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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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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辈子做个女人试试……那是谁家的?”

“魏没手子。”

“又是他的。唉,他婆娘可够苦的。当初,白白胖胖的。现在,唉,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哎呀,还是软得厉害。怕是魄都吓掉了,迷迷瞪瞪的……哎,你会叫魄不?”

“不会。”灵官说。

“容易得很。你叫‘三魂七魄上身来’就行了。”

灵官说:“真那么容易?那我也成神汉神婆了……好,我叫了,三魂七魄上身来。”

莹儿笑了:“你给谁叫呢?猪哩,狗哩,总有个名儿。”

灵官笑道:“叫啥哩?叫嫂子,还是叫名字?”

“当然名字啦。”

灵官说:“我可真叫啦。莹儿,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莹儿笑着应道,“再叫。”

“莹儿——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再叫”。

“莹儿——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哎呀,不好。”莹儿显出一副惊慌的样子说:“咋上了你的身了?”

“真的?越说越玄了。”

“真的。地上的魄上了你的身。我身上的魂也上了你的身。哪有这样叫的?莹儿——莹儿——软绵绵甜丝丝的,叫人一听,还当你叫着说啥好听的话呢。魂不上你的身才怪呢。”莹儿笑道。

灵官脸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以为你是个木头,只有……这几声还有些人气的。”她笑着望一眼灵官:“就是不知道你是在叫魄呢,还是在勾魂?”

灵官的脸越加红了,是一种孩子似的通红。灵官知道自己脸红的毛病,这使他愈加尴尬。今日的莹儿令他大感意外,平素里悄声没气的她,调皮起来却一点也不逊于他上学时的那些城里女孩。不过,难堪归难堪,他还是喜欢伶牙俐齿时的莹儿。

对于灵官的窘相,莹儿显然很开心,她越加调皮地逗他:“别人的魂一上身,脸肯定发烧,心也跳。除非是没心没肺的。你觉得烧了没?心跳不?……噢,我明白了,你是个没心肺的人。”

灵官连个招架的法儿也没有了。他周身冒汗,胸腔里有面战鼓在擂。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5)

莹儿又逼了上来:“没烧?……噢,我明白了,你真没心肺?”

灵官哭笑不得。不过,他还是喜欢莹儿的步步紧逼,知道平时在家中也压抑了她,便索性开起玩笑:“烧咋样?不烧咋样?魂儿勾了咋样?不勾咋样?我倒觉得你没了魂反倒像有魂,有魂时反倒没了魂。”

莹儿笑了:“是吗?这一说倒稀罕。你希望我没魂呢?还是有魂?”

灵官反问:“你愿意有魂呢,还是没魂?”

“你少耍滑头。”

“你也少耍。”

莹儿笑了,眯了眼,望一阵灵官,问:“那天……你哥说的话你记起没?进城那天。”

灵官说:“没。”他的心又跳起来了。

莹儿幽幽说道:“灵官,你没忘。你怕刺伤我,对不?你哥说你妈想孙子哩,对不?其实,我知道的,你哥可怜……可怜的倒不是他的病,病没啥。真的没啥。谁能保没个三灾六难的。有病,治不就对了。可他,死要面子,怕人知道。背地里唉声叹气,动不动就死呀活的。他不是在愁病。愁啥呢?一是怕丢人,男人……一害那个病就……叫人看不起;二是怕……怕……断……了根。……”说到这里,莹儿低下头。

灵官的脸上又着火似烧。

忽然,毛旦上了西湖坡,远远地,就叫了:“呀,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

灵官一惊,旋即镇定下来,手指毛旦,吼道:“呔,你过来。你干的好事。她可吓坏了,站都站不起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非法办你不可。”毛旦露出一丝慌张,但口气却很强硬:“咋哩?咋哩?我又没打她骂她,不过叫她看个稀罕。犯啥法了?”

灵官说:“犯啥法?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就知道法大还是你的口气大。”

毛旦看出灵官在唬他,嘻嘻笑了:“哟——我是吃五谷长大的,又不是叫你唬大的。告去,告去。你一告,我就说,你和她……那个,叫我发现了,才反咬一口的。告去。你告去呀。”

莹儿扫兴地摇摇头,望望毛旦,又望望灵官,示意他支走毛旦。灵官遂道:“好了,赶紧去吧。魏没手子等着给你工钱呢。”

毛旦挤眉弄眼道:“行了,再不搅你们的经堂了。你们干啥干啥,放心,我不给人说的。嘻嘻,灵官,你有本事钻进去,捞出个小灵官来,嘻嘻。”说着,他摇头晃脑,哼哼咛咛走了。那个打耳光似的鞋底仍在给他的哼咛打拍子。

灵官低声道:“还是你有法子。”

莹儿笑道:“听见没?人家激你的将呢。”

灵官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与莹儿已有了一种默契。毛旦一来,显然侵犯了默契,二人便有了一个心思,叫他走开。毛旦一走,他觉察到这默契的暧昧,心中便有些不自在了。

“他说让你放心呢。”莹儿悄声没气地笑着,用那双很亮的眼睛望他。

“放啥心?”灵官机械地说。话一出口,他有些后悔,怕这句不适宜的话破坏了这氛围。

莹儿倒没觉出不合时宜,她依旧悄声没气地说:“问你自己呀。”她的声音本来很柔,这时更柔到了极致。她的话仿佛变成了气,直往灵官心里渗;又化成了水,荡呀荡,把灵官的心都荡化了。

“敢听‘花儿’不?我给你唱。”莹儿柔柔地说,不等灵官回答,她已经唱起来了——

雨点儿落在石头上,

雪花儿飘在水上,

相思病害在心肺上,

血疤儿坐在嘴上。

夜里起来月满天,

绣房儿的尕门儿半掩,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6)

阿哥是灵宝如意丹,

阿妹是吃药的病汉。

黄河沿上的牛吃水,

鼻尖儿拉不者水里,

端起饭碗就想起了你,

面条儿拉不者嘴里。

灵官脑中有面巨钹响了,轰轰地激荡着大脑,耳膜很胀,口冒烟似的渴。那太阳也响了,搅天地响,像万千知了在嘶叫。脑子凝固了,分明听见她说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她说了什么。她说了吗?真说了吗?他想。

“还敢听吗?”她悄声没气地笑几声,又唱:

白牡丹掉到了河里了,

紧捞吧慢捞(者)跑了。

阳世上来了好好地闹,

紧闹吧慢闹(者)老了。

叽叽喳喳的尕鸡娃,”

盆子里抢一撮米哩。

别看我人伙里不搭话,

心里头有一个你哩。

空名声担(者)个忽闪闪,

你看走哩吗不走。

上房里莫去小屋里来,

知心话说哩吗顺口。

“敢不?”莹儿悄声问。她埋怨地瞪他一眼。灵官读懂了其中的含意:你还算男人吗?这种事,女人先说出了口,你连答应都不敢吗?

那种奇异的渴再次袭来,且随心的狂跳愈来愈烈。几次费力地张口,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有些恨自己。

莹儿眼里的光熄了。她垂下眼睑,一丝羞恼浮在脸上。灵官敏感地捕捉到这一变化。“真伤害她了……老天……救救我……”

“当然……”他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11)

太阳已到中天,两人便回家。没有一丝儿风,天闷得糊里糊涂,像充溢着稠乎乎的液体。远处的地里有层亮晃晃的东西,哗哗闪,让莹儿觉得在做梦。真像作梦呢。她想,咋能那么自然地说出那些平时想想都脸红的话呢?没有丝毫的勉强和生涩,真有些神使鬼差呢。头微微有些晕,但不是那种病态的晕,是那被幸福的激荡着的眩晕。脸烧得厉害。心做了贼似的跳。真做了贼呢。她想到了村里人常骂的“偷汉子”那个词。这个平日令她十分厌恶的词此刻却充满了恶意的幸福。平心而论,她是很渴望“坏”的。憨头太好了,好的成了蹲在供台上的泥神,挑不出啥毛病,可也没有丝毫的情趣。她很羡慕那些公开和丈夫打情骂俏的女人。女人都讨厌坏女人,但只要有机会,也许谁都愿意坏一次。真的,不管别人咋想,她倒真愿坏一次。虽说这次的“坏”距她内心的“坏”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使她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幸福、后怕、羞涩、新奇……各类情绪混和着的情感。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在她的人生词典里,恋爱是个尘封的远远躲在角落里的词。她还没来得及拂去它上面的尘灰,婚姻就蛮横地闯入了。她成了憨头的媳妇。她省略了人生最不该省略的一个章节--恋爱。

“我咋能唱出口呢?”她捂捂发烧的脸,望望灵官的背影。灵官的走路姿势很洒脱,透出念书人独有的味道。太阳没了,清风没了,沟里的流水没了,奇…书…网天地间只剩下向她发来幸福波晕的背影。他的步履、身姿、甚至那双沾满尘土的白球鞋,在她的眼里都显得那么和谐完美,妙不可言,仿佛在向她说着一句句能化掉她的情话。“要是……”她忽然想:“要是他,而不是‘他’,这个世界该多美。”想到“他”,她的心里掠过了一丝云条似的阴影,但她强迫自己不再往下想。她不想破坏自己如此美好的心态。

已近村庄了,收工的人多了。大路上多了喧闹。人声、尘灰、还有牧归回来的骡儿马儿羊儿们为原来沉闷得稀里糊涂的正午添了活泼的色彩。一个骡娃儿在尽情地撒欢,抡头甩耳,撩几下蹄子,时而前蹿,直射村里;时而折回,跑到慢悠悠掉了老远的驴妈妈跟前撒娇。这是个很令莹儿动心的镜头。她装着看骡儿,有意放慢脚步,和灵官拉开了距离,并有意不去望他。但她那无形的眼仍盯着他,继续接受从他那儿发来的幸福的波晕。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7)

灵官上了大路,和白狗走在一起。在踏上大路的那一刻,他回视了一眼莹儿。莹儿马上捕捉住了这稍现即逝的镜头。真是奇怪,她原本明里没望他呀。莹儿感到潮水似涌来的喜悦:“他心里也有我呢。”她想。“知道不?我心里也有你哩。”她默默念叨一句,又望了他一眼。灵官正在和白狗喧着什么。相较于粗俗的白狗,灵官愈显得潇洒。这是念书人独有的潇洒,是自然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是散发出的气息,而不是生硬做出的动作。身旁的白狗,则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粗俗,仿佛站在羚羊旁的一头猪。想到这个比喻,莹儿笑了。忽又觉得把二人拉在一起比较,有些亵渎了灵官。真是的。白狗是什么?是猪。他配吗?她努力地捕捉着随风飘来的灵官的若隐若显的话。飘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向她的心海,激出一阵阵幸福的波晕。“多么奇妙……这是恋爱吗?”莹儿想。想到“恋爱”这个词,她抿嘴笑了,脸上也微微发起烧来。

“哎——莹儿,想啥哩?……哟,你的脸好红。”莹儿吃了一惊。一看,是北柱媳妇凤香,就问:“你也平地去啦?”凤香哼一声,留意地盯着她:“你咋了?是病了?发烧?是不?”

莹儿顺水推舟嗯一声,揉揉太阳穴。

“可要休息呀。感冒了,听说吃药意思不大。多喝水,多休息--北柱书上看的。”

“我哪有那么娇贵呀,又不是炒面捏的拐棍。”

凤香说:“反正我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

莹儿心里偷偷在笑:“病了?真是病了……可你知道这是啥病吗?相思病。知道不?发烧?当然要发烧了。不发烧,能得那种病吗?”

莹儿望望白狗,又望望凤香,也想从他们中间发现点蹊跷。村里人老说:“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在凉州方言里,“好少的”是“很多”的意思,先前,她觉得这话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可自打方才——在莹儿的感觉中,已是好久以前了——之后,这话就似乎很亲切了,仿佛那是对自己行为最合理的注脚。她觉得白狗和凤香之间也可能--勿宁说应该——发生些故事,像自己一样。但她又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她和灵官的感情是世界上最圣洁的感情,是无与伦比的,是超越世俗的,是任何人不能比拟的。而他们,即使有所谓的故事,也是恶心的--她还想到了“罪恶”这个词,但马上,便放弃了它--想到这里,她觉出了自己心态的荒唐,笑了,弄得凤香莫名其妙。“你们也两人?”莹儿使眼色望望白狗。

凤香向来粗枝大叶风风火火,哪能觉出莹儿此刻的微妙心态,便道:“他妈先做饭去了。瞧,那个妖狼吃的还在后头呢。”凤香朝后扬扬下巴。扭过头,莹儿便看见了刚从沟沿上洗过脸的月儿。月儿朝她挥挥手。莹儿笑笑。

“哼,真是个妖货。”凤香撇撇嘴,“一天说不准洗几遍。生个猪八戒的舅母,咋洗也变不成七仙女。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不沾土咋行?想干净,嫁到城里去——可又没那个命。”

莹儿说:“姑娘嘛,都那样。”

“一样啥呀?”凤香说:“我当姑娘时也没有那样‘俏巴’过。哼,谁不是爹娘生的身子呀?洗得再干净,肚里盛的又不是洗衣粉。”

莹儿笑笑,嘴上没说啥,心里却在数落凤香:洗有啥不好?爱干净就让她爱去。谁像你,整天在垢痂窝里滚……你那还是个家吗?是个猪窝。气味难闻不说,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当然,小姑子爱干净,倒显得你更脏了。难怪呢……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8)

身后传来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凤香知道是月儿追上来了,便努努嘴,不说了。月儿叫:“莹儿,走慢些成不成?你是怕饭叫人吃了?还是咋的?”莹儿笑盈盈站住了。凤香鼻腔里哼一声,呜呜闪电地走了。

月儿上来,亲昵地揽住莹儿的肩,在她脸上亲一口,说:“真羡慕你,咋晒也晒不黑,不像我,唉……你说,这日子有个啥过头呢?一天价黄天背个老日头。”

“不是挺好吗?活人嘛,就这样。你想咋活呢?”莹儿仿佛有些奇怪月儿的唉声叹气似的。是的,此刻,她真觉得这日子真好。天好,地好,太阳好,风儿好。尤其是今天,她的心中激荡着一泓温水。天地间啥都喜盈盈地对着她笑。女人是最容易健忘的,眼前的稍许幸福,就可以冲淡过去的所有不快。何况,莹儿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幸福漩涡里,她自然也忘了以前她也发过类似的感叹。

“好个啥呀?莹儿姐,你不是也念过书吗?……哟,你还是花儿仙子呢。你真愿意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唉,农民有啥当头。”

莹儿笑笑:“你呀,你想咋活呢?许多人不就这么活吗?没治的。月儿,你不是学过物理吗?这就是一种惯性,力量很大的。你随上走,没事;你逆着走,会头破血流的。人都这么活,你也这么活,不就对了……其实,有时想想,当农民也挺好的,看星星,望月亮的。不好吗?……”

“我才不呢。谁像你……你多好呀,咋看都像个城里人。要是生在大城市,早成红歌星了。……我要有你那么好的嗓子,早去闯世界了。你为啥……换……那个亲?”

“爹妈要我换。再说,哥岁数大了,没人给个媳妇,总不能眼睁睁……叫他打光棍……对不?”

“你没争呀嚷的?”

“争嚷啥呀。爹妈也是没治了才那样的。其实,他们心里更难受。妈老说,辱没了我。一见我,总嚎天扯泪的,还得我给下话呢……有时,人活着,也得想想别人,对不?”

“可惜呀。莹儿姐,你不想想,一辈子呀。”

“其实,很快的。一辈子,一眨眼,也就过去了。”莹儿眯了眼,不易察觉地叹口气。这个话题令她不快。这是一个她不愿触摸的痛处。她的心上有了一层乌蒙蒙的纱。但她马上想到了灵官,心随之鲜活了。“真的。很快的,一眨眼。”

月儿叹口气:“我做不到的。死也做不到的,真的。妈叫我也给白狗……换……我死也不。”

“白狗?不是还小吗?再说,他灵俐着呢,又不是娶不上。愁啥呢?”

“可哪有钱?娶大嫂就拉了一屁股债。二嫂也是。再说,白狗不学好。一提,谁都摇头——就算有人给,借都没处借钱去。一般人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借人的?双福倒有,可笑笑,又不给你。”

莹儿听了这些本不该是妙龄少女口中吐出的话,心随之黯了,轻叹一口气。“谁家不是呢?”她说。

“真的。”月儿说:“二哥连超生罚款都交不上。他又闹着分家呢。爹说分也好,分了,咋罚咋罚去……不提它了,烦死了……哎,问你个事儿。”说着,她凑上前来,指指灵官背影,悄声问:“那个书呆子,真不念书了?”

莹儿哼一声。她望望月儿,很奇怪她为啥问这个问题。

“这下,叫他牛。牛啥哩?不就多念了几年书吗?哼,念的书多,生的蛆多……这下,跌下来了,我还以为他飞上天呢。”月儿似笑非笑地说。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9)

莹儿嗔道:“你咋能这样说话?笑声是望不得的。”

月儿撇撇嘴:“我也知道笑声望不得。可他的笑声我偏要望。眼睛长天上去了。也有今天?这下,看他牛。”

莹儿皱皱眉头:“不和你说了。”

“哟--”月儿笑了。“你急啥?又没挖你的护心油。你急啥?”

莹儿沉了脸:“我可真气啦——你再说。”

月儿见莹儿真像生了气,便吐吐舌头,住了口。莹儿想:“谁说没挖护心油呢?她……哪里……知道呀。”想到那个场面,她幸福地笑笑,又轻声地唱起来:

上地里种的糜穗儿,

下地里种的豆儿。

大路上下来一对儿,

一个是我的肉儿。

青石头崖上的鸳鸯楼,

手攀住栏干(者)点头。

阿哥是我的护心油,

你一捞扯就难受……

(12)

“黄犟子”丢了。

一进家门,灵官便知道了这件事。

老顺拧个眉头颠个脸,猴酥酥蹲在炕沿上抽闷烟。烟一股子一股子往上冒。烟蛋儿一个一个往下落。一看那阵势,灵官就知道今天准没好事。他知道爹的脾气,提起箩儿斗动弹。鹰一丢,他就能把肠肠肚肚拐拐角角里的牢骚也翻腾出来,来一次大的发泄。

猛子却不识好歹,一见灵官进门,便唾沫渣子乱迸起来:“嘿,你说气人不气人。谁知道兔子又往林子里跑呢?日他妈,鹰就追,哗——,一进林子,就再也没见过那毛虫的影儿。日他妈。”

灵官担心地望望爹,见他咂一口烟,白一眼猛子,鼻头一耸一耸的,知道他快发作了。果然,猛子的最后一个“日他妈”刚一落地,老顺就吼了出来:“你个驴日的,嘴里放干净点。‘日他妈’啥哩?你日谁的妈?日兔子?还是日鹰?”

猛子嗓子里咯噔一声,卡壳似的住了口,脸上飞动的表情僵了,半晌,转转眼珠,望望老顺,望望灵官,又望望莹儿,尴尬一阵,才嘀咕道:“又不是我自个儿放的。你说放,我才放的。我本来就想,这孽畜,可别钻林子。想说,没敢说。果然。嘿,要是我,才不叫放鹰。明摆的,旁边有个林子。人家兔子又没叫苏合丸吃苕。不往里钻,难道乖乖躺下挨鹰的爪子?”说到后来,猛子的唾沫渣子又迸起来了,全不顾老顺脸上已布满乌云,就要打雷了。

老顺吼道:“我把你个驴日的。你啥都是早知道。你既然知道它进林子,你放鹰干啥?放鹰干啥?好,你放了,你寻去。寻去!寻不着,老子今天饶不了你。”

猛子也带了气:“饶不了,你还吃了我?鹰又不是我的儿子,我叫它走东,它不敢走西。是我叫它跑的?你凭啥骂我?一张嘴就驴日的驴日的。我倒要问问妈,我是哪个驴日的?”

“你犟嘴,驴撵的。”老顺把烟锅一扔,跳下炕,脱下一只鞋,扑向猛子。灵官挡住猛子。莹儿撕猛子一把,示意他避一下。

“就不出去。看他吃了我。”猛子的脸憋得紫红,一脸横气,豁出去似的叫:“你不喊放,我放哩吗?啊?!啥都你有理了?你吃人哩?你有本事把我囫囵吃上扁扒下来。”

“驴日的,驴日的。”老顺圆睁了眼,一扑一张的。有了灵官的拦挡,他尽可以把自己的父亲威风演得淋漓尽致。“翎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是不是?”他吼叫着,把手中的鞋扔了出去。

鞋重重地击在门上。猛子拾了,一扬手,鞋子飞上了房。“你还吃人哩?你还吃人哩?”猛子叫着,底气却显然泄了许多。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20)

灵官妈舞两个面手进来了:“干啥?干啥?你们爷父俩还像个人吗?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一个毛虫,丢了就丢了,有啥了不起?还杀仗哩,是不是?灵官,取那个切刀来,叫他杀。杀了我们娘儿们叫他一个人活去。”

老顺骂道:“就是你这个祸惯的。小小儿老子一说,你就拦挡。看,这会咋了?他倒成老子了。”

灵官说:“爹,少说两句行不行?不就一个鹰吗?再驯一个不就得了?”

“屁。”老顺吼道:“这不是鹰的事。啊?!那是个小事。啊?!他欺负老子是大事。啊?!你把老子的鞋扔到房上,你还算个人吗?”

莹儿掩口一笑。灵官妈也笑了。灵官忍住不笑,说:“那有啥?我上去给你拾下来,不就对了?”

“拾下来?拾下来就行了?啊?!你以为老子的鞋那么好扔?啊?!无法无天了?啊?!你以为拾下来就行了?啊?!”

“那还要怎样?”灵官笑问。

“啊?!怎样?还得给老子穿上!”

莹儿忍俊不禁,捂了嘴,笑出声来。

猛子嘀咕道:“又不是我脱的,凭啥给你穿?”灵官捣了他一下,说:“行,行,行,给你穿上不就得了。”老顺这才又坐在炕沿上,取了烟锅,啪啪地抽。

灵官上了房,拣了鞋,下来,给父亲穿了。

老顺倒不在乎谁穿的,只板了脸,一股子一股子冒烟。冒一阵,却笑出声来:“真没见过这号驴撵的,扔老子的鞋。”

灵官这才和妈一起大笑起来。莹儿捧着肚子直哎哟。猛子晃晃脑袋,蹲在门坎上,板了几次脸,最终还是笑出声来。

吃过午饭,老顺、灵官、猛子三人到周围村子去找鹰,都说没见,也就罢了。老顺遂将心思放到“青寡妇”身上。夜里,又给它喂了个毛轴轴子扯“痰”。

(13)

灵官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晚饭后,憨头又去井上值夜。猛子则叫出灵官,低声要他在早五更把庄门打开。他说要去挖牌,并要他无论如何要瞒住爹妈。灵官答应了他。进书房时,莹儿出门,狠狠望他一眼,便回到自己的小屋。灵官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心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

电视完了,爹妈睡了,灵官回到了北书房。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叫“书房”的房间大得邪乎,并有种异乎寻常的冷清。事实上屋里的温度还可以。深秋的夜间虽冷,但妈已经填了热炕,散于空间的热气足以给房间以热乎的感觉。灵官感到的是心理上的冷清。这是空荡荡孤零零难耐的冷清。

灵官想到了憨头。“他仿佛在躲避什么。”他想,“也许不是躲避,而是……”而是什么呢?他想不出那个词儿,只觉得憨头那双抑郁的眼睛在盯着他。他的思维虽不清晰,但却分明感到了默契。他不敢正视这默契。这使他感到羞愧,感到有种被人扒光衣服的那种赤裸的难堪。他的感情因之而冷却了。

西书房里传来爹闷雷一样的鼾声。漫长的日子里,灵官已习惯了这鼾声,此刻却觉得它那么刺耳。它仿佛在一声声提醒他:爹睡着了,妈睡着了,天睡着了,地睡着了,院里的一切都睡着了。除了他,也许,还有那个叫莹儿的女人。

“她在想什么呢?”莹儿那双哀婉清澈的眼睛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她肯定没睡。肯定的。灵官能读懂她书房门口的那一瞥。他想到了《西厢记》中的那句唱词:“怎当她临去时秋波那一转。”他想,“秋波”这个词,真是妙极了。莹儿那双眼睛,除了“秋波”二字,真没个能替代的词呢。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在等我吗?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21)

想到莹儿,灵官的心又动荡起来。真不知怎样去接近她。她仿佛不是个实体,而是一团气,一团虚虚幻幻清清凌凌的气。他想到白昼间的调笑,心里顿时有热浪滚动,并渐渐荡漾全身。去吧,放心去吧。他念叨着,一下下给自己打气。他想,她也一定这样躺着,一定也听到这鼾声。她的眼睛一定也这样望着虚空的夜。她的胳膊露在被外,很白。此外,他想不出别的细节来,但莹儿那双在夜里闪烁的眼睛还是使他兴奋了。

院里的静成了一种极大的压力。灵官轻轻撩开被窝。被子的唏嗦山洪般响。心跳也如打夯。这声音怕连爹妈也惊动了。他深吸一口气,屏息许久,才摸索着穿鞋。他迈出第一步,如履薄冰,但那鞋底擦地声依然泄洪一样。心跳声更大,填满了整个夜空。他胆怯了,后退一步,坐在炕沿上。他有些灰心了。

“算了。要是爹妈知道了,可丢人死了。”

但他舍不得他眼前召唤的那双眼睛和白日里响至现在的水似的笑声。他想,也许我太敏感了。他想起孟八爷一次用火柴烧午睡的爹的脚趾,快烧完一根火柴才烧醒了爹,胆子又大了些。他屏住呼吸,走了几步,开了门。开门声像撕裂绸缎一样刺耳。灵官终于经受住了这一声,到了院里。

天上有个月牙儿,虽不很亮,但足以使院里的一切显出模糊的轮廓。他望望爹妈住的西书房的窗户。窗玻璃泛着隐隐的亮光。忽然,灵官觉得妈妈的脸正贴到窗玻璃上鬼鬼祟祟地望他。他倒抽一口冷气。

妈有那种窥视别人的毛病。小时候,住伙院子时,老见妈爬在放猫儿出入的洞口偷听隔壁的喧谈。而且,妈很精醒,稍有动静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她是不是听到了北书房里的动静呢?她是不是真爬在窗户上看我呢?他甚至“听”见了妈心里的嘀咕:哟,我的灵官也干这种事?书念到驴槽里了。

他的热情又冷了,轻轻退到门口,让墙壁把身子隐到不使妈发现而自己却能观察的程度。许久,也没发现啥异样。

“肯定睡了。”他想。

灵官又蹑手蹑脚向莹儿的小屋门摸去,但无论他怎样小心,鞋底擦地的声音总是山洪般充满院落。于是,他蹲下身,脱了鞋,提在手里,一步步挪向目标。

到了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想稳住狂乱的心跳,但毫无作用。推小屋门前,他把布鞋轻轻放到地上,脚踩上去蹭蹭,再穿上。他怕会把土脚印印到床单上。

门,果然虚掩着。

开门的吱唔声利利地撕扯夜空。灵官的精神差点崩溃了。他想,这下,真惊醒妈妈了。他像兔子一样逃出小屋,窜过院子,进了书房……但这仅仅是幻觉。他差点这样做了。wrshǚ。сōm但门已开了。没有退路了。他想。他侧身进屋,关了门,吱唔声同样惊天动地。

屋里很暗,因拉了窗帘的缘故,月光进不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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