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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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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广芩
第一章
1
魏富堂是在1952年春天被人民政府枪毙的。
枪毙他的时候油菜花正开,山里山外明黄一片,蜜蜂嗡嗡地飞舞,太阳暖暖地照耀。这样的季节是分田分地真忙的季节,是农民翻身解放的季节,是欢欣鼓舞的季节。
枪毙魏富堂的地点在青木川中学操场。青木川中学原先叫富堂中学,是魏富堂创办的一所私立学校,位于镇东高高的坡上,可以俯瞰整个青木川镇,作为公审会的会场和枪毙人的刑场,是再合适不过了。
公审会的头天下午魏富堂由宁羌县押回青木川,没有回家,直接关在青木川北头的“斗南山庄”里。“斗南山庄”是一幢中式楼房,四川旱船式建筑格式,除了宽大厅堂外,周围有一圈带木廊的房间,间量小而密,用来关押犯人极为合适。“斗南山庄”的屋后有园子,种着花草树木,还有五间精致厅堂,是供女人们居住的。魏富堂被押回来的时候,“斗南山庄”里的女人们已作鸟兽散,只一个叫黄花的丫头因即将临盆,无处投靠,在二楼的小间里等待生养。政府将犯人安置在“斗南山庄”,考虑是周全的。青木川镇是魏富堂的老巢,镇上他的爪牙甚多,旁支亲戚也多,明里暗里,说不清的盘根错节一时理不清楚,让人不能放心。“斗南山庄”不在镇中心,适当的距离可以减少许多麻烦,也杀了魏富堂的威风。
第二天早晨,天空晴朗明媚,青木川、广坪两镇的革命群众聚集中学操场,早早地等待着报仇雪恨、扬眉吐气时刻的到来。解放军将魏富堂从“斗南山庄”提出,步行一里路,过了风雨桥,押解到会场。先开诉苦会,控诉土匪恶霸罪行,然后公开审判,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魏富堂拉到操场边沿,面对着脚下青木川镇,毙了。
那天跟魏富堂同时被镇压的还有他的外甥李树敏。李树敏是十五里外的广坪人,常在舅舅家闲住,喜欢青木川的景致,就在镇北头盖了一座宅院,取了个奇怪的名字“斗南山庄”,请当地老秀才施喜儒写了匾额挂上。那匾是本色的香樟木,没有其他点缀,就显得很典雅质朴,不显山露水。乡下人对“斗南”多不理解,说“斗”不知是打斗的“斗”还是装粮食的“斗”,大家不叫它“斗南山庄”,只叫“花房子”。一提“花房子”都知道是魏富堂外甥在青木川的别院。李树敏将宅院取名“斗南山庄”,袭的是“北斗以南,一人而已”的典故,没有打斗的意思却有着狂傲不羁的心态,这是文人们常犯的毛病。李树敏是个追求风雅的人,面皮白净,穿长袍戴礼帽,无论穷人富人,见了谁都笑眯眯的。镇上的女人们见了李树敏,无端地会脸红,眼神会远远地随着他转,这是个山里难得的有学问的美男子。
据青木川老人们回忆,斗争会上虽然同时宣布了死刑命令,两人同时被押到操场边缘,但枪毙李树敏却比魏富堂晚了那么几分钟,这主要是因为李树敏的挣扎,使劲地把脑袋往起抬,还要让人给他把掉在地上的眼镜戴上,让押解他的军人费了些周折。那边枪都响过了,魏富堂的身子已经扑在草地上,脑袋成了一朵花,这边李树敏还在踢腾。有人说,李树敏是有意拖延,为的就是要看到魏富堂死后的场面,看到这个场面就是看到了他自己,一个人想看到自己死后的情景并不容易,李树敏看到了,所以李树敏这个人很不一般。
甥舅俩是一先一后走的,差这一会儿,在黄泉路上就差着好几步,差着好多行路人,没走到一块儿。
青木川镇的魏漱孝给李树敏家当过长工,他说李树敏之所以拖延是在等他孩子降生,开公审会的时候他的“收房”丫头正在“斗南山庄”屋里生产,他是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上路的,毕竟他有了后人,甭管是男是女,反正他不再是绝户了。关于“收房”一说,十几年后丫头本人和她的儿子一直有不同看法,他们说那是土匪的霸占,是强奸,不是收房。这样一来,性质就有了区别,李树敏的儿子成了受迫害的产物,成了革命政权依靠的对象,怎么想让人怎么觉着别扭,可事实就是这样。李树敏的妻子刘芳,是山外女子,见过世面,有本事,却生不出个一男半女,这使李树敏一直耿耿于怀,对丫头强奸也罢收房也罢,终是给他生了孩子,也是临终的安慰了。
对五十多年前的镇反大会,青木川的人一直记忆犹新,喜欢谈论,就是当着魏家的本家,人们谈的时候也是“毙魏老爷的时候怎么怎么的”,并不避讳,本家们的诠释往往也比一般人更具体,更细致,更到位。
那个不到一个小时的公审大会成为了青木川永久的话题,虽然以后也开过许多会,大的小的,远比1952年的那个会辉煌重要,但是给青木川人记忆深刻的,还是魏李两个人一前一后上路的那个会。半个多世纪过去,镇上有资格参与谈论的人逐渐稀少,话题便显得越发珍贵,越发不清晰。版本的演绎越来越多,甚至同一个经历者,上午和下午的叙述就不一样,一小时前和一小时后就不一样,刚才和现在就不一样。这给了青木川喜欢听故事的后生们充分的想象空间,在老辈的讲述中,小镇的旧事比任何武侠、警匪片都精彩真实,电视里的飞镖暗器,血影刀光,生死恩怨,英雄美人,敢情都在自家生长的地方演绎过,在日日走过的石板路上滚动过。先人们留下的气息还没有散尽,时或地会在墙根砖缝、影壁背后传递出一声惊恐的呐喊,几句模糊的话语,不是刻意的存留,是无意的丢失,祖先还没有走远。
魏富堂老宅外宽展的台阶上,温暖的阳光下,无冬历夏,永远纠集着青木川镇上的老年精英,负曝闲谈,恬淡悠然,他们是青木川的政治家和新闻解释者,是本翻不烂的活字典。外面来了什么人,到青木川有何公干,呆多长时间,说了什么话,他们全一清二楚。有时,他们会向镇长、书记什么的提点儿建议,百分之八十会被采纳,但是他们轻易不提,他们的建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让人无懈可击的,书记就是想反驳也没那么容易。有人就说,大宅院门口的台阶上是青木川的众议院,是领导们也不敢小看、不敢得罪的地方。很多时候,老汉们很沉默地靠墙坐着,晒着太阳,各自微闭着眼,谁也不理谁。青木川的川水沿着镇边缓缓地流淌,碧绿深沉,碰到河心那两条青石桥桩,偶尔翻出几朵浪花,旋出几个旋涡,又很快地趋于平静,洋洋洒洒地向前流去。风暖洋洋地拂过水面,吹起微微一阵细波,夹起一股湿润水汽,撩在老汉们的身上,几个老汉同时打了喷嚏。
三老汉揉了揉鼻子说,魏老爷的脑袋碎了,像敲开了的瓜,红的白的飞了一大片,一股腥气。
魏漱孝说,没有碎,打了个窟窿。你哪里有我看得准,我就在他的近前,相隔不到十步,人家押着他从我身边过的时候他还看了我一眼,跟我说让我替他收尸。
郑培然说,魏老爷的脖子是让绳子勒着的,连气也喘不出,怎能说让收尸的话。
魏漱孝说,我是从他眼神里看出来的。人到了那个时候,眼睛也是会说话的。
魏元林说,没错,魏老爷的脑袋是炸开了的,当兵的一抬手,魏老爷的身子就扑出去了,脑袋哗啦散了,不光是我,许多人都看见了。五十年代解放军用的枪都是炸子儿,哪里像现在,美国跟伊拉克,突突突十几个洞洞,血都不出,枪里都含着激光呢。
郑培然说,我记得,给魏老爷收尸的是中学的谢校长。
几个老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绕过这个老汉的头,又飞向另一个的脖项,停在某人的夹袄上,被轰起,惊恐地飞走了。
魏漱孝说,收尸的不是谢校长,是解苗子,解苗子拿了一打棉纸,等在旁边,枪毙完了,她就把捆她男人的绳子解开,把脑袋用纸包了,包了有二十几层,那血还往外渗。后来是我和中学王建英王老师一块儿搭手把魏老爷抬到棺材里去的,当时魏老爷的手还是暖的,软软的。
郑培然说,解绳子、包脑袋都是谢校长做的,装殓完魏老爷她提着箱子就走了,跟镇上人连招呼也没打。在镇北头路边青木树底下,青女的妈还见到了她,青女妈说校长走啊?谢校长点点头,话也没说就走过去了。
魏漱孝说,哪里哟!谢校长是开公审会前走的,走的时候几个女生去送,依依不舍的,在青木树底下遇到了青女的妈,青女妈说,校长走啊?谢校长点点头,就坐上了一头等在那里的青骡子,跟大家挥手告别。说,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我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郑培然说,不是谢校长说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是你现在想说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你的英语课什么也没记住,就会这一句,老想找机会表现一下,上次跟县里来检查退耕还林的干部座谈,你说的也是 I will。
魏漱孝说,哪个撒谎哪个是龟儿子,不信你问黄金义去,当时他也在树底下!
郑培然说,黄金义死了三年了,我问鬼哟。
三老汉说,你们都记错了,走了的是刘芳,谢校长哪里走了,谢校长一直留在了青木川。
几个老汉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三老汉,把三老汉看得有些发毛。魏元林说,你说没走,谁个见她了?你敢说没走!
三老汉看了一眼周围人说,这个不好说……
老汉们回忆,是解苗子料理的魏老爷后事,魏家的事,那时候,除了解苗子,没人敢插手。魏老爷前后娶了六个老婆,到最后剩了解苗子,响枪的时候她在场外远远地站着。
许忠德纠正说,不是六个是五个,谢校长不是魏老爷的老婆,你们不要胡安。
许忠德把目光转向了郑培然,郑培然点头说对,谢校长不是魏老爷的老婆,但是谢校长在魏家大院住过,卧室和魏老爷的斜对门,她和同学们到那儿给魏老爷唱过英文歌曲。
魏漱孝却说魏老爷和谢校长的确结了婚,还有人送了匾,那匾是他和二等传令兵沈良佐从“花房子”抬过来的,沉得要命,大金字,系着红绸。魏元林说,魏老爷不是圣人,谢校长也不是天上仙女,就算是仙女,也还下嫁了地上的牛郎,难道谢静仪比仙女还高贵?谢静仪不傻,不卖身投靠她在魏老爷的眼皮底下就活不下去,投靠了又有辱斯文,这里面有个知识分子的面子问题,和魏老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即不离地相处,这正是谢静仪的聪明之处。听樊大夫后人说,解放前夕,校长怀了魏老爷的孩子,请樊家祖父给看过,魏老爷要是不被枪毙,现在会住到城里当太爷了,他才不稀罕青木川这穷山恶水。
许忠德说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不是,三老汉也说魏元林在胡说八道,郑培然干脆咕嘟了一句英文“Absurdity”。
旁边听龙门阵的后生们瞪了眼睛,Abs……是什么意思?怎的从老头子们嘴里出得那样顺溜?如今的后辈们不要说 Abs……,连汉语拼音字母也认不全,那些个元音、辅音,有几个能全念下来。同样是青木川的人,过去有人竟然娶过六个老婆。六个女人,花朵一样,乖乖,怎么消受!后生们说,魏富堂的六个老婆准是连抢带骗,强行霸占,用非法手段弄来的,让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在深宅大院里终日以泪洗面。老汉们说,魏老爷的老婆个个都是大家闺秀,有两个还是西安进士府第的千金,一对艳丽的姊妹花,嫁到魏家,她们个个心甘情愿!
后生们还是不能相信,老实得近乎笨拙的山里人,还出过如此精湛的人物,竟把西安的金枝玉叶拐带来了,可是现在,他们连广坪的女子都娶不到手。广坪是离青木川最近的一个镇,青木川离县城130公里,广坪离县城123公里。因为比青木川离城市近7公里,就高傲了一大截子,广坪女子都往县城嫁,不向青木川方向来,使青木川后生们的自信很是受到挫折。老先辈娶媳妇动辄便是西安的,还一下两个,进士的闺女。如今谁要是能将西安哪个厅局长的姑娘娶到青木川来,别说两个,就是一个也是做梦!青木川人说不行就不行了,怎跟黄鼠狼养儿子似的,一代不如一代,一窝不如一窝了呢?后生们一想这事,便是气短。
后生们咽了咽口水不再说话,他们向往着进士的闺女,向往着白皙的香水一般的城里女子。那样的女子,压在身底下,一定比豆腐还要柔软,比鲶鱼还要光滑,用不得使劲捣就化了,化成了一摊水,散在床上。他们极清楚,这样的女子绝对不是他们这些土豹子所享用的,这样的女子是为城里那些大官们,那些有钱的老板预备的。居住在深山,使他们觉得自己从起跑线上就逊了一筹,思想观念跟不上发展,在山外人跟前常常是畏畏缩缩。这就叫做怯,是从胎里就带来的,尽管在自家屋里,在方圆几十里山林之内,他们豹子一样的勇猛,所向披靡地活跃在林莽之中,但土豹子那个土字是绝难去掉的。向往着山外的一切,模仿着山外的一切,却常常地落伍,常常地走样。比如山外人开始用纸擦嘴的时候,他们才学着用纸擦屁股。
这天,在魏富堂话题谈论结束时,许忠德老汉向大家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在青木川工作过的解放军三营教导员冯明要回来访旧。1950年,为歼灭胡宗南在陕南的残余部队,人民解放军19军171团抽调三营部分官兵开进了青木川地区,接收地方武装投诚,剿匪保卫新政权。后来一部分干部留下参加了土改工作,负责人就是冯明,应该说冯明跟青木川的人是相当熟稔的。
听到这个消息,后生们很兴奋。他们对当年的解放军教导员很向往,说听名字很像个有文化的军官,一定像电影里的人物,斜挎盒子炮,穿着黄军装,打着绑腿,浓眉大眼,英俊潇洒,站在大石头上,背靠青山,胳膊一挥,张嘴便是“同志们……”
魏元林说,那不是冯明,那是《沙家浜》里的郭建光。
老精英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被这突兀的“回来访旧”打蒙了。半天魏漱孝说,谁来负责接待……
三老汉说,这还用问,肯定是镇上出面,人家冯教导员是离休了的大干部,规格不能低,县上、地区得派专干陪着,司机、厨子、秘书、大夫后头跟着,说不准还得派一个班的警卫。
魏元林说,国家二级警卫是一定得有的,到时山路各岔口都得派上武装警察,公安局得提前派狗到青木川来闻,看有没有炸弹藏着。
许忠德说,现在青木川没有土匪了,派啥子警卫?冯明这次来青木川,打了招呼说是私人性质,不带随员,不惊动地方,就让他的女儿陪着,下来走走看看。
魏漱孝说,冯的岁数可不小了。
许忠德说,跟我同岁,属龙,七十六。
……城里人经不住老,走道怕是要打晃了。
……走了几十年,他还想着青木川……
……他怎能忘记这儿,他忘了哪儿也忘不了这儿,他的对象林岚,就是在这儿死的!
……那是个漂亮女人,可惜命短。她下巴太尖,红颜薄命就是说的这样的下巴。
郑培然说,林岚的死跟长相没关系,她是为革命牺牲的,刘胡兰一样的烈女,万古敬仰。如果毛主席也给她题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那全国都得知道林岚这个名字。
许忠德说,“为革命牺牲”,好久没人说这个话了,听起来耳生得很。
魏漱孝说,陪着来的女子一定是冯明后来的女人生的,大半也是个官。
许忠德说,这女子叫冯小羽,是个写小说的。
老的少的一齐摇头,都说没听过这个名字,至少这个名字没弄出《水浒传》《西游记》那些个让人记得住的东西。魏漱孝说,作家就是一个吃饱了撑的工作,大官的女儿当作家是理所当然,就像青木川的女孩嫁人种地烧火养娃娃一样自然。
精英们对冯明没有过多谈论,不是不想谈,是没什么可谈,五十年的距离太遥远,他们一时还没有找到衔接的点,不像日日议论的魏老爷,谁起个头大伙就能接下去,老鼠拖锨,越拉越有分量,能拉扯出很实在的内容。他们对冯明的了解就是那么一段,冯明如一颗明亮的星,照亮了青木川的山山水水,在青木川掀起了冲天巨浪,又很快撤离了,把漫长的日子留给了他们。1952年,枪毙了魏老爷,没过半个月,冯明就离开了,这个使青木川改天换地的重要人物在青木川人的印象中竟然是连缀不起来的,飘荡在半空的,不是青木川的人忘恩负义,是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夹裹其中,让人不知如何掂起。
冯明到青木川来是既定的事,许忠德的孙子是地区的新闻专干,消息绝对准确。老汉们开始咳嗽、抽烟,开始闭着眼睛想心事。湿润的风从桥那边一阵阵吹过来,把老汉们的鼻子弄得都有点儿痒痒。
镇政协主席张保国低着头匆匆从宅院门口经过,许忠德咳嗽了一声,张保国立刻打转身,赔着笑脸走过来。张保国是当地人,住在镇南头,父亲张文鹤是个本分的种田人,在世的时候和台阶上的精英们一样,也是“众议院”的“议员”,所以在精英们面前张保国只有恭敬听命的份儿,不敢有一点儿造次。张保国过来跟每一位“议员”都打了招呼,掏出烟给“议员”们一一散发。
许忠德看了看手里的烟,慢悠悠地说,软“中华”……
张保国赶紧说昨日在县上开会,是人家的招待烟,会完了,他就把烟顺兜里了,不抽白不抽,剩在桌上还不知便宜了哪个小子。许忠德问县上开的什么会,用这样的高档烟。张保国说是招商洽谈会,有不少外商参加,美国人、日本人,都对青木川挺感兴趣,要来考察。
魏漱孝说,日本鬼子要进青木川?1939年他们沿汉江往上打了几回,都没打进来,这回倒好,我们要敲锣打鼓地欢迎了,还给预备了“大中华”。
张保国说,敲锣打鼓倒不必要,考察就是看看,转一圈,事情成不成两说着。改革开放,首先咱们的头脑得开放,无论哪国人来了,千万不敢追着看,不敢鬼子鬼子地叫,国际影响着呢。人家要是反映到外交部去,两国为这个翻脸,打起仗来,咱们青木川闹的乱子就大了。
郑培然说,你龟儿子倒会说笑话,哪个肯为我们青木川打仗哟。
魏漱孝问鬼子什么时候进村,张保国说就这一两天。
后生们对外国人更感兴趣,他们从来没见过外国人,想不到,老外就自己送上家门来了,真是托改革开放的福,在家门口就能看到西洋景。有谁说在汉中看过一场电影,姜文演的,叫《鬼子来了》,鬼子骑着高头大马,吹着洋鼓洋号,东张西望,不可一世。这回,鬼子真来了,到深山老林来了。
三老汉说,日本人没什么好看,跟咱们长得一样,爱说“死啦、死啦”和“咪西、咪西”。不似欧洲人,头发是金的,眼睛一只绿一只蓝,鼻子高得亲嘴也困难。
年轻人说,鼻子高才亲得美。波斯猫的眼睛也是蓝和绿。
魏漱孝说,鬼子拉的屎比咱的还臭,因为他们爱吃奶油。
后生们问奶油是什么东西,三老汉让后生们回去问他们的妈,他们的妈奶水里都有油。
2
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沿着山道大喘气地爬行,沉重缓慢,随时有停顿的可能。头顶是阴霾的天,灰暗厚重,脚下是翻卷的云,同样的灰暗厚重。奇書网偶尔地,灰暗厚重里冒出几根树的枝丫,一丛黑绿的叶子,带着阴湿的水汽,老到而狰狞,是青杠木,一种秦岭山中太常见的树木。
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柴油、旱烟、臭脚、柴火和鸡屎的气味。前端的司机叼着烟卷,粘着一眼眵目糊,一只手搭在车窗上,一只手拢着方向盘,将车上几十个人的生命不在乎地抡着。有孩子在哭,没完没了,母亲便训,孩子哭得更甚,后来索性号啕。一车人大半在睡觉,身体随着车的摇晃而摇晃,有的头碰在玻璃上,嘭的一声,也并不醒来,似乎缺觉缺得厉害。
离休老干部冯明许久没坐过这样破烂肮脏的大轿车了。他奇怪,这样烂脏的车竟然还能载着人响着音乐欢快而肆无忌惮地在山间窄路上飞奔,好像大家的命都很不值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跟女儿冯小羽到青木川,对他来说,多少有些冒失,但是他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今后恐怕更难来了,他的心脏做过两次搭桥手术,再支持不了多久。
青木川通汽车是近来的事。小镇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它的标志,在陕西的地图上它也不过是个小圆点,位置在四川、甘肃、陕西交界处,是个一脚踏三省的偏僻乡镇。该地盛产香菇木耳中草药,熊猫羚牛金丝猴,以前还有罂粟和土匪。解放前,地僻人杂,盗匪渊薮,反动政府鞭长莫及,地方武装自成一统;解放后给巩固革命政权,推进土地改革带来极大困难……
冯明将脸紧紧贴在玻璃窗上,盯着外面的山道使劲看。雾气将山体遮严,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冯明还是看,他不错过山中任何一个能看到的细节,那些一闪而过的景致,可能是个不起眼的沟岔,在他眼里,分明是当年生死之场。石头水溪,老树弯道,保不齐哪里就演义过旧日故事,不能疏漏了。地区给他派了专车,他回绝了,他要很随意地一个人走走看看,过去是步行走进青木川的,现在能坐公共汽车已经很奢侈了,再要坐小车就更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冯明硬让司机把车开了回去,把派来的秘书也打发了,他说要在青木川多呆些日子,这些人跟他耗不起,只能给他添乱。跟冯明同行的还有钟一山,钟一山是冯小羽的大学同学,历史地理专业毕业,研究蜀道的,才从日本读博回来,装了一脑子稀奇古怪的观念。
汽车嗡嗡地爬行。
冯小羽和钟一山隔过道而坐,他们之间夹了个鹅笼,白胖的鹅,不知怎的从竹笼里钻出了脖子,阴鸷的小眼,恶狠狠地盯着旁边留小胡子的钟一山。钟一山窥出鹅并不友善的态度,将身子使劲往里缩,两手紧紧地护住怀里的数码摄像机。那鹅盯了一会儿,瞅准机会,头一低,脖子一拧,在钟一山大腿上狠狠呷了一口。钟一山嘶着声儿大喊:“唉,咬人哪!”后边鹅的主人伸手给了鹅脑袋一巴掌,鹅缩回笼子里去。钟一山的喊叫如一剂提神灵药,使得周围人立刻清醒,纷纷向他注目,那目光带着惊奇与不屑。钟一山赶紧把头埋下去,这样一来,脸便和鹅笼贴得近了,鹅立刻钻出来,摆出了继续进攻的架势,钟一山吓得用衣服挡住了头。他手里那件黄绿的衣服是临上车前,冯小羽花十块钱从地摊上买的,很常见的那种公安淘汰下来的黄色民工服,她用这件很“普罗”的衣裳换下了钟一山那件白色的“圣保罗”隐条外套。钟一山不喜欢这件不灰不黄的衣裳,不穿,道具一样,老在手里攥着。现在用它来挡鹅,倒也物尽其用。
冯小羽的临座是个小青年,头发染成棕红的颜色,发的根部露出深深的黑,泛出了片片油光。他不停地抖动着一条腿,没有一刻停止,车椅子是连着的,就带着别人跟他一块儿哆嗦。这种被动的哆嗦并不舒服,冯小羽只好忍着。青年嘴里呜呜啦啦地唱着,听不清歌词,像是病中的呻吟,现今的音乐都是这股劲头,无非是爱谁爱得要死,爱得咬牙切齿之类。冯小羽真想照着那张扁脸狠狠地扇一巴掌,扇他个鼻子蹿血,看他还敢这般穷哆嗦不!脚下有东西,冯小羽朝临座踢了踢,硬扎扎的,不甚清爽。一会儿,那东西随着山路的转动又滚了过来。低头看,是个尼龙口袋,她问邻座口袋里头装的是什么,这样扎人。邻座说东西。
等于没说,明显的是不愿说,冯小羽也不再理他。
冯明看着窗外说,快到梁顶了,翻过秦岭大梁就是回龙驿了。
钟一山问回龙驿离青木川还有多远,冯明说走路得半天,红头发说现在回龙驿往青木川通了砂石路,要是赶上班车,半个小时就到。坐在冯明旁边一个头上缠黑帕子的汉子问冯明到青木川找谁,没等冯明回答,钟一山抢着说找杨贵妃。汉子嘟囔了句什么,再不言语。冯明问汉子姓什么,汉子说姓许,问是谁家的后生,汉子警惕地说,你管我是谁家的后生!
汉子态度生硬,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感,冯明想,这般的生冷蹭倔,不知他父亲是青木川的哪个。可能汉子也觉着有些过分,过了一会儿,口气缓和了些问冯明,你是谁?
冯明说,我是冯明。
汉子说,冯明是谁?
冯明说,冯明就是我。
冯明的口气充满了自信,就好像跟人说,我是刘德华,刘德华就是我一样。说出名字之后,冯明有些期待地等着,等待着一声惊雷的爆发,大名鼎鼎的冯教导员,青木川谁能不认识呢!
汉子在仔细回忆,终于摇摇头,再次表示不知道这个名字。
冯明问汉子多大了,说是四十六,冯明想四十六该是土改以后出生的,便问他的父亲说没说过冯明这个人。这回汉子想也没想,说没有。问到汉子的父亲,说是许忠德,冯明想了半天许忠德,总是想不清楚,他有些失落,心情如同窗外缓慢流过的浓雾,黏稠得有些排解不开。人是个健忘的动物,不能怪青木川的人早早把他忘记,是他自己,将过去的许多事,许多人忘了。
那年有十几个农民上访,被门卫拦在政府外头。其中一个老汉私下对门卫说他当年救过冯明的命,他也是个老革命呢,还把他的“荣军证”拿给门卫看,说在鲁坝,不是他将冯队长藏到洋芋窖里,冯队长早让敌人抓去了,还能有今天,还能躲在办公室里不见他们!门卫给秘书打了电话,秘书对“救过冯明命”的事情处理很谨慎,到首长跟前落实有无此事。可是冯明确实想不起来了,他连自己到没到过鲁坝都不能肯定……后来他看到一本陕南战事回忆录,证实他们那个部队的确在鲁坝一带打过游击,但是他还是想不起被人救过的事,对洋芋窖更没有一点儿印象,想必那个老汉是很失望很没面子地回转乡间了。这不能怪他,在领导岗位上,日理万机的他,对一个乡间洋芋窖的忘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还有一次,在某个剪彩仪式上,端盘子递剪刀的礼仪小姐将剪刀递给他的时候跟他说,她的叔父是刘志飞,他当时的表情很冷淡,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没表示记得也没表示不记得。刘志飞是三营副营长,是跟他一块儿参加青木川剿匪战斗的战友,他是教导员,教导员怎么会忘记营长呢?但是在那种场合,他不可能对那个礼仪小姐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一是小姐提出刘志飞的时机太不合适,二来是刘志飞以后参加抗美援朝,被美国军队俘虏,放回来后一蹶不振,先在国有农场机械科当股长,后来在菜场卖菜。80年代关于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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