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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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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象。那些年,你连个囫囵裤子都穿不上。现在,皮褂子啦,皮鞋啦,啥没有?还吱哇乱喊啥哩?”

灵官说:“妈,咋能光和过去比呢?报上不是说了,外国的农民半年种庄稼半年旅游。想走哪里,飞机一坐,嗖——就到了。种庄稼也不苦,电纽一按,——种上了;电纽一按,唰——草薅了;电纽一按,轰隆隆,麦子进仓了。哪像我们,驴一样苦,才混个肚儿圆。”灵官妈被儿子逗笑了,嗔道:“你一天报上报上的。除了报上,你还知道个啥呢?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人家命好,眼热啥哩?行了,娃子。青草也罢,谷糠也罢,能填饱肚囊就成了。嚷啥哩?没老没少的。”

老顺抿口酒,笑道:“哎,老婆子。你骂谁就骂谁,可别拉上我。我可没说外国。……怪就是怪,以前清汤灌老子,可高兴得得啷唱秦腔。现在,想拌面就拌面,想饧面就饧面,隔三间五还能见个荤腥儿,为啥反倒燥性性的想嚷仗?”灵官说:“以前糊涂,现在醒了。就这样。”猛子说:“就是,以前谁知道外国怎样?”老顺呸道:“你们别老外国外国的好不好?外国人肚里盛的也是屎。”猛子一缩脖子,不再吱声。

灵官望一眼猛子。猛子吐吐舌头。老顺却噗哧一声笑了:“外国的别的我也不想,就是不知道外国酒是啥味道?”灵官妈嗔道:“哟,六月天的老狗想吃冻大粪。”猛子说:“我知道外国酒,人头马。”灵官接口道:“还有威士忌。”

“听,听。”灵官妈笑了,“喂死鸡。老狗又变成死鸡了。”老顺笑了:“不喝了,不喝了。这外国酒能喂死鸡,还不把老子喝到阴司里。”屋里人全笑了。灵官说:“还有葛瓦斯呢,能叫鸽娃死。”

灵官笑着开了电视。包公正审陈世美。老顺便怨灵官不该开时开,该开时不开,耽搁了老大截子。装包公的演员很合老顺的脾味,声音也硬怪怪的,真像个清官。灵官妈喊:“莹儿,包公开了。”莹儿在隔壁哎了一声,说她头有些疼,不想看。灵官妈望一眼老伴。老顺正张着被烟熏黑牙齿的毛乎乎的大口望着屏幕,魂儿早被包黑子勾跑了。灵官妈便出去了。不一会又进来了。灵官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集很快完了。老顺才合拢了下意味张大的嘴,觉出了不知不觉溜出嘴角的涎液,赶紧用袖头抹一下,望一眼儿子们,见他们并没发现自己的失态,遂松口气。猛子说:“陈世美不该铡。公主那么漂亮,有钱有势,哪一点不比秦香莲强?若是我,也爱公主。”老顺说:“你天生长个吃青草扒驴粪的心,当然啥事都干得出来……不铡?饶了那孙蛋,还有没个王法?你想,秦香莲容易吗?供他念书,养活子女,临完了,却盼了个屁打胡子。还派人杀她,没天理了。”灵官说:“那也是秦香莲自己寻的。两口儿待在家里,男耕女织,恩恩爱爱的,多好。偏要叫男人上京科考去。活该,自找的。”老顺说:“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夫翻肠子。谁不想巴望着过好日子呢。”猛子说:“结果给了个苍蝇撵屁,一场空。”老顺将手中的酒盅用力往桌上一顿:“你们这两个驴撵的,心叫狗掏了。人家都到那种地步了,你们还说风凉话。”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

灵官妈笑了:“去呀,去呀,你上去救呀。秦香莲又年轻又漂亮,陈世美不要,你顺便拾上个掉果儿。”老顺瞪着老伴,鼻腔里“哼”一声,却又笑了:“老不正经。”

猛子说:“我看这秦香莲,真够毒的。人家不爱你,你缠他个贼死,抱腿也行。总不能缠不上就叫包黑子往死里铡吧?毒,毒,真是毒。书上说啥来着?”灵官接口道:“青竹蛇儿口,黄峰尾上针,二者尚犹可,最毒妇人心。”灵官妈说:“灵官你说话干净些。老娘咋毒了?老娘没给你吃?没给你穿?”灵官忙道:“谁又说你来着。”灵官妈笑道:“早知道养下这么几个无义种,不如一屁股压死喂了狗。”

正说着,又一集开了。大家遂屏声静气望荧光屏。憨头轻轻推开门,朝灵官绕绕手。灵官过来。憨头问:“医院花钱多不?”“不一定。有的多,有的少。”“多了,我可没钱。只有三十块,一坐车,只剩二十了。还不能吃饭。”“问爹要些。”“我不敢。”“那等会我要。”

好容易等到电视结束,灵官提到钱的事。老顺唉哟一声:“你们这么几个喝血贼,都朝我伸手。我的骨头能榨几两油?”憨头垂了头,半晌,说:“那就算了。下次,再说。”灵官妈说:“不行。今日推明个,明日推后个,推到啥时候呀?就明天。我身上有十块,是那几辫蒜卖的。”

憨头听了妈的话,慌乱地抬起头,望望爹,望望妈,复又垂下头,耳根子都红了。老顺说:“不够的话,再捉几只鸡,卖掉。反正,老子是穷得###子里拉二胡咧……噢,记起来了,有五毛。行呀,斤里不添两里添。”猛子说:“我有一块二……卖啥鸡呀?兔子,剥两个。城里人喜欢野味。卖起来,比啥都利顺。”老顺一拍大腿:“着。城里人鸡呀鱼呀吃腻了,见了野味,比瘦狗见了肥骨头还馋,涎水能吊一尺长。”憨头吭哧半天:“我不敢卖。一进城,头三不知道脑四的。”灵官说:“你不卖,我卖。又不偷人抢人。怕啥?”老顺白一眼憨头:“就是。城里人再厉害,能把你的把搬掉?皮捋掉?”

(9)

看完电视,猛子灵官到北书房去睡了。憨头也走了。灵官妈怔了半晌,泥塑似的。老顺说:“瞧你,老大不小了。又不是娃儿,看个戏,还替古人担忧?”老伴不语,许久,叹口气:“谁又替古人担忧呢?那娃子,怕有点不对劲呢。”“为啥?”“你不见一说检查,就脸红,媳妇也是。结婚几年了,还常洗身子常见红,没开过怀。”“生儿育女可难说。有的早,有的迟,你不也是结婚第三年才生下憨头吗?”“不一样。你不看,叫莹儿进城,她不去。想来……那娃子有毛病。而且是明的毛病,若是暗的,她也去呀。她又不是诸葛亮。”“这……咋办呢?”“等他回来再说吧。看查个啥结果。你假装啥也不知道。那娃子脸皮薄,害臊呢。”

老顺拧眉,手中把玩那黑鹰膀子烟锅子,又不抽,只一下下捋,仿佛要将上面的啥东西捋走似的,许久,长吁道:“这日子,没过头了。尽是不顺心的事……说不定又得花多少钱呢。这几两骨头,再也榨不出油了。”老伴说:“你也真是的。人一说,就哎哟呻唤的。有了几岁了,咋背不住个烫面条儿?”老顺装了烟,咂一口,唏唏哩哩好一阵,说:“就我这个老鬼,尽力子背,又能背出个啥名堂?两个爹爹又大了,该给拴个母的了。手里又没半个光阴。不愁,还能呵呵笑?”“愁?又能愁出个啥?谁家娶媳妇不是挖两屁股四肋巴债?哪有票子存成疙瘩再找媒婆的?”

老顺不语,用力一吹,红红的烟蛋飞出,划个弧,滚到地当中,再装烟点火,深吸气,许久不吐一点烟。忽尔,一口呛出,吭吭哧哧,咳得脸紫红,缓一缓,说:“说得轻巧,借?你是爷爷?这年头,有钱的,没良心,拔根毛都象要他的命。有良心的,穷得叮咣。朝谁借?朝灶爷?借两手锅米子把脸抹黑吧。”

老伴轻叹一口气,许久,再叹一口,仿佛怕叹气声吓坏老顺,轻得象在偷气。末了,嘿一声,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愁啥?车到山前必有路。愁死有啥用?先前,我最愁憨头。那娃子憨实,不敢和女娃打个情骂个俏的,长得又不光堂。没有兰丫头,真怕没个着落。灵官他们,不愁。灵丝丝个人,哪里拴不上个母的?没钱,拆锅头卖炕,也得生发。不信还成个老光棍了……唉,就苦了兰丫头。”

“还说呢。”老顺说:“猛子一说,就来气。”

“有啥法子。”老伴说:“这类事多着呢……只是委屈了丫头。嫁个不学好的,心里苦得很。”

“也不见得。上回来时,丫头还笑呢。”

“那是装的。怕我们难受。那白福动不动就枪杆矛子的,又好耍赌……丫头心里苦。上回来时,在被窝里偷偷哭。”说着,灵官妈眼圈红了,取过放在墙角纳了一半的鞋底,“哧——哧——”地捞,仿佛要捞出心里的不快。

老顺眯了眼,蹲在炕沿上,捻了旱烟末,装进烟锅。许久,却忘了点火,叹道:“要说,花球那娃子不错的,人灵俐,可就岁数小了些。再说,憨……头。嘿,总不能打光棍。二十七八的人了,再不生个法儿,难说。丫头是委屈了些——这丫头,自小要强——可不委屈她,就得委屈娃子。”灵官妈不语,眼里滚出了泪。老顺嘿一声,说:“算了,不喧了。命该如此。命里就是个刨土块翻草根的,给个龙椅,她也坐不住。”

老伴抹把泪,叹口气,望着兰兰绣在被子上的那个图案出神。老顺说睡吧,不喧了。啥事不提还好,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一提,总叫人心里不好受。唉,没意思,真没意思。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2)

(1)

早晨,呼噜了两碗山药米拌面,灵官和憨头准备进城。妈递给灵官两个袋子,一个装当午饭的馒头,一个装四只剥了皮的兔子,并悄悄吩咐灵官:“留个心,听医生说些啥?——别叫他知道。”灵官感到奇怪,问原因。妈说:“以后就知道了。”

正说间,队长孙大头到了。

大头真是大头。大头高,大头胖,大头的脑袋比肥猪的还大,一说话,满嗓门噎个声,像吵架:“憨头,你留个心。那棕皮,一焐,就用不成了。”

灵官笑道:“不放心?你去呀?”

“忙死了,忙死了。一个弹弓下支一个雀儿子,挪不开呀。”大头很响地咳嗽几声,“这队长,真没当头。啥事都操心,少活几年哩。”

“算了吧,你。”老顺说:“这话,你说八百遍了,耳朵都有茧了。谁又见你真辞来呢。不当就不当,你以为沙湾就你一个吊把儿的?”

“就是。”灵官接口笑道:“你不当我当。怪事。血叫你喝了,话也叫你说了。你照照镜子,身上那-嘟囔-嘟囔的肉,哪块不是老百姓喂的呀?”

“屁,屁。”大头笑道:“老子喝凉水也胖。有啥法子?谁像你爹,生就一个干头瘦耳尖嘴猴腮的坯子。吃三个兔子,倒有四个变成了粪。浪费呀。不过,也说得过去。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不瘦,能成?是不是?老顺。”

“你再有没个放的?大头烧山药。”老顺笑了:“我哪像你爷爷那个老牲口……”大头忙摇手:“行了行了,老贼。你真是个老叫驴,嘴一张,就是直杠杠的声音……憨头,一定要上好的。”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2)

大头一走,灵官和憨头就拾缀挺当坐车进了城。

太阳老高了。城里的太阳不像太阳,仿佛是灰尘和噪音的喷射口,喷出满世界满脑子的灰土和吱哇。大车小车像失惊的驴,乱窜。骑车的男女也疯了,一个咬紧一个的屁股,穷撵。走的是一群疯蚂蚁,乱嚷嚷的,你碰我的奶头,我撞你的屁股,头点屁脊晃的,晃得憨头的脑袋直发晕。过马路时,憨头能在原地踏步好长时间。灵官戏道:“小心,别把眼珠子掉下去摔碎了。”憨头红了脸,说:“你在城里念几年书,当然不怕了……他们跑这么快干啥呀?”“上班。”“嘿嘿,又不是救火,就不能骑慢点?”“迟了要扣工资。”“就不能早走点?”“城里人哪有老子们逍遥,想睡到日头晒屁股,就睡。他们呀,要送娃儿上学,还要上班,有的连早饭都吃不上。”“城里人够可怜的。”灵官笑了:“他们还觉得你可怜呢。”

灵官问:“先买棕皮还是先上医院?”憨头拧眉想一阵,却反问:“你说呢?”灵官说:“现在医院人少,等会,可能挤不进去。”“那就现在去吧。”二人便朝市医院走去。憨头走得慢,显是怕进医院,又不得不进。那样子,极像拉向屠宰场的老牛。灵官由他,不去催。

进了医院,灵官去找同学史文。二人见面,寒喧几句,拍打一阵。史文喧一阵近况,发几句牢骚,仍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把医院领导说了个狗屁不值,才问灵官有啥事。灵官说了原因,史文问哪科。找憨头,已不见人。再找,见他在一个角落的长凳上,低了头,发怔。问查啥,憨头红了脸,半天不语。灵官急了:“那你检查个啥哩?”憨头吭哧半天,吭哧出一鼻尖的水星,许久,才指指右肋,说疼。史文说:“那就看内科。”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3)

内科里是个年轻大夫,戴个眼睛,拧个眉头,正摸一个漂亮女人的手腕。女人望大夫,嘴不停,说些和她漂亮面孔极不相称的话,叽叽喳喳的。大夫却不接话茬,只是拧眉,拧半天,没拧出一句话,倒拧出一种深长悠远的架势。女人忽地住口,仿佛医生拧出了她体内的绝症。

憨头悚然,望大夫的眼神像望暴怒的父亲。口微张,露出早上吃饭时贼溜溜进了牙缝的一粒米。直到那大夫丢了女人手,憨头才合口。史文捞一把椅子,叫憨头坐了。

憨头望望灵官,望望史文,忽又吭哧,半晌,红了脸,叫灵官去买个馒头,说肚里饿得慌。灵官想起妈的话,知道他在支使他,就出去了。

买了馒头,才到门口,忽听到史文的声音:“你放心说嘛。这病,得的人多,又不是你一个人。”另一个声音问:“几年了?”憨头轻声说:“不知道。”“小时候这样吗?”“不。”“结婚没?”“结了。”“一次也没成过?”憨头嗯了一声。

灵官忽然明白了妈的话,心跳得很凶。老天,是这病。他怕憨头看到自己难堪,后退几步,坐到走廊里的长椅上。

十几分钟后,憨头和史文出了内科。憨头脸通红,像喝醉了酒,步儿也不稳了。史文把处方递给憨头,指指一个窗户。憨头过去了,逃似的。

史文搂了灵官的腰进了办公室,笑道:“你那个哥真好笑,说是检查肝功,方子开好了,又说不查了,查另一个毛病……脸那个红哟,汗珠子叭哒叭哒直掉……又不脱裤子,真笑死人。”“究竟是啥病?”“没啥。哈,你那个嫂子漂亮不?”“啥意思?”“啥意思?哈,你哥是阳萎。他说一次也没成过。你那结了婚的嫂子还是个处女--如果她没有外遇的话。”

灵官的心又跳起来。眼前出现莹儿清秀的带点儿凄婉色彩的脸。莹儿望他眼神里老有种令他慌张的东西,游丝一样,飘忽不定。现在他明白了。“你的任务很艰巨呀。”史文拍拍他的肩头。灵官无心说笑,急问:“能治好不?”“难说。有治好的,有治不好的。”话音没落,憨头在走廊里喊:“灵官——灵官——”

灵官出去,见憨头正慌慌张张朝一个门里探头,遂问:“干啥?”憨头扬扬手中的方子,说:“价划了。哪儿交钱?”史文探出头,说:“旁边那个窗口。”憨头便将处方和钞票塞给灵官,叫他去交,自己借故喝水,进了史文的办公室。

付款后,憨头也出了门。他从灵官手里接过处方去取药。史文跟在身后,见灵官,指指憨头脊背,将食指竖到嘴上,笑了。灵官点点头,握手,告别。

取药后,兄弟俩出了医院。路过一个果皮箱时,憨头将几张纸片扔了进去。灵官知道,定是药瓶上的商标。

(3)

忽然,灵官拍拍脑袋:“差点忘了,兔子。”憨头说:“我倒没忘。可戳不出去,张不开嘴。”灵官说:“有啥张不开嘴的?又没偷,又没抢,卖个兔子。怕啥?我也试试,经商是个啥滋味?”憨头笑了:“啥滋味?臊哄哄的滋味。你尝,我可不尝。”“你甭管,不信人会拔我的牙。”

灵官便从提包里取出盛兔子的塑料袋,见血乎乎的极不雅,心里打退堂鼓了,但因钢口下得太硬,不好松口。便想,不管咋说,先叫几声,没人买,就顺坡下驴,免得叫憨头捉住话把,遂叫一声:“卖野兔了——”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4)

人很多。凉州缺山缺水,不缺闲人。游的,逛的,笑的,说的,茶摊一个接一个。人都成海了。一个瞎仙正抱个三弦子,闭了眼,哼哼咛咛唱贤孝。几个老奶奶抹眼泪。旁边的麻将桌上的干头汉子却叫:“和啦——”“哈,这驴撵的手气真好。”“当然好啦。哪像你,手老往弟媳的裤裆里伸。不臭,还香死个你?”“哈哈哈……”“嘻嘻嘻……”。三弦声、叫骂声、麻将哗啦声、人声、车声、录音机的吱哇声,把大街填了个热闹非凡。

灵官的叫卖声是片鹅毛,落下去,连个响声儿都没有。

憨头说:“我以为你胆儿挺大,咋像蚊子叫呀?算了,你也不是那块料。走吧。”灵官一咬牙,索性到街当中,扬着手中的兔子,吵架一样大叫:“卖野兔子啦--”

一个女人上前,问:“啥?”灵官扬扬兔子:“野兔。地道的野味。”“多少钱?”女人问。灵官怔住了,多少钱?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憨头却发话了:“十块。”女人说:“贵倒是不贵。一斤猪肉都五六块呢。怕有四斤。我买,可血乎乎的,不好拿。”

一个小胡子说:“我看咋像引产的娃娃?”另一个接口道:“难说。现在的姑娘养娃娃的多得很。一进医院,冷不防拣一个。嘿,十块就到手了。”围观者都笑了。憨头满面通红:“真是兔子。嘿,真是兔子。”竟似要掏出心来。灵官却笑了:“就是娃娃也没啥。现在啥没有?人吃人是常事。”围观者说就是就是。

忽然,一个长头发挤进人圈,问谁的兔子?灵官说我的。“卖不?”“当然卖啦。”“好啊,你有没手续?”“啥手续?”“执照。”“没有。”“先罚款十元。”“为啥?”“为啥?!你无照经营,还不在指定摊位,到处乱跑,扰乱市场。十块是轻的。”憨头急了:“天的爷爷,还没卖……”长头发睁圆眼睛:“老子没功夫磨牙。”上前,一把夺过兔子。

灵官的脑袋嗡嗡响,腿有些发软。这是自小就有的毛病。平时见人打架,也这样。但还是强打精神,说:“等我卖了成不成?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长头发说:“不交?兔子没收。”“成哩,成哩。”憨头急急地说。

望着憨头战兢兢的样子,灵官心里忽然多了一种东西。妈妈称之为“横”气。灵官和猛子都有横气。猛子横起来不顾死活,灵官则相对理智些。“凭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上税的?”他说。

长头发掏出一叠票据,抖一抖,在灵官脸上闪电似舔一下。灵官腿上的软感顿时消失了,一股血冲向头顶:“你凭啥打人?”“凭啥?凭这个。”长头发抖抖那叠纸:“你再犟嘴!老子扇你。”

憨头急了,像护小鸡的老母鸡那样展开双臂:“算了,算了。你大人不见小人过。”说着掏出十块钱,塞给长头发。“兔子也不要了。成不?我给你下跪。”

长头发端着架子,环顾四周,骂骂咧咧走了。

灵官很想抡起兔子朝长头发脑袋上砸下去。但灵官明白对方带着“法”,惹不起。

“这税务,常打人。”一个女人说。

小胡子却怨憨头不该给钱:“你不给,他能把你的屌咬掉?”憨头小声说:“你不看,他要打人呢。”小胡子说:“他有手,你没手?你一动手,我也帮你。驴日的。农民也不是好欺负的--走,撵上,我帮你揍他。”灵官笑笑,摇摇头。

憨头说:“算啦,叫他拿上吃药去。”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5)

方才要买兔子的妇人说:“行了,今儿个还轻着呢。……来,我买一个。”递来十块钱。憨头给了她一只,问:“谁还要?”没人应声。灵官出口横气,一把抢过兔子,狠命一扔。一个红红的抛物线划向街面。几辆车驶过,兔子成了肉浆。

走了一段路,憨头怨灵官不该扔兔子:“说不准还能卖十块钱。”灵官气恨恨地说:“钱!钱!你眼里只有钱。”“没钱能成?这年头,没钱,能活?”“要是连个人都不是了,要钱干啥?”说着,他长出一口气。

二人无语。进了农副商场,买了棕皮,坐车,出城。

(4)

从公路通往村子的河滩,是一个典型的乱葬岗子。坟堆密密麻麻,里面埋着灵官认识和不认识的许多曾活过的人。看到这些人共同的归宿,灵官的气消了。是的,无论强的、弱的、打人的、挨打的,最终的结局仅仅是一堆骨头。无谓的争斗,有啥意义呢?

憨头并不知道灵官此刻的心态,劝他:“算了,就当给了孙子,就当叫小偷偷了。生啥气呢?”灵官笑了:“还想那事呀?我都忘了。”憨头说:“忘了就好。不就十块钱吗?叫那驴撵的吃药去。”说完,叹口气,想说啥,但四下里望望,咽口唾沫,慢腾腾前走,若有所思。

乱葬岗已不是完整的河滩了,东一个坑,西一个洼,千疮百孔的。这是村里人种辣子时取沙所致。按说,沙湾并不缺沙,不用费恁大的劲。沙海环绕,舀一瓢就够用一年。可村里人却宁愿掏河坝。因为草木的尸体融入沙中,沙自然肥沃许多。只是委屈了这滩。风一起,沙腾空,天地便混沌一团了。

在经过一个塌洼的沙洼时,憨头又驻足了。

灵官知道憨头有话说。而且,他也猜出内容与他的病有关。但灵官不想先开口。憨头是内向而敏感的,稍不小心,就会伤害他。憨头四下里望望,欲言又止。灵官说:“有啥话?放心说。没人拔你的牙。”憨头咬咬牙,一轱辘肉突现脸上,问:“你知道我得的啥病?”“不知道。”灵官说,但马上又补充一句:“噢,你不是肋窝里疼吗?”

憨头认真地望他一眼:“真的?你的同学没说啥?”“说啦。”憨头睁大眼睛:“说啥啦?”“说他的女朋友要三金啦,就是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可他没钱,恼苦得很。”“还说了啥?”“还说他们两个月没发工资。”“再呢?”“没了。”“真没了?”憨头长出一口气,眯了眼,望远处,嘴唇不自觉地动着,像没牙老奶奶嚼大豆。灵官知道那是他的思考习惯。许久,憨头说:“其实,也没啥。大夫叫我做个肝功化验。我想,算了,开两付药。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吗?再说,才稍微有些不舒服。”

灵官忽然觉得憨头很可怜。在未婚的他看来,这病没啥大不了。可怜的憨头,想处心积虑地瞒一件瞒不住的事。瞒得了一世吗?当然,灵官能理解憨头。他想起了小曲儿“王婆骂鸡”中的那句话:“姑娘偷吃了老娘鸡,嫁个男人没球事。”这是“王婆骂鸡”中的毒咒,前几句是:“文官偷吃了老娘鸡,八抬大轿压死你。武官偷吃了老娘鸡,两军阵上折了你……”这样看来,姑娘嫁个没球事的男人便等同于死亡了。他想安慰憨头,但对方既在躲闪,便只好说:“不舒服也该检查。查出病因,才好下药。”

憨头不答,眯了眼,瞅瞅远处来的一个黑点,说了一句叫灵官莫名其妙的话:“妈妈想孙子咧。见了人家的娃娃,抱住就不丢手。她嘴里不说,可我心里知道。”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6)

灵官说:“她又不是没孙子。不是有引弟吗?”

“那是外孙女。咋说也是个外的。她想的是家孙。”

“那也不是个难事呀?”

“当然不是个难事。”憨头望一眼灵官,叹口气。

憨头眼里闪出异常的东西,令灵官捉摸不透。但很快,憨头把视线移向远处,恨嘟嘟地说了句:“人,真没个活头。”

这种话,村里人老说。寻常,听惯了,只当句牢骚。而此刻灵官听来,却不寻常。憨头不似猛子。猛子说话像旱雷,轰隆隆一过,啥事都没有了。而憨头,话少,牢骚少。他的每一句话,总像夯了十遍的庄墙,很瓷实。所以,此刻的牢骚,联想到他的病,不能不令灵官担忧。“胡想啥哩?”他只能这样劝他。而且,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语气已透出知道他病情的意味。憨头却迟钝地望远处,目光里尽是茫然。

那个黑点近了。是北柱骑辆破车,捎了凤香,踢零咣啷,呼啸而来。

“去哪儿?”灵官问。

北柱踢凤香一脚,两人下了车。北柱一改平日的嘻皮笑脸,气呼呼说:“去哪儿?能去哪儿?他个奶奶,要照环。你说,嘿,欺人不?不照,要扣地,要罚款,要拆房子。奶奶的。你说,我的女人,咋能叫他们乱摸。奶奶的。”

“嫌吃亏你也摸别人的去。”凤香笑道。

灵官说:“你也两个娃儿了,扎了算了。”

“屁。”北柱把脑袋晃成拨郎鼓,“你想叫老子断后?两个好丫头,顶不上一个瞎娃子。照就照,保住地再说。听说这次真扣。三沟那面,扣了个二郎担山……。棕皮买了吧?”

憨头抖抖纤维袋。北柱说:“快去,井上等着用呢。大头打发人到你家催了几次呢。”

凤香推一把北柱:“行了,舌头上缠了裹脚,少说两句。”

北柱说:“瞧,这婆娘,急着叫人摸呢。也不害臊。”

“臊啥呀?”凤香笑道:“大不了,再叉开腿放进个东西进去。”说完,咯咯笑着,跳上车子。

望望叮呤咣啷远去的夫妇俩,憨头摇摇头:“真是破锣有个破对头。”

灵官笑道:“这婆娘……真是……。这两口子也真是,家具都叫乡上抬个净光。只剩下破毡破被,还乐呵呵的。”

憨头说:“为了生儿子嘛……啥舍不得呀?”说着,他特别认真地望了灵官一眼。

(5)

憨头径自去井上送棕皮。灵官进了家门。妈一见,忙颠颠过来,问:“究竟是啥病?”“没啥大病。只说是肋部不舒服,开了几副药。”“没别的?”妈疑惑地望灵官,目光似钩子,仿佛要从他嘴里钩出些啥。

灵官笑了:“有啥别的呀?人家叫我去买馒头了。”

妈失望地埋怨:“安顿个事,一点也不留心。”说着,递过杯凉开水。灵官接了,一仰脖,喉结乱动,不留神,水入气管,呛出一串咳嗽。

妈嗔道:“慢些,又不是在戈壁滩上……想吃啥?”“汤面条”。妈又说:“乏的话,缓一缓。不乏的话,帮你嫂子出猪圈去。”说完,去了厨房。

灵官嗯一声,躺在塑料沙发上。闭眼许久,却无困意,再躺也觉无聊,就换衣换鞋,捞个铁锹,进了后院。

后院很大。一地玉米杆。门一开,惊出一院的鸡叫声。老猪哼哼着跑来,像撒娇。

莹儿见了灵官,住了锨,望几眼,却没问“来了吗”之类套话。灵官因知道了哥的病,觉得嫂子与往常不大一样了。她眼里有种令他慌乱的东西,便问:“粪硬吗?”马上便又觉出这是句废话,脸上有了火烤一般的感觉。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7)

莹儿不语不笑,仍那样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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