,在水中游呀游的,闹嚷嚷,黑。村里来挑水的人只好带个筛子,放在桶上,用以滤尽那睁个贼眼瞅空就要往舀水的马勺里窜的蛤蟆蛄蚪儿。

王秃子家背靠一道更大的土岭。从土坡上劈下一块,平了,当院子。院墙不高,手一撑,可窜过。院里只盖三间房,牲口圈、草房就索性在土岭上掏个洞,安个木条纵横的门,倒也省了砌墙搭棚的许多麻烦。

王秃子因了秃,头上老捂顶帽子。话少,心上也捂了顶帽子。谁也摸不透他的心事。一见王秃子的脸,老顺的天就阴了。

上了土岭,老顺看到王秃子家门口停了辆汽车。这是少有的景象,老顺惊奇了。王秃子只差变个乌龟,把脑袋缩进壳里,或索性投生个蜗牛,居然有汽车客人了。更令老顺诧异的是,那汽车不是孤零零的,而是有许多人。庄门外和院里都有,气势汹汹的。老顺便明白了,这是来催粮的。

“催”字是文明些的说法,其真正含义不是来“催”,村里人称之为“叼”。“叼”本是鹰一类猛禽捕食弱小动物的专用词,如老鹰叼小鸡。此刻用了,倒也贴切。乡上出动几十个干部往农民仓子里伸手,不是“叼”又是啥?

老顺的头一下子大了。

(19)

王秃子的头也大了,脑中嗡嗡响。前日里大头说再不交,乡里要开车来。真来了。黑压压一群。这阵候,王秃子最怕。早知道这样,他就是喝西北风放白屁,也要上粮的。仓里那些,全装了,怕差不多能上清。可一上,喉咙便扎住了,大小六张口,哪个不是等着往里填东西的炕洞门啊。最小的两个丫头是超生的,没地,可有嘴。老子的秃头又种不出庄稼,啥法?总不能一棍子打死往灶火里塞,总不能再叫她们回妈妈的老地方,就得想法儿。有啥法?北柱说抗,能抗几个是几个。村里人谁都说抗,法不治众,就能抗他个妈妈的。谁知道他们真来呢?谁知道他们一来,就第一个进他家呢。早知这样,不如上了。虽说粮站给的价低,低市场几毛,可全如叫人家吆五喝六的。北柱,你个驴撵的。你可害苦老子了。丢人显眼的,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呢。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30)

女人呜呜嚎。嚎个屁。你除了掉泪水,还能干个啥?王秃子很想瞪她一眼,很想跳起来给她个耳光。女人脸瘦,可挨个巴掌还显得很瓷实。王秃子老揍她。胳膊抡得圆圆的,啪!过瘾得很。别看王秃子话不多,别看谁都可以上他的头儿,可收拾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老子别个本事没有,打个女人还不成?奶奶的。可此刻,他还是不想打她,主要是乡上的这些人太牛气了。别人一牛气,王秃子的牛气就连个影儿也没有了,还是夹紧尾巴吧。

“交就交吧。”王秃子咕嚅道。

女人却边哭边发牢骚。这娘们,平时悄声没气的。这会儿,胆子倒来了。女人的话很实在。王秃子听得很顺气,就由了女人去说。女人说,就那几颗糇食,上清了,咋活?喝风去?屙屁去?说一声,嗓子里咯噔一声,显得十分伤心。王秃子心也就黯了。就是,全上了,喝风去?他知道自家的底细,为了多卖几个钱,他给粮贩子粜了些。留下的,紧打慢算,只够全家人吃了。要是有个其他交用,比如娃儿上学呀,粜几个,还有跟不上趟的危险。这会儿,全交了,咋活?王秃子很希望女人的话能起点作用。他留神地支起耳朵。

“咋活?”一个干部道。王秃子认识他,好像是管征兵的,叫武什么部的。“那是你的事,反正粮得上清。”

女人的呜呜声又大了。哭几声,又说,就仓子里那些,今年苗死得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上不清的,又不是我们一家。

咦?王秃子惊奇了。这婆娘,聪明着哩。没说出粜粮的事,只说是苗死。而且,还攀扯上别人。就是,北柱不是说法不治众吗?村里人没上的不是他一个人。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哩。他望望女人,有些后悔自己那些胡扇的巴掌。要不是过去那样扇她脑瓜,也许还会更聪明呢。不过,女人的聪明,只能表现在对外上。要是对他也这么聪明,那可不妙了。他打定主意,叫女人闹去。

“你放心,谁也少不了的。都得上清。人家北乡早用这个法儿了。你不上?就开车到你屋里装。运费你掏。不信还反了天了。”

“不上粮?由了你了?”一个很粗的干部说,“我们连******的八百万军队都收拾了,还怕几个刁民?”

听了这话,王秃子感到脊背上凉嗖嗖的。他知道这是实话。前些年,老说消灭八百万八百万的。他不知道八百万究竟有多少。只知道很多,弄不好比仓子里的麦子还多,还不叫人家唏哩哗啦收拾个精光,连掌柜的也撵到台湾去了。他王秃子何德何能,敢和政府对着干?他觉得自己的脊梁软了。按北柱的话说,就是###子松了。而抗粮,一旦有人###子松,那是很不妙的。好在女人还在死命地呜呜。这是最厉害的武器,把对方的火力都吸引过去了。暂时还没人直接顾及到他,便仍当他的缩头乌龟,耸肩,缩脖,蹲墙角,像条思恋儿时风流韵事的老狗。

由女人唱去吧。他心里嘀咕道。他知道女人的本事。一台无论多么平常的戏,只要女人横下心来一唱,那注定有好折子看的。省得叫北柱那群孙蛋嚼舌头。那帮家伙,嚼起舌来难听得很——嘿,秃子女人还有骨头有脑髓像条汉子。秃子?嘿嘿,###子早松了,拉了一裤裆。——嘿,由她闹去,看他们还能法办了她?

那个很胖的干部——大头叫他蒋乡长--正朝大头嘀咕着。大头使劲地摆头。大头指指他。王秃子当然知道是要叫他去装粮。大头,你个孙蛋,你个汉奸走狗卖国贼。你为啥把老子往台面上推?果然,那个很粗的干部过来,用脚尖碰碰他的小腿:去,自己装。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31)

王秃子闭了眼,一副死驴不怕狼啃的模样。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几十年了,已有了老功夫。他可以这样猴塑塑蹲一天,日晒也罢,风吹也罢,雨淋雷打也罢,动都不动一下的。他深知自己这一手的厉害。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哪一次不是这样挺过来的?那些咋咋呼呼飞上跳下的,到头来都一个屁烧灰。而王秃子,谁还拔了他的牙去。

去不去?那人吼。

吼吧。王秃子心里笑。你屄声再大些也没用。你除了撕破那个吓鸟的嗓门外,啥也得不到的。叫老子装?哼,下辈子吧。到了这阵候,老子难道连个女人也不如?于是,他任那粗干部用皮鞋一下下碰小腿—-有两次差点算得上“踢”了--任你用吓惊老鸹的嗓门死吼,老子死猪不怕开水烫。

赖皮。

王秃子听到那人骂了一句。赖皮就赖皮。他心里笑了。我还以为你有日天的本事呢?还能把老子的皮捋掉把搬掉?不就是骂赖皮吗?赖皮就赖皮。你爹妈也赖皮呢,要不赖皮也生不下你来。他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缩脖子,咽下那差点迸出口的嘿嘿。一切都明白了。这群人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除了用脚“碰”你,除了赖皮似的骂人,量他们再也玩不出个啥花样。方才,乍一看,气势汹汹的,真叫人有些怯场呢。

忽听得孙大头说:“谁装谁装,反正我不装。乡里乡亲的,叫我以后咋活人?”“你是队长,你不装谁装?”蒋乡长说,显然带了情绪,像训小娃子。孙大头声音突地大了:“队长不当成哩,装是不装的。”

王秃子心里滚过一股热流。大头还是条汉子。他便原谅了他带人第一个进他家的事。也许,他身不由已;也许,是乡上点的将。谁知道呢?反正,不管咋说,因了大头方才那句话,王秃子是不会跟他计较了。

那就我们动手吧。蒋乡长说。他望望王秃子。王秃子低着头,却分明感到那射来的目光。他自然明白那意思。叫他装,听来似乎好听些,是自己装的,而不是“叼”的。他想,这时候了,老子还顾那些名分干啥?你既然能“叼”,老子就能“受”。剐也罢抢也罢,由你,遂越加低了头。

蒋乡长一摆手,两个小伙子就扑进了大开的旮旯门。女人的哭声突大,她像个护小鸡的老母鸡那样张了双臂,挡着那两人。一人伸手一拨,女人便滚一边去了。王秃子见女人弱不禁风的样子,很后悔以前亏待了她。他打定注意,以后绝不再向她伸一指头。也真是的,自家人,还打个什么呢?只有在这时,在外人向自家的仓子里伸手的时候,他才觉出了“自家人”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麦子是装成袋的,还有几袋包谷。原打算喂牲口,或是在麦子跟不上趟的时候顶当几天。虽说“包谷就是好,屎多力气少”,可总比张了嘴吞空气强。此刻,都装上了门外的汽车。来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旋风一样,很快就装了车。王秃子心里倒有了一阵轻松。明天咋活,是明天的事。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那就让他燎了去。你有本事了把老子的一家人也燎去。只有在想到娃儿明春上学又得生发钱的时候,他的心才不由得收缩了一下。

他忽然产生了拿把刀桶几下的冲动。

(20)

从秃子家出来,老顺的脑袋乱成一团糟。他最怕这场面。公家人在这种场合厉害得很,一惊一乍的,像抖毛发威的公鸡,不由他脑袋不大。因为自家也有些粮没上呢。他不知道这场面要是在自己家出现,自己能不能受住。几十年了,老是他看别人的热闹,不敢想象别人看自己的热闹。这后怕,把找到鹰的喜悦全冲淡了。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1)

鹰显然受了惊吓,此刻还心神不宁东张西望呢。老顺捋捋鹰毛。鹰诉苦似的叫唤几声。它瘦多了,变了样子,还断了根尾毛。这是很要紧的一根。老顺在王秃子家棚下找了许久,才从煤块间找到了它。

王秃子是个好人。老顺想。这不仅仅因为他拾了鹰,还因为他一见他,就扬扬下巴,向他示意鹰的所在。而这时,那些人离去时溅起的坦尘还没有散呢,他女人还在那里失声断气地呜呜呢。他完全可以不理老顺。而老顺也觉得来的不是时候,正准备离去呢。

“我叫猛子提个兔子来。”取了鹰出门时,老顺说。王秃子不语,恢复原样,凝成块石头。

家里只有老伴,儿子们不知溜哪儿去了。老顺也懒得问,脑中乱糟糟的。鹰是寻着了,心却一点也不轻松。他当然知道原因。大头费了三架子车唾沫才劝走了乡上的那些爹爹,留给了十天时间。“十天要是上不清粮,可真要给点颜色看了。”那个很胖的官儿说。大头把脑袋点成个吃食的鸡头。大头是个好人。老顺想,别看平时诈诈唬唬的,可正事上还是个人物。对上,能嘻皮笑脸真真假假顶撞;对下嘛,也能诈诈唬唬红脸黑脸地唱。不容易。就像民国时的保甲长和电影上的维持会长,这号人,真缺不得。对付走乡上干部,大头就诈诈唬唬给没上粮的人家下了最后通碟。看来乡上要动真格的。敬酒不吃的话,终究得吃罚酒。

一想到上粮,老顺心上又压了块石头。倒不是没粮。而是他心上搁不得事。拿老伴的话说,背不住个烫面条儿,一有点小事,心就攥住了,无法舒坦。待这事了了,新的事也就来了,又得压块石头。好在老顺除了忘性大这个优点外,还有移情之法。烦闷时,就寻些干事,比如套牛呀犁地呀啥的,便把心中的疙瘩化了。

此刻,最好的移情之法莫过于挼鹰了。一见黄犟子的模样,老顺的心就疼。鹰变了,树条呀啥的弄乱了它的###,加上王秃子家没荤腥食物,鹰明显塌了膘。而且,它时时处在惊惧之中,时不时叫一声,像受了惊吓的婴儿熟睡时突发的哭声一样。所幸的是,它吃手还好,老顺砸了一个兔子头,它几下就吞没了,喝米汤似的。

老顺取来刀片,把那拾来的鹰毛削成斜面。叫来老伴,笼了鹰,在尾毛丛中找了半天,才找到半截断毛,也削成斜面,抹胶水,粘住,用麻缠了。老伴说:“一根毛有啥了不起?”老顺吁口气:“你懂啥。好飞禽凭的就是翎毛。少一根就撑不住气,飞不快的。”

夜里,孟八爷叫花球带话来,叫他们准备一下明后天进沙窝。父子们便商议谁跟孟八爷去猎狐。猛子说他天生是打枪的料,考个靶子,谁也不如他。这是真话。憨头说他一年四季牛一样在屋里苦,快蹲成老死蛋子了,该出去活泛活泛了。这也是实话。灵官更想到沙窝里当几天猎人。他觉得那是很有诗意的事,理由却不充分。猛子说灵官念书念成了白肋巴,该蹲到家里锻炼锻炼。老顺却说,现在正是收拾秋禾的时候,还要到井上应卯,活儿多,人忙不过来。灵官是个白肋巴,干活没溜子,不如叫他跟八爷学一手,也能了活一世。猛子张张嘴,想强辩几句,却又住了口。

夜里,老顺去瞎仙处取来了枪,说好上了粮给他钱。一家人撺掇着收拾好铺窝、锅碗、水、面、干粮等,还炒了两只兔子。第三天早上,灵官便跟孟八爷和花球进了沙窝。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2)

(1)

沿着村间小道东行三日,便可进入浩渺的大漠腹地。每年秋收完毕,沙湾汉子便拾掇挺当牵着骆驼去沙窝续自己还没做醒的梦。沙窝里到处是残梦一样的枯黄色,到处是数十丈高的沙岭。游峰回旋,垅条纵横,纷乱错落,却又脉络分明。驼行沙岭间,如小舟在海中颠簸。阳光泄在沙上,沙岭便似在滚动闪烁,怒涛般卷向天边。

正是漠黄草白的秋末。

灵官们动身时,天灰蒙蒙的。日也不亮,像个巨大的乒乓球浮在半空,把天空分成了明暗两部分。球上面乌沉沉如浓烟滚,球下面白澄澄似灰粒飞。行不多久,天便开始吹丝儿风。渐渐地,风就大起来,啸叫的沙粒不停地扑打人的面孔。驼铃和风声交织在一起,飘向浩浩的沙洼。身前身后的沙粒土末像雾一样把他们朦朦胧胧罩起来,但人驼融成的黑点却依旧满怀希望地滚入猎猎的风沙。

小时候,灵官就跟父亲进过沙窝。那节儿,打完沙米一入夜,篝火便升起来了。哗哗作响的火堆,点缀着大漠的夜晚,而风儿轻轻地吹,不停地吹,便吹开了汉子们的话匣子。他们就喧沙湾的过去,喧那年头驮炭的炭毛子和村里女人的风流事。喧一阵,再唱凉州小曲儿。小曲儿多,尽是荤曲儿,尽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种事儿,尽是让灵官莫名其妙脸红的词儿。汉子们唱得可起劲啦,虽是个哑哑的牦牛嗓子,可溢着情,曳着风沙,渗出一种苍凉的枯黄色。但灵官最渴盼的却是沙漠上空那孤零零凉丝丝的月儿。月儿上来的时候,沙窝便恬静幽邃得像个童话世界。乳光下泄,沙岭明暗相间。风儿轻悠悠吹来,沙湾汉子便扯起嗓门吼几声,沙洼便奇妙地应几声,便能惊飞栖息在沙米棵间的鸟儿。每次听到那一声声曳长的呼唤,灵官总要颤抖一下,总要扬起喉咙叫几声,总觉得腹内有种神奇的力量驱使他打滚--渐渐地,灵官大了。沙海依旧,漠风依旧,灵官却没了那份惊喜。那份童心已融入沉寂的沙洼,融入堆满皱纹的大漠。漠风尽可以死命地吹,篝火尽可以死命地燃,而灵官却抹不去时时涌上心头的那份沉重。

三天后,灵官们到达麻岗时,太阳已没入了沙海。沙漠上空悬着瘦零零的上弦月。月儿洒下冷清清的白光。白光染白了面南的旋坡,映黑了向北的陡脊,白黑间便溢出朦胧神秘味儿。孟八爷能读懂这神秘的沙漠之夜。不多时,便拾来干花棒、枯蒿子点燃篝火。

篝火使得沉寂的大漠之夜充满了活力和诗意,啪啪作响的黄毛柴,呼呼升腾的火焰,唤醒了灵官的童心。一种神奇的力量又在他体内鼓荡开来,冲去了疲惫和麻木。深秋的大漠之夜寒凉彻骨。夜气涌动如液体,漫过蠕蠕沙浪,泌进人的肌肤。被汗水浸透的内衣铠甲似冰凉。这时,升起的篝火带给灵官的无疑是母亲似温馨的暖融了。他惬意地躺在火旁的沙上,闭了眼,什么也不去想,一任那暖融和温馨去腌透自己疲惫的身心。

就着火光,孟八爷和花球搭好窝铺。几根木棍,一顶帐篷,三套被褥,一些简单的灶具和用物,构成他们的“家”。在这个荒凉的世界里,“家”是个多么温馨的字眼啊。孟八爷把自己最心爱的栽毛褥子铺到“家”里。这是用金黄的尺把长驼毛栽织而成的,是保暖隔潮的宝褥。日后的许多天里,一见到它,灵官便感到“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3)

夜,奇异的静,火焰的呼呼便奇异的响。夜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黑锅,浅浅一扣,便将大漠罩其中了。星星显得很低,立体感极强,似乎伸手便可摘下。火光映照下的沙山隐隐幻幻,如浅墨勾勒。巨大的黄毛柴则索性蜷缩成一个个鬼影了。只有在火光突燃的时候,它才偶然显现一下。

孟八爷花球的谈话声很远,似在梦境之中。一切,都很遥远。近的只有宁静的心灵。许久没这感觉了。无论上学的城市,还是苦苦地为生存而挣扎的乡村,都使灵官的心渐趋浮燥。而浮燥的心灵还算心灵嘛?他觉得真正的心灵应该是一个不受外物左右的独立世界。是的,心灵和外现应当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他读过《追忆似水年华》,他认为普鲁斯特的心灵才称得上真正的心灵。

上弦月细细的,蠕虫一样,挂在天上,洒下很可怜的一点儿光。这甚至算不上光,只能算薄薄的气,一晕晕荡下,荡不了几下,便被奇异的大漠吸到地层深处。月儿羞愧地瑟缩了,颤,颤,颤。灵官觉得它快要一头扎进沙海了。

躺在窝铺里,灵官很难入睡。孟八爷和花球相继响起鼾声。八爷的鼾声似打雷,还用嘴呼呼吹气,极像灵官想象中的钱塘潮。花球则温柔许多,细细的,像低吟浅唱的二胡。灵官想了许多,想到了几年来的一切,想到了莹儿,心中充满了沧桑。真这样活一辈子吗?他有些不甘心。

(2)

孟八爷先教灵官辨“踪”。

“踪”就是狐子在觅食后留下的足印。为了生存,狐不能不觅食。一觅食,猎人便跟“踪”追击。

“踪”分三类:夜踪,五更踪,亮踪。

夜踪是狐子在半夜之前留的足印。五更踪是五更后留的。亮踪是天亮留的。

“夜踪”几乎无用,“狐颠颠,人三天。”狐狸夜里留的踪,没两三天撵,连个狐毛也见不着。有经验的猎人不追“夜踪”。

“五更踪”可追,但累,从凌晨追到日落,或能见得狐影。

“亮踪”最佳。狐的习性是昼伏夜出。按孟八爷的话,一见太阳,狐狸的头就疼,必须找个地方歇息。一见亮“踪”,不用半日,便能见到在柴棵下歇息的狐子。

寻踪易,辨踪难。狐足印似狗,五点梅花,印在蠕蠕细浪上,笔直射向远方。寻常时候,狐很少拐弯。

沙湾的猎人中,会寻踪的人多,但真正会辨踪者,只孟八爷一人。孟八爷打狐子,如探囊取物。常见八爷笑嘻嘻说:“今日个到银行取些钱”,就提枪进沙窝。用多少,打多少。

“有些傻瓜,哈哈,见个踪踪子就撵。瞎驴碰草垛,撵一天,连个狐屁也闻不着。”孟八爷领灵官去觅踪,远离了看窝铺的花球,才说。他知道花球嘴松,盛不住话。一到要紧处,便避了他。“哈哈,他们只认得那是狐的踪踪子,却不知是啥时的踪踪子。有的能撵,有的不能撵。扛了半辈子枪,连个门道都摸不着。”

经过几天的跋涉,灵官觉得小腿部的肌肉很疼,每一挪步,便觉有把小刀在肉里划。虽说以前也进沙窝,但那只是在沙窝边旋一下,从没长途跋涉进沙漠腹地。许多次,孟八爷要他爬上驼背,但他不忍心叫骆驼驮了他们沉重的“家”后再驮他。因为骆驼也显得很吃力,喘着粗气喷着白沫,汗水顺着长长的驼毛流进沙里,印成一个个暗点。

因了腿疼和疲惫,迟钝了灵官的大脑。明知道孟八爷此刻说的是他秘不传人的窍诀,但懒得接口去问。当然,他也怕犯忌。有许多师傅,不愿把最关键的东西传人,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该教的,他自会教,何必去催。孟八爷却意外了:“哎,你为啥不问我咋辨的呀?”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4)

灵官深知孟八爷的顽童脾气,你越想知道的他越可能不说。你越不催他,反倒将他的胃口吊起了,便说:“问啥呀。你不说,当然有你的道理。”他有意平淡了语气。

孟八爷哈哈笑了:“啥道理?你个书生娃,不学两手,日后咋活呀?其实咋也是活。背个枪进沙窝,你就是天,你就是爹,你想咋就咋,比那些坐小卧车的差不了多少……我倒是真想教你的……那些家伙用酒灌我,用钱迷惑我,一顿一顿的洋米汤,嘿,我偏不说。其实,说明了也简单。可这一简单,对狐子就不简单了,那是要命的咒子哩。就现在,那些傻瓜,见个印儿就撵,颠儿颠儿跑几天,时不时还打个狐子呢。要是得了窍,嘿,了得。狐子有多少,禁得起这么打,绝了种,天不罚我才怪呢……所以啊,你嘴要严实。”

“不相信人?就别说。”

“哈,你个灵官。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狗肚子里的酥油?其实,我想说。人老了,总想把绝活传个人。带进棺材,闭不上眼呀。”

孟八爷叹口气,又说:“其实,很简单。啥东西说破了都很简单。真传一张纸,假传万卷书。你想,狐子吃啥?吃老鼠。老鼠最爱啥时活动?不知道?嘿,子鼠,子鼠,子时呀。它最爱半夜子时活动,一到早五更,就进洞了。明白不?还不明白?你想,要是狐子的踪印在半夜以前会怎样?你想。”

“会……会……”。

“老鼠也有爪印呀。你想,嘿。”

“老鼠爪印会把狐子踪弄乱。”

“不是弄乱。而是……而是……嘿,狐踪踪子就不清楚了,模模糊糊的。这便是夜踪……你想,要是在老鼠入洞休息后,也就是说早五更后,会咋样?对!爪印会清清楚楚印在沙上,懂了没?这就是五更踪。”

灵官笑了:“原来真这么简单。”

“五更踪也是好踪。但撵的话一般得撵到中午以后,甚至到天黑。为啥?狐子跑远了呀。你想,人家一撺就是好一截子,从五更跑到日头爷出来,乖乖,不把你撵个贼死才怪呢。但只要撵下去,总能撵张皮子。就是人太累,回窝铺的路程远了些。”

灵官看出孟八爷谈兴正浓,索性不去迎合,由他自说。

“还是亮踪好。一撵就着。你想,五更踪和亮踪都没被老鼠爪印搅乱……。嘿,都清晰,你咋辨啥是亮踪,啥是五更踪呢?”孟八爷几步蹿上了一个沙丘。他强抑着自己的喘息,用一种炫耀的眼神望灵官,当看到灵官额头亮晃晃的水光,听到他拉风箱似的喘息后,便笑了:“要不,你看窝铺,叫花球撵。”

灵官觉得自己确实疲惫不堪了,主要是腿疼。几日来,沙路行走的所有疲惫仿佛都集中到腿上,大腿面轰轰响着,把一晕晕痛感荡向周身。小腿肚却又抽筋似的,每一挪动,都能牵动他脸上的肌肉。他知道这是进沙窝必过的关口。过几日,一切症状就会消失。难得孟八爷兴致这么好,肯传他一些窍门,便说:“我能走,放心,不会拖你的后腿的。”说着,背了枪,手足并用,爬上沙丘。一到顶,便不由自主瘫了身子,直喘粗气。

孟八爷索性也坐在了沙上。他想叫灵官多缓一缓,便不去望他,以免让灵官觉得自己在催。灵官喘息道:“你把你的说。”

“说啥?”孟八爷茫然问他。显然,他已忘了方才的话题了。

“亮踪和五更踪咋分辨?”

“哈,灵官,我说你是化学脑子,一抠就抠到老弦……其实,很容易分辨的。你想,天亮了,狐子会怎样?会着急。着啥急?得找个合适的地方睡觉呀。一着急会咋样?会跑得快。一快咋样?步子就大,就慌乱,就没有五更踪那么自在逍遥了。明白不?”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5)

灵官恍然大悟。

(3)

这是一个黄毛柴茂密的沙湾。

黄毛柴是沙漠里常见的一种植物,木本,上结蠕蠕小籽。擀长面时,加一撮磨碎的黄毛柴籽,会擀得纸一样薄,切得线一样细,下到锅里,不断,精,口感极好。

黄毛柴多的地方蚱蚱虫多。这是一种又黑又笨的虫子,睁两只黑眼,伸两根长须,多腿,走起来慢,在沙上印一线细细的纹。

蚱蚱虫多了,就引来老鼠。老鼠吃蚱蚱虫。老鼠多了,就引来狐子,狐子吃老鼠,也吃跳跳。跳跳是一种很像袋鼠的动物,后腿长,一跳,嗖--一截,只是少了那种育儿的袋子。

沙窝也同外面的世界一样,是个血肉模糊的战场。人打狐子,狐子吃老鼠,老鼠吃蚱蚱虫,蚱蚱虫吃土,土吃人,终而完成一个生命的圆环。沙湾人眼里,人最终是叫土吃的,所谓“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

辨“踪”,必须先找到狐子觅食的地方。在其他所在,夜踪和亮踪一样清晰。有经验的猎人,一瞅地形,便知何处是狐子觅食之地。

孟八爷马上在这个黄毛柴湾里发现了“踪”,而且是个“亮踪”:足印清晰,大且慌张。这显然是个贪嘴的狐子,天一大亮,才记起该去找歇息的地方了。一线足印,笔直地射向远方的沙梁。

孟八爷指着那几道沙梁说:“我估摸狐子肯定就在那些沙洼里。你信不?为啥?一是这里容易找到食物,它舍不得远离——狐子这玩艺,不像人,它没有固定的住处,哪儿有吃的,就往哪儿撵。二来嘛,它不乱睡,它专找阳洼里的阴洼。就是说,大的地势是阳洼,避风,暖和;而它卧的地方却肯定在阴洼,太阳晒不着它。太阳一晒,那家伙头就晕了--它肯定在那个沙洼里。”

顺着孟八爷的手指望去,但见黄沙茫茫,直贯天际。沙似滚浪,一浪浪激荡而去。也许是水气映照的缘故,沙岭在阳光下哗哗哗闪。这儿和别处的沙岭没啥两样呀。灵官想。

“到跟前,动作轻些。”孟八爷安顿道,“那东西精灵得很。睡觉时像狗一样贴在地上,一听到响动,就来一个一溜风。而且,就这一种声音。”他做了个端枪姿势,用枪托擦擦衣襟。“这样一擦,就能惊动它。嘿,鬼精灵呐!”说完,他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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