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黑焰-第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望着越来越近的格桑,它并没有避让的意思,而是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格桑,那双眼睛像潜进羊群的狼一样闪着荧光。

它和格桑一个月以来遇到的那些只知道鼻子冲天狂叫的杂种狗不一样,随着格桑的一点点儿接近,它也只是轻轻呜咽,头微微地抬起,步伐结实沉稳地向前移动,从后拉的唇角里露出不知是继承了哪种猛犬的雪白牙齿,尾巴像一棵被车压倒后又慢慢恢复直立姿势的小树,粗硬地扬起,显示出狼狗血统的耳朵则阴险地伏倒,那双镶在红色硬毛中的眼睛,毫无惧色地与格桑对视着。

也许是因为杂交的优势,它看起来几乎比格桑还要高大。

因为在牧场上不止一次与野狼对阵,而且在来拉萨的途中又与两头狼犬争斗,对于狼犬,格桑几乎没有任何好感。

尽管这样,格桑并不想主动挑起争斗,它半侧着身体小心地从狼犬的身边走过,本能地从喉部发出低沉的咆哮警告这头陌生的狗不要靠近自己。格桑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紧,蓄势待发。

大概就是来自在险恶环境中不断地磨炼而形成的条件反射,格桑凭借自己优秀的肌肉谐调能力猛然转身——狼犬几乎没打任何招呼就向经过它身边的格桑的咽喉下口了。

格桑与它在半空中相接,牙齿相碰,爪子抓向对方同样结实的胸脯。

格桑落地后迅速后撤。它已经数次与城里的狗交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强健的对手,强悍的冲击力差一点将没有什么准备的格桑扑倒在地。

狼狗显然也为自己遇到格桑这样的对手而微微感到有一点惊讶。

一声巨响,格桑感到自己周围所有的一切包括空气都在震动。因为这雷声般巨大的响声,格桑出现了几秒钟的暂时性失聪。格桑身边的青石板碎裂,迸起的石块打在它的鼻子上。

格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早在与路边简易旅馆的两头狼狗打斗时,它就目睹过枪击中了那头垂死狼狗的情景。当时那只是对它的情感的巨大的震撼,但格桑并不知晓它的威力。

现在它知道了。它愤怒地咆哮着想要找到这枪声来自何方。还没有等它弄清楚第一声枪响的方向,它的耳边又一声炸响,一块青石被打断。不可抗拒的可怕力量。那头狼狗显然很有这方面的经验,迅速地隐进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格桑也这样做了,它将自己的身体隐进阴影里后,向相反方向的巷口跑去。

然后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枪是一段令格桑终生回忆起来都感到战栗不已的声响的前奏。格桑从来没有听到比这更可怕的尖厉刺耳的声音。几乎所有的狗在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将至时都会发出这种凝聚着体内所有力量的号叫,这是对漠然袭来的死亡的由衷的恐惧,也是犬类对生命留恋的唯一表达方式。

格桑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颈上的长毛瑟瑟竖起。路灯下,这头被击中了脊骨的狼狗,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止那令周围所有的院子都亮起灯光的可怕号叫,格桑相信那是从地狱最深处飘上来的哀号。缩在角落里的格桑一动不敢动,它不知道当下一声枪响来临时,自己是不是也会成为它无望号叫的伙伴。

格桑不能控制自己的颤抖,发自内心的颤抖。恐惧正慢慢地侵蚀着它的身体,它必须逃走,也许再等上一会儿,它也会被这种比藏北草原最寒冷的冬天还要可怕的声音淹没,它会跟随着一起哀号,直到心脏终于不堪重负而怦然碎裂。

它逃开了,先是沿着墙边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小步地潜行,然后发疯地奔跑。如果这时有人站在面前,也许会被已经不管不顾地埋头狂奔的格桑一头撞倒,那人大概会以为自己不小心遇到了一头受惊的犀牛吧。

突然,嘹亮地号叫的狼狗像掉进了水中,发出一声布匹撕裂般的咳嗽,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格桑一头冲进了小院,跑到那个散发它身上气味的卡垫前,倒在上面,再也不打算做什么了。

它一边喘息,一边心有余悸地注视着半开的院门。那无所不在萦绕在耳际的恶魔并没有跟随着它一起进来,当它的喘息声慢慢平静下来时,它的耳朵也没有欺骗它,并没有任何声音,门外的巷子里空空荡荡。

它抬头看到小楼窗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把旅馆里发生的一切与刚才在巷子里看到的场面进行组合,格桑作出自己的判断——枪,散发着烟火气息并能发出巨大声响的铁器,是最可怕的东西,掌握在人的手中。

枪,夺去了另一头狗的生命。很幸运,那颗子弹并没有击中它。

※※※

随后的两天,格桑晚上都待在院子里没有外出,那天晚上的遭遇令它心有余悸。但是当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已经憋闷了两天的格桑又从半开的门里走了出去。它是牧羊犬,拉萨的街道上没有羊群可以让它来看管,但它总得做些什么来缓解体内那像潮水一样奔跑的欲望。它必须奔跑。

一旦离开小院,格桑变得更加小心,紧紧地贴着墙角,绝不走到月光下,让自己的影子留在地面上。

它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跑动,扬起鼻子分辨着空气中白天遗留下来的各种各样可以补充到气味库里的味道。

也许是无意的,但格桑还是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那头狼狗殒命的小巷。

它贴着墙角警惕地向里挪动,走走停停,不断紧贴着墙壁分辨着周围的气味,倾听是否有危险潜伏的声音。

它终于来到那盏路灯下。当然一切都已经消失了。那头狼狗早已不见了,不过格桑还是从纷繁的气味里分辨出还没有完全消散的血的气味。那是属于那头狼狗的。在墙角它找到了那颗还带着血的气息的子弹,它将那混合着血的气味却并没有减弱粉碎的铅的气息牢牢地留在记忆里。

它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它翕动着因为激动而张大的湿润鼻孔,吸进狼狗的血的味道,并且仔细地滤去其中杂乱的其他气味,其中包括一个人的尿臊味,一只羊在这里流连时留下的由更多复杂的成分组成的洗发香波的气味——那是一头被洗得干干净净已经被神赦免将永不被屠杀的放生羊(西藏一种祭祀方式,身缠五彩丝线的羊被放生,永不被宰杀和鞭打)。

格桑在路灯后的阴影里待了大约两分钟的时间,它确信自己很好地隐藏在阴影里,没有将自己的形迹暴露在灯光之下,然后离开了。

当格桑又开始在拉萨的街道上奔跑时,它感觉与狼狗争斗时的一切似乎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它以后还将继续在这街道上奔跑,而且更加隐秘,更加小心。这些经验将帮助它迅速成长起来,事实上,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格桑已经在适应城市的生活,它具备在这里生活的能力。

格桑开始更多地熟悉这个城市——当然只是夜色下的拉萨。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格桑谨慎地在每一个它认为可以界定的区域范围内的醒目标志物——

一根路灯柱或一块小巷口的石头上——留下自己的气味。第二天再经过那里,它会仔细地检查。很少有其他的狗将自己的气味覆盖在上面,格桑那种还没有淡去的荒野的气息总是令那些尚存一丝勇气企图有所作为的狗望而却步,偶尔有狗在上面勉勉强强地留下了自己的气味,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般的游戏,从此再也不敢在附近出现。

这城市里几乎所有的流浪狗都在躲避着它,视它为洪水猛兽。当然,格桑再没有接近过那个狼狗被击毙的小巷,尽管它已经习惯于在墙边黑暗的阴影里奔走,但它知道那枪就隐藏在它看不到的更黑暗的角落里。它不会再去那可能隐藏着危险的地方。

对于格桑,已经开始了一种平静的城市生活。

即使是藏獒,但毫无疑问格桑仍然是狗,仍然需要一个安身的地方和一个主人。老画师恰如其分地充当了这个角色。

除了终日躲在小楼里作画,老画师也会在阳光非常好的下午出现在院子里,戴着一副墨镜在躺椅上面躺一个下午。但远远地卧在墙角的格桑并没有感到亲切,自从那天它跑进这个院子,老画师就几乎没有和它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认真地看过它一眼,不过每天却准时地将那一成不变的牛奶和酥油茶拌的糌粑摆在它的面前。在老画师的眼里,似乎给格桑喂食与他每天给那些偶尔也开出漂亮花朵的植物浇水没有区别。格桑就像一颗被风吹进这院子的种子,悄无声息地生长。

格桑是藏獒,它并不习惯和人类过于亲近,只要有一个仅仅是意义上的主人它已经满足了。对于格桑在城市里的生活,这样的一个主人几乎是令它求之不得的。

※※※

在拉萨,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在这座红色的藏式小楼里住着的是怎样一位大师。没有人知道大师的年龄,他没有邻居,没有朋友,只有那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女孩卓玛经常来看望他。另外每隔一个月左右,就会有人扛着各色的颜料送到这里——格桑凭借自己的鼻子确信那些颜料都是由石头制成的。除此之外,深居简出的老画师几乎不与外界接触。

在这座小楼里珍藏着两幅价值连城的十三世纪唐卡,那是稀世珍品。其实仅仅是老人画的那些被送到包括布达宫在内的寺院中的唐卡也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但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样,也许从远方来到西藏的游客会在某个香烟缭绕的大殿深处被一幅无论从色彩到构图都令人叹为观止的唐卡深深折服,但他们不会知道这唐卡的作者正在拉萨城中一条小巷深处的红色小楼里画出更多的画。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磨蚀下更多的皱纹,当然,那是因为那张如同印第安奠长一样岩石雕像般的脸上已经没有更多地方了。

也有从远方来到高原的年轻画家,他们在看到这精美的唐卡时惊呆了,也像凡·高面对伦伯朗的画时那样:“你知道吗,我只要啃着面包在这幅画前坐上两个星期,即使少活十年也甘心。”

那年轻的画家因为尚没有摆脱高原反应的折磨,脸色苍白,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在老画师的唐卡前久久地流连。

直到夜色降临,寺庙关闭大门时,他才恋恋不舍地背着背包去青年旅馆里寻找住处。

这些,格桑是不知道的,住在周围的人也是不知道的,甚至也许老画师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所画的唐卡的价值。他只是久久地坐在画架前将一个个正在失传的故事画在绷好的画布上。

哪两种色彩搭配更好呢?他的大脑里只有这些。

但总是有人知道这些的。

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像所有的夜晚一样,安详而宁静。

完成了一圈轨迹接近圆形的长跑,格桑慢慢地跑近了小院所在的小巷。如果小院里一切正常,二楼的窗口里依然透出柔和的灯光,格桑会再次投入到另一个几乎环绕整个市区的圆形跑道中。但刚刚接近巷口,格桑就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气味,它取代了小巷被高原阳光曝晒一天之后散发出来的干爽气味。那也许是一些确实令格桑感到不舒服的烟酒和甜茶的混合性刺激气味。

格桑轻轻地摇晃着刚才在奔跑时感到极度惬意的头颅,想扰散这令它不满的气味。

不过事与愿违,它是狗,而且是生活在世界最洁净的地区的一头嗅觉灵敏的狗,这种令它不舒服的气味不可能因为它的小小的动作而消散。

格桑听到来自黑暗中陌生的声音。尽管已经将小巷视做老画师财产的一部分,但城市的生活已经让格桑学会了更多的东西,它并没有贸然出击,而是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真的没有什么事吗?”那是同样隐藏在小巷暗处角落里为最后的潜入酝酿勇气的一个声音,尽管压得很低,还是没能逃过格桑的耳朵。

“不会有事,就那老头儿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偷偷地看了好几回了,根本没有别人,那个小姑娘也就一个星期来看他一回。”

“真的?”

“真的。”

“我还是有点害怕。”

“怕也没有办法了。就是那么个老头儿,老得都快成化石了,只要我们进去把刀子亮出来,我想那个老头就会乖乖地把唐卡交出来。那人怎么说的。只要交到他手里,无论多大,都是一万块。”

“一万块,一万块……”那个怯懦的声音像努力地想象这数字的确切意义。

另一个发出一声轻轻的咒骂——他们不小心碰到一块石头。这细小的声音在此时对他们无异于晴天霹雳。

被自己弄出的声音吓得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两个家伙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影子如同黑夜的一部分,从他们的身边无声地闪过,进了院子。

院子是格桑的势力范围,它可以确信这个地方是不可侵犯的。在院子外面的小巷里它并不想招惹这两个人,常识告诉它不能攻击。

唯一令它感到不安的是一股铁的气味,似乎是曾经在旅馆的院子中将垂死的狼犬送上西天的枪的气味。也许是枪,让它感到恐惧的武器。比白嘎更可怕的东西。

不过当两个黑色的人影钻进半掩的小门时,即使对枪的恐惧都不能压倒格桑卫护领地的本能。

走在前面的陌生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已经熄了灯的黑洞洞的小楼上,当那像是警告般的可怕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时,他的大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相信那也许是一种猛兽被激怒的咆哮。

他转身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铁棒举到胸前,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救了他。格桑一口咬在了铁棒上,发出类似钢铁研磨的声响。

随之又一次攻击开始了。因为已经碰触过黑影手中的铁棒,格桑发现它没有一丝可怕硝烟的气味,它并不能带来死亡,仅仅是铁棒而已。那么它已经无所畏惧。

格桑极其精心地又一次扑了上去。

随后就是格桑单方面的攻击了。

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由于不加掩饰而愈加嘹亮,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刀片切开了拉萨安静的夜晚。随着一个个窗口亮起的灯光,这与受了惊吓的婴儿并无区别不过是音量更大的哭号声越来越大。但因为这哭声毫无疑问是由成年人发出,而愈加地显得怯懦卑微。

※※※

三三两两的人出现在小巷里。

但没有一个人敢推开院门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惊心动魄的哭叫声无论怎样也会让人以为灾难莫名其妙地降临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

当老画师慢慢悠悠地开了灯,穿好那身喇嘛红色大袍一样的藏袍走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那些一直在院门外向内窥视的邻居们终于战战兢兢地挤进了门里。

他们在门缝里看到了一头伏在地上的黑色獒犬,此时看得更加清楚,情不自禁地为这头獒犬的壮硕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但格桑并没有注意这一切,只是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墙角ωεn人$ΗūωЦ不知是多少年前堆在那里的两块石板,从石板的下面正发出若有若无的求救声。

院子的地上散落着一根铁棒和一把沾了血的藏刀,还有被撕成碎片的衣服。

格桑在虎视眈眈地监视着那两块石板间的缝隙时,也不时地扭头舔舐着自己的肩头。

格桑确实是受伤了,在它扑向那个拿铁棒的人时已经警觉到从身后靠过来的影子,它在半空中侧转身叨住了偷袭者衣袖的同时,感到肩上一阵刺痛,它稍稍用力整件衣服已经被撕了下来。

格桑甩掉了衣服,在黑暗中准确地叨住了那握着刀的手腕。

直到警察赶来,老画师还是没有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出正确的判断。不过他还是向格桑喊了一声,于是格桑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另一个墙角自己的卡垫上,趴了下来,不过警惕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两块石板间的缝隙。

那是一个令所有的人感到可笑但也同样感到不耐烦的过程。

那窄小的缝隙里真藏着两个人。尽管两个警察连哄带吓,他们却无论如何不打算再离开这安全的堡垒。

也许是受迫害妄想吧,他们坚信外面的人在等着他们出去的时候会放开那个东西——“对,就是那东西!”。

他们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又满含敬畏地提到格桑。

不过他们在里面却对此行想盗取唐卡的作案动机供认不讳,这倒是让两个警察颇感欣慰。一个证据确凿的案件。

老画师拿着一根麻绳系住了格桑的脖子,另一端拴在了树上。他没有想更多的什么,只是希望尽快恢复小院里往日的平静。他担心的是,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自己作画的时间了。

随后的几天老画师并没有忘记给格桑喂食,不过却忘记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也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棵扎了绳子的植物而已。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大脑里被淡化,他现在已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幅正在创作的唐卡上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被绳子拴了两天的格桑轻轻地站了起来,夜晚的气息深深地吸引着它,催促着它投身其中。但脖子上的麻绳却限制了它的自由。它试着扯断它,麻绳并不是十分结实。但老画师当时给格桑套上的是一个活结,当它用力拉紧这根麻绳时,活结慢慢地收紧,而且麻绳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柔韧的小树上,它消解了格桑企图扯断它的力气。格桑试了两次,每次都被勒得喘不过气。它不得不放弃这种努力。

在盗窃未遂案的第二天,老画师就破天荒地将小院子的门关紧,但那只不过是为慕名而来的人提供一次次将它敲响的机会罢了。那些人极有耐心地在欣赏着门上古色古香的铜制兽头形门环的同时用力地将它拍响,直到老画师毫无办法地将门打开。

随后就是一番对狂跳着要扑向他们的格桑的由衷赞美,他们的目的无一例外是要买下格桑。

也许是老画师不明白,也许是因为更多的原因,那些人只是被石像般不擅言谈的老画师简短的语言劝走了。

不过即使是一尊石像也有厌烦的时候,终于,老画师也像格桑一样被这纷乱的一切扰得烦躁不安。

“别怪我了,小狗。”

老画师这样对趴在角落里的格桑说,这是他对格桑说过的最多的话。

格桑已经从老画师石块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看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某种变化。

※※※

从那个脸色黑黑的胖子——似乎高原上所有的阳光都以光顾他的面颊为荣——出现在门口起,格桑就已经从老画师犹疑的目光中看到了这种变化。那岩石般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种松动,他竟然回头向格桑这边望了一眼。只是这一眼,让格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它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它想知道随后在它的身上将要发生什么。

格桑进入这个小小的院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每天都在老画师的眼皮底下趴着,但他却从来也没有把格桑当做比他种的那些花更高级的东西。

“你喜欢,牵走吧。”老画师对这个敲开门请求看看格桑的黑脸汉子说。

“什么?”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头正慢慢挺起身的巨獒身上——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头纯种藏獒。

“给你了,牵走吧。”语言对于长期孤独生活的老画师显然是某种奢侈品,只是在非常必要的时候才拿出来装饰一下而已。不过他还是重复了一遍。

这次黑脸汉子听清了。意思是把这头藏獒牵走,把它牵走。

带走,这头藏獒属于他了!

拉萨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你不知道在这世界上最蓝最蓝的天空下每天都会发生什么,也许你随便地在哪个小摊上无意中买下的一枚小钱却是绝无仅有的一枚古币;也许迎面走来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消失令你茫然若失的少女就是哪个尼泊尔王公的后裔。这就是日光城拉萨,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试着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看到那个来自德国的小伙子了吗,明天就要起程带着自己的装备到圣湖纳木错去冲浪。

黑脸汉子感到血流都冲向了脑部。当然,他对自己说,已经来高原这么多年了,高原反应的适应期早就过了。就是有点激动吧。

看他没有动,老画师走到小树前,解开了绳子,把它放在了黑脸汉子的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小楼里。那幅唐卡再有几笔就画完了。

格桑这时在艰难地作出某种选择。几天来被拴在这里只能在几尺见方的范围内活动,格桑感到身上的肌肉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它被一种莫名的恐慌所笼罩,它不知道如果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会怎样。总之现在离开这个四面高墙只能看到一方蓝天和布达拉宫一角的小院子是最迫切的要求,否则格桑绝不会让一个陌生的人牵住拴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老画师并没有再看它一眼,这种景象它已经经历过一回,当然它并没有感到更多的不满或悲哀,老画师在它看来也许并不比一棵植物更重要一些,至于卫护老画师院子里的一切,咬伤那两个盗贼不过是它的本能而已。当然只要格桑反抗,也许它还会继续留在这个院子里,它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太多的改变。

格桑也感到了这个陌生人的恐惧,那恐惧是从他虚虚地捏着绳子的手上传到格桑这边的。它能够感觉到,这大概就是恐惧的气味吧。格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也许被他牵在手中并没有让它感到有任何的不满,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格桑表现出一种令它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顺从,跟着这个全身弥漫着油烟和食物气味的黑脸男人走出了黄昏的小巷。

它的突然出现确实引起了街上行人的侧目。格桑还没有在这个时刻的大街上出现过,它出来的时候总是在黑夜,那时很多气味都已经消散了。此时它贪婪地嗅着这些陌生的新鲜气味,把它们储存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在市场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停着一辆蒙着绿色帆布的卡车。市场里鲜活的气味突然间变得单薄寡淡,只留一丝余韵在格桑的记忆里。

也许是气味混淆了格桑对这一切的概念,所以当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拿着一根前头开叉的木杆小心翼翼地顶在它脖子上的绳结上时,格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它还是可以感受到那种恐惧,而恐惧的人类应该是不可怕的。但是当那木棒的开叉处结结实实地卡住了麻绳的绳节时,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来自黑脸男人的恐惧感荡然无存,格桑顿时醒悟,但是在那黑脸男人的笑声中它已经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这根两米长的木棒有效地保持着它与这个黑脸男人的距离,无论它怎样咆哮扑咬,都无法接近他。

很快格桑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它安静下来,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曾经的经历告诉它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在这无谓的挣扎上。

格桑被牵上了车,木棒的另一头被一根绳子紧紧地绑在车厢板上,于是它的活动范围只有车厢阴暗的角落里。它可以趴下,但是脖子却不能伏下,只能僵硬地靠在冰冷的车厢板上。

车厢里其他的地方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和坛坛罐罐,所有令格桑不满的气味就来自那里,像一些微不足道却无所不在的魔鬼。在这些气味的刺激下,格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每一次喷嚏都牵动脖子上的麻绳,让它感到一阵窒息。

它后悔了,在被套上麻绳的这几天里,它完全可以咬断绳子,但在那院子里它必须接受某种犬类与人类定下的契约,努力地维护这种协定。它想,也许自己应该在离开小巷时就咬断绳子,但现在它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现在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触碰到脖子下那根坚硬的木棒。

※※※

车开了一夜,在凌晨时到达一个小镇。

格桑被牵下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大房子后面的小山坡上,已经有四五个人在曙光中站在它的周围。格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它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跃跃欲试的气息。它向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扑了过去,但是它这倾尽全力的扑击只不过是把持着木棒另一端的黑脸汉子撞得后退而已。几个绳套呼啸着向它甩了过来,格桑跳跃着躲闪,但另一端的黑脸汉子紧紧地攥住了木棒,限制了格桑的动作,于是那些绳套接二连三地落在格桑的脖子上、身上,然后迅速地收紧。格桑在慌乱中左右挣扎,结果还踩在地上的绳套上,当地上的绳套也及时的收紧后,它像一个被缠得结结实实的粽子,喘着粗气躺在了地上。

这几个人确实非常熟悉这种工作。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在格桑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包着钢丝绳的皮项圈,用螺丝将一条五米长的铁链拧紧在上面,然后切断了它脖子上那根麻绳。

格桑从松开的绳套中站起来,仍然是被一根棒子支着牵向一根打在地上的粗木桩前,铁链的另一端是一个钢圈,刚好可以套在木桩上,有人拿着斧子又在上面钉了一根横木以使那根铁链不会松脱。

当一切就绪以后,最后一个人慢慢地退后,达到了这根铁链可以容忍的限度后,他突然放开了木棒,拔腿向圈外跑去。失去木棒限制的格桑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一夜的愤怒终于在此时找到了爆发点,它愤怒地咆哮着扑向这人的背影。

那扑倒在地脸色苍白的人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站起来时,格桑已经在铁链铮铮响声中将从他身上扯下的皮夹克撕成了碎片。

在两米的距离内格桑还是追上了他。

“老板,这狗看起来不错啊,比原先那头强得多。”

“当然,最好的种獒,多少年都碰不到,没想到让我在拉萨城里给碰到了。这样纯种的藏獒只可能出现在河曲地区。”黑脸男人还是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了那个只穿着衬衣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不停地打哆嗦的男人,“再去买一件。”

也许在老画师的小院子里只要格桑愿意就可以咬断麻绳自由地离开,但现在它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

这些人离开后,因为重新踏上了久违的草地,格桑慢慢地平静下来。在车上被众多复杂的气味折磨得嗅觉失灵的鼻子已经恢复正常,它闻出自己脖子上的颈圈、铁链以及木桩和它身下的这块草地,都留下另一个藏獒的气味。另一头藏獒。这成了那一天里格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又一次带着钢丝的项圈系在它的项下,而且拖曳着同样沉重的铁链,不过对于它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切切实实地站在了草地上。那些已经淡忘的在草地上腾越的动作突然间又回到了它的身上,它拖着脖子上的铁链围着木桩疯狂地奔跑,草地在它的身后急速地向后旋转。因为铁链的末端是一枚套在木桩上的松动的铁环,所以格桑可以在一个半径五米的圆圈内心满意足地奔跑。

远远地望过去,奔跑的格桑像一朵在山坡上生机勃勃地翻腾的黑色火焰。它没有试着去撕咬连在脖子上的铁链和那根牢牢地钉在地上的木桩,它明白没有必要再去做这种无谓的挣扎。

黑脸男人站在紧靠着镇子边上的这家镇上独一无二的川菜馆前,远远地望着自己此次到拉萨进货时意外地得到的这件珍宝。

第五章 荒原中遇到韩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