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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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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一点,我看它那张大嘴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你的手咬断。”杨炎警告韩玛。

“别出声。”韩玛又把手向前探了一点儿。

也许是这个动作超出了某个临界点,格桑愤怒地咆哮着,全身的毛突然间膨胀起来,像一只受惊的海豹,不失时机地露出了自己的白牙。

“小心!”杨炎再次把手伸向放在身边的背包,又要去取他那把刀。

“别动。”韩玛小心地伸来了自己的手,摊开手掌,那根火腿肠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掌中间。

“我想这可能是刚刚从哪个屠宰场跑出来的狗,它根本就不信任你。”杨炎绝望地叫道,他等待着听到韩玛的惨叫。

有一种力量制止了格桑那种要将韩玛的手撕碎的渴望,它终于没有发作,没有猛乱地扑咬,在山坡上一年野蛮的生活并没有使它失去应有的理智。但即使如此,它仍然警惕地注视着这个人和他旁边的同伴,留意着不要让他们捉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铁链,它再也不想重复那种被长久地束缚的生活。

让格桑从韩玛的手里取食这根火腿肠几乎花了他们一个早晨的时间。要在昨天,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上路一个小时了。

终于,格桑一直毫无表情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温和的眼神。几乎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小声地对着格桑说话的韩玛也惊讶地看到了格桑的变化——那些如灌木丛般耸起的长毛慢慢平复下来。格桑终于向前移动了那惊心动魄的一步,轻轻地从韩玛的手里叨住了这根火腿肠,但它只是轻轻地叨住,牙齿几乎没有在上面留下痕迹,然后它又把这根火腿肠放在了地上,然后仍是以那种似乎刚刚遭遇过风沙的迷蒙的目光望着韩玛。

于是韩玛大胆地平摊着自己的手,向它伸过去。

“不可思议。”坐在旁边被强烈的阳光晒得眯起眼睛的杨炎艳羡地嘟囔着。

韩玛的手终于落在看上去似乎与秋天的灌木丛并无二致的格桑的鬃毛上,他发现毛的质地与灌木丛也非常相似。

格桑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息从胸腔里发出的咆哮,但这咆哮也在发生着微妙变化,随着韩玛手上的动作出现同样微小却非常契合的波动。韩玛的手像是在抚弄最脆弱的小苗,他的手滑到格桑颈下时,格桑终于发出自己都同样感到惊异的类似还在母獒腹下时温和的哼叫,它全身在颤抖,不能控制的全身的颤动。

即使丹增也没有抚摩过格桑的这个部位。

韩玛发现这狗的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去年的冬毛,一片片像毡毛一样挂在它的身上。于是他小心地将这一片片冬毛扯下,这些脱落已久却仍然粘结在格桑身上的旧毛被揭下时发出咝咝的响声,同时扬起一缕缕烟尘。他感觉自己简直像在抢救一件出土文物。

这狗身上的所有揭掉的旧毛,竟然在地上积了不小的一堆。韩玛和杨炎都为这狗惊人的毛量而惊叹。当然也全凭了这身丰厚的长毛,格桑才挨过了无遮无掩的山坡上那零下四五十度的酷寒而毫发无损。

在这些破布一样的旧毛被摘掉之后,韩玛和杨炎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头如此壮硕漂亮的大狗,那满是灰尘的旧毛剥去,露出的是发出幽蓝光泽的黑色的长毛,黑得发亮,高贵不凡,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

韩玛想要理清格桑破损的牛皮项圈下纠结在一起的长毛,但那颈圈自从被套之后就再也没有被取下来过,牛皮下的钢丝已经嵌进了格桑的皮肤里,而且连接处的螺丝也已经锈死了。

当韩玛从杨炎的手里取过瑞士军刀时,这闪烁的刀具又激起了格桑的另一阵恐惧,不过韩玛只是轻轻地抚摩它之后,格桑就垂下了那紧张地昂起的头。

韩玛打开瑞士军刀上的钢锯小心地锯断已经深深地勒进格桑脖颈上毛丛深处的钢丝时,格桑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莫名其妙地呜咽着。

韩玛小心地锯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那颈圈终于断掉了。

韩玛松开手,格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韩玛站了起来,把手中连着铁链的颈圈扔到地上时,它才似乎醒悟过来。

格桑慢慢地后退了两步,它并没有摇晃自己的头以证实那附着在自己的脖子上整整一年的东西确实不见了。那是一种幻觉,它一直以为它还在那里,那冰凉沉重似乎有生命的链子。不过当它真正地动了动自己的头颈时,惊奇地发现已经有一点不适应这种突然失去颈部累赘后的轻松。

格桑略显笨拙地转身向草地深处跑去,它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如地奔跑了。很快,格桑翻过一个小丘消失了。

“跑了。”望着格桑消失的方向,杨炎颇感遗憾地说。

“跑就跑吧。不过如果它一直戴着这条链子,可就支持不了几天了。”

他们收拾好帐篷把所有的东西装上车之后,又向上午阳光闪烁的绿色草地看了一会儿,但他们失望了,并没有看到格桑的影子。

车终于上路了。为了取水,他们昨天驶离了公路,此时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车在草地上众多的车辙中寻找最明显的一条以确信那是真正的路。

开了大约十分钟,车驶上了公路。

车刚刚开始加速,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蹿到车前。

汽车发出一声撕破优质丝绸般的刹车声停了下来。

车上几乎所有没有固定的东西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韩玛和杨炎的脸也差一点贴在车窗上。

与那挂着链子阴鸷的灰狗截然不同的另一头生机勃勃的黑色藏獒站在车前,在高原清晨的风中,那身黑亮的长毛随风飘动。

“它又回来了!”杨炎惊喜地大叫。

此时的格桑经过刚才一阵纵情的奔跑,几天以来结积在身上的尘土已经被风一扫而光,长毛又焕发出一种油润的光泽。它对险些撞在它身上的吉普车毫不在乎,甚至慢慢地蹲下,依然是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睛半睁半闭。它并不打算让开。

“它是什么意思?”杨炎按了两下喇叭,它却对这刺耳的声响置若罔闻,懒洋洋地一动不动。

“说不定它是想上来。”韩玛下了车,拉开了车的后门。格桑竟像是期望已久,站了起来,走向车门,跳进车里,在堆着帐篷的后座上趴下了。

杨炎将车开进一个小镇准备吃午饭。韩玛打开后门,一路上一动不动地趴在座位上沉睡的格桑从车里跳了出来,卧在了车前。

小饭馆里正在吃饭的司机们看到这头雄壮的大狗发出一阵赞叹声——确实是一头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藏獒。

“好了。”韩玛这次没有锁上车门,“我们已经有一个全职保镖了。”

第六章 藏羚羊守护队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扑在韩玛的腰上,在接触的那一刻它已经缓解了自己奔跑时巨大的身体惯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确信这种力量刚好可以使背对自己的韩玛失去平衡扑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伤害。这是它作出的一个决定,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种强烈的爱燃烧着它,它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或经验,但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种对面前这个人的爱。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这片高原上所有的动物在一天早晨突然发现灾难已经降临。当然,在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不及平原一半的高原上,人类永远是追不上野生动物的,造物主在这一点上还算公平,没有给人类一颗比动物更加强健的心脏。但人比动物似乎更可以适应环境的能力也许就在这里,人类能够制造杀戮其他生命的工具,一种以火药爆炸产生的气体推进的武器——枪。那可不是斧子长矛或弓箭那样的冷兵器。那是枪。于是有人举起了枪,将高速旋转的灼热子弹射向高原上这些面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却仍然懵懂无知的动物。即使高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也不会是速度每秒钟一千米的子弹的对手。

不必深究人类也清楚是什么让藏羚羊在零下四五十度的严寒里无所畏惧地奔跑嬉戏。在它们的被毛下生长着一种比人类的头发还要纤细五至七倍的绒毛,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轻软最保暖的绒毛。但就是这种绒毛使它们的生活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平静,甚至整个种族都险些遭到湮灭之灾。

于是那些千百年来一直将藏羚羊的存在视为如天空与云朵一样不可缺少的牧人们在一个清冷的早晨蓦然发现,他们再也见不到成千上万头的藏羚羊群如云团一般呼啸而过的壮观场面了。

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人类来了。不是吗?人类闯进了这片最后的伊甸园。

每年约有两万多头藏羚羊被射杀,其中很多是母羊和小羊,它们在死后被剥去毛皮,暴尸荒野。它们的毛皮辗转到达尼泊尔、印度,百分之六百的利润会令所有的走私者不惜以生命的代价铤而走险。古老的作坊里,这些浸着鲜血的绒毛被高超的匠人织成华美的披肩,然后运往世界上自称最文明国度,以高达两万美元的价格出售,成为某个豪华晚会上某个光彩照人女士身上的装饰物。

这种渗透鲜血的贸易使藏羚羊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锐减,1900年左右尚有一百万只左右的藏羚羊在青藏高原上自由地栖息,目前,据报道它们限存数量大约不足七万五千只。

于是有了野牦牛队这个令所有偷猎者望而生畏的名字。隶属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的西部工委的野牦牛队,一些由信奉理想主义的人组成的环保团体。

他们被称为藏羚羊保护神。

在两个星期里,志愿者韩玛和杨炎,还有格桑,成为野牦牛队的编外成员。

在遇到格桑两天之后,这辆由环保爱好者捐赠的越野吉普车由韩玛和杨炎开进了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移交仪式非常简洁,因为保护站里的工作人员正在准备一次大规模的巡山。

第二天,韩玛和杨炎作为今年的第一批志愿者出现在野牦牛队巡山的队伍里。他们还是驾驶着那辆吉普车,当然现在这辆已经归属野牦牛队的吉普车的两侧,已经用红色油漆喷上了“西部工委野牦牛队”的字样。车里除了韩玛和杨炎,还坐着野牦牛队的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于是格桑不得不被拴在了后排座位与车窗的窄小空间里。

※※※

三辆车驶进茫茫无边的可可西里荒原。上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荒原,曾经是野生动物天堂的无人区。

与紧紧地盯着窗外的韩玛和杨炎不同,格桑对这一切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藏羚羊也同样出现在以前格桑生活的高原牧场上,这三头藏羚羊的出现,不过是再次勾起它久远的记忆而已。格桑已经离开高原牧场两年了,它不知道在它离开的这段时间那里都发生了什么。不过这里比格桑曾经生活过的牧场更加荒凉,大地坦荡如砥,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极目远眺只能看到大地尽头空茫的地平线。现在,高原牧场和丹增仍然会偶尔被格桑想起,那是一种本能。出生地的生活并没有必要与拉萨或是那个小镇上的生活进行比较,那只是一种试图通过长久地奔跑宣泄孤独情绪的一种渴望,但现在它已经找到那心中一直令它渴望的一切,一个主人。

坐在前面的韩玛,这个为它扯去身上冬毛、给他拆掉铁链的人,就是它的主人。在那远古时代,不知道是哪一头胡狼迈那伟大的一步,进入人类的世界。从那时起,这些胡狼就与其他的野生动物分道扬镳,它们偶尔也会渴求荒野,但它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主人,一个可以把全部的爱与忠诚都奉献出去的主人,一个只属于它的神。

一头狗一旦在自己的内心确立了这种概念,一生也不会改变。

于是格桑不愿再让韩玛走出自己的视线,即使卧在车后剧烈的颠簸它也感到毫不在意,只要确信与韩玛在一起它就感到心满意足。它不时抬起头,确信韩玛仍然坐在车前兴趣盎然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之后,才心安理得地重又垂下头,进入因为极度的颠簸而不得安宁的睡梦里。

它不想失去这个从天而降的主人。

到达每天选定的宿营地时,韩玛打开车门,格桑飞身跃下,在他的脚边盘桓了一圈之后,像非洲黄昏中追捕猎物的猎豹一样,转眼之间就越过了荒原之上如同巨人衣服上褶皱般微小的起伏,跑向荒野的深处,身上光洁的黑色长毛如同迎风招展的旗帜,曳在身后。

那些野牦牛队的队员大多都是藏族,其中一些以前还做过牧民,当然十分清楚这样一头藏獒的价值。他们远远地观望着这头藏獒在地平线上消失,而后又以同样的速度猛奔而来,扑向正在安装帐篷的韩玛。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扑在韩玛的腰上,在接触的那一刻它已经缓解了自己奔跑时巨大的身体惯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确信这种力量刚好可以使背对自己的韩玛失去平衡扑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伤害。这是它作出的一个决定,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种强烈的爱燃烧着它,它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或经验,但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种对面前这个人的爱。

韩玛扑倒在了乱成一团的帐篷上面,正在另一侧抻着帐篷一角的杨炎惊讶地望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格桑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它不知道这个重新站起来的主人将要怎样对待它。假如大声呵斥或者赶走它,对于格桑来讲,那将是它整个世界的终结。

韩玛同样以为是谁在与自己开玩笑,不过杨炎在自己的对面,他与野牦牛队的其他队员还不是很熟悉,而且这些沉默寡言的男人们并不善于搞这种小把戏。

韩玛颇觉惊异地坐在地上回过头。格桑正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目光里那种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神情一扫而光,此时正怀着某种热切的期待望着他,那眼神里又有一点那种小狗面对新事物才有的茫然。

也许是一秒钟的沉默。

韩玛高声地大笑着向格桑扑过来,搂住它的脖子用力把它摔倒在地上。

※※※

阳光,翠绿的草地,最温暖的风。

崭新的世界向格桑敞开了大门。它懂得笑声,人类只有在快乐时才会发出这种节奏明快的吠叫,在牧场上听到这种人类的吠叫声往往意味着可以得到一块肉。但此时一切都不同了,一种巨大的情感使它浑身战栗,它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那是一种它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格桑激动地咆哮着,用力翻动身体,甩开了压在它身上的韩玛,跳开了,然后再次扑过来,那凶狠的动作像是扑向一头侵袭牧场的野兽,它把韩玛想象成一头雪豹或是一头黑狼。

站在一边的杨炎以为格桑突然间发疯了,手足无措地叫喊着,已经有野牦牛队的队员取下了身上背着的枪。

但韩玛并没有发出被攻击时的叫喊声。

格桑叨住了韩玛的一只手,无论是气势与咆哮都是如此的逼真,似乎在撕咬,但它只是轻轻地将韩玛的手含在自己的嘴里。格桑凌乱长毛下的眼睛里流溢出黄昏湖水般温和平静的眼神。

一个人与一头藏獒就这样在帐篷上翻滚着,纠缠中格桑也会聪明地跳出来,然后再精神抖擞地找到韩玛身上的某个漏洞再一次扑上去。

很快,周围的人也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游戏,看了一会儿,毕竟不能总是沉湎其中,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生火做饭、修理在艰难的路途上出现毛病的汽车、搭起帐篷。

“好了,好了。”杨炎拎着一根帐篷绳子高声地在旁边叫道,“我还一本正经地以为有人要受伤了呢,杞人忧天。”

“暂停。”韩玛做了一个篮球比赛中暂停的动作。

于是气喘吁吁的格桑停了下来,在韩玛的面前认真地趴下,但眼睛里那种狂热的光芒却仍然没有消退。

游戏,对于格桑来说,是一种表达自己情感的崭新方式。在牧场上与丹增的儿子达娃的那种打闹似乎也是游戏,但那只是出于某种对主人顺从的本能,格桑只是将他看成是牧场的一部分。也许达娃是一只更高级的羊羔,这与它每天护卫羊群没有任何区别。但此时不是这样,它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内心一种强烈的需要。它想扑向他,轻轻地把他扑倒,在他的身上轻柔地噬咬。

“你没有发现吗?”杨炎理着手中刚才被弄乱的绳子,问韩玛。

“什么?”

“你没有看到你身后的狗吗?它那含情脉脉的目光让人无法忍受。”

搭好帐篷之后,韩玛解开格桑脖子上的绷带,被项圈里的钢丝磨伤的伤口正在愈合。韩玛换了绷带,重新将格桑的伤口包扎好。

此时格桑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自己,它完全放松了自己,瘫躺在韩玛的身边,像一只小狗一样轻轻地呜咽着。

于是游戏成为每天进入宿营地之后很必要的一部分。

对于格桑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生活。

但格桑并不清楚所有的人在做些什么,不过随着慢慢地向荒原的深处挺进,它发现包括主人在内所有的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迫切的表情。他们的目光扫过远方的地平线,仔细地搜寻,显然在寻找着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好像一切生命都消失了。他们只是在最初的两天看到那群野驴和三头藏羚羊,此后再也没有看到活的生物。远处永远是无边无际色彩单调的荒原,起伏微小的地平线,还有看久了眼睛发痛的湛蓝天空。

格桑并没有感到焦躁不安,即使被拴养在小镇的山坡上时,格桑也能够迅速地适应那种囚禁的生活,习惯了面对所有没有任何变化的一切。现在最让它感到满足的是找到了韩玛,它已经不再期待生活中出现更多的什么。

※※※

它以近似痴迷的热情关注着韩玛的一切。格桑发现每天晚饭之后,韩玛总是拿着一部机器走出营地,打量着远方的一切,然后保持着一个姿势,将那部机器举到面前,随着一声清脆的喀嚓声,主人心满意足地扬起头,身体恢复正常的放松状态,又把目光移向了另一处地方。出于对人类机械的敬畏,而更重要的是此时这机械又掌握在韩玛的手里,格桑跟随在韩玛的后面,认为韩玛所做的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

终于在一天,韩玛把这机器对准了格桑。

“好的,别动。”

格桑确实没有动,保持着一种正在行进中的藏獒生机勃勃的姿势。

随着一声格桑已经无比熟悉的喀嚓声,韩玛放下了机器,微笑着走过来拍拍它的头:“好样的。”

从那次以后,再到宿营地出去散步时,格桑总是耐心地等待着主人再一次举起那机器对着自己,它相信那是一种信任或者是奖赏。不过韩玛再没有把机器对准过它,这多少让格桑有一点失落。尽管在韩玛将相机对准远方时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进入格桑的视野,但它仍然被某种潜在的妒忌心理包围着。

那是早晨,他们刚刚上路不久。格桑突然发现气氛与众不同,那个戴着警帽的人高声喊叫之后,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闪动着一种渴望的热情。然后是一阵沉默,除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没有人说话,车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地注视着前方。

格桑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它可以断定那一直期待的时刻到来了。

三辆车驶进了一个小小的谷地,向前再没有路了,所有的人下车徒步翻越山坡。队长警告韩玛,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可能发出声音的唯一不是人类的格桑被韩玛用一根绳子拴在车里。

野牦牛队的队员们提着枪驾轻就熟地开始攀爬右侧的一个小山坡,韩玛和杨炎也跟随在后面。

韩玛手里攥着一根随手从地上拾起的半根羚羊角,杨炎手里拎着他那把没有出鞘的野营刀。

所有的人呈扇面爬上了山坡,韩玛和杨炎落在后面,等他们爬上山坡时,随着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已经冲了出去。翻越山坡已经累得韩玛两眼发黑,他气喘吁吁地看到山坡下的平地上停着两辆车,五个人正分散着向四周跑开。

韩玛和杨炎将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家伙逼到了一条伸展在大地上的巨大的裂缝边,那也许是这座世界上最年轻的高原在地质运动的末期出现的一道伤痕,对于大地来说即使只是一道皱纹,但将近十米的宽度也是人类所无法跨跃的。

也许这个家伙的腿本身就有点毛病,否则也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被韩玛和杨炎追上。

韩玛和杨炎跑得两眼发黑,心脏已经无限地膨胀,似乎随时会跃出胸膛,但还是踉踉跄跄地跟了过来。

被逼到裂缝边缘已经绝望的家伙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在荒原上游荡数日风吹日晒面色黧黑的脸,他举起了手中的什么。

“枪!”杨炎跑在后面,却看得更清楚。

韩玛并没有听清杨炎喊的什么,他已经跑到了跟前,乌黑的枪口几乎正对着他的头。韩玛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躲闪,于是僵在原地,直勾勾地注视着步枪黑色的枪口。

那家伙的脸像被逼进角落无处可逃的山猫一样急剧地扭曲。

枪声响起,像一枚尖利的箭头撕破高原沉滞的天空,回荡良久。

韩玛以为自己的世界终止了。但那颗子弹只是贴着他的肩头飞走了。

等韩玛清醒过来时,格桑已经叨住了盗猎者的右手腕将他甩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躯覆盖在他的身上。因为愤怒而嘶哑的咆哮声像在人的耳边折断的一根根骨头,它像一头真正的野兽那样撕咬着。

杨炎抱住了格桑的头,韩玛使尽全力终于掰开了格桑的嘴,救出了抱头呻吟的盗猎者血肉模糊的手腕。

“再差一点儿就咬断了。”杨炎打量地上这张丑陋的脸。

“不过也真是危险,那子弹就擦着你的肩头飞过去,我都看见你羽绒服里飞出来的绒毛了。要不是它及时将他扑倒,那子弹恐怕就真的将你击穿了。”杨炎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枪。

“我把它拴起来了。”韩玛安抚着还在颤抖着的格桑。

格桑余怒未消地耸动着颈上的长毛,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已经吓瘫的盗猎者。

“你没有看到吗?它脖子上那根断绳子,一根绳子根本绑不住它的。”格桑的脖子上耷拉着半截被咬断的麻绳。

其实当韩玛随众人离开之后,格桑顿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这一段时间以来,它从来没有让韩玛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即使晚上睡觉时,它也警惕地趴在帐篷门口,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韩玛的帐篷。它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咬断了那绳子,从半开的窗口挤了出去,爪子刚一落地就向山坡上奔跑。

格桑跑上山坡之后,看到了一片纷乱的场面,但它还是很快地找到了韩玛的身影。它向韩玛那边跑过去。当它快要跑到韩玛身边时,看到盗猎者举起了正对着主人头颅的枪。它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它懂得枪意味着什么,在深夜的拉萨街头那头狼狗垂死的叫声又一次在格桑的耳边响起。失去韩玛的恐惧像洪水一样将它淹没,它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格桑准确地凌空叨住了盗猎者的手腕,于是那颗子弹打偏了。

远处已经追到了其他盗猎者的野牦牛队队员正在向这边集合,他们也目睹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队长赞赏的目光落在格桑身上,“真是一头好狗。也许野牦牛队就需要这样一个吉祥物吧!”

但是格桑并没有成为野牦牛队的吉祥物。一周以后,格桑跟随着韩玛和杨炎离开了野牦牛队在可可西里的营地。韩玛和杨炎要将一辆快要散架的吉普车一直开往青海格尔木,送到汽车修理厂进行大修。这也是他们作为野牦牛队编外队员的最后一项工作。

第七章 一路向北

在一片黑暗之中,格桑只能根据从车厢连接处的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判断白天与黑夜的更替。它的鼻子在黑暗中愈加灵敏,清晰地感受着与光线一样渗进来的气味。有时它根据那潮湿的气息判断列车经过了一条河,有时车驶过了一片森林。车驶入车站停靠时,那是尤其令格桑感到兴奋的时刻,众多混合在一起的陌生的复杂气味乘虚而入,格桑迅速地将它们与自己记忆里贮存的那些已知的气味进行比较,这足以让它在列车重新开动之后消磨掉更多的时间。

吉普车在被大雨冲得支离破碎的简易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天,只前进了不到一百公里。泥石流几乎冲毁了所有的路段,有时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从横亘在路中央的摇摇欲坠的大石旁边驶过,而距离车轮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就是摞满了汽车残骸的深谷。每前进十公里,韩玛和杨炎就要互相交换一次,在这样的路上驾驶人总是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不知不觉间全身已经大汗淋漓。

卧在后座上的格桑也并不是真正地趴着,它一次次地在车驶过深坑底盘刮过路面的险恶摩擦声中被颠下座位,然后在发动机发出的挣命般的呼啸声中重新爬上自己的座位。

韩玛小心地拨开格桑脖子上的长毛,检查被钢丝划破的部位,伤口已经平复痊愈。

格桑只是安静地卧着,让韩玛的手抚弄着自己的脖子。这是一头藏獒紧系生命的部位,即使是丹增也没有碰过那里。自从跳上韩玛的车之后,格桑开始更多地与人类接触。在牧场时,它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自己是牧场的一部分,它一出生就是属于那一片牧场的,在星沉日落中默默地成长,风雪无阻地随着主人出牧,卫护着主人的营地。它沉默而顺理成章地按着血液中那种千万年来形成的本能循规蹈矩地完成着这一切。

它是一头藏獒,它在高原上出生了,成长了,工作了,在牧场里的生活就是这样。主人也从未与它有过更多的亲近。它总在工作,几乎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种事,而且事实上藏獒的天性使它并不善于与人类交流。但遇到了韩玛之后,它发现自己的生命正在发生变化。韩玛作为它的主人,是与丹增和老画师完全不同的(格桑从来不认为那个把它像野兽一样拴养着的黑脸汉子是它的主人)。甚至有时候它感到自己就是韩玛与杨炎这个小团体中的一员。

每当韩玛微笑着和它打招呼,或者抚摩它时,格桑都能感觉到体内萌发的那种沉积的冲动,那是另一种令格桑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情感。那应该是爱。

傍晚,挂满污泥的吉普车像一辆沉重的装甲车,停在路边一座简易旅店旁边。这将是他们今天晚上吃饭和休息的地方。

格桑像往常一样,在韩玛和杨炎走进旅店后跳下车,在车边趴下。其实在乘车驶过了这种炼狱般令人疲惫不堪的道路之后,几乎没有人还有精力觊觎别人车里的财物,但格桑已经习惯了,这是它新的工作。没有人可以靠近这辆车子。它保护着主人的财产。

格桑吃完了韩玛拿给它的水和馒头后,天已经黑了,倚山崖而建的小旅馆里的灯光悄然熄灭。这些在搓板一样令人难以忍受的路上颠簸了一天的人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入梦乡。格桑也累了,但就在它要将头埋入腹下沉沉睡去时,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狂躁所包围。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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