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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普眼中的世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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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太太对那十二双护士鞋作何解释,更是匪夷所思。珍妮只觉得整件事荒唐绝伦,但她对父母供应这些东西的动机,也颇为不解,所以并不抗辩。她搬家就是了。
但这还不足以证明她下流。既然她的哥哥、双亲、房东都认定她淫荡——无视于她的谨言慎行——所有贞洁的证据非但无济于事,徒然凸显她理亏。她另外租了一幢小公寓,招来她母亲新一波灌洗器礼物包攻势,父亲也再度供应大批护士鞋。这下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了:要是她非干婊子不可,起码得教导她把自己清理干净,穿双好鞋子。
1慈济医院(6)
某种程度上,战争使珍妮不必老记挂着家人对她的误解多么离谱——也让她免于成天愤懑、自怜;珍妮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她是个好护士,工作愈来愈忙碌。很多护士投军,但珍妮不想换制服,也不想远行;她性好独来独往,没兴趣结识许多新朋友。再说,她觉得光是波市慈济那套阶级制度,已经够烦了;据她判断,野战医院的情况只会更糟。
最重要的,她会想念那些小婴儿。眼看着那么多人离开,这才是她宁可留下的真正原因。她觉得自己担任护士最胜任的工作,就是照顾母亲和她们的婴孩——忽然间冒出那么多父亲赴远方、阵亡、失踪的婴儿;珍妮最乐意给那些母亲打气。事实上,她妒忌她们。她觉得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只有母亲跟新生儿,父亲被炸到法国的天空里。一个年轻妇女跟她自己的小孩,前面有整个人生——就他们两个。没有附带条件的婴儿,珍妮想。简直就像处女怀孕。最起码,往后再也不需要给老二做治疗。
这些女人对于自己的处境,当然都不像珍妮自以为易地而处时,她会觉得的那么满意。她们要嘛伤心欲绝(很多人如此),要嘛遭到遗弃(很多其他人如此);要嘛憎恨自己的小孩(真有些人如此),要嘛巴不得找个丈夫,给孩子找个父亲(很多其他人如此)。但珍妮鼓励她们每个人——她高谈阔论孤独的好处,她告诉她们这样多么幸运。
“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女人吗?”她问她们。大多数人都肯定自己。
“你的宝宝不漂亮吗?”大多数人都觉得宝宝是漂亮的。
“父亲呢?他是什么样的人?”一块废料,很多人这么想。猪、寄生虫、骗子——一无是处、身无分文、乱搞女人的家伙!可是他死了呀!有些人抽泣道。
“那你日子更好过了,不是吗?”珍妮问。
有人学会从她的角度看事情,但珍妮在医院的名声却因她的改革活动而江河日下。医院的政策一向是不那么鼓励未婚妈妈的。
“珍妮圣母玛利亚,”其他护士说,“不愿意用最简单的方式生小孩。求上帝赏你一个好了。”
珍妮在自传中写道:“我要一份工作,也要一个人住。这让我成为性的嫌疑犯。后来我要一个小孩,可是我不想为此跟人分享我的身体或人生。这也让我成为性的嫌疑犯。”
正因为如此,外界认为她自甘下流。(她那部名著的书名也是这么来的:《性的嫌疑犯:珍妮·费尔兹自传》。)
珍妮发现,让人大吃一惊远比试图好好过日子、保有一点隐私,能赢得更多尊敬。珍妮告诉其他护士,有朝一日她会找到一个男人怀孕——只怀孕而已,再没有其他。她告诉她们,她不考虑让那男人尝试一次以上。她们当然等不及告诉每一个她们认识的人。不久,就有好几个人来对珍妮毛遂自荐。她得当机立断做抉择:撤退、因秘密曝光而蒙羞,或厚起脸皮硬撑到底。
一个年轻的医科学生告诉她,他愿意献身,只要在连续三天的周末长假里让他试六次。珍妮说他显然缺乏自信;她要一个更有安全感的小孩。
一位麻醉专家告诉她,他甚至愿意付小孩的教育费用——直到大学毕业——珍妮告诉他,他的眼睛太靠近,牙齿长得太难看;她可不想让未出生的小孩背负这样的缺陷。
另一个护士的男朋友手段最狠;他在医院的自助餐厅里,递上满满一杯浓稠的浑浊液体吓唬她。
“精液,”他对杯中物点头示意,“一发就这么多——我办事绝不马虎。要是只给一次机会,非挑我不可。”珍妮把那杯可怕的东西高高举起,镇定地审视一番。天晓得杯子里是啥玩意儿。护士的男朋友说:“这只是让你看看我有什么货色。”他笑开了嘴。珍妮把那杯东西倒在盆栽里。
“我要一个小孩,”她说,“又不是要开精子养殖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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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知道这下子麻烦大了。她学会应付戏谑,她学会以牙还牙。
1慈济医院(7)
于是大家断定珍妮·费尔兹不近情理,她太过分了。玩笑归玩笑,但珍妮似乎要蛮干到底。也许她觉得面子上挂不下,嘴硬——或更糟,她真的会那么做。医院的同事既不能逗她笑,也没法子搞她上床。盖普写母亲的困境时说:“同事发现她自命比他们高尚。任何人的同事都不会高兴这种事。”
所以他们发起以强硬手腕对付珍妮。全体员工一致决定——出发点当然是“为了她好”。他们决定不让珍妮接近婴儿与母亲。他们说,她已经满脑子婴儿了。珍妮不许进产科,不准靠近早产儿保育器——她心肠太软,她理智不管用了。
就这样,他们拆散了珍妮与母亲和她们的婴儿。他们说,既然她是个好护士,让她试试加护病房吧!根据他们的经验,护士一进波市慈济的加护病房,很快就会把自身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珍妮当然知道人家为什么不让她接近婴儿;她唯一不满的是,他们竟然以为她的自制力那么差。只因为他们觉得她想要的东西很奇怪,他们就以为她会失去自制。这些人不讲逻辑,珍妮想道。要怀孕,时间多的是,她知道。她不急。一切都不过是她早晚会拟出的计划的一部分。
外面在打仗。珍妮在加护病房跟战争比较有接触。军医院送来的特殊病例,通常都已回天乏术。照例有些满身吊着管线的老年人,另外也有工伤事故、车祸、遭逢重大意外的小孩,但军人还是大宗,他们的遭遇不能以意外视之。
珍妮私底下把军人的非意外事故分成几大类;她自己发明了一套分类方式。
1.烧伤病患;大多是在船上被烧伤(最复杂的病例都来自契尔西海军医院),但也有在飞机上或地面上被烧伤的。珍妮称之为“外伤”。
2.有人是重要器官被枪弹击中破损,内脏发生问题。珍妮称之为“脏腑伤”。
3.有些人从外表看不出受过伤。他们意识不清,头部或脊椎动过大手术。有的瘫痪,有的神智模糊。珍妮称之为“灵魂出窍”。偶尔,灵魂出窍者既有外伤,也有脏腑伤,所有的医院对这种人有一共同的称呼:灵魂出窍。
4.“完蛋”。
“我父亲,”盖普写道,“就是一个‘完蛋’。从我母亲的观点,这种状况一定使他显得格外有魅力。因为没有附带条件。”
盖普的父亲是坐镇轰炸机球型炮塔的枪手,在法国上空发生非意外事故。
“球型炮塔的枪手,”盖普写道,“在轰炸机的机员当中,受到地面制空火力的威胁最大。一般以高射炮为主;高射炮经常瞄准枪手,就好像天空是一张吸墨纸,而他是一个快速运动的墨点,被甩上空中,泼洒开来。那个小矮个儿(囿于炮塔的空间,个子愈小的人愈能适应)跟他的机关枪一块儿蹲踞在狭仄的窝里——像一个茧,也像困在玻璃杯里的昆虫。炮塔是个金属圆球,有玻璃制的圆窗;它嵌在B—17机身上,活像一个膨胀的肚脐眼——也像轰炸机腹上长出个奶头。小小的圆室里有两台五〇口径的机关枪和一个小矮个儿男人,他的任务就是用准星追踪攻击他轰炸机的战斗机。炮塔转动时,枪手也在里头跟着转,利用木制把手上的按钮发射机关枪;紧握发射扳机的炮塔枪手看起来就像处于某种危境的胚胎,悬吊在轰炸机荒谬地暴露在外的羊水囊里,专心致志保护母亲。木制把手也可操控炮塔的方向——沿切面转动,免得他把母机的推进器给打掉了。
“把天空踩在脚下,像万事底定后才想起来该安装的东西似的,附着在机身上,枪手一定觉得特别冷。着陆的时候,炮塔会缩回机腹内——正常情形下。没有回缩的炮塔在着陆时会在柏油路面上迸出火花——历时跟汽车撞毁一样长、一样激烈。”
技术士官盖普,这位前任炮塔枪手对暴烈的死亡熟悉到极点,他在空军第八大队——负责从英国起飞轰炸欧陆——服役。盖普士官被派为炮塔枪手前,做过B—17C的机首枪手和B—17E的机腰枪手。
1慈济医院(8)
盖普不喜欢B—17E机腰枪手的配置。机舱里塞了两名枪手,枪座正好面对面,每当两人同时转动机枪时,盖普都会耳鸣。后来发展出来的机型,将枪座配置错开,解决了机身枪手互相干扰的问题,但这项改进对盖普士官而言,来得太迟了。
他的第一次战斗任务是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七日白昼出击法国鲁昂,毫发无伤就达成任务。但技术士官盖普在机身枪手的岗位上,被同伴撞击左耳一次、右耳两次。问题一部分在于,另一名枪手块头太大了;他的手肘刚好在盖普耳朵的高度。
出鲁昂任务那天,守球型炮塔的人名叫法勒,他个头比盖普还小。法勒参战前是做骑师的。他的枪法也比盖普好,但盖普就是想进炮塔。他虽是孤儿出身,但想必喜欢独处,他也渴望摆脱机腰炮塔的挤迫,不要再受同伴手肘的威胁。他当然也像许多枪手一样,梦想出完第五十次任务,调到第二大队——轰炸机训练中心——安全退伍,担任枪械教官。法勒被射杀前,盖普一直羡慕他拥有个人空间和骑师的孤寂。
“要是你常放屁,那地方可臭死了。”这是法勒的主张。他有点愤世嫉俗,常干咳惹人喉咙发痒,在野战医院的护士中间名声很恶劣。法勒是在一次崎岖路面的紧急迫降中丧生的。起落架卡在某扇圆窗里断裂,全套降落设备失去作用,迫使轰炸机以机腹撞击地面滑行,来自四面八方的强大力道,就如同一棵树撞上一粒葡萄般,半圆形炮塔应声爆炸。常说他对机器远比对马或人类更有信心的法勒,当飞机在他身上着陆时,正蹲踞在未及缩回的炮塔里。包括盖普士官在内的机腰枪手,只见轰炸机的机腹下砾石飞溅。中队副官是最接近这次迫降的地面目击者,在吉普车上大吐特吐。中队司令不等官方认证法勒的死讯,就派队上次矮小的枪手接替他的位置。矮个儿技术士官盖普梦寐以求当炮塔枪手。一九四二年九月,他如愿以偿。
“我母亲对细节一丝不苟。”盖普写道。新伤员送到时,珍妮第一个问医生出了什么事。她默默将他们分门别类:外伤、脏腑伤、灵魂出窍、完蛋。她编了几句韵文,把每个人的姓名和他们遇到的灾难串连在一起,帮助记忆。像是:古德曼大兵骨头断,波特少尉撞山坡;艾蒂斯下士爱完了,从此割掉小丸子;福林上尉皮肤烂,看来得泡福尔马林;朗费罗少校神智失,跟他说哈啰白费事。
盖普士官的伤来得费猜疑。第三十五次飞越法国上空时,炮塔枪手忽然停止射击。驾驶员注意到炮塔停火,以为盖普中弹了,但若是盖普中弹,驾驶员可没感觉到机腹受创,他希望盖普没有大碍。飞机降落后,飞行员急忙把盖普转送到医疗摩托车的载人拖车上去;那天所有救护车都出勤去了。一坐上拖车,这小个头的技术士官就开始手淫。拖车有个帆布篷,天气不好时可用来遮雨;驾驶员立刻把布篷拉上。帆布篷上有个圆形窗口,望进去,医务兵、驾驶员,还有围上来的人都看得见盖普士官。以他那么小的身材而言,勃起的###似乎相对特别大,但他摸弄的手法却不比小孩高明——连动物园里的猴子都不如。盖普像猴子一样,从笼子向外看,坦然望着正在注视他的一伙人类的脸孔。
“盖普?”驾驶员道。盖普的前额上有点点血迹,大部分都干了,但他的飞行帽硬邦邦地黏在头顶,还在滴滴答答流下血来;他身上好像没伤。“盖普!”驾驶员高声吼。圆形炮塔里,五〇口径机关枪的位置上,有一道裂口;看来是高射炮击中枪身,打裂了枪座,扳机把手也松脱了,但盖普的手没受伤——只是手淫的动作很笨拙。
“盖普!”驾驶员大喊。
“盖普?”盖普道。他在模仿驾驶员,就像一只灵巧的鹦鹉或八哥。“盖普,”他道,好像刚学会这个字眼。驾驶员对盖普点点头,鼓励他回忆自己的名字。盖普却微笑,说:“盖普。”好像以为这是日常打招呼的方式,不是说哈啰,哈啰!——而是说盖普,盖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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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慈济医院(9)
“老天爷,盖普,”驾驶员说。从炮塔的窗口望进去,可以看到弹孔和碎裂的玻璃。医务兵拉开拖车罩篷上的窗口,端详盖普的眼睛。他的眼神不对劲,两只眼睛互不关地滴溜溜乱转;医务兵想,盖普大概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忽而浮起,忽而沉落,又忽而浮起——如果他还看得见的话。当时驾驶员和医务兵都还不知道,若干细小锐利的高射炮弹片破坏了盖普大脑里的动眼神经——以及大脑其他部分。动眼神经主要由控制眼球肌肉运动的神经纤维组成。盖普大脑受到的其他割裂伤,有点类似脑前叶切除手术——不过手术做得非常粗疏。
医务兵非常担心,盖普士官的脑前叶切除手术不知粗疏到什么程度,他觉得最好不要随便取下牢牢黏在盖普头上那顶鲜血浸透的飞行帽,歪斜的帽缘下,盖普的前额冒出一个绷紧、发亮,而且逐渐扩大的肿块。大家四处找医务摩托车的驾驶兵,但他跑到一旁呕吐去了;医务兵盘算着,他得亲自骑摩托车,再找个人坐在拖车里照顾盖普。
“盖普?”盖普对医务兵说,练习他的新词汇。
“盖普,”医务兵给他肯定。盖普似乎很高兴。他两只小手捧着勃起的大###,手淫成功了。
“盖普!”他放声长嗥。声音里满是欢喜,也带着诧异。他对旁观者滴溜溜转着眼珠,祈求周遭的世界浮上来就不要乱动。他不确定自己干的是什么好事,疑惑地问道:“盖普?”
驾驶员拍拍他手臂,对其他飞行僚属和地勤人员点点头,仿佛说:弟兄们,咱们给士官一点鼓励吧!拜托你们,咱们要让他有回家的感觉。所有目睹盖普射精,张口结舌,肃然起敬的人,异口同声对他道:“盖普!盖普!盖普!”——令人宽慰的海狗似的大合唱,希望让盖普安心。
盖普快活地点点头,但医务兵拉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焦虑地对他说:“别!头不要动好吗,盖普!拜托你,不要动你的头。”盖普的眼光转动,越过驾驶员和医务兵,后者耐心地等它转回来。“慢慢来,盖普,”驾驶员道,“身体坐直,好吗?”
盖普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安详。双手捧着勃起逐渐消退的###,仿佛刚完成了一桩当前形势所需的非常任务。
英国的医院帮不上盖普什么忙。他运气不错,战争结束前老早,就被送返波士顿。某位参议员帮了大忙。波士顿一家报纸的社论抨击美国海军说,伤兵要想回国,非得是有钱有势人家子弟不可。为了平息恶毒的谣言,一位参议员宣称,受重伤而得以返国的幸运儿之中,“即使孤儿也能成行——所有的人一律平等”。为了证明参议员说得对,军方紧急寻找受伤孤儿,也正好有十全十美的人选。
技术士官盖普不仅是孤儿,还是个只会一个词汇的白痴,所以他不会对新闻界抱怨。而且他们拍摄的每一张照片,枪手盖普都在微笑。
淌着口水的士官送进波市慈济时,珍妮·费尔兹觉得他有点难分类。他很明显已经灵魂出窍了,比小孩还乖,但她不确定他其他方面的问题有多严重。
“哈啰,你好吗?”他们把满脸堆笑的盖普推进病房时,她问候道。
“盖普!”他高声道。动眼神经修复了一部分,如今他的眼神变成跳跃式运动,不再转动不休。他双手裹着厚厚的纱布,这是因为搭乘运输舰返国途中,医疗区意外失火,盖普去玩火所致。他看到火焰,就伸手触摸,火延烧到他的脸,烧光了他的眉毛。珍妮觉得他活像一只剃了毛的猫头鹰。
有烧伤的盖普既是外伤,又是灵魂出窍。同时,他手上的绷带太厚,剥夺了他手淫的能力,病历上说,这是他经常从事且相当成功——但他并不自觉——的活动。自从船上火灾意外后,密切观察他的人都担心,这名幼稚的枪手会变得沮丧——双手痊愈前,他唯一成人级的乐趣就这么泡汤了。
盖普当然可能也有脏腑伤。很多弹片射入他脑部,大多数都无法取出。盖普士官脑部的伤害不仅脑前叶切除而已,他内在的破坏一直在恶化。盖普写道:“即使不把高射炮打进体内,人类一般的退化已经够复杂了。”
1慈济医院(10)
盖普士官之前,另有一名病人也是脑袋被弹片打穿。他好端端活了几个月,只不过只会自言自语,偶尔尿尿床。后来他开始掉头发,说话不成句子。死亡前,他的乳房开始发育。
就证据看,X光片上出现的那些阴影与白针,该把枪手盖普列为完蛋。但珍妮觉得他看起来蛮好。矮小、整洁、天真,提出的要求直接得像两岁小孩。他肚子饿时喊:“盖普!”高兴时说:“盖普?”有疑惑时问:“盖普?”跟陌生人打招呼也说:“盖普。”认得你时,他会发出一个不带标点符号的“盖普”音。叫他做的事,他几乎都照办,但不能信任他;他太健忘,有时他像个六岁小孩那么听话,有时又像一岁半那么愚好奇。
转院病历中对他的忧郁症有详细记录,似乎是与他的勃起同时发生。这种时刻,他会用裹满纱布、像戴了毛线手套似的双手,紧紧捧住成人尺寸的老二,流泪不止。他哭是因为纱布的触感不及他短暂记忆中的那双手,也因为他的手碰到什么都会痛。这时珍妮就会过来,坐在他身边。她会抚摸他肩胛骨之间的背部,直到他像猫一样,脑袋向后歪,这期间她会不断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很友善,充满吸引人的抑扬顿挫。很多护士只会用单调的声音对病人说话——缺乏变化的平板声音,刻意要让人昏昏欲睡,但珍妮知道盖普需要的不是睡眠。她知道他不过是个婴孩,他觉得无聊——需要一些东西转移他的注意力。所以珍妮会逗他开心。她开收音机给他听,但有些节目让盖普生气,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有的节目会让他大大勃起,然后令他忧郁,一切从头开始。有个节目,只有一次,让盖普梦遗,他很意外,而且很开心,所以每次看到收音机都很兴奋。但珍妮再也没能找到那节目,没法子让盖普重温旧梦。她知道,如果能一直让盖普听梦遗的节目,她的工作和他的生活都会快乐得多。但事情就是没那么简单。
她已经放弃教他新词汇。喂食的时候,见他吃得开心,她说:“好吃!这东西好吃。”
“盖普!”他同意。
他把食物吐在围兜兜上,扮个鬼脸,她说:“难吃!这东西难吃,对不对?”
“盖普!”他做呕吐状。
珍妮观察到他退化的第一个迹象,是失去发ㄍ音的能力。一天早晨,他跟她打招呼只说“阿普”。
“盖普,”她以坚决的态度纠正他,“ㄍ——阿普。”
“阿普。”他道。她知道她即将失去他。
他似乎一天比一天缩小。睡着的时候,他轻轻挥着拳头推搡空气,噘起嘴唇,面颊做出吸吮的动作,眼皮颤动。珍妮有很长一段时间照顾婴儿,她知道这名炮塔枪手在梦中吮奶。一度她考虑去产房偷个安抚奶嘴,但她早已决定不去那个地方了;人家的笑话让她生气(“圣处女珍妮来了,替她的宝宝偷假奶头。幸运的父亲是哪位啊,珍妮?”)。她看着盖普士官在梦中吸奶,试图想象他最终的退化会很安详,他会回归胚胎阶段,不再用肺呼吸;他的人格会在极度的幸福中一分为二,一半回归卵子之梦,一半回归精子之梦。最终就不存在了。
几乎就真的是这样。盖普的哺乳现象变得很严重,他像每隔四小时要吃一次奶的孩子般,固定醒来,脸涨得通红,眼睛顿时涌出泪水,而且立刻可以安抚——靠收音机,靠珍妮的声音。有次她为他揉背时,他还打了嗝。珍妮泪如雨下。她坐在他床畔,只盼他回归子宫及更遥远处所的旅程迅速而没有痛苦。
只要他的手伤痊愈就好了,她想道。那他就可以吸吮自己的大拇指。每当他从哺乳的梦中醒转,或渴望哺育,或有这种想象,珍妮就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他嘴里,让他用嘴唇吸吮。虽然他有真正成年人的牙齿,他心目中却自以为没有牙齿,也不会咬痛她。这样的观察结论,导致珍妮有一晚对他敞开双乳,他吸吮着好像永远不会疲倦,似乎也不介意吸不到什么东西。珍妮想,要是他这么一直吸下去,她一定会开始泌乳。她从子宫里觉得一股母性与性欲的稳定牵曳。她的感受是那么真实——有一阵子她相信,只要持续哺喂这个炮塔枪手变的婴孩,就有可能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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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慈济医院(11)
几乎就像这样,但枪手盖普不尽然只是婴孩。一天晚上,他吸吮她的乳房时,珍妮注意到他有勃起,把床单顶了起来;他用绑着绷带笨拙的手拍打###,一面狼吞虎咽吸她的乳房,一面发出绝望的嗥叫。所以有一晚,她帮他忙;用她清凉、拍过爽身粉的手握住他的###。他吸吮乳房的动作停了下来,只用鼻子挨着她。
“阿,”他呻吟道。他又丢掉了“普”的音。
曾经是盖普,后来变成阿普,现在只剩阿;她知道他要死了。
他到达高潮时,她感觉他潮湿温热的精液喷在掌心。在被单下闻来,像夏季的温室,肥沃得荒谬,超乎控制的生长力,种任何东西都会开花。盖普的精液就予珍妮那样的想象:泼洒一点儿在温室里,就会从泥土里长出婴孩。珍妮花了二十四小时考虑这事。
“盖普?”珍妮悄声道。
她解开上衣的纽扣,袒露出她自己一直嫌大的乳房。“盖普?”她贴在他耳畔道;他的眼皮一阵抖动,他的嘴唇向前伸。他们四周吊杆上的隔帘是白色的尸衣,在病房里将他们隔离开来。盖普的邻床一侧是个外伤——火焰弹的受害者,满身滑溜溜的药膏,包裹着纱布。他没有眼皮,好像总是在瞪着眼睛看,但实则已经瞎了。珍妮脱下牢固的护士鞋,卸下白长袜,脱下护士服。她用手指碰触盖普的嘴唇。
盖普被白尸布笼罩的床,另一侧邻居是个由脏腑伤逐渐变成灵魂出窍的病人。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肠子和肛门;现在一枚肾脏在跟他过不去,肝脏也快把他逼疯了。他做着可怕的噩梦,被迫撒尿和排便,但这对他都已经是上古史了。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全然没有知觉,而且都必须通过管子,进入橡皮袋。他经常呻吟,而且不像盖普,他呻吟时会发出完整的字句。
“他妈的!”他呻吟道。
“盖普?”珍妮悄声道。她脱下衬裙和内裤,她解下奶罩,拉开床单。
“耶稣基督!”外伤低声道;他嘴唇上满布烫伤的水泡。
“他妈的该死!”脏腑伤嚷道。
“盖普,”珍妮说。她握住他勃起的###,骑到他身上。
“阿,”盖普说。他只剩一个声音表达他的快乐与哀伤。“阿,”他说,珍妮把他纳入体内,让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
“盖普?”她说,“可以吗?这样好吗,盖普?”
“好,”他同意,非常明确。但只不过因为在他损坏的记忆中,当他在她体内时,这个字忽然变得清晰。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珍妮听他说的真正的字眼:好。当他缩小,他生命的种子自她体内渗出,他又退化到“阿”。他闭上眼睛睡了。珍妮把乳房给他,但他不饿。
“上帝!”外伤喊道,“帝”的音他发得很小声,他的舌头也烧伤了。
“该死!”脏腑伤咆哮道。
珍妮拿医院的白搪瓷脸盆,用温水和肥皂把盖普和自己洗净。她当然不用灌洗器,她十分笃定魔法已开始生效。她觉得自己比经过照顾、养分充足的土壤更有接收力——她觉得体内盖普的爆发比夏天的水龙头(仿佛他可以灌溉一片草坪)还要慷慨。
她再没有跟他做过。没什么理由,她就是不喜欢这档事。偶尔她会用手帮他;当他哭着想要,她给他她的乳房。但数周之内,他不再有勃起。他们拆掉他手上的绷带,发现甚至复原的过程也在逆向而行;他们把他的手重新包扎好。他对哺乳也兴趣全失。他的梦令珍妮联想到鱼在做梦。珍妮知道,他回到子宫了;他采取胚胎的姿势,在床铺中央缩成一小团。他不发出任何声音。一天早晨,珍妮注视他软弱的小脚踢腾;她幻想自己体内也有什么在踢腾。虽然实际上还早得很,她知道这一切都会实现。
不久盖普就不踢了。他还是靠肺呼吸取得氧气,但珍妮知道这不过是人类适应能力强大的一项佐证。他不肯进食;他们只好打静脉注射,于是他像是再一次连接上脐带。珍妮有点迫不及待地等候他最后的阶段。最后会有挣扎吗?就像精子的狂热挣扎?精子的屏障是否会被掀开,赤裸的卵子满怀期待地等候死亡?小盖普的回归旅程中,他的灵魂是否将分割?但珍妮未能观察到这一阶段,有一天,技术士官盖普死在她不值班的某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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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慈济医院(12)
“他还能死在别的什么时间?”盖普写道,“他唯一逃脱的机会就是趁我母亲不当班。”
“他去世那一刻,我当然有所觉。”珍妮在她著名的自传中写道。“但他最好的部分在我体内。那对我们双方都是最好的,唯有这样他能继续活下去,唯有这样我能愿意怀小孩。在我看来,世人若觉得这种行为不道德,适足以证明,个体的权利得不到尊重。”
当时是一九四三年。珍妮怀孕迹象明显时,就失去了工作。当然她父母和哥哥都老早预期到这件事;他们一点也不意外。珍妮也老早就不想向他们证明自己玉洁冰清。她像一个满足的幽灵,在父母狗头港大宅中宽敞的走廊里游荡。她的泰然自若令全家人紧张,不得不让她自行其是。珍妮私心中非常快乐,但尽管她很可能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身上,奇怪的是,她从来没考虑过要给他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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