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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的孩子-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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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的困惑曾像一道高而结实的堤坝,让他无法一睹其后面的水是清是浊,是绿是蓝。现在,瞬间的感悟融化了这道无形的堤坝,让他最终看见并尝到了荡漾在其后面的水。那水清冽透明,甘甜滋润,一直向天边铺展出去。
李重望着天上飘浮着的一团团失去夕阳辉映后变成绛紫色的云,忽然感觉它们像一个个迷路的孩子,正在到处冲撞,各自寻找回家的路。他想,那该就是人类的形象缩写吧。他在那些云块里看见了吴双,也看见了自己,从而也明白了更多的人。青春的孤独和无助可以让人做出任何看似不可理喻的事来;那些盲目的激情是必须被原谅的。原谅别人的青春就是原谅自己青春里曾经有过的盲目和冲动,就是原谅人类时常迷茫和无助的自身。
这么多年过去了,吴双是否还在记恨自己对他造成的背叛?还是早已把那件事忘了?他现在在做什么,生活在哪里?他有没有从事建筑设计的工作?有没有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李重后来在黄昏空旷的农田里独自抽烟时,常自言自语的就是这些他想知道的事。
就在几天前,一百多个乔县中学的师生搭乘两辆军用卡车来到天水坞村帮助夏收,这在当时是中学教育的一部分。为了抢时间,他们今天天没亮就来到了李重现在坐着抽烟的这块地割麦子,上午就已经割完,麦穗也拣干净了。吃过午饭,李重拉着黑母牛来到这块地,按村长的吩咐开始在那里翻地,打垄,为种红薯做好准备。
顷刻,这块上午还显得凌乱不整的麦地就出现了一条条赏心悦目的垄条,都是一尺高、一尺半宽。李重、拉墒的小男孩儿和黑母牛在地里一来一回地走着,整齐、松软的垄条就像被变出来一样出现在他们的身后。这一情景引起了正在旁边地里割麦子的中学生的兴趣,他们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停下割麦,一起往李重和黑母牛那边看。
一个已经落在别人后面的男生显然也被李重变出的精致田垄吸引住了。他只顾看,没留意别人已经和他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
下午的天气更烤人了,热浪冲得人头发昏,呼吸苦难。拼命拉犁的黑母牛喘着很响的粗气,声音有些怕人。在前面拉墒的小孩儿也走不动了,拽牛的绳子疲软地搭在地上。李重抬起头,看见田边的路上瘸腿饲养员春分正赶着马车过来给母牛送水,就招呼拉墒的孩子到地边的一棵树下打个中歇儿,他自己也很累了。来在树阴下,李重卸下母牛身上的套具,让她饮着饲养员刚送到的水,自己便坐在一树下抽起了烟袋。拉墒的小男孩儿一到了树阴里就有了精神,立刻蹲在地上玩起虫子来。
李重很用力地抽着烟,烟油在烟袋锅里被烧得吱吱作响。看着已经翻整好一多半的那片地,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一口口地吐着烟,放松了紧张多时的神经和肌肉。此时,烤人的太阳把麦地晒成白晃晃的一片,空气中泛着一层微微颤动的热浪。阵阵上升的热浪和李重烟袋里冒出的烟雾混在一起,结果逐渐把李重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升腾着虚幻景物的奇幻存在。不一会儿,他就被带入了那个他依旧无法忘怀的过去,他又想起了他的学生吴双。“如果他在搞设计,应该是能出成就的。这孩子能行,可千万别干了别的,那太可惜了。。。”他吧嗒着嘴使劲抽着烟,又开始了自言自语。
在旁边地里割麦的那些学生也开始休息了。一个女生对着从未见过的蜈蚣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紧张地跑开。几个男生急忙冲过去,用手里的镰刀开心地折磨起那条企图逃生的多脚虫。一直静观李重和黑母牛干活儿因此被拉在了后面的那个男生,这时站起身,然后向正在树下休息的人和牛走去。
透过层层热浪和烟雾制造出来的虚幻窗口,自言自语的李重看见的是吴双正向他走来:黑边眼镜,瘦长的个子,长方脸,偏重的眉毛和剃短的头发——都是吴双当年的模样。李重猛地连吸了好几口烟,再吐出来时,大团的烟雾终于模糊了现实与幻觉之间原本就是被假设的那层分界。他的嘴抽动了一下,低声自语:“好了,好了,你来了,终于来了。这些年我一直有话要对你说呢。。。”
男生走近后,冲李重点头打了个招呼。“大叔,你这地怎么整得这么漂亮,我从来都没见过,得过来好好看看,”他边说边向十米开外那块还没整完的地走去。
为了在上面栽红薯秧,李重已经把地打成了整齐的梯形垄条,放眼望去,排列有致的垄条向远方放射状延伸,犹如一座座按比例缩小后又连成一片并且齐齐地削去了顶的金字塔。男生蹲下身去,用手轻触那些隆起的垄条,然后伸出手丈量起垄条的宽度和高度来。“上宽一尺二,底边两尺,高一尺三,多标准的梯形,太神了!”
男生跑回李重休息的地方,问:“大叔,光这牛和犁怎么就能变出这么精准的垄条来?到底靠的是什么,是牛,是犁还是你的手?”
李重的表情变得认真和急切起来,仿佛又站在了当年的讲台边上,等着学生的提问。“不是告诉过你吗,吴双?不论设计什么,都要用心,用手,用脑。热情加认真,奇迹就会出现。”他站了起来,与戴眼睛的男生面对着面,变弯的背和腿都奇迹般地伸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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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听完李重的话疑惑地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李重,问:“大叔,你刚才叫我什么? ” 因为纳闷,他笑得十分僵硬。“我不认识你吧?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男生再一次仔细地看了一眼李重,却发现对方的眼神分明表示他并没有认错人。男生有些心慌起来。
“怎么会呢,孩子?我不会认错你的,永远都不会。听着,吴双,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怕了,”李重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这么多年了,孩子,以前发生的事你不必在意了,真的。”他只顾说,对男生脸上惊鄂的表情视而不见。“相信我,吴双,如果我当时是你,也可能做出同样的事来,兴许更糟呢。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还年青,千万不要再想这件事,放心地向前走吧!”李重眼中闪动的热切和激动就象一个父亲刚见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
戴眼镜的男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矮个子农民,惊奇地发现,他虽然看上去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同时更像在对另一个更大的、看不见的对象在说话。
“我们都对别人做过错事,我也一样。人年轻时都会有迷乱和冲动的时候,也会做后来让自己后悔的事,那是可以原谅也必须原谅的。”说到这里,李重举起手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你看,听不见了不是一样活着?心里倒更清净了!有眼睛能看见世界上该看的东西就足以了。”
这些话正是他每天黄昏时对着收工后空旷农田和夕阳西下的苍穹重复了无数次的独白,不过直到今天才真正说给了一个人听。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男生惴惴地嗫嚅着,声音因为紧张开始走调。
“没关系,”李重干脆地摇了一下头。“以后你会懂的。生活里有许多事是需要时间才能弄明白的。”他眯起了眼睛看着远方的天际,又补上了一句:“不过有些事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男生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似乎见证了一个又黑又矮、讲着不同语言的外星人。接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慢转身,之后猛地撒腿向正在休息的其它学生那儿跑回去。也许是腿发软,他跑得踉踉跄跄的。回去后大约有几分钟的时间,这个男生一直激动地向大家讲着什么,一边不时向李重这边看一眼。笑声一阵阵地从那个方向响起来。
望着突然逃离的男生,李重拿着烟袋的手震了一下,仿佛打了个寒噤。独自站在那棵榆树下,他看上去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刚才发生的一切和他迸发出的被活埋了多年的宿愿、热诚和兴奋,都像落日的余热,逐渐黯淡和熄灭了。他刚才奇迹般挺直了的腿像忽然被抽去了筋,他感到一阵发软软又坐回到地上。他手里的烟袋已经熄灭,不再冒烟了。有好一会儿,他闭着眼就那样坐着,好像在打盹,又好像在想事。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后,他的视力似乎一下变盲,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些向他这边指指点点并不断张望的一群学生,也看见了站在人群中那个戴着黑边眼镜、激动地讲着话的男生。
又有几个学生互相推搡着来到离李重有二十来米的地方站住了。他们仔细观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传说中的怪物,并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姿势。一阵更大的笑声从还在休息的学生中传来,也包括那个刚刚逃走的男生。
李重看着他们,一侧的脸上出现了一阵急促的痉挛,眼睛里已空无它物。他继续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就慢慢站了起来。他吃力地挪着双腿,一步一步走向仍卧在一边休息的母牛。
当他重新给母牛套上犁具,和拉墒的孩子又重新回到那块没有整完的麦地之后,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李重在向那个身躯庞大的母牛发出喝令时,声音里出现了劈裂和尖锐的东西。黑母牛好像被主人陌生的声音惊乱了神志,无论是李重挥动的鞭子还是拉墒孩子的喊叫都不能再让她走出直线。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冲去,身后的犁划出来的沟垄全部走了样——它们不再整齐和赏心悦目,而像是地震后出现的废墟,歪七扭八,乱糟遭一片,已经分不出任何一条垄了。脸色惨白的李重拼命甩着鞭子,更加尖利和刺耳的声音回响在炽热的午后空气里,充满了暴躁和绝望。拉墒的男孩儿终于被吓坏了,他丢下拉墒的绳子哭着跑开了。没了人拉墒,李重依旧固执地喝令着母牛向前走,可是那牲畜却已经快要走到旁边还没收割的麦地里去了。
没过多久,村长急匆匆地赶来了。显然他听说了什么。
“嗨,你没事吧?” 他用手向正朝他的方向走过来的李重比划着,一边仔细盯看那个办事从来都让他最放心的聋子扶犁手。
李重就像没看见村长的到来一样,只是把鞭子在母牛头上甩得更响。村长发楞地看着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切。此时的李重一手扶犁,一手抡鞭,愤怒而果断地发着喝令,犹如一个正在发出破釜沉式进攻令的将军。不断受到惊吓的黑母牛急速地喘着粗气,拖着巨大的身躯不得不在乱成一片的地里小跑起来。她粗粗的喘气声里出现了哨音一样的东西,听上去象在哭泣。。
像木偶一样站在地边的村长,看着又向前冲去的李重和牛,再也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可惜呵,他疯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走远的人和牛,然后转身离开了。
天色不早了,学生们早已经收工回村了。天上又重现了象被岩浆喷洒过的殷红绚烂的云霞。望不到边的麦地里只剩下了李重和黑母牛。
当夕阳的最后一个亮点瞬间消失在西边的杨树林后面,天与地的区别已变得似有似无,一切都迅速地溶进了黑紫色的夜幕里。又饿又累的母牛早已失去了耐性,频繁地用蹄子重重地刨着地,并哞哞地哀叫着。那叫声在黑暗的农田里像是在向苍天求助着什么。李重已经抽完了第五袋烟。他呆坐在犁把上,一动不动,全身眼看就要被黑暗吞没了。
就在这时,一个瘦高的人影出现在村口通往田间的路上。那影子一摇一晃地慢慢移动着,循着母牛的叫声一步步向李重这边走来。李重的老婆莲芯第一次到地里来寻找她迟归的丈夫。今天他比平时回家的钟点晚了太多,太多。
“老头子——”尖细的声音在空旷漆黑的农田里一遍遍响起,像一个心焦的母亲在叫自己走失的孩子,并不在乎对方是否能听见。“你到底在干啥呀?这晚了咋还不家走吃饭呢?”
一定是看见了那个晃动的人影的到来,李重开始像往常一样把熄灭了的烟袋锅在铁犁上用力磕了三下,然后把装烟叶的小布袋和烟袋杆绕在一起,放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则撑在他坐着的犁把上,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站起身来。可是,就在他刚要站稳的时候,却突然脚下一软,好像被人从身后踢了一脚,一下就跪在了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他似乎不想起来了,就那样无声地跪在被他用犁翻耕了一下午的土地里。黑暗中,他的整个身体看上去忽然变小了,似乎在一天之内抽缩了很多。
“慈悲的观音,”他对着四面包围着他的黑暗耳语。“告诉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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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家的烈士——疯女人的儿子煤球
在天水坞村最西北角靠近通往邻村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被遗弃多年、阴暗残破的小泥坯房子隐藏在一片高高低低的无名野草之中。从歪斜着只剩下半边门框的院门望进去,能看见一个被时间和风雨侵蚀成黑褐色的稻草堆被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包围着。再往后看就是那个半边已经坍塌了的泥坯房,门已经不见了。开裂的屋顶上,一丛丛枯黄的狗尾草在微风里痉挛。这个角落一直是村里最荒凉的地方。很多年以前,那个小泥坯房里曾住过一对母子和一条叫“天将”的黑色狼狗;也曾短暂地住过一个男人,就是男孩儿的父亲,但是他在自己的儿子没出生时就死了。村里四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他们的模样,以及他们那只有一张炕桌,冬天永远不生火的家。
从很早起,天水坞人就叫这个从没见过自己父亲的男孩儿“煤球”,因为他从出生起就是村里最脏的孩子。
“煤球”永远穿着一双已经看不出是鞋的鞋,脚趾和脚后跟都露在外面,磨破的鞋帮和鞋底被铁丝穿着才勉强没有分离。走路时,他的鞋总发出一种特别的噗噗声,不用看,连村里的鸡和狗都知道是谁过来了。“煤球”常年只穿一件他没见过面的父亲的衣服,时间久了,颜色已无法辨认,袖子一长一短,胸前的部位脏得发亮,能映出对面的人影。
记得“煤球”的人都忘不了他那双眼睛,里面有一种既警觉又大胆无畏的光使人不安。有老人说,他让人想起冬天大雪封山时跑出来找食吃的一只狼崽。
“煤球”的母亲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酒鬼,终日神志不清,头发凌乱成结,衣杉不整。她总是躺在院子里的稻草堆上仰天微笑,嘴里永远在自言自语。村里多数人都认为她说的是疯话,只有几个人却感到那些温柔又轻软的话语像是在唱着一支内容不变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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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母子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命运和英雄主义的故事。
“煤球”的父亲叫秦长河,曾是个外村的铁匠,会钉马掌,家住离天水坞五十里外的一个村子。秦长河属狗,农历正月初九生人。在他快满二十四岁本命年的那个春节前夕,他套了辆马车去公社赶集,准备买些年货和马掌钉。在熙攘喧闹的人群里,他不经意间瞥见一张脸,之后就全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赶集了。那是一张乡下姑娘的脸,并不算漂亮,却有一双不大却灵动有神的眼睛和一个让人心生怜爱的笑模样。当时那个姑娘正和几个同村的女伴在挑选绣花用的丝线。只见她爱不释手地拿着几绺丝线比对着,左看右看,似乎拿不定主意买那个。她身上
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触动了秦长河,使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感动和暖意所俘获。
秦长河来到姑娘跟前,什么也没说就替她付了买丝线的钱。接下来,他主动表示愿意用自己的马车把所有的姑娘都送回家去。在回家的路上,小伙子知道了他心仪的姑娘叫春桃。从那以后,他就经常赶着马车去离他家二十里远春桃住的村子外面等她,多半是在傍晚收工之后,然后载着她去乡间人少的路上兜一会儿风。他们在一起时并不说多少话,却像一个巢里的两只鸟儿,心里总是装满了默契和满足。
因为属相相克,这对年轻人的家里都没有同意他们的交往。老话说,属狗和属鸡的人若成家,会有“鸡犬泪相流”的后果。但是已经没有什么能把这两个年轻人分开了。不久,当春桃的家里开始给她另外提亲时,她就不顾一切地跑到了秦长河的家。两个人随即决定做世界上无数相爱的男女都做过的事,一起逃走。
五十年代末的中国,他们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直到在外面颠沛了几个月之后,小伙子才想起他有个只见过一面却很喜欢自己的远房老舅舅,住在几十里外一个叫天水坞的村子。秦长河还记得他是个老光棍,没有门牙,说话时嘴里发出咝咝的怪声。他们决定去投奔老人。
可是当他们终于找到了天水坞村时,却被人告之那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三个月前刚刚去世。听了这话,已经开始显露身孕的春桃一下就瘫软在地上哭起来。
村长被找来了。听完了他们的故事,看着仍在地上哭泣的春桃,这个长着一张坚毅的四方脸和络腮胡子,却有着女人般心肠的男人犹豫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最后对着小泥坯房点了点头,示意让他们先住下再说。两个精疲力竭的年轻人对他谢了又谢。
在天水坞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供奉着观音的神龛,秦长河的老舅舅家也不例外。未婚怀孕的春桃没有一天不虔诚地跪在观音娘娘像前,祈求她保护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和一家人的平安。
为了生计,秦长河开始给天水坞和邻近的村子钉马掌。生活刚安顿下来,他就想翻盖老舅舅留下的泥坯房。当时下的几场秋雨使房顶几处漏水,屋里的地上到处都是泥桨。天刚一放晴,秦长河便急忙向村里借了辆马车去几十里外的山上拉石头。第一次他是和村里一个要翻盖猪圈,也需要石料的村民一起去的。拉回的一车石头被铁匠堆在了院子里的稻草堆周围。几天后,秦长河急于去拉第二趟石头,却没人和他一起去了。他盖房心切,就决定自己去。春桃不放心,让他再等一等,但没能劝住。秦长河一个人上了路。
就在他把车装满了石头准备往回返时,秦长河一眼看见了一块适合做地基的大石头,斜躺在对面的山坡上。他兴奋地向那里摸爬过去。但是当他想松动那快石头时,脚下一滑,摔进下面的一个大山沟里。一个在附近砍柴的山民后来发现了他,但为时已晚。很多年之后,那个山民仍心有余悸地记得那个外村小伙子的脸。他回忆说看见那个小伙子睁着眼,望着天,带血的脸上分明为了什么事在笑。
秦长河的儿子是在他死后三个月出生的。从那时起,春桃,这个为爱出逃的年轻外乡女子就开始出现了对现实反应不清醒的迹象。她先是经常发呆,不是听不见孩子的哭声就是忘了做饭。过了一段时间,有人发现她躺在院子里的稻草堆上,不停地轻声自语:“你不该急着自己进山嘛,不是让你多等些天和别人一起去吗?怎么就是不听?你不是本地人,手脚没有人家灵,为啥就非那么急呢?”最后她会慢慢地叹气,摇头,然后眼睛看着天上的一个地方不再转动。
村长为了让春桃能挣点工分养家,分派她带着吃奶的孩子去饲养棚照看那些还不能下地干活儿的马驹和牛犊,不让它们跑出木栅栏门去啃周围地里的庄稼。那是份村里的女人都想干的轻活儿。看到这活儿竟派给了外来的春桃,她们心里都有些不舒服。可即便这样,春桃还是无法集中精神,结果生性顽淘的小牲口常常乘各种机会溜到地里去吃庄稼。而每次出了事,都是瘸子饲养员春分帮助春桃把跑到地里的小牲口赶回来。他系着一条喂猪的围裙,拖着因小儿麻痹而瘸了腿在庄稼地里奋力奔跑,边跑边哟喝着,尖细如女人一样的嗓音响彻田间,像是在召唤自己跑失的孩子回家。每当村长知道后,春分就会为春桃说情,或编谎说全是因为他自己的疏忽,没及时关好栅栏门。村长虽半信半疑,却仍勉强把春桃留在了那里。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煤球”五岁那年。一天,村里有人结婚,全村人都被请去喝喜酒。春分急忙催春桃带上“煤球”过去,好让她们娘俩吃上一些象样的饭菜。可是春桃这个年轻的寡妇一看见新娘和新郎就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坐在她旁边的一个村民逗弄起神情异常的春桃,让她喝下了一杯烈性二锅头。从未沾过酒的春桃刚喝下去头就晕了,她趴在桌上,然后开始哭起来。主人家一看,忙找人把她送回了家。她被几个人放在了院子里的稻草堆上。
春桃醒来时已经一个人躺了很久。她一动不动,望着上面的天,眼睛开始发光。看着看着,她变得高兴起来,并兴奋地说,她看见了孩子的爸还活着,这一刻正在山里寻着逃生出来的路。她的脸因了酒精在身体里的燃烧而红得那么好看,就像她的名字。她一遍遍轻声地唤着,就象对着那个真人说话一般:“孩子他爸,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这就来救你,你别急啊!我一会儿就就到了,你可要撑住啊!”她继续兴奋地望着天空,终于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和自己的男人团聚了。秦长河看见自己的儿子时,高兴地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揪住男孩儿的两只耳朵使劲地摇。在一边看着的春桃笑得把牙都露出来了。
从那天起,春桃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再也离不开酒精带给她的那个更美丽、更真实的世界了。她不再梳头洗脸,不再料理家务或照看儿子,却真正地快活起来。她开始把家里的东西都拿到杂货铺去换酒了。每当杂货铺那个秃顶、大眼的掌柜清明看见在村里已被叫做“疯女人”的春桃拿着不值什么钱的东西来换酒时,身上总会不易察觉地感到一阵抽动。他会平静地接过春桃递过来的脏酒瓶,然后从柜台下面的一个白瓦罐里倒出一些酒给她。每次春桃接过酒瓶转身就走了,从来也不知道那白瓦罐里的酒是兑过水的,是清明从来都不会拿给别人的。
起初,不少村民是同情这对母子的,常有人给他们送些吃剩的东西。送东西最多是村民李中的老婆莲芯和瘸子饲养员春分,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后来,春桃一点工分也不能挣了,“煤球”又年幼,村长便在年终分配时从全村人的口粮里分一点给他们。这件事引起了一些村民的不满,他们认为疯女人应该带着“煤球”离开天水坞,因为他们是外来的,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村,没有资格从他们嘴里分粮食。但更多的人对此保持沉默。
其实村长分给春桃的一点粮食远远不够吃。家里什么都没的吃时,“煤球”就沿着屋后的那条路到邻村去乞讨。他从来不向村里人讨东西,因为有村民的孩子骂他们母子是外来的叫花子。对此他很在乎。
从很小的时候,“煤球”就把春桃当成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来照顾,而从来不是母亲。很少被春桃照顾的他,并不知道一个母亲应该是什么样的。他白天喂春桃吃东西,到了晚上就把她从稻草堆上拉进屋里去睡觉,给她盖上被子。他照顾春桃和照顾家里的狼狗“天将”没有什么区别。
“煤球”从来不和村民的孩子玩儿,因为他们嫌他脏,喊他是“疯女人的孩子”。他从家里唯一的窗户那儿可以看见那些孩子在杨树林里玩游戏。“煤球”发现打仗和娶媳妇是他们一年到头都玩不腻的两个游戏。
“煤球”家的院门永远敞开着,因为根本关不上。村里的孩子常把烂泥巴或石头扔进他家的院子里,或扔在总躺在稻草堆上的春桃身上。“疯女人!疯女人!疯女人!”他们兴奋地喊着,一遍又一遍,带着节拍。每到这时,狼狗“天将”就会从房子里猛冲出来,低吼着吓跑来捣乱的孩子。不过,虽然那些孩子很怕那条大狼狗,但是他们的好奇心和欺辱村里最穷人家的需要似乎更强烈,更能让他们找到贫穷生活中的乐趣,因此这种恶作剧从来都未中断过。
岁月在这个小院落里和在世界上的其它地方一样流过,只不过在经过这里时更静一些。每天,当春桃在稻草堆上微笑着活在与自己的男人重逢的喜悦中时,她的儿子“煤球”则坐在炕上,面对着家里唯一的窗户,楼着狼狗“天将”静静地向外张望。从那个没有窗框也没有窗纸的窗洞望出去,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外面很远的景物:延伸出去一眼不见边际的农田,还有在其间劳作的村民。那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各处的人影,让男孩儿想起院子里的蚂蚁:它们有的聚在一起,有的单独行动,但都在觅食。送肥或运土的马车象甲虫一样在田里慢慢地蠕动着,赶车人的吆喝声忽远忽近,是男孩儿每天能听到的最熟悉的声音。村后那片杨树林随着四季的更替和一天里不同的时间,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和神态——外面世界发生的每一细微的变化,无论是光影、色彩还是气味,都被窗边的男孩儿细腻、准确地感知着。他对自然里的变化比对生活里的变化更敏感,也熟悉得多。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他本应该成为一个天资上乘的艺术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看着窗外的一切,男孩儿无数次地试想过,如果自己变成一只蝙蝠、一棵树或是一阵风将会是怎样一种生活。他也想过,如果自己不是个外来的人,躺在院子里的母亲每天能和别人一样下地干活,他的生活会有怎样的不同。可是,就像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内心却从未被人了解过,然后又像时间一样消失了的无数人一样,天水坞和这个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人了解过这个叫“煤球”的男孩儿的内心,直到他死也没人知道。
世界上无父爱也无母爱的孩子很多,但是象“煤球”一样除了一只狗生活里别无他人的孩子不多。如果一个成年生命对自己生活里的缺失都能无意识地去找寻弥补的方式,对一个孩子来说就更是如此。在窗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望着大片的农田、色彩和云朵不断变幻的天空和上面悠悠盘旋的鹰,“煤球”的想象力被极度的孤寂和漫漫的时间滋养着,悄悄地发芽生长并结成了特殊的果实。想象的世界是个专供孤独灵魂表演的舞台,在那里,这个被叫做“煤球”的男孩儿儿一次又一次地变成了村里所有孩子的绝对权威和领袖。他骑在一匹肌肉紧绷的栗色白蹄大马上,声如霹雳,眼闪电光,威严地向紧跟在他身后那群身穿绿军服的“天水坞孩子军团”发出命令,向前方的敌人冲去。在他指挥的无数战斗里,他总是百战百胜。虽然他并不确切地知道每次与之打仗的敌人是谁,叫什么,但他肯定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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