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观音的孩子-第5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自己刚刚失去了一滴露水。”

  他看见那诗的旁边有李重当年流畅、挺秀的一行笔迹,:“一个人的失去在宇宙中算得了什么?”

  他又继续看见了另一首诗:

  “真理穿上“事实“的衣服,却发现它绷得太紧,

  当他换上了“幻想“的衣服,才自由地跳起舞来。”

  旁边又是李重写的几个字:文学必须会飞。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好看的txt电子书
  天色又暗了一些,李重还没回来。莲芯终于站起身来,告诉水明自己要去村口迎一迎李重,嘱咐他再多等一会儿。

  但是水明没有再等下去,他决定改天再来。

  离开李重家,男孩儿并没有直接回家,他拐了个弯向村后的杨树林走去。从乔县中学回来后,他常喜欢一个人到那里去散步。此刻,夕阳已经不见了,只在天上留下了一片苍凉的灰蓝色。水明在树林里走着,感到一阵突然而至的失落和悲哀。看着大树根部那些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一层层暗色的枯叶,和从中长出来的大片绿色草丛,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迟早也会消失,就象那堆腐朽的落叶,就象那些在天水坞生活过,然后死去的村民和前辈一样。用脚踢着那些枯叶,他为自己作为一个人在宇宙中惊人的渺小和毫无价值感到惊恐、绝望和说不出的伤感。他想,无论书中的世界和里面的人如何让他着迷,他也会在这个出生后就已注定的环境中生活并死去。

  可是,当他抬起头向天空和树顶望去时,他看见了天幕上刚刚出现的几颗星。泰格尔那些响着永恒和自然音律的诗句立刻让他对生活有了另一种感知和认同。那是一个由纯感觉和智慧组成的世界,是以美和爱为生活全部目的的另一种存在。那是一个顷刻就能让人复活的世界,他向往并全身心地痴迷于那个世界。

  水明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着树上鸟巢里一片咕咕的低诉,闻着空气里混合着各种花香、腐叶、湿泥、新鲜草叶和树叶的气味,全身心地感受着自然万物散发出的种种信息。这时,他迫切地感到需要有一个能理解他此刻的迷茫和各种感受,并且无条件地接受它们的人。冥冥中他似乎能感到那个人在世间的存在,虽然对他/她到底是谁,他心里没有一个具像的肯定。他也不能肯定那个被渴望的人到底是观音,上帝,还是他死去的母亲。他渴望那个人此刻和他在一起,就出现在这个树林里。

  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大声问:“你到底是谁?我知道你肯定就在哪儿藏着,正在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此时的树林里没有一个人,他便放心地把它们喊了出来。他发现把心里想的事大声说出来是件奇怪的事,好像那声音来自体内的另一个人。

  水明的母亲是在他两个月大的时候死的。木匠长河没有再婚,是一个人把儿子抚养大的。一开始,面对没有奶吃的儿子,生性羞怯的木匠束手无策。后来只好硬着头皮去央求村里其它有吃奶孩子的女人,在喂完自己的孩子后再喂一口他的儿子。看着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木匠和才出生不久就没了妈的娃娃,天水坞有吃奶孩子的女人们多半都会动了恻隐,她们唏嘘着,即使有的会抱怨几句,但最后都会把水明接过去抱在怀里喂上一会儿奶。

  长河在地里干活时,就把儿子搁在一个竹蓝里,放在身边不远的地方,一边干活一边把篮子向前移。歇息时,有吃奶孩子的妇女会赶回家去给孩子喂奶,长河就望眼欲穿地等着她们回来时能给水明喂上几口。

  就这样,水明从出生起就被抱到很多不同女人的怀里吃过奶,这已成了当时村里大家很熟悉的一景。一个给水明喂过无数次奶的村妇曾开玩笑说,吃了这么多女人的奶,这孩子将来长大了怕会离不开女人呢。

  还不会走路时的水明喜欢躺在竹篮里向天空和四周张望,他很静,并不闹着要从篮子里出来。后来长河给他做了一个带轱辘的小木车,可以一边干活儿一边推着他在田里走。再后来水明能走路了,长河就让他在自己干活儿附近的地里玩。水明一个人能玩很长时间,并不需要大人。

  那是在水明十一、二岁时,有一天他和父亲一起去村里的杂货铺,路过正在自家门前乘凉的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清明身边。木匠忙叫儿子向老人打招呼,可是水明边走边想事,径直向前走去,竟没有听到父亲叫他。看着儿子的背影,木匠急忙替儿子道歉。他想起村里有人说过,自己的儿子从小没有母亲,又总喜欢自己想心事,要小心他心太重会错乱了神志。

  木匠对躺在藤椅中的老人清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老人听完大笑。他扬起那两道三寸长的白眉毛,说:“长河啊,你给我听着,你那孩子脸上的神情,已经把他和大多数来到这世上只为吃饭活命的人区分开了。他从小就喜欢跟着李重看书,脑子是绝对错不了的,但象他这样的人一生里注定要经历最好的和最坏的。”

  木匠对这个已经活过了几个朝代的老人的话似懂非懂,不过听见他说自己的儿子脑子不会有问题,心里马上宽慰起来。不久,水明果然从村小学毕业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乔县中学。

  天水坞的女人们看见长得瘦高而俊朗的水明毕业回来,更喜欢向他提起他小时候的事。她们爱对他说,“叫我一声妈,明子,就这一次!”她们逗他,哄笑,高兴地看他无所适从的窘态。“我喂过你的次数可最多呢,那时你像个没奶吃的猪娃,饿得把我的咂儿咬得生疼生疼的!”那声音里的亲昵,常让这些女人自己的孩子在一旁看得陡生嫉妒,不明白自己的母亲凭啥对木匠的儿子更亲,更感兴趣。

  重新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水明,对母亲的渴望因为孤寂而变得更强烈和具体了。一个给了他生命的人,和他的存在有着最密切关系的人,他却对她却除了想象没有任何记忆。夜里,看着窗外的月亮,他常猜想,他那个被人说成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的母亲,曾经是如何在这个屋子里走动和说话的。有时,他仿佛能在家里嗅到她的气息,甚至能听见她的叹息——就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大约就在炕上最靠里面墙角的那个位置。小时候他就总认为母亲就藏在家里的什么角落,是个隐身人,在和他玩捉迷藏。

  读了《失群的鸟》,他开始痴迷泰戈尔对女性的崇拜和赞美。在那个长着长白胡子、心和感情都细腻得如泉水一般的老人笔下,女性永远像女神般被欣赏,怜爱,由衷地赞颂。他越读越感到他的母亲就活在这些字里行间,有着薄雾般不确定的面孔、动作和声音。

  一次,水明将《失群的鸟》拿到李重面前,用手指着里面的一个诗句让他看:

  “女人呵,当你在家中走动着忙于家务时,

  你摆动的肢体就像山间的泉水在鹅卵石中歌唱。”

  然后他写了一张字条问李重:为什么身边看不见泰戈尔赞美的那些普通女人。“我怀疑她们是否真的存在于书本以外,即使不在天水坞。”

  通常,李重总会对水明的问题用他聋子特有的大嗓门认真地讲解一番,无论那问题是什么。可是那一次,李重看了他写的字条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一袋烟抽起来。擦火柴时,他的手因为发抖,擦了几次才点着。之后他就眯起眼睛望着窗外,再没有解释什么。那是他第一次没有回答水明的问题。

  回到天水坞后,水明总做一个相同的梦:他独自在一个炎热无边的大漠里跋涉,。边走边向前方张望,等着海市蜃楼的出现。

  梦是由一个故事引起的。在乔县中学读书时,他的老师李东光给大家讲过一个探险家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海市蜃楼的故事。一个喜欢探险的年轻人和一个阿拉伯人向导在撒哈拉大沙漠里迷了路,在断粮断水的绝境下,沙漠的前方出现了一大片河流和绿洲。奄奄一息的探险家看见后一跃而起,极度虚弱的身体因有了希望而产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竟支撑着他在绿洲消失之后又向前走了一天。可是那个阿拉伯向导看见那片绿洲后,就沮丧地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知道那只不过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是光线的折射对人类眼睛玩的把戏。他在探险家刚离开不久就再也没有星来。

  故事讲完,李东光问大家那个探险家、阿拉伯向导和海市蜃楼各自都代表了什么。很多人都认为,探险家因为相信了假像而非科学,所以是个失败的幻想家。阿拉伯向导相信科学,能辨别假像,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而海市蜃楼则是生活中的陷阱,理智的敌人。还有人认为,探险家虽然多活了一天,但最终还是和那个向导一样都死了。还有不少人虽然同情探险家,但也都认为他是可笑的。

  水明记得李东光听完大家的回答就在课堂上来回踱步,什么也没说,似乎在等待有人能说出与这些回答不同的看法。但是他一直没等到。最后,他站定在讲台上,说出了让所有人感到意外和难以忘怀的话来。他当时表情严肃,因为激动眼睛发着光。

  “我认为,探险家代表了人类的探索精神,包括对外的地理意义上的探索,也包括了对自身内在的精神世界的追寻和探索。不错,他最后很可能也没走出沙漠,就象我们有一天都会开这个世界一样,所以死亡并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早一天和晚一天死的区别也不是我们要讨论的事情。但是那个代表希望的绿洲的出现,不论真假,都使探险家的生命在最后一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希望和信念的确与科学无关,看不见摸不找,无法测量,但是却能让平庸的生命有了色彩、追求和动力,甚至能产生出科学不能解释的奇迹。那个阿拉伯向导虽然更聪明,却因为失望和绝望沮丧而死。同学们,现在地球上已经没有地理意义上的新大陆让你们去发现了;但更多的、无限的新大陆就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存在于人类向内对自身的探索中,那才是真正等待你们去开发的新大陆。在那里进行探索,人类将会获得比地理探险的价值更大的收获。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希望你们都是勇敢的人类心灵的探险家。科学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人对自身的了解更是。这解释了为什么世界上科学发达的地方同样可能是没有希望的地方。。。

  水明记得那天自己和一些同学下课都没有动,他们都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被触动,然后被永久地改变了。

  从李重家借书未果的水明从杨树林回到了家,看见收了一天麦子的父亲已经睡着了。水明白天也参加了收麦,也很累,但是他根本睡不着。黑暗中,他的脑中开始飞快地转动着不期而至的各种念头。他先想到李重为什么今天没有按时回家吃饭,想象着他独自坐在地里抽烟,一边望着空旷的田野和落日的情形。然后又想起这个全村最有学问的人和他的老婆莲芯。李重书读得多,见得多,懂得也多,那次不回答自己关于泰戈尔笔下的女人的问题,必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又想起了李重的老婆,那个会绣花,独自生活了很多年的女人。。。每次见到她,自己都会有被母亲关照和环绕的感觉。

  躺在炕上听着父亲一起一伏的鼾响,水明第一次在六月的夜晚感到了凉意。想被一个母亲接受和抚爱的饥渴,此刻又像一阵狂风暴雨般掠过他的身体,又一次撕疼了他不被人知的孤寂内心。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表面上与别人无异,实际自己却象一条躺在被烈日晒得极度干涸的岸上的鱼,一条半死的、挣扎着求水的鱼。更糟的是,那条鱼由于掉进了一个干翘的裂缝里,所以没人能看见它。他感觉父亲也是一条这样的鱼,只是比自己躺的时间更长,虽然可以被人看见,却没人理睬他。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免费电子书下载
  “路在行人的拥挤中是孤独的,

  因为他没有被爱过。”

  水明被脑中出现的泰戈尔的诗句感动得眼睛湿了起来,他翻了一个身。他很想知道,那个对对女性的温柔和爱的期待与自己如此相同的印度老人,是否也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隔壁的瘸腿饲养员春分家传来了收音机里的歌声。一个西藏女歌手拖着婉转悠长的声音在唱: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

  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

  那卷着野性和颤抖的歌声一点点催眠了水明,他终于睡着了。然后,他又看见自己吃力地跋涉在一个炎热难耐的无际大沙漠里,几乎喘不上气来。他站住四下环顾,发现身后还有一个人跟着他,仔细一看,是他父亲。他既渴又乏,感到自己宛如一具被埋在沙下干枯了的木乃伊。他绝望,无奈,无助。。。忽然,他看见了一个庞大无边的女人形象出现在前面的沙漠上空。她悬在那里,看不清面孔的细节。她开始说话了,声音悠悠地伴着回音。

  “孩子,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我是你的妈啊。。。”水明感到无法呼吸,全身开始变僵,变硬,他紧张地等着看清那张他猜想过无数次的脸。当他终于看清时,却发现那是一张不断变换的脸,没有确定的五官。它先是像极了一张慈眉善目、微笑着的观音,后来却变成村里那些给他喂过奶的女人们的脸。没一会儿,那张脸又变成了李重老婆莲芯那张苍白清秀的脸。而最后出现的却是泰戈尔诗中那个头戴花环,头顶水罐,身穿松垂的沙丽长裙、长发及腰的女人的脸。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动时,水明听见了悦耳的泉水的流淌声。

  为什么这母亲的脸不停地变?迷蒙和惊恐中,他回头去看父亲,只见低着头在他后面走的木匠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水明再转回头去看天上那个会变脸的女人,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和天一样大的巨人。那个巨人又向他招手了。“孩子,你怎么不过来?我知道你所有的孤独和寂寞,我好想摸摸你的手和脸,你快过来呀!”

  水明感到脚下烫人的沙漠瞬间变得舒适而温暖,不再烫脚了,像极了小时候给他喂奶的那些村妇们温暖又松软的怀抱。他笑了,感觉自己像是那个掉在岸上裂缝里的小鱼被扔回了大海。

  他再次扭头去看身后的父亲,发现他不见了。

  他一个人开始使劲地跑,奋力向着那个在沙漠里向他招手和呼唤他的女人,那个既远又近的母亲跑去。。。。

  收音机里的歌还在唱,随着那节奏,水明还在不停地向前跑。屋外的夜空里,洇红的月亮升上来了,落在隔壁人家的屋顶上,像飘浮在深蓝色海面上的一个大橘子。

  那个夏天结束时水明离开了天水坞。

  他留给父亲一封信,让他不要为自己担心,并恳求他找个女人结婚,安心过日子。

  木匠看完儿子留下的字,心里并没有太难过。他早年在外面做木工时见过一些世面,知道儿子在学校读了那么多书之后,心里必定装着比天水坞更大的地方。自从听了清明老人说过水明这一生必定会经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生活,他其实就知道了儿子的走是早晚的事。水明走后的那个晚上,他独自喝了不少酒,先是没搂住掉了不少眼泪,突然又哑着嗓子笑起来。可那笑声听起来像是另一种哭法。村长经过他家门前,停住了脚,听着里面哭和笑的声音,心里奇怪怎么老实安分的木匠怎么变了个人。

  水明临走前也给李重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我要去找泰戈尔诗里的那个世界了。因为我相信他说的:只有当我们爱它时,我们才活在这个世界。我只想那样活着。我不想当一条岸上的鱼,我要去找水。你知道我是对的,你肯定知道的,对吗?

  男孩儿最后说,那天他来找李重想问的一句泰戈尔的诗句,他现在已经明白了。那诗句是:我们读错了这个世界,却怪它欺骗了我们。

  他说他是在杨树林里散步时悟出了答案的:对这个世界读法的不同就在低头看和抬头看之间,就在把风只听成是风,还是也能听出音乐之间,就在心里有没有一个海市蜃楼之间。

  那个夏天结束时,水明满十八岁了。
孤独的牧羊人——退休教师李东光
六十二岁的退休教师李东光住在天水坞村最东边的个小农舍里。农舍远看像个孤岛;和其它村民的房子相隔有几十米远,东面、北面和南面都紧靠着大片的农田,换个角度看又象只停在海湾里的船。李东光始终不知道当年他父亲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里,不和别人挨着;不过这倒很随了他的意,尤其是他要在这里过完他退休后的余生。

  五年前,李东光从教了三十多年书的乔县中学退休后,独自回到他出生的天水坞老家定居。回来后,他每天的生活内容简单而规律:除了看书,给他教过的学生写回信,再就是在院子里种点菜,养几只鸡。每天下午他必要出去散一次步,但很少出远门。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好看的txt电子书
  不过近来,他花时间最多的则是坐在书房里的一个大木椅里,长久地望着窗外的景物,同时思索着一生里积累的那些尚没有答案的问题。有时,他想累了,就那样坐着打个盹,醒来后再接着漫无边际地想他的事。从他坐着的地方可以看到窗外视野开阔的大片农田和在里面劳作的村民,还有远处农田尽头的公路和两边绵延出去的树影。不过最吸引他视觉的还是东北方向横在天际那片蓝紫色的山脉,它们在一天不同的时间里变幻着颜色和明暗——像极了主人最近的心情。

  退休教师经常就这样一坐几个小时。时间久了,窗外的景物、光线、色彩和声音,仿佛转换成了他脑中活跃着的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和道具。

  李东光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早年兵荒马乱时,他父亲为了挣钱养家,离别了怀孕的妻子,与路过天水坞的一帮外地人出去做生意了。后来他就没了任何消息,从此生死不明。作为遗腹子的李东光是和母亲长大的。十二岁那年,他以村小学最好的成绩考上了一百里外的乔县中学,还幸运地拿到奖学金。六年后他从乔县中学高中毕业时,因为文采出众,被该校的时任校长特地聘为初中的国文老师。从此他再也没离开过那所学校,一直教到65岁退休。

  李东光早年在乔县中学读书,后来又留校教书期间,由于路远交通不便,除了学校放假或母亲生病他平时不能经常回天水坞的家,因此他的寡母常多年来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但毫无怨言。她的后半生一直是在儿子能在远近最好的中学教书的自豪中度过的。老人是在李重退休的前三年,80岁时无疾而终的。,

  李东光回来后,对母亲留下的老屋基本上没动,既没扔掉什么,也没添置什么,但只有东厢房除外。东厢房被他当作了书房,但光线太暗,因此他对那间房的改造是很用心,也很彻底的。他主要对里面的窗户进行了革命。那两扇原有的老式窗户虽然朝南,却因为上面糊着窗纸而看不见外面,屋里的光线也因此变得暗淡。过去很多天水坞人家的窗户都是如此,但现在大都换成玻璃窗了。母亲活着的时候,李东光每次回家都想劝母亲也把窗户换成玻璃的,但都没成功过。他性格执着的老母亲认为,改变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会让她心里不踏实。

  退休教师先请人把东厢房的老窗拆掉,然后再拆掉周围的墙砖,将窗户的面积扩大,再扩大,直到整个窗户的面积大到几乎占满了半面墙。最后一扇特大的玻璃窗被安了上去,不过上半部是由一排能开关的小玻璃窗组成,这样可以更方便调节冷热。接着,他又请人把原本没有窗户的东墙打通,也装上了和南墙一模一样的大玻璃窗和能开关的小窗户。这样一来,东厢房就彻底通透、敞亮起来,仿佛第一次开始呼吸了。那两扇奇特的大玻璃窗,从屋顶往下一尺处直落到离地面两尺高的砖墙上,乍一看有点像西式的落地窗,而从外面看又像一个放大的玻璃鱼缸。在改建窗户时,退休教师让人把农舍外面的院墙也连带推倒了。这样做的结果是,无论晴天或阴天,刮风或下雨,当房子的主人坐在东厢房的椅子里向外望时,人就有了完全置身户外的感觉。从那扇朝南的玻璃窗里,除了开阔辽远的大片农田,他还可以看见村西的杨树林,虽不是全部,但三分之二已在视线之内了。傍晚林间树梢上归巢的鸟噪和夕阳缓缓坠落的景色,总是对他有着恒久不变的吸引力。

  东厢房朝东紧贴玻璃窗下的草丛里,开着一蔟艳丽的虎皮莲,金红色的花瓣上洒落着一些黑色斑点,其中一枝把它盛开的脸平贴在玻璃窗上,好像一个正在偷窥屋内的小孩子。农舍外几米处有一棵能给房子遮阴挡雨的老核桃树,因为主人在上面挂了两个装有谷物和清水的自制容器,每天一清早便有麻雀、喜鹊、乌鸦和啄木鸟等前来取食小憩。它们的一片吵闹声总能让屋里的主人打起精神来。

  李东光时常在午后出来散步。刚回村不久那阵,当他消瘦、微驼的身影出现在田间、黑鱼河边或杨树林那一带时,村民们总会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盯着他看上一会儿。过去几十年里,李东光回来天水坞的次数和时间都不多,所以尽管他出生在这里,但村民们都对他有着一种陌生的敬畏感,尤其是对现在几乎快变成老人才回来定居的他。人们对这个在县里最好的中学教了一辈子书的文化人自然怀着足够的敬意,但是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结婚也没孩子,并且在六十多岁时独自回到天水坞来生活。他们不懂,有他那样好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不愿意跟他?就连村里从小就抽羊角疯的杂货铺掌柜惊蛰都能找到个独眼媳妇呢。更让他们纳闷的是,李东光的退休金应该够他在县城里住上好一点的楼房了,为什么还要回到乡下的老屋来受罪?天水坞的年轻人都把能过上城市生活当做一生的梦想,因此每当他们看见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的孤独身影时,就感到彻底地不可思议。熟悉李东光母亲的老一辈村民,虽然在这件事上不比年轻人明白更多,却能隐约地感到,老寡妇的儿子这样做必有什么旁人无法知会的原因。 

  村里的木匠长河小时候和李东光玩得最好,他们一起在杨树林里堵过野兔、爬过树,也捣过蚁窝。后来李东光去县中学读书,毕业后又被留下教书,就很少回天水坞了;而长河自己也有很多年是在村外干木工活儿,因此几十年里他们竟没有见过几次面。李东光刚回到天水坞不久后的一天,长河和几个村民从地里收工回家,在路上看见了正独自在黑鱼河边散步的李东光。第一眼看见自己小时候的玩伴,木匠忽地感觉脚下发飘——他发现一个人从会爬树的小孩儿到头发花白的老人,完全就像是一闭眼再睁开眼的事儿。自己头发也花白了的木匠被这不习惯的伤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扛着铁锨站在原地黯然地楞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迈着发飘的两腿继续往家走。

  村里唯一常来看李东光的人是比他大几岁的远房表哥李重。李东光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李重父亲的远房表妹,但他自己和这个表哥过去并没有太多的直接交往。他知道李重早年也毕业于乔县中学,后来去山东大学学建筑,又在那里教了很多年书。后来离家将近二十年后,因为出身问题,六六年的文革期间不得不重新回到老家生活。

  对于这个表哥为什么常来看自己,李东光知道又不知道。李重一般是在晚饭后来,一星期来个一、两次不定。因为李重是聋子,所以每次见面两个人几乎不说什么话,只是互相点点头,然后一起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尽管如此,李东光总是在傍晚时分盼着聋表哥的到来。每次李重来了之后,就会自己找地方坐下来,然后掏出烟袋,一边有节奏地抽着烟,一边和坐在另一个椅子里的表弟一起透过大玻璃窗向外看天水坞农田里四季的景色。

  和这个一样阅书无数、育人无数,但现在已经和任何村民一样有着黑褐色皮肤的表哥在一起,总让李东光有一种很塌实的感觉。

  两个老人在一起分享的短暂时刻,总是在天色将尽时分。远处的山峦这时常会反射出夕阳最后一抹灿灿的耀眼华光,像熔化的金子沸腾在山脉的顶端。随后,那奇迹般的亮色就会一点点黯淡、缩小、最后在瞬间失去踪影。夕阳逝去后的农田常被一片仿佛流动中的暗紫色笼罩,其间混合着一层灰白色的雾蔼,构成了一个隐秘而有灵性的时空,诱人进入到种种超现实的幻觉中去。静寂中,他们都能感觉到世界在那个特别时刻发出的一、两声轻微的叹息。如果是在一个夏季雨后的傍晚,他们有时会看到暮色中偶尔出现的一道微弱的电闪,伴着有气无力的雷声,或几只被雷雨挡在了半路上的鸟儿匆忙掠过窗前赶回家去。如果是在冬天,那时的天色多半已经黑得看不见外面的景物,但是他们似乎都能感觉到呼啸的北风卷着沙土正在萧杀空旷的田野上恣意奔跑,疯狂旋转,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山峦那边。不论什么季节,也不论窗外是什么景物,他们在每一次傍晚等待的只是一天在光明将尽时,天地赐给人间那种特别的静。那种静里没有哀怨和伤感,也没有语言的位置,只为需要它的人默默地享受。

  李重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李东光需要的就是这些,并不是交谈,也不是其它。因此他每次来既不会多做也不会少做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表弟坐着,直到他抽完一袋烟。

  李重每次来都不忘给李东光捎些他老婆莲芯做的食物。

  一年前,李东光的身体开始出现了不适。他感觉不明原因地乏力,食欲减退,人也日渐消瘦。他去过两次县医院,却没有查出原因来,大夫只给他开了一些说不清起什么作用的药片。他一向不喜欢看病,所以后来就再也不去了。不过随着不适症状的继续,他隐约地感到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一种变化,一种与生命和死亡有关的变化。他对生命的渐渐离去似乎是有预感的。那是生命经由某种特殊的感知管道将信息传达到意识里的,是在不可言状却又无法否认的状态下被完成的。

  从那个时候起,李东光把鸡送给了李重,菜也无心种了。每天除了尽量给自己的学生写回信,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思考生命中遗留的各种问题。他外出散步的次数也因为身体的缘故减少了。

  后来,他开始发低烧,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