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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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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话?我没听见她说啥。娃娃嘛,才几岁,懂个啥?她挖鸡滩屎,你也挖?”

灵官妈搂了引弟,娃娃乖乖地哄她。引弟渐渐收了哭声。她不理解爹为啥打她,便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偷偷望白福。

灵官妈对引弟说:“以后再不许说这话。”

引弟问奶奶:“爹爹说是我刻的弟弟。我再刻一个,有啥不对?”

“你再说?!”白福怒吼着扬起巴掌。引弟赶紧住了口,把头埋进奶奶怀里。

老顺望一眼白福,说:“有些话不该听就不听。不要见风就是雨。”

白福出口横气,瞪引弟一眼,蹲在炕沿上,捞过老顺的烟锅儿,用手抹抹烟嘴,狠狠地抽。

第十三章(4)

老顺说:“迷信迷信,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有些事不信不成,比如黄道日了,黑道日了,祭神呀啥的,但又不能啥都拿那个圈子套。都套,还不活人了?wrshǚ。сōm总不能听个音音儿,念个经经儿。”

白福不答,狠狠咂几口烟,以此来表示自己的烦燥和反感。老顺觉出其意,便住了口,说:“走,引弟。跟爷爷玩去。”引弟瞅了爹一眼,怯生生走了。

灵官妈抠抠衣襟上的饭点,抠几下,望一眼女婿,终于问了:“神婆真那样说?”白福吁口气:“狗宝说的。”

“有没有治的法儿。”灵官妈盯着女婿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盯出“法儿”来。

“不知道。没问。上回,就是她判的符,想的法子,生下倒是活的,可后来又死了。比第一个强些,多活了几天。”

“这我知道。有没有更有效的法儿。你去问问看。”

白福吐口唾沫,把烟袋卷到烟杆上,一扔,下了炕。怔了半晌,长叹一口气。

灵官进来了,见妈和姐夫神色有异,问:“又咋了?”

白福梦中醒了似的,见是灵官,问:“正好,你念的书多。书上说没说克人呀煞气呀啥的?”

“啥克人?”灵官不解。

“就是谁叫谁克死了。书上有没有这种事?”灵官妈紧张地望灵官。

“问这干啥?”灵官笑了,“书上没讲这个……不过,我听过一场气功报告。那个气功师说,有这事,说是每一个人都有啥磁场。一个人的磁场和另一个人的不一样。和谐的,就好,身上的病也就好了。不和谐的,就互相干扰,就生病。”

“这么说,真有克的说法了?”白福头上又沁出了汗珠,话音也颤了。

“管这些干啥?说是那么说,可谁知道。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难说。可我有时也有点怪,为啥有些人一见就舒服,而有些人一见就别扭。熟人生人都一样。我估摸,这场呀啥的,肯定是存在的了。听说有一种红外线照相机能照下人的磁场。”说着,灵官住了口。因为他发现,姐夫和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变灰了。尤其母亲,骤然间老了几岁。

“这么说,是真的?”白福梦呓似说。

“啥事?究竟出了啥事?”灵官问。

妈苦笑一下,说:“神婆说,引弟克人。死的几个,都是她克死的。”

灵官笑了:“我还当出了啥事呢!真是的。这话,谁信?”

“上回来的一个蛮婆子也这样说。”妈说。

第十三章(5)

“嘿!”灵官晃晃脑袋,“你们信这个干吗?人的命既然是天生的,一个小丫头咋能改变得了?笑话,你们也不想想。”

“你不是说也有啥场吗?”妈望一眼头上冒虚汗的白福,说。

“场?那是人家说的。谁知道有没有?就算有,那有啥?谁没场?咋克人?笑话。”灵官觉得自己越说越没力量。于是,他索性不去解释“场”,转个话题:“那些气功师,谁信?骗钱的多,真的少。有一个还说他把蚊子都给结扎了呢,用意念,从此天下蚊子都断子绝孙了……这个……谁信?”灵官无意间又说出“断子绝孙”四字。他发现,白福望了他一眼,脸色更阴了。他心里一慌,想好的话也忘了。

灵官妈怔一怔,咬着牙,狠狠地说:“我也不信。一个小丫头,咋能把天定的变了?”一字字竟似从牙缝里挤出。

白福却不说话,头上的汗也干了,脸色仍是灰。怔了一会,梦游似出去了。

(3)

“这事嘛,咋说呢?”齐神婆打个蒜腥浪气的饱隔,瞟一眼白福,见他张着口,像癌症患者望名医一样望她,便住了口,就像瞎仙说书时说到有一把刀正向主人公头上砍去时忽然要去撒尿一样,这越加把白福弄了个五猫抓心。齐神婆很满意这种效果。“狗宝--”她叫一声儿子,“去,拿八角钱给蔺家铺子。我拿了一包卫生纸。”而后,又用针去挑指甲里黑黑的污垢。她挑得很精心。每个指头大约用两分钟时间。等把十个指头都逐一挑完后,白福的精神都快崩溃了。

“干妈,你说,这事……”白福好容易才说出这几个字。

“这个嘛,难说。”齐神婆终于望了他一眼。“你信吧,虚虚幻幻的。看不见,抓不住。谁也没见死人身上有谁克下的伤疤。不信呢,也有一个一个叫人克死的。你不见嘛?做寡妇的,不多是属羊的女人吗?”

“我是说……”

“不用说。我知道你说啥。娃儿也一样。娃儿,煞气最大呢。鬼也怕童身娃儿呢,一团火,忽喽喽的。眼睛开的人能看见。你看,要是人家一克人,那个劲候,就像旋风一样,劲大得很……不过,这话,我是不常说的。明理的,相信我的话。不明理的,还骂我骗钱害人呢。”说到这里,神婆抿抿嘴,打出一个蒜性浪气的饱嗝。

“就说那几年挨斗。你说我骗钱啊,害人呀,可偏偏那些斗我的人最后求我。就像死了的黄胡子,欺也把我欺了,临完了不照样求我?浑身淌黄水,唉呀,那个恶心劲儿,没一处好的地方,不还得求我?我收了个魄就好了。嘿,你猜,我咋着?我把他的魄给他拨了,一脚踩进刺丛里。不淌水?浑身不淌水才怪呢,还由他哩。还斗我呢……。斗完,回来,见了面他还吱吱唔唔。我那个气呀,就给他拨了一下。临完了,他还得求我,哈。”神婆已将吊胃口的心思全忘了,完全沉浸在对自己“当年”的回味之中。

第十三章(6)

白福多次听她谈过这些,但他还是装出第一次听的样子,脸色随叙述情节的展开或惊或喜,竟似完全给迷住了。

“我当然也不是好欺负的。对不对?不过,我轻易不欺负人。逼急了,当然少不了给个一下两下的。还有个人……名字我不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在农业社时,把我挤到地里,欺负我。那个气呀,我也把他的魄给拨了下来,踢到斗坝里,用乱石头砸散。他当然不知道,回去就迷迷瞪瞪不清干,不到半年,死了。查当然查不出病的……这事我可没给人喧过。你轻易不要给人说。”

白福唯唯喏喏,边点头边哼哈,心里却发笑。因为这个她“轻易不给人喧的谎儿”他也听了好多遍了,但他却不敢对她有丝毫的不敬。因为他相信她说的事是真的。村里人也相信。他们甚至知道她“不说名字”的那人是谁。那人确实死了,不明不白。死前像没了魂,到处游荡,最后冻成个紫蛋蜷曲在斗坝底下了。谁都说是神婆惩罚了他。

“魂是啥?”神婆忽然发问。白福慌了手脚,像突遇教师提问的差学生一样茫然不知所措。他确实不知道魂是啥,但神婆却不希望他回答。“魂就是魂。”她道。白福遂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魂有三个。魄有七个。知道不?”神婆问。

“七个魄七种颜色。知道不?”神婆又问。

白福不敢说知道,也不敢说不知道。他发现神婆并不希望他回答,遂不再慌张。神婆抿抿嘴唇。白福发现“干妈”爱抿嘴唇。她的嘴唇很红,一抿就越加红得鲜嫩,红得耀眼。抿过之后,“干妈”总要不经意地望她,望得他心里哗哗地晃。

“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在肩膀上。最爱掉的是红的,一惊一吓,它就掉了。掉在地上,像个人。谁的像谁。人就得病了。我收了不知多少个魄呀。救的命也像羊粪籽儿一样多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呀。”

“当然,当然。”白福口里的唾沫都干了。“可……干妈,我的那个有治没?”

神婆一下住了口,望着白福,盯得他心里发毛。许久,才吁口气:“咋不能?你说咋不能?干妈我啥不能?”

“求你给想个法儿。”白福只差磕头了,“没治了。我可真正没治了。心里都不想活了……我还蒙在鼓里--谁知道……”

“你找我是找对了。说实话,这事只有我能,别人……一旁去吧。”神婆撇撇嘴,又说:“我的法儿,灵着呢。一试准灵。要是我的法儿再不灵的话,那……就谁也不用找了,认命吧。”说着,眼望白福,似笑非笑。

白福忙掏出五十元钱,放到桌上:“干妈,你别嫌少。等成了,再重谢。”

第十三章(7)

“瞧,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拿走,拿走。亲戚道里的,谁还好意思收你的钱。拿走,拿走。”她把钱推了过去。

白福拨开她的手,又将钱推过去:“干妈,你不收,可就不对了。我不是孝敬你,是孝敬神。”神婆才说:“你一说这话,我也就不好说啥了。也好,先替你收着,买个香呀啥的。”然后,她正色道:“就这一次。我收你的钱也这一次,我禳解这事也这一次。成了,托神的福。不成,那也是你的造化。不过,我的法儿很厉害,只要命中不该绝子绝孙的,没啥问题。这是最厉害的法儿。也就是你,别的人,我不会用的。”然后,说出法儿:“桃木七根,钉在院里中宫。用七根新针,埋在睡房门坎下。桃木弓,柳木箭,挂在门上头。在孕妇头旁放一件刀口家什。”

白福一听,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抽泣道:“完了,完了。没治了。干妈,去年,用的就是这法儿呀。”

(4)

白福晕头晕脑进了门。灵官妈迎了上来,一见女婿脸色,就觉得天塌了。“完了,完了。”白福说,“还有啥意思活呢?”“她究竟咋个说法?”妈急急地问。“咋个说法?说了半天,拿出最厉害的法儿。谁知还是去年的那套。要是顶用,去年不就见效了,能等到今年?”灵官妈吁口气:“我还当啥了不起呢?天下大着呢。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她不成,还有别的人呢。急啥?怕啥?”白福说:“她还说了些话呢。”“啥?”“你还记得那个白狐子吗?就是叫夹脑夹住的那个。”

灵官妈当然记得。那时兰兰刚过门,白福和憨头在狐子常饮水地方下了夹脑。早晨,一开庄门,一个白狐子带了夹脑,立在门旁,眼里淌着泪。它的腿折了。白福一棒子就打死了它。老顺狠狠骂了他一顿:说:“千年白,万年黑。这狐子有千年道行,知道来寻下夹脑的主人。不容易。就是吃屎的人,也不会干这事。”

“神婆说,不是她的法子不灵,是引弟克她的法,她降不住。还说她小小儿就会唱,会跳,会妖妖道道,定是狐子转世的……我估摸,她真是那个白狐子转生的,来报仇的。不然为啥一有了她,就养一个死一个?”

“把嘴夹紧。”灵官妈说,“我不信那么灵丝丝的人是狐子转生的。”

“狐子才灵呢,比人灵。你不见电视上的白娘娘,蛇精,不照样俊。你看封神榜上的那个狐子精,哪点不比人强?”

灵官妈瞪了白福一眼,想狠狠回敬几句,不知想到啥,神色忽然恍惚了,坐到炕沿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憨头、莹儿、灵官从地里回来,灵官妈才梦醒似的进了厨房。灵官见姐夫神色不对,料想还是那个话题惹的,但假装不解的样子,问:“咋?又烧包啥呢?”

白福长叹一声,望一眼灵官,索性垂了头。憨头说:“有啥话,说出来的好,憋到肚里,会闷出病的。”白福才说:“完了,齐神婆也没治。她说……我也那样估摸……引弟是那个白狐子--就是那年我一棒打死的那个白狐子转生的。”灵官正喝水,一听这话,口中的水都喷了出来,笑道:“我当又是啥事?为这没头没脑没影子的事,你颠个啥脸啊?”憨头也笑道:“我还当发生啥大事呢,吓我一身冷汗。原来……”

第十三章(8)

白福却板了脸,一本正经说:“啥?你们以为这是小事?你想,自生下她后,娃子没一个活的,不是怪事吗?她要是真是那白狐子转生的话,我不焦尾巴断后,才怪呢。”灵官笑道:“没影子的事。哎呀,你真是鬼迷了心窍。这往哪儿扯呀。”憨头说:“就是。那丫头自小就心眼儿好,说个天女下凡我倒还信。”白福望二人一眼,不再吭声。

这时,老顺领引弟回来,一听老伴的述说,就怒了:“他天生就是个吃屎货。该叫他动脑筋时,砸上十猛榔头也不开个窍,这号屁事上却死钻牛角尖。狐子……屁……”他想狠狠骂几句,摆点儿实事,讲一点道理,但苦于他也不知道咋反驳对方。哼几声,进了书房,蹲在炕沿上,谁也不望,说:“人是吃五谷的。吃五谷就要说人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把嘴夹紧,不要把自个的心搞乱。一个狐子,不管你该打不该打,死的已死了,不要硬往别的上扯。孟八爷打死的狐子有多少?哪个投啥胎了?……也许那个狐子前世欠了你的命债,这辈子还来了。还上,它才能转个人身。”白福接口道:“就是。神婆也这样说,所以它才转成……这……人身。”老顺怒道:“行了。别磨牙了,我不爱听。”

灵官说:“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啥事总有个原因,说不定是受了啥感染。电视上说有个医院里就常常死婴儿,一检查,说是感染了。”憨头说:“检查一下也好,不要总是疑神疑鬼的。”白福说:“检查啥?检查大人,大人好好儿的。检查娃娃,娃娃还在肚里呢。”

吃过饭,灵官妈悄悄叫过老顺,说:“白福说的,怕是真的。我可真作过梦,就在他打死白狐子的那天夜里。我梦见那个白狐子在庄门上呜呜地哭。哭一阵,就一溜风扑进兰兰怀里,不见了……后来,就生了引弟。”老顺瞪她一眼说:“不要动不动梦不梦的,嘴夹紧些,不要让那个愣头知道。”

出了门,老顺心里也嘀咕起来。脑中的引弟,就真带了那尖嘴猴腮的狐相了。放羊时,仍领着引弟去。一见孙女,却仍是活蹦乱跳的可爱模样,边笑自己荒唐,边问引弟:“沙窝里好玩不?”“好玩。”“狐子好玩不?”“好玩。”“怕不怕?”“怕啥呀?那么好的东西。我一见就喜欢。”“你见过?”“见过呀。八爷爷打下的,嘴尖尖的,毛红红的。那么好的东西。人太坏……爷爷,狐子又没惹他,为啥打死?”“它的皮值钱。”“要是没皮就不打了?”“当然,没皮打他干啥?”“要是我有皮,人也会打我?”

这最后一句话,令老顺暗吃一惊,心想:“这丫头莫非真是狐精不成?”低下头,引弟正天真地望着爷爷笑。那份天真烂漫,叫老顺为自己此刻浮起的念头惭愧了。

(5)

老顺把家里带来的水和馍递给瘸五爷。瘸五爷说:“我不要。我有呢。”老顺说:“那样的毛疙瘩还能吃吗?会伤胃的。”瘸五爷说:“就这个命,能吃上这些就不错了。喂牲口吧,太可惜。再说,人吃的都不够,哪有喂牲口的。”老顺说:“到我家来取一些。”“不了。迁就吧,活一天算一天。借的多了,说不定哪天一蹬腿,死了也叫人骂。”老顺说:“谁又叫你还呢?拿去吃就是了……谁家不遇事呢?”说着,夺过他手中发霉的馍馍,扔给羊。

第十三章(9)

老顺叹口气:“不知五子这次好些不?”

“我估摸老婆子也该回来了。不管好些还是没好些,都住不起了。好了,是他娃子的造化。不好,也没法。该卖的都卖了。木头、粮食、树、再就剩下砸锅头了。借也借了几千。反正心是尽到了,好不好,由天断吧。”老顺问:“不管咋样,住了这么长时间,总会好些吧。”“比以前好多了。但大夫说,要完全治好的话,还得几个疗程。可哪有钱?看起来是好一点,但得吃药。尽是西药片片,一次吃一小把。吃上,人就好些,瞌睡也来了。药性一过,又和以前差不了多少。话多得很。--唉,反正麻缠得很。”

老顺望一眼在沙坡上摘酸刺果的引弟,说:“那样吃药,还不把胃吃坏?”“谁都这样说。可……中药贵,死贵……反正,由天断吧。到哪站说哪的话。”

老顺想到了憨头,心里也毛了,就说:“这老天也真没长眼睛。瘸腿上拿的棍敲。像那些电视上判刑的贪官呀,坏蛋呀,反倒健康得很。”瘸五爷说:“就是。没治。总得活。老天给,就得受。除死无大事。”老顺说:“这是啥话?天不杀无路之人。忍吧,老天总得给开个缝儿。”瘸五爷说:“我也这样想。可有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名堂。你说,人活着,受这个,有啥意思?”

引弟忽叫道:“爷爷,蚱蚱爷。”老顺说:“你玩就是了,叫啥?”引弟叫道:“蚱蚱爷吃虫子呢。”“叫它吃去,别管。”“虫子叫唤呢。喊救命呢。”老顺说:“那你救下不就是了。”

瘸五爷说:“到这个岁数还要跟上羊颠颠。跑一天,死猪似的。可不跑能成?不管咋说,一角也罢,两角也罢,总能贴补一下家里——总比没有强。”老顺说:“今年该涨涨价了,还是一只羊一个月五毛。物价都涨上天了,五毛顶个屌毛。”瘸五爷说:“算了。有五毛总比没五毛强。一多要,人家干脆宰了,连五毛也没了。”

“也罢。”老顺说,“老百姓么,谁也没钱。有钱的尽是些当官的。有钱的越有钱,愁着花不完。没钱的沟子里拉二胡,穷得夹不住屁。这世道,真邪了。”瘸五爷说:“邪就叫他邪去。你愁也白搭。活一天算一天,哪天活不下去再说。走刀路,走绳路,还是走药路。容易得很。”老顺说:“瞧,你又来了……不过,等老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天也塌了。”

引弟忽叫道:“爷爷,狐子。”老顺惊叫道:“哪里?”顺引弟指头望去,但见满目黄沙,并无一丝狐子迹象。老顺说:“没有呀,这丫头眼花了。”瘸五爷说:“我也看不见。”引弟叫道:“那么大个狐子,白的。那么大个圆溜溜的眼睛,正望我呢。”老顺斥道:“别胡说。”“没胡说,走了,跑了……不见了。”瘸五爷望老顺一眼,说:“这可邪了。我咋看不见?”老顺沉了脸,望引弟一阵,转头对瘸五爷说:“这丫头眼花了。”“没花,没花。真的,好大一只狐子。”引弟舞着小手辩道。

第十三章(10)

瘸五爷说:“娃娃们眼睛亮。也许真是啥狐仙。”老顺眯缝着眼望一阵远处,半晌,叹口气说:“啥狐仙呀?不过是人编的。”瘸五爷说:“不对,那可真有的。那东西精灵得很,啥都知道。初一十五还拜月呢。狗也会拜月。我家那条狗就拜过月,后来神头怪脸嚎了起来,我就把它给杀了。后来,五子就病了。哪个神婆子都说是狗的魂灵子缠着五子。可也怪,那娃子一发病,就嚎。嚎起来和那嚎哭声没啥两样。这事可也邪乎。”

引弟跑过来,将手里的酸刺果递给老顺。瘸五爷笑着用手摸摸引弟的头说:“这娃,才这么大,就懂事了。”老顺说:“现在的娃儿都这样。我们这么大时,懂个啥?”引弟给爷爷嘴里喂了几颗酸刺果,问甜不甜?酸不酸?又问:“爷爷,你说狐子长那么好的皮干啥?没皮,人不就不打了吗?”瘸五爷笑道:“问得怪。可没皮它穿啥呀?”“也像人一样穿衣服呀。”“谁给它衣服呀?”“我给。我把身上的都脱给它。”引弟抖抖衣襟。

引弟又问:“狐子吃啥?”瘸五爷说:“蚱蚱爷啦,老鼠呀。碰上啥吃啥。”“哟,它也欺负别的小东西,也不好。”瘸五爷笑了:“当然呀。不这样,它也就饿死了。”引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有个法儿,给它馍馍,叫它不要吃老鼠呀啥的。”瘸五爷说:“不吃老鼠,老鼠不成精了?长个骡子大,比蚂蚁还多,把庄稼吃个精光。没吃的了,又会吃人。见了你这样的小丫头,一口就咬去半截。”引弟吓得惊叫一声,钻到老顺怀里。瘸五爷笑了。老顺也笑了。瘸五爷说:“你说,狐子该不该吃老鼠?”引弟点头说:“该。”

瘸五爷说:“你说这世上的事情也怪,没啥也不行。怪得很。人打狐子,狐子吃老鼠,老鼠吃蚱蚱爷,蚱蚱爷吃土,土最后又吃人。嘿嘿,你说,怪不怪?”老顺说:“当然啦。老天啥都定好了。就像人身上的零件一样,都有用,一缺就残废了。没治。”

瘸五爷说:“你说,究竟有没个老天爷?说没有吧,地上的一切造得这样好。说有吧,为啥世上的事这样不公平?老天爷为啥不管管?为啥得势的多是些坏人?贪财的、坑人的、拐骗的、丧了良心的,反倒一个个活得有眉有眼。好人命不长,恶人活千年。你说,是天老爷瞎了眼呢?还是干脆就没有天老爷?”

老顺说:“你管他有没有呢,管他瞎没瞎眼呢。人不过几十年个物件,想那么多干啥?反倒把自己想成个‘放了马驮子的驴’。没意思。他有也罢,没有也罢,老子们总得活。他眼睛亮也罢,眼睛瞎也罢,老子们也是这种活法。”

二人唏嘘一阵,看着太阳落山,便收了羊群,回村。黄昏的太阳光很红,把沙丘、羊群、树林都照得辉煌了许多。羊儿们“咩咩咩”地叫着。瘸五爷忽然兴致大增,扯起嗓门:

日落西--山羊--上圈--

黑头子--棉--羊--叫狼吃上--

姑娘--姑娘--你边里站――

不要--把王哥--的--羊--搅乱--

引弟被瘸五爷的破锣嗓门引得大笑。老顺也晃着脑袋笑了。刚唱完这几句,瘸五爷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哑了口。余音像一粒石子,掉入了很深的沙谷。

第十三章(11)

(6)

早晨起来,白福颠个脸,嘀咕:“啥意思,啥意思?真没活头了。”灵官妈问:“又是啥事?”白福苦笑道:“也没啥事,就是梦见……这……引弟她妈生了个胖娃子。听说,梦是反的,梦见生个娃子,谁知是不是个丫头?”灵官笑了:“连梦都不会圆,胡吱哇啥哩?”白福说:“你会圆?”“当然。”灵官晃着脑袋:“那个胖娃娃是小人。你的后头有小人捣鼓,弄不好嚷个仗呀啥的。可能有口舌。”

灵官妈怨灵官:“嘴里吉利些。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莹儿笑了:“哟,你也成神婆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白福说:“糟了,我的梦叫灵官的臭嘴说坏了。咋办?要是真和人吵架可不好。干脆,灵官,我和你吵架,应了这个卯算了。”灵官开玩笑说:“成啊。打一架也成。反正,这年头,谁的肚子里也有气,找个机会出一出,总松活一些。”

灵官妈道:“上回,你二舅说了个禳解坏梦的法儿。”白福问:“啥法儿?”猛子说:“你急啥呢?叫妈慢慢说。心急吃不了烫牙的浆糊。”莹儿笑弯了腰。白福在猛子背上砸了一拳。

妈说:“说出来,也很简单:早晨起来,在日影刚冒时,端碗清水,走出屋外。左手中指,在地上划个十字,脚踩十字,左转三转,喷水三口;再右转三转,喷水三口,就可以逢凶化吉。”白福一听,就埋怨她没早点说。灵官妈笑道:“你是个懒猪,日头爷把屁股晒红了才起来,还怪我呢。”

引弟天真地睁圆眼睛,说:“我有个法儿。”

白福虎了脸:“娃娃家,有个屁法。”

引弟道:“你打我一顿,不就和别人吵一架一样吗?”屋里人都笑了。“真的。”引弟认真地说:“爹爹打就是了,也用不着真生气的。”

白福说:“去,去。滚一边去,一见你就生气。还说啥呢。”

老顺瞪了白福一眼,说:“少在老子面前咋呼。我就瞅着我的引弟顺眼。你们这几个无义种,连她的脚趾头也不如。哪个给老子捶过腰?啊?!哪个给老子端过水?啊?!别看引弟是个丫头,可懂事。”

白福的喉节动了一下。

灵官妈说:“行了,行了。清早晨起来耍你的嘴簧子吗?叽叽咋咋,没完没了。力气大了挑水去。”

莹儿端了碗进来。猛子说:“吃饭,吃饭。磨呀啥哩?有精神了拉猫儿饮去。”说着端过饭,喝了一口,皱眉呲牙许久,才缓过气来:“哎呀,红肠都烫断了。做这么烫干啥?”莹儿笑道:“以后不要说话没大没小的。这是报应。”灵官说:“以后给他在凉水里搅点麸子就成,省得他嚷烫。”莹儿抿嘴一笑。

狗宝进了门,嚷嚷道:“吃饭也不分个时辰,啥时候了?”灵官妈打发莹儿去舀饭。狗宝说:“不吃,不吃。早吃了,怕这会儿都变成屎了。”莹儿皱皱眉头,放下了碗,取出手绢捂了嘴。

老顺斥道:“你少恶心人成不成?”猛子说:“他再说,我们拿稀屎罐子扣。”莹儿一手抚胸,一手捂口,跑了出去。狗宝笑了。猛子挤眉弄眼,也笑了。灵官妈脸朝门外说:“你管他,他说叫他说去。你吃你的饭,管他干啥?”

第十三章(12)

狗宝收了笑,对白福挤挤眼,示意他出去。白福就出去了。

不大一会,一阵争吵声传来。老顺说:“又是谁清早晨喳喳呢?”灵官妈走到院里,侧耳听一会,说:“咋是白福的声音?快去看看,是不是抓计划生育的来了?快去,叫那个草包忍着点,别惹反了。”

老顺把烟锅扔到炕上,出去了。猛子灵官也随后。

却是狗宝和白福扭在一起,一个抓一个的头发。狗宝的声音很大:“就算老子骂你断子绝孙,你能咋样?你能把老子的把搬掉皮捋掉?”白福说:“你以为你有个儿子就了不起了?不过一个短命货,活不过十八岁。”

狗宝狠狠朝白福脸上捣了一拳。白福疯了似边叫边抡拳头。

老顺快步到跟前,喝道:“又是啥事?”

狗宝丢了手,后退一步,喘息道:“你说……他说……我没给他上回输牌的钱。明明给了,他偏说没给。”老顺瞪着女婿道:“不就几个钱嘛?就当吃了药,亲戚道里的,打啥架?”白福喘口气,说:“你……问他……他还说了些啥?”狗宝说:“还说了啥?你硬说我没给。我有啥法子?只好赌咒了。”白福冷笑道:“哼,赌咒?你是咒自己?还是骂我?”老顺说:“又说啥了?”狗宝说:“我说,我没给的话断子绝孙,焦了尾巴……他就不饶我了。”

白福咬牙道:“你话里藏着钩儿。看你养上几个墙头高的爹爹,是上天哩?还是入地哩?”

狗宝对老顺说:“其实,我真是无心的。”

老顺黑了脸,不理他,只恶恨恨瞪白福。半晌,对狗宝说:“我的耳朵没聋。你说了啥?我听了个清。你也不是个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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