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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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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钟一山已将碑清出眉目,喊大家过去看。大家过去,见碑面上“唐安寺”几个字赫然于目,夺尔夸赞字写得好,有书法家启功的神韵。张宾让夺尔再不要露怯,说启功是当代书法家,在北师大当老师,刚刚去世,怎可能到深山来写碑,这碑少说也有上千年了。夺尔搭讪着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不过是个山间小庙罢了,跟杨贵妃没有一点儿关系。钟一山说,可不能小瞧了这座庙,题款上有“大唐故唐安公主”几个字,是跟皇家有着瓜葛的庙,不是一般山村野庙。钟一山这一说,大家立刻对身后的断壁残垣有了许多敬重,张宾说在青木川多年,从没考察过内里的文化,看来林子里满是历史,大有文章呢。夺尔说墓冢里准有宝贝,改日叫人来挖,就能发大财。张宾说私自挖墓是犯法,你这边一动锹,那边保护区的警察就会出动,你进入保护区,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控下呢。夺尔说,我们也没动他们的山鸡兔子,也没抽烟点火,他们是野生动物保护区,不是野生文物保护区,管不着咱们,挖这个无主的墓冢,更没有家属来追究责任,把老先祖撂在林子里上千年不管,这后代也够有出息的了。

张宾说所有地下的宝藏都属于国家,个人无权占有。夺尔说,以你的说法,魏老爷在地下的烂骨头也属于国家了。

钟一山建议大家齐心合力将碑身翻过来,说重要的内容是记载在碑的背面的,只有看了碑文,才能弄清楚“唐安寺”是怎么回事。两个山民围着碑转了几圈,表示为难。夺尔说,偌大石碑,别说他们几个,就是再来几个也无法翻转这块汉白玉石头。

张宾说他有办法让石碑翻身,只需在碑的一侧挖个坑,到时候,人不翻,它自己也会翻。大家都说这主意好,夺尔率先蹲在旁边开挖,只挖几下便站起来,说手疼。才知道,没有工具干这样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钟一山坚持要挖,大家只好找来树枝、石片,连撅带刮,天快黑了,还没挖下去十厘米。

月亮从东面山崖上升起来了,钟一山还没有罢休的意思。几个人喝了山泉,吃了几口馍馍,都躺在平台上累得不想动了,碑旁边剩下钟一山一个还在不停地劳动。

张宾枕着挎包,仰望夜空,眼睛追随着一颗卫星在移动。从西北到东南,卫星走得沉稳缓慢,他思索这颗卫星是谁放的,上边肯定没人,有没有狗不一定。他看卫星是那么小,那么亮,卫星看他不知是什么样子。杂志上说,从卫星上往下照,连老头坐在树底下抽烟,那烟卷是什么牌子都照得一清二楚。神了!

那边,钟一山吭吭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夺尔说,这博士还真有股拗劲儿,狗熊似的,不见棺材不落泪。

张宾说,有时候我们缺的还就是这股拗劲儿,咱们的脑子也是太灵活了点儿。

一山民说,我在这儿躺着觉得别扭,当年我爹就是在这儿这么躺着的,看着头顶的这块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现在我怎么也躺这儿啦。见鬼,我爹可是死得冤,他老人家死时我还不会走路!

夺尔说,你爹来了当然先勾你,你爹在墓冢里缺个挠背的。

山民骂夺尔,说大小赵在坟里正需要个汉子暖脚,夺尔年轻,火力壮,是最佳人选……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听得那边轰隆一声,纷纷坐起来看,原来钟一山用木头做杠杆,硬是把碑翻过来了。大伙跑过去,月光下,只见碑的另一面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用手摸麻麻扎扎甚不清爽。夺尔说怕是没戏,张宾说,有戏没戏明天天亮再说。

山民们说,博士能把碑翻过来就是伟大胜利,千百年来,碑的那一面就没见过天光。

大家都回到平台去睡觉,钟一山不睡,还坐在石碑旁边守候,张宾说碑也跑不了,睡觉是为了明天更好地工作,钟一山还是不过来。夺尔说博士的思维模式古怪之极,用正常人的头脑无法理解,由他去好了,说不定明天他会把这块碑背到青木川去。

一山民插嘴,王八驮石碑。

早晨众人醒来,却见钟一山已将碑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借着晨光在给石碑照相。张宾等人过去看,见碑的阴面刻满了字,没有标点,谁也断不下句子,只好请教钟一山。钟一山说这个碑记的是兴元元年,皇上给他的大女儿唐安公主修庙的事。大家问兴元元年离现在有多远,钟一山说大概是一千二百多年。问和杨贵妃有没有关系,钟一山说比杨贵妃晚了四十多年。大家说,这个碑就是给杨贵妃孙女立的了,怪的叫唐安寺,原来是公主叫唐安。

张宾说,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会到了深山老林,荒败若此。

钟一山就给大家读那碑文:

皇唐唐安公主,今上之长女,东宫之同母妹,元妃王氏所生也。逮年甫有行,礼及厘降,锡之美号,是曰唐安。同姓诸侯,即开汤邑,高车使者,且择勋华,聿求令族,方系韦氏。属殷忧在运,銮跸时巡,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兴元元年三月十九日薨于秦岭之行在,春秋廿有三。上爱女,悼惜之甚,建寺筑塔厚葬……

张宾让钟一山不要念了,说大概意思已经明白,唐朝一个皇上,带着一家来这儿旅游,他的大闺女唐安半道上得了病,怕爹娘分心,也不说,后来死了,就埋在了这里,这个唐安23岁,是东宫太子的亲妹妹,还带了个姓韦的驸马,对吧?

钟一山说没错,不过不是旅游是逃难,是德宗皇帝为躲避京城大臣朱的造反,涉长谷,越高山,践险路,履冰霜,万险千难的到了这里,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当日,钟一山将众人打发回青木川,自己背着行李奔汉中去了,说是要查寻相关的历史资料。

4

魏金玉回青木川是当地一件大事,李天河们组织了小学生到桥头去欢迎,小孩子们晃动着红纸黄纸做的花束,在志愿者王晓妮老师的指导下练习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带有陕南口音的普通话,在老师跟前总是过不了关,女老师耐心地一遍遍纠正他们,是欢迎的“迎”,不是银行的“银”。小孩子说出来还是“欢银”,改不过来。

张宾显得有些疲惫,从山里刚钻出来又领着几个人将招待所的两间房子重新粉刷、布置,挂上了嫩绿的新窗帘,摆上了新台灯,派人连夜从县城宾馆借来了洁白的被套枕套,将满屋子喷足了“玫瑰花气味”的清新剂,又把走廊上的公用厕所用硫酸刷洗干净,用锁头锁了起来……这是美籍华人的下榻之处。张保国担忧美籍华人对蹲坑是否适应,要是因为茅坑不理想而撤资,对青木川实在是一大损失。李天河说,他美籍华人未必没蹲过坑!

刘小猪们的房子处于僵滞状态,谁也没有本事在几天之内做通搬迁者的工作,更何况这些人的前头还有一堵坚硬的挡风的墙。镇上通知搬迁户们,暂时可以不搬,但是各家要把自家的房子收拾利落清爽,人家回来看,满院子是猪屎牛粪不成。刘小猪改了首民歌,叫他的孙子坐在门口唱:

太阳出山么晒脊梁,魏金玉她回乡来算账。

要算咱就好好地算,咱种的田来咱盖的房。

万般做事你要讲理,美籍华人只能吓唬狼。

共产党给咱撑腰杆,走遍中国咱们胆气壮。

谁听了这首歌谁都想笑,说刘小猪这个人看着笨拙,其实有内秀,是青木川的人才,可惜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李天河们对刘小猪的歌无可奈何,人家唱错了吗,没有,句句唱在理儿上,太阳出山能不晒脊梁么?不能。有党撑腰,老百姓胆子能不壮么?肯定壮。人家唱的是“共产党给咱撑腰杆”,没唱“冯教导给咱撑腰杆”,谁也挑不出刘小猪一点儿错。

对魏金玉的到来,许忠德、魏漱孝、三老汉们的表现是平静,魏金玉回乡,他们在“众议院”甚至没有发表一点儿议论,连说也懒得说。据冯小羽分析,他们不是懒得说,是有意地回避,是没有勇气面对即将发生的事实,突然面对魏家大小姐,至少,在他们的内心尚没有准备好。

欢迎的人群聚集风雨桥头,要一睹美籍华人风采,老年精英们几乎没有谁在人群里出现,他们甚至连“众议院”门口也没有去。

许忠德站自家开办的中药柜台后头,看着冯小羽玩弄着从头上吊下的一卷纸绳,被她揪下的纸绳在柜台上堆成一堆,乱作一团。

听着外面热闹的锣鼓口号,看着在写满黄连、白芷标签前,神思走得很远的许忠德,冯小羽有种感觉——随着魏金玉的归省,青木川五十年的扑朔迷离将昭著于世,那铁桶般坚固的同盟,亦将瓦解冰消。

许忠德说,这些纸绳山外头早已不用了,我也只剩了最后这一卷。

冯小羽一听,赶紧站到凳子上,把纸绳缠到了线轱辘上。

许忠德侧着耳朵听了听,说人已经到了,冯小羽问何以知道,许忠德说在响鞭炮哪,炮仗一炸就说明人已经到了。冯小羽说许忠德一定盼着快点儿见到魏金玉,许忠德说他不想见魏金玉,他想快点儿见到钟一山,他要证实“唐安寺”的事情,这是他上大学就做的一个梦,要不是回来陪魏富堂,他早把唐朝两个皇上跟这条道路弄清楚了,哪里轮得上姓钟的。冯小羽说,要是没有许忠德的提示,钟一山或许还钻在杨贵妃情结里出不来,唐安寺的发现许忠德功不可没。这一说,许忠德便有些得意,说要是真实不虚,他就在政协会上给政府提个建议,好好保护起来,至少那块碑得进博物馆,荒山野岭地扔着,对不住唐朝的皇帝。

冯小羽说,现在您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许忠德说,你的问题太多。

冯小羽说,您说给魏富堂收尸的究竟是谁,公审大会的早晨,在风雨桥上等待魏富堂的是哪一个?

许忠德的脸色立刻变得灰暗,为掩饰不自在,转身拉开茯苓抽屉,信手在里头翻腾,腾起的白色粉末呛得他咳嗽。冯小羽说,您不说我也知道,桥上站着的,给魏富堂收尸的是一个人,是您心中的偶像谢静仪。我再问您,谢静仪后来究竟去了哪里?

许忠德说,你为什么非要找她?

冯小羽说,因为我看到过她被劫持到青木川的报道,我要给这个人画一个完整的句号。

许忠德说,没有谁劫持过谢校长,谢校长是自己来的。

冯小羽说,到现在您还替她瞒着。这个谢静仪,程立雪,她根本就没离开青木川,她被埋在了魏富堂旁边!

许忠德说,胡编啥子哟。

跟美籍华人一块儿回来的钟一山出了汽车一路小跑,进了许忠德的小药铺,拍着手里的电脑嚷着,都在里面!都在里面!

许忠德迎上去,让钟一山快打开机子,他要看资料。钟一山在药铺的柜台上打开了电脑,有几个从桥头看热闹回来的后生也进了药铺,要看博士的小电影。屏幕上出现了“唐安寺”遗址,一片苍茫浓郁的绿,几截横陈的石条,两棵疲惫的古柏,一个若隐若现的高台……有后生说,这样的地方山里到处都有,没甚新奇。紧接着,画面上出现了被绿苔覆盖的古碑,有人说这是“庵众”,他挖猪苓去过这儿,草丛里,破砖烂瓦有很多,阴天下雨能听到鬼哭。立刻有人补充说那是大小赵在叫屈,十几口人就死在了庵众,庵众的阴气太重,那些怨气至今化解不开。

屏幕翻过一页,碑面上“唐安寺”三个大字被清理出来,许忠德激动地用手摩挲着电脑屏幕说,只知道傥骆道上有“唐安寺”,却没想到是这里。“庵众”、“庵众”,分明是“安冢”,是唐安公主的坟墓,千余年硬是被叫转了音,我竟然没往这儿想!

有人说博士来青木川找的是杨贵妃,不是唐朝公主,这个唐安充其量只能算作杨贵妃的孙女,还不是杨贵妃的嫡亲。许忠德说叫“孙女”不妥,虽然杨贵妃和唐安两个女人只隔了四十年,还是差着肃宗、代宗、德宗几代人,杨贵妃应该是唐安的老老祖母了。后生们不服,说四十年至多是个祖母,那公主到山里来已经二十多岁,杨贵妃是她娘也不为过。许忠德说,历史就是历史,不能按着想象胡来,这个皇上哪怕只做了三天,他在中国历史的坐标上也是个点,跳是跳不过去的。

都知道老头子是学历史的,大伙便不再与他争论。

大家让许忠德说说长安的公主如何进入了深山老林,许忠德说是因了德宗的“建中之难”。唐建中四年,大臣朱泚造反,皇上的泾原军倒戈于京城,唐德宗仓皇出逃,带着皇太子,王、韦二妃,唐安公主百余人由长安西行入骆谷,进入傥骆道,向汉中方向奔逃。时值冬日,地冻天寒,滴水成冰,皇上带着他的嫔妃、皇子皇女,行走在老林里,前有险路,后有追兵,车用不上,轿无法抬,谁也代替不了谁,金枝玉叶们面临着空前绝后的生死考验。最先倒下的是德宗的大女儿唐安,唐安是元妃王氏所生,和皇太子是同胞兄妹,为德宗之最爱。公主23岁,已经出嫁,所以逃难的队伍中还有她的丈夫,驸马韦宥和怀抱中的小女儿。公主一家三口随着皇帝穿林海翻高山,被拖得气息奄奄,最终死在半道上。

钟一山将电脑点到一处让许忠德看,是一节唐代历史记录,记录说:

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庚寅,车驾中途,唐安公主毙。上爱女,悼惜之甚,欲为公主厚葬,臣姜公辅进谏,山南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会归上都,宜俭薄,以副军需之急。上怒,将公辅贬官,为公主修砖塔,造高冢,建寺庙,为唐安寺,冢称“安冢”。

钟一山和许忠德都为此而激动。钟一山说贞元十五年,唐德宗将死在傥骆道上的唐安追册为“韩国贞穆公主”,给公主赐谥号,唐安是第一人。

没找到杨玉环而找到了唐安,这于钟一山是个不小的收获,由唐安推及傥骆道,历史的古道便更加清晰。

风雨桥头,从汽车里走出了魏家大小姐魏金玉,时隔近60年,人们觉得眼前的妇人与头脑里的形象相差甚远。魏金玉满头浓发,波浪翻滚,银白如雪,没有一根杂色。茶色眼镜后面,当年秀美的眼睛不再清澈,不再灵动,多了些疲惫和沧桑。保养很好的面容尽管点着红唇,终也掩盖不住松弛的下巴和鬓间隐隐若现的老年斑。衣裳是松松垮垮的休闲装,脚上是旅游鞋,都是不被青木川人认可的世界顶级名牌。这身不显山不露水的装扮,让魏金玉在故乡的出现变得含蓄而低调。

随着魏金玉出现的是她的丈夫于四宝,当年的国民党小白脸变做了耄耋老人,头发秃顶,动作迟缓,风流不再。于四宝被一个中年人搀扶着,颤颤巍巍下了车,如果没有手里拐杖的支撑,大概随时都会倒下。中年人高个微胖,一身笔挺西装,面容严峻,人群中有人惊呼,魏富堂!

“魏富堂”朝人群挥挥手,人们鼓起掌来,小孩子们在王晓妮老师的指挥下用英文唱起了《青川之风》。孩子们唱得真挚而热烈,其中不乏赵大庆的孙子赵人民。赵人民穿着崭新的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衬衫是英语比赛得的奖品。

熟悉的旋律让魏金玉激动,掏出手绢不住地擦眼睛,拉着王晓妮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王晓妮真像谢校长。李天河说了王晓妮的身份,魏金玉说当年的谢静仪就是教育志愿者的大先辈了。

魏金玉和于四宝在桥头,面对着青木川的青山绿水久久地站立。一切都是老样,一切又都很陌生,流溪竹林,白墙青瓦,高大的青木,带篷的廊桥,似乎都停滞在五十年前。红砖的小楼,蜿蜒的公路,汉子们动辄就掏出的闪亮手机,山高处的电视接收塔,又让他们惊异,让他们目不暇接。两人迈上风雨桥,青木川人闪出了一条路,虽然在礼仪上不失热情,可都感到了彼此之间难以跨越的距离。谁都知道,魏金玉是在她父亲生死攸关的时刻,离家出走,投入到情人怀抱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甭管这父亲是好人还是坏人,这让青木川的乡亲多少有些看法。青年们在私下思忖,魏金玉为了她身后这个伸展不开的糟老头子背离亲情,抛家舍业,几十年究竟是值还是不值。

照例是接风的酒宴,水陆纷陈,珍馐备具。这回接待,饭桌上除了干部和魏富堂尚存的部下外,还多了青女和冯小羽。

席间,魏金玉吃得很少,却不住地往丈夫碗里夹菜,腊肉、嫩笋、青川鱼,把于四宝的碗里堆得往外流。于四宝努力地吃着,喃喃地说几十年没尝到这个味儿了……大家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枪毙魏富堂的话题,所说多是青木川的山水风情。话题过于浮浅,不能深入,都觉得这顿接风酒喝得不够透亮。李天河请魏金玉饭后到老宅去看看,顺便讲了开发青木川旅游的计划。魏金玉说是要去看的,又问她当年住的屋还在不在。李天河问哪个屋,魏金玉说就是偏院墁着花砖地的三间屋。李天河没反应过来,张保国低声告诉他,就是刘小猪住的那三间。李天河对魏金玉说那房子正在腾,准备要大修,安置一些现代设施是必要的。

魏金玉说,房子也不必腾出,还是让人家住着好,房子跟人一样,老没人住就没了人气儿,没了人气儿很快就坏了。

李天河说,魏大姐将来还是要回来住的呀。

魏金玉说,我还会回来住吗?

张保国接上说,叶落归根,要回来的,一定要回来的。

魏金玉突然泪光闪烁说,叶落归根……我的根……让我自己给拔了。

李天河说,我们正在努力恢复,青木川永远是您的家,您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魏金玉对青女说,我离家,把我爹气坏了。

青女没抬眼皮,平淡地说,魏老爷病了一场,不吃药,不打针,只是骂人,从那以后人就蔫了,一点儿心劲儿也没有了。

魏金玉说自己当年还是年轻,不懂事,父亲病的时候她就在青木川,很长一段时间她和于四宝跟着姜森在山里周旋。有几次,她晚上偷偷溜回家里,站在父亲的窗前,看着父亲的身影,泪流满面,默默地请求父亲的原谅。说到这里,魏金玉指了指许忠德说,这些许主任都是见过了的,他偷偷劝我回来,我怎么能够,四宝的命还在人家手里攥着……

许忠德面无表情地坐着,好像魏金玉所说与他无干。

冯小羽想,这只老狐狸,真是隐瞒了太多的事情。

冯小羽问魏金玉是什么时候离开青木川的,魏金玉说是和胡宗南的骑二旅一块儿离开的,她和于四宝脱离了姜森的队伍,离开了大陆。四宝是个厚道的人,奇書网魏金玉看着正在认真消灭菜肴的丈夫说,当时我爹看不上他,是没看到这个人的内里。四宝,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

于四宝停止了咀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是在你们家厨房,看你们家的厨子老陈做叶儿耙耙的时候。

饭桌上,许忠德和老人们都注意到了于四宝端杯子时那高翘的兰花指,大家心里立刻涌起一股腻歪,几十年前的腻歪,对魏金玉紧接而来的有关她与于四宝的爱情阐释也听得大大打了折扣。而作为魏金玉,她知道,有关她与于四宝的交代是必需要对乡亲们做出的,这个交代是对青木川,也是对她的父亲的解释。她在有生之年还要回来,大半也是为了这个解释。

1949年11月,解放军攻克汉阴、石泉,迅速渡过汉江,解放了西乡、洋县、城固。胡宗南在陕南设计的三条防线相继崩溃,胡部仓皇向四川撤退。那是一种兵败如山倒的逃亡,车马人流,混杂于途,通川山路,红尘滚滚,遮天蔽日。青木川东面的棋盘关,道路盘曲,山险路狭,一侧为峭壁,一侧为深渊,行进其间,让人望而生畏,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人进川,不走此路。胡宗南南撤,选择这条地僻人稀的险路,为的是逃避解放军的追击。

胡宗南的车队从汉中出发,一路颠簸摇晃,随着道路的蜿蜒甩来甩去。二师师部的王福开着卡车,紧紧地跟在师长的吉普后面,前面车腾起的灰尘一阵阵钻进驾驶室,把车里的人弄得灰头灰脸,土猴一般。驾驶室里还坐着他的助手胡汉江和师长的姨太太盛玉凤,盛玉凤怀里抱着包袱,脚底下蹬着木头箱子,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王福和胡汉江都知道,包袱和箱子里是姨太太不能丢弃的宝贝,是比他们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在开车中便多加了小心。卡车前面的吉普车里坐着师长和大太太,车上暖壶里有热茶供应,自在舒适,这让盛玉凤心里不能平衡,不平衡的表现是开始挑卡车司机的不是,说王福不好好开车,专往坑里开,说王福的方向抡得太猛,诚心甩她,说胡汉江挤了她,一身的汗味儿熏得她闭住气不能呼吸……

中午,在宁羌城外的一个小庙里打尖休息,盛玉凤寻到师长丈夫诉苦,说司机助手胡汉江在行路中对她多有非礼,借车辆颠簸转弯之际多次摸她的胳膊大腿。以盛玉凤的目的是希望师长怜香惜玉,将她安置在前面小车上,却不料师长让盛玉凤下午继续乘坐卡车,并不通融。盛玉凤使出了撒娇哭闹的本事,将胡汉江“吃软豆腐”的细节诉说得更加绘声绘色,师长仍是不肯答应让她换车。打发走盛玉凤,师长悄悄交代手下亲信,到了青木川,立即将胡汉江秘密处决,一个普通士兵敢偷偷占师长的便宜,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后面的行程山大沟深,道路奇险,作为师长,稳定住军心是非常必要的。

蒙在鼓里的胡汉江,还在擦车,给汽车添水,忙得不亦乐乎。王福匆匆走过来,将胡汉江拉在一边,让他赶紧离开车队,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胡汉江莫名其妙,不想离开,一个劲儿问师傅为什么,王福说,让你走你就走,甭再多问!

胡汉江说他跟着师傅学手艺,要是哪点儿没做好,师傅打也成,骂也成,就是别赶他走。王福低声说,逃命要紧,快走吧,别让人再看见你!往后,你能记着师傅就成,师傅家在河南南阳王家坨,家里一个老婆,一个儿。儿六岁,大名王有田,小名臭蛋……

胡汉江只是看着师傅发愣。

集合出发的号子响了,各车辆纷纷发动,盛玉凤挎着包袱,满脸沮丧地向车子走来。王福急得汗也下来了,催着胡汉江说,快走啊,你!

胡汉江说,师傅您不走吗?

王福朝胡汉江猛踹一脚,大喝道,你个龟孙,滚!再不要回来!

胡汉江没提防师傅这一脚,一下没站稳,顺着山坡溜下去了。

汽车队出发了,胡汉江吃力地往上爬,嘶声喊着师傅,可是师傅的车随着大队摇摇晃晃地远去了。胡汉江站在沟底,看着渐渐消逝的烟尘,哇哇大哭,他到底也不明白,一顿饭的工夫,师傅为什么对他变得这么绝情。

胡汉江还没有走出山沟,就得到了棋盘关车毁人亡的消息,掉下山涧的正是他的师傅王福驾驶的那辆卡车。胡汉江知道,凭师傅的本事,绝不至于把车开到山崖下头去,师傅拼死地赶他走,是给了他一条生路,看来师傅王福心里是有想法的。胡汉江朝着棋盘关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含着眼泪朝山下走去。

全国解放,河南王家坨的乡亲们知道了,臭蛋的爹死在了外面,从陕西过来个姓胡小伙,自愿入赘王家,不计较臭蛋家穷,不计较臭蛋娘大他七岁,胡姓小伙将臭蛋当做了亲生,安安心心跟王家娘俩过了一辈子,直到2001年去世。这是后话了。

青木川文昌宫偏殿里停放着王福和盛玉凤血肉模糊的尸体,大家都知道,师长的姨太太在棋盘关发生了车祸,命丧黄泉。

向王福偷偷透露消息的人就是于四宝,他觉得王福是个义士,是值得敬佩的人,他用那高翘的兰花指,在王福的头前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至于旁边那具丑陋的女尸,他却是连看也没看。同样为此事感动的还有魏富堂的千金魏金玉,让魏金玉感动的不是舍身救徒弟的王福,而是向王福透露消息的于四宝。通过这件事她认定于四宝是个仗义的、正直的好男人。

爱情从此开始,朱美人的女儿感情之炙之猛让人无法招架,可谓“万曲不关心,一曲动情多”,魏金玉决心为这个男人一条道走到黑,任谁也拽不回来了。就跟父亲绝情,就私奔,就留下了莫大遗憾。

魏金玉问起了被父亲吓跑的杜国瑞,许忠德说杜国瑞现在在上海,是汽车制造方面的专家了,现在他爹娘的墓碑,帽子戴得老大老高,让青木川所有的老人羡慕。

三老汉说,那是杜国瑞争气,窝在青木川,娶个本地老婆,未必能让他爹娘戴上令牌。

都听出三老汉的话是甩给魏金玉听的。

魏金玉很郑重地对三老汉几个人说她也要给她的爹戴令牌。

三老汉用眼睛巡视桌上的几个老人,大家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面色都有些严峻,末了三老汉不紧不慢地说,魏司令是我们的老上级,我们跟司令是有着生死交情的,魏司令从王三春的铁血营撤回来,在青木川安营扎寨种大烟组民团,我们都是死心塌地跟着魏司令干的,司令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名门闺秀,为的就是将来给自己挣个令牌,按说我们应该替司令争来些脸面,争些光彩,可是规矩终归是规矩……

李天河说规矩是可以改变的,那些老旧的东西该突破就要突破,现在一切都要为经济建设服务,为青木川的明天铺路。张宾说“令牌碑”本身就是老旧,就应该剔除,要不,都把帽摘了,要不就都戴上,别搞那些三六九等……话没说完,被张保国狠狠瞪了一眼。张保国说“令牌碑”是对文化的推崇,是激励青木川人学习奋进的地域传统文化,从正面理解,它的存在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魏金玉说她知道她的资历不够,说到底也是个高中毕业,让大家为难了,可她的儿子是耶鲁大学博士毕业,现在专门搞电脑软件开发,外孙给外公修“令牌碑”是绝对说得过去的。说着把一直坐在角落里没说话的中年人介绍给大家,中年人向老人们点头,说着请乡亲们关照的话。外孙说国语,发音不同于说普通话的冯小羽,也不同于满是现代词汇的王晓妮,他的话让人们想起了谢静仪,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年代。其实大家一进来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外孙,对方酷似魏富堂的相貌让在座的老人们感到不自在。魏富堂在临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年纪,仿佛时光绕了一个圈,大家都变了,只有魏富堂还是原来,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

青木川老人们在饭桌上对外孙的微妙态度,让冯小羽找到了当年的魏富堂,魏富堂在她的脑海里再不是虚幻的符号,变做了实实在在的人。

魏金玉提出了令牌碑的事,大伙不好再说什么,虽说此地没有外孙给外祖父立令牌的先例,但转念一想,魏富堂没有儿子,让外孙子立令牌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魏漱孝还没完没了地追问外孙子姓什么,想的是于四宝若是入赘了魏家那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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