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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普眼中的世界-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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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4)
“妓女死了。”老护士道。也许只是想象,盖普觉得她语气中有一丁点胜利的意味。
  “有一天,我的女士,”他对她说,“你也会死。”
  离开鲁道芬纳医院时,他想道,这句话真适合维也纳。去你的吧,你这衰老的灰色城市,死婊子,他想。
  那天晚上,他去听了第一场歌剧;令他意外的是,那出意大利歌剧,他一个字也不懂,只好把整场演出当作某种宗教仪式。他在夜里走向圣史蒂芬大教堂照亮的尖塔。他在碑铭上读到,这座大教堂的南塔始建于十四世纪中叶,到一四三九年才完工。盖普想,维也纳是一具尸体;说不定整个欧洲都是一具化好妆的尸首,躺在开放的棺材里。马可·奥勒留说:“人生不过一瞬……命运一片黑暗……”
  怀着这种心境,盖普沿康特纳大道走回家,他遇见声名狼藉的汀娜。她的黑痣在繁华的霓虹灯下,变成泛绿的蓝色。
  “Guten Abend,盖普先生,”她道,“猜怎么着?”
  汀娜说,夏绿蒂替盖普买了一个大优惠,他可以免费嫖汀娜和婉佳;他可以一次要一个,也可以两个都上。汀娜认为,两个一起比较有趣——也快一点。但也说不定盖普对她们两个都没兴趣。盖普承认,婉佳对他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她年龄跟他太接近了。不过要是她在场,他是不会这么说,以免伤她心;倒不是美乃滋瓶子把她嘴巴割歪的问题。


  “那你可以点我两次,”汀娜欢欣鼓舞地说。“现在一次,然后,”她补充道,“等你有时间好好喘口气再一次。忘了夏绿蒂吧!”人都难免一死嘛,她解释道。尽管如此,盖普还是婉拒了她。
  “嗯,我等着,”汀娜说,“随你什么时候要。”她毫无顾忌地伸出温暖的手掌握住他的性器;她的大手如同一幅宽大的裤裆,但盖普只微微一笑,向她一鞠躬——以维也纳人的派头——便步行回家去找母亲。
  他乐意承受轻微的痛苦。他对这次莫名其妙的禁欲行为甚为满意——他以为,想象汀娜,恐怕比享用她略嫌粗壮的肉体,带给他更大的愉悦。她额头那枚银色胎记,几乎跟她嘴巴一样大;那记号在盖普眼中,像一座敞开的小小墓茔。
  盖普体验的其实是作家梦寐以求的神入境界的肇始,世界臣服在涵括一切的语调之下。盖普回忆着:“有形肉体似水循环复始,灵魂尽成梦幻泡影。”七月间,盖普回头写《葛利尔帕泽寄宿舍》,他的母亲也即将完成那份即将改变他们两人一生的手稿。
  八月,珍妮写完书,宣布她准备好去旅行了,起码看看欧洲什么样子——说不定希腊?她建议。“咱们坐火车到什么地方去,”她道,“我一直想坐坐东方特快车。它开到哪儿?”
  “从巴黎到伊斯坦布尔,我想。”盖普说,“你去吧,妈。我有太多工作要做。”
  一报还一报,珍妮不得不承认。她对《性的嫌疑犯》已经受够了,甚至没有意愿再校对一次。她也不知道如今该拿它怎么办。就这样跑到纽约,把你一辈子的故事交给一个陌生人吗?她想要盖普读一遍,但她看得出,盖普终于沉浸在他自己的工作之中了;她自觉不该打扰他。更何况,她也没把握;她一生的故事有一大部分也是他一生的故事——她觉得这故事可能会令他不快。
  整个八月盖普都在写他的短篇小说《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海伦气坏了,写信给珍妮兴师问罪:“盖普死了吗?请赐告详情。”海伦·霍姆是个聪明的女孩,珍妮想道。海伦得到的答复远比她预期的多。珍妮把《性的嫌疑犯》的手稿复印了一份寄给她,并附一张便条,说明这是她写了一年的成果,现在盖普也忙于写作。珍妮说,她会很感谢海伦给这份手稿一些坦率的建议。她说,也许海伦学校的老师会知道,书写完后该如何处理。
  盖普不写作的时候,就到动物园去松弛一下;动物园是丽泉宫周边原野与花园的一部分。盖普觉得,动物园里很多建筑物都是战争的废墟,四分之三被毁;部分重建来容纳动物。这让盖普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动物园仍停留在战时的维也纳;这也让他对那个时代发生了兴趣。他夜里会读一些非常专门、有关纳粹与苏联占领期间维也纳历史的记载,为自己催眠。这与纠缠《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死亡主题,并非全然无关。盖普发现写作的时候,所有的事件似乎都彼此相关。维也纳垂垂将死,战火蹂躏的动物园没有完全恢复战前作为“人”的居处的旧观;城市的历史就像家族的历史——有亲密关系,甚至情爱,但死亡早晚会把所有的人分开。只有生动的回忆能让死者永远活着;作家的任务就是如临其境地想象每一件事,使虚构也能如个人记忆般栩栩如生。他在许文德巷那座公寓的大厅里,摩挲石墙上的机关枪弹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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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5)
现在他知道外婆的梦有什么意义了。
  他写信给海伦说,年轻的作家迫切地需要跟某个人生活在一起,而他已决定要跟她一起生活;甚至跟她结婚,他提议。因为性绝对有必要,但如果一直都得殚精竭虑才能得手,未免太浪费时间了。因此,盖普推论,最好的办法是:使性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海伦改了好几遍,终于完成一封信,她叫他见他的鬼去吧!他难道以为她千辛万苦念完大学,就是为了他不费大脑就可以享有性满足吗?
  盖普不假思索就写成回信;他说他写作太忙,所以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解释;只要读一读他正在进行的作品,就会明白他有多么认真。
  “我不怀疑你是认真的,”她告诉他,“我目前要读的东西比我需要知道的多太多了。”
  她没告诉他,她指的是珍妮的书《性的嫌疑犯》,手稿长达一千一百五十八页。虽然后来海伦也同意盖普的看法,认为这不是什么文学瑰宝,但她还是觉得这是个非常吸引人的故事。
  盖普正在对他篇幅无多的短篇小说做最后润饰的当儿,珍妮已着手规划下一步行动。在浮动不安的心情下,她在一家大型报摊上买了一本美国的新闻杂志;其中她读到,纽约某家知名的出版公司,有位勇气十足的编辑,刚回绝了一个盗用公款业已定罪、声名狼藉的前政府官员的稿件。这本书只略加伪装,把罪犯自己肮脏下流无耻的政治勾当,写成“虚构小说”。“那是本很烂的小说,”文中引用编辑的话说,“那人根本不能写。他凭什么用卑污的人生换钞票?”但那本书绝对会找到别处出版,而且会为它卑鄙的作者和出版商赚一大笔钱。“有时我觉得有责任说不。”那位编辑表示,“尽管我知道社会大众喜欢读这种垃圾。”那垃圾最后会被好几篇严肃的评论当作严肃的作品讨论,但珍妮非常佩服这位勇于说不的编辑,她剪下这篇报道,把编辑的名字圈出来——极其平凡的一个名字,有点像演员的艺名,或儿童读物中动物的名字:约翰·吴尔夫(John Wolf)。杂志上有吴尔夫的照片;看起来是个蛮会照顾自己的人,衣冠楚楚,一望即知是个在纽约工作与生活的人——“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迎合业务需求,也是基本常识——但珍妮觉得他像个天使。她确信他会出版她的作品。她确信她的人生不“卑污”,约翰·吴尔夫会肯定她有资格靠自己的人生赚钱。
  盖普对《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有其他打算。这篇小说不会给他赚很多钱;它先在一本几乎没人看的“严肃”杂志上发表。隔了几年,等他稍有名气,它会以较受瞩目的方式再度出版,获得若干好评。但终他有生之年,靠《葛利尔帕泽寄宿舍》赚的钱,都不够买辆好车的。但他对《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期许远超过金钱或交通工具。他的目标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希望海伦首肯跟他一起生活——甚至结婚。
  写完《葛利尔帕泽寄宿舍》,他向母亲宣称,他要回家去看海伦;他会先寄一份复印本给她,让她在他回到美国之前读完。可怜的海伦,珍妮想着;珍妮知道海伦要读的东西多着呢。盖普把史迪林称做“家”,也让她担心;但她自己也有想见海伦的理由,恩尼也不介意他们来住几天。她狗头港娘家的大房子也一直在那儿——提供一个调养、拟定新计划的空间。
  盖普和珍妮都是想到什么就非做不可的人,所以他们都没有停下来思考,为什么这趟只看到这么一小部分的欧洲就要离开了。珍妮把护士制服打包。盖普心上只剩一件事未了,就是夏绿蒂交代汀娜的优惠。
  想象这笔优惠,是盖普写作《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期间的一大支柱,但他这辈子会陆续发现,写作的需求跟现实生活的需求不尽然相同。他写作时靠想象支撑;现在他不写了,他要汀娜。他到康特纳大道去找她,但那会说英文的美乃滋妓女告诉他,汀娜已经不做第一区了。
  “就这么回事,”婉佳说,“忘了汀娜吧!”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6)
盖普发现忘不了;淫欲(照他母亲的说法)就是这么难捉摸。他也发现,时间淡化了他对婉佳嘴上美乃滋疤痕的厌恶;他忽然喜欢起它来。于是他要了她,两次,也正如他这辈子陆续会发现的,作家写完东西以后,似乎什么事都泄气。
  盖普和珍妮在维也纳住了十五个月。现在是九月,盖普和海伦才十九岁,海伦很快就得返校。飞机从维也纳飞往法兰克福。淡淡的惆怅(婉佳)悄无声息地退出盖普的肉体。他想到夏绿蒂,想来夏绿蒂应该是快乐的。毕竟她不必离开第一区。
  飞机从法兰克福飞往伦敦;盖普重读了《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祈祷海伦不要拒绝他。从伦敦飞往纽约,珍妮读了儿子的短篇小说。跟她自己花了一年多写出来的东西相较,她觉得盖普的小说太不真实。但她的文学品味向来不敏锐,对儿子的想象力只能叹为观止。后来她会说,她早已料到,没有正常家庭的男孩,就是会编出像《葛利尔帕泽寄宿舍》这样的故事。
  也许真是如此。海伦后来说,在《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结局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盖普眼中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续完)


  在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早餐室里,我们见到提欧巴德先生和前一晚搅扰我们的所有其他房客。我知道(这真是史无前例),父亲打算透露他身为观光局密探的身份。
  “有人双手倒立走来走去。”父亲说。
  “有人从厕所门底下窥视人家。”外婆说。
  “就是那个人。”我说,手指着角落的桌子,那个跟同党——讲梦人和匈牙利歌唱家——坐在一起,显得闷闷不乐的矮个儿男人。
  “他做那种事为生。”提欧巴德先生告诉我们,好像为了证明这一点,那名倒立的男人立刻就开始倒立。
  “叫他别那么做,”父亲道,“我们知道他会倒立了。”
  “可是你知道他不会以其他方式站立吗?”讲梦人忽然道,“你知道他的腿已经废了吗?他没有小腿骨。他能靠双手走路真太好了!要不然他根本不可能走动。”那个男人,虽然倒立时要这么做很困难,还是猛点头。
  “请坐下来。”母亲说。
  “脚有残疾没什么不对,”外婆大胆地说,“可是你很邪恶,”她对讲梦人说,“你知道你无权知道的事。他知道我的梦,”她告诉提欧巴德先生,好像报告她的房间遭了窃盗。
  “他是有点邪恶,我知道,”提欧巴德承认,“但平常他不坏!而且他的表现不断在改进。他知道那些事也是没办法呀!”
  “我只是想劝你振作,”讲梦人对外婆说,“我以为那会对你有好处。毕竟你先生去世已经有段时日了,你不应该一直把那场梦看得那么严重。你又不是唯一做那种梦的人。”
  “住嘴!”外婆道。
  “嗯,你该知道就这么回事。”讲梦人道。
  “别,请安静!”提欧巴德先生告诉他。
  “我是观光局派来的。”父亲宣布,或许因为他想不出别的话说。
  “哎呀,该死的老天爷!”提欧巴德先生说。
  “这不怪提欧巴德,”歌唱家说,“是我们的错。他好心收留我们,却坏了自己的名声。”
  “他们娶了我姐姐,”提欧巴德告诉我们,“他们都是自己人,你知道。我能怎么办?”
  “‘他们’娶了你姐姐?”母亲问。
  “呃,她第一个结婚的是我。”讲梦人说。
  “后来她听见我唱歌。”歌唱家说。
  “她没跟另外那个结过婚。”提欧巴德说,所有的人都歉疚地望着那个只能倒立走路的人。
  提欧巴德说:“他们一度组成一个马戏团,但政治给他们惹上麻烦。”
  “我们曾经是全匈牙利最好的,”歌唱家说,“你们听说过苏尔诺克马戏团吗?”
  “没有,恐怕没有。”父亲说,表情很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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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7)
“我们在米斯科区、塞格德、笛布莱森演出过。”讲梦人说。
  “塞格德演出过两次。”歌唱家说。
  “我们本来可以去布达佩斯,都怪那些俄国人。”倒立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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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就是俄国人把他的小腿骨拿掉的。”讲梦人说。
  “说真话,”歌唱家道,“他生来就没有小腿骨。但我们跟俄国人处不来也是事实。”
  “他们企图把熊关进监牢。”讲梦人道。
  “说真话。”提欧巴德道。
  “我们把他姐姐从俄国人手里救出来。”倒立的人说。
  “所以我当然得收留他们。”提欧巴德先生说,“他们工作非常卖力。但这个国家谁有兴趣看他们表演,都是匈牙利玩意儿。这儿没有熊骑独轮车的传统。”提欧巴德告诉我们:“那些该死的梦对我们维也纳人毫无意义。”
  “说真话,”讲梦人道,“都怪我尽讲些不该讲的梦。我们曾经在康特纳大道的夜总会表演,但没多久就被禁了。”
  “你不该讲‘那个’梦的。”歌唱家凝重地说。
  “哼,你老婆也有责任!”讲梦人道。
  “当时她还是你老婆。”歌唱家说。
  “拜托别闹了。”提欧巴德哀求道。
  “我们有机会在儿童疾病募款舞会上表演。”讲梦人道,“还有去若干国立医院——尤其圣诞节期间。”
  “要是你们让熊多表演一点就好了。”提欧巴德提醒他们。
  “跟你姐姐说去,”歌唱家道,“是她的熊——她一手训练的。她放任它懒惰、肮脏、一堆坏习惯。”
  “它是你们之中唯一不寻我开心的。”倒立的人说。
  “我希望远离这一切,”外婆道,“这对我是很恶劣的经验。”
  “求求你,亲爱的女士。”提欧巴德说,“我们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绝无恶意。景气不好,我需要乙级的评等才能吸引更多观光客,可是我不能——在我心里——把苏尔诺克马戏团赶出去。”
  “在他心里,屁啊!”讲梦人说,“他只怕他姐姐。他做梦也不敢赶我们出去。”
  “要是他做这种梦,你一定知道!”倒立的人说。
  “我怕那头熊。”提欧巴德先生说,“她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
  倒立的人说:“那是头好熊,它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它没有爪子,你很清楚——牙齿也没几颗。”
  “那可怜的畜生进食很不方便。”提欧巴德先生承认,“它年纪大了,又不爱干净。”
  越过父亲的肩膀,我看见他在大簿子上写道:“沮丧的熊和失业的马戏团。这家人以姐姐为中心。”
  就在这时,我们可以看见她正在人行道上照顾那只熊。时间还早,街上人不多。她当然依法给熊拴了系带,但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控制。这戴着惹眼红头巾的妇人,跟在那头神情懒散的骑独轮车的熊身后,在人行道上兜圈子。它轻松地从一个停车收费表骑到下一个停车收费表,偶尔会在转弯时扶一下收费表。他骑独轮车真的很有天分,任何人都看得出,但也可以看出,它在独轮车方面已经到顶了。显而易见,这头熊自认为它的独轮车技巧不能再进步了。
  “她该把它带离大街了。”提欧巴德先生焦虑地说,“隔壁糕饼店的人跟我抱怨过。”他对我们说:“他说熊把他的客人都吓跑了。”
  “那头熊会招徕顾客!”倒立的人说。
  “它会招徕某些人,也会吓跑某些人。”讲梦人说。他忽然变得很忧郁,好像他深沉的内涵会令自己沮丧。
  但我们对苏尔诺克马戏团的花招十分着迷,忽略了老乔安娜。母亲见外婆在默默地哭泣,就叫我去把车开过来。
  “这一切对她而言真太过分了。”父亲小声对提欧巴德说。苏尔诺克马戏团一副很羞愧的样子。
  店外的人行道上,熊骑车朝我这边来,把汽车钥匙递给我;车就停在马路边。“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以这种方式拿到钥匙的。”提欧巴德告诉他姐姐。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8)
“喔,我想他会很喜欢这样,”她说,揉揉我头发。她的魅力就跟酒吧女侍一样,也就是说,她在夜间比较吸引人。白天的光线下,我看得出她比提欧巴德老,也比她那两个丈夫都老——我想,有朝一日,她就不再是他们心目中的情人与姊妹,而变成他们大家的母亲。她已经是熊的母亲了。
  “过来。”她对熊说。它无精打采地保持在原地踏独轮车,扶着一个收费表支撑。它舔舔收费表小小的玻璃面。她拉扯它的系绳。它瞪着她。她再拉一下。它傲慢无礼地开始踩踏板——先朝一个方向踩,然后反过来踩。好像它见有观众,兴致高了起来,开始要露一手。
  “什么都别做。”姐姐对它说,但熊踏得愈来愈快,向前,向后,在收费表之间左突右刺,姐姐不得不放开系绳。“多纳,停止!”她喊道,但熊已经失控。在它操纵下,车轮太靠近马路的边石翻覆,它迎头撞上一辆停着的车的挡泥板。它坐在人行道上,独轮车就在身旁;看得出它没受伤,但它显得非常尴尬,没有人笑。“啊,多纳,”姐姐以责备的口吻说,但她走过去,在它身旁蹲下,“多纳,多纳。”她温和地谴责它。它摇摇那颗大脑袋;不肯看她。靠近它嘴边的毛上挂着些口水,她用手替它抹掉。它用掌将她推开。
  “欢迎再度光临!”我们上车时,提欧巴德先生愁眉苦脸地说。
  母亲坐在车上,闭着眼睛,手指按摩着太阳穴,好像我们讲话她都听不见似的。她说,跟这么爱争辩的一家人一同旅行,这是她唯一的自卫之道。
  我并不想就车子得到照顾的情形作例行报告,但我看见父亲在努力维持秩序与冷静;他把大簿子摊在膝上,好像我们刚完成一次常规调查。“码表怎么说?”他问。
  “被人偷开了三十五公里。”我道。
  “那头可怕的熊来过车上,”外婆道,“后座黏了那畜生的毛,我还闻到它的味道。”
  “我什么也没闻到。”父亲道。
  “还有那个戴头巾的吉卜赛人的香水,”外婆道,“弥漫在车厢上层。”父亲和我都在嗅。母亲还在按摩她的太阳穴。
  我看见刹车和离合器附近的地板上,散落几根薄荷绿的牙签,那个匈牙利歌手习惯把这玩意儿叼在嘴角像道疤痕似的。我没吭气。光想象他们这伙人已经够了——开我们的车出城。唱着歌的驾驶,倒立的人坐他旁边——向窗外挥舞他的脚。后座,把讲梦人跟他的前妻隔开——大脑袋贴着有衬垫的车顶,粗猛的巨灵掌轻松地搁在壮硕的腿上——老熊像个和善的酒鬼般靠在椅背上。
  “这些可怜人。”母亲仍然闭着眼睛说。
  “骗子、罪犯,”外婆道,“使法术的、难民、精神崩溃的动物。”
  “他们很努力,”父亲道,“但他们不会成功的。”
  “送去动物园还好点。”外婆说。
  “我玩得很开心。”罗波说。
  “要突破丙级恐怕很困难。”我说。
  “他们连最末一级都不够格。”老乔安娜道,“他们的等级恶劣到全世界的词汇都无法形容。”
  “我想这该写封信。”母亲道。
  但父亲举起手——好像要给我们祝福似的——我们都安静下来。他在大簿子上写字,希望不受干扰。他表情很严肃,我知道外婆对他的判决很有把握。母亲知道再争辩也不会有用。罗波已经厌倦了。我驶离那一带的小街道,走史毕格街到罗可维兹广场。史毕格街很窄,通过时会在沿路商店的橱窗里看见你车子的倒影,我觉得我们在维也纳的遭遇,像电影里的重叠画面——好像我们经历了一场童话之旅,又穿过一座玩具城。
  外婆在车上入睡后,母亲说:“我想这种情况下,改变等级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论升级或降级。”
  “没错。”父亲说,“一点都没有影响。”他说得没错,虽然我下次再见到葛利尔帕泽寄宿舍,已是多年以后。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而且是在睡梦中发生的,此后母亲就宣称她旅行腻了,但真正的原因是她开始被外婆的梦境困扰。有次她告诉我:“那些马都好瘦。我是说,我一直都知道它们很瘦,但没这么瘦。还有那些士兵——我知道他们很惨,但也不该那么惨。”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9)
父亲辞去了观光局的差事,在本地一家专门跟旅馆和百货公司往来的侦探事务所找到工作。他对这份工作很满意,不过他拒绝在圣诞节期间工作——他说,这种时候应该准许某些人偷一点东西。
  在我看来,父母年纪大了变得比较放松,我真的觉得他们晚年过得相当快乐。我知道外婆那个梦的力量,逐渐被现实世界削弱,尤其因为罗波的遭遇。他去念一所私立学校,在校内人缘极好,但他上大学第一年,就被一颗自制炸弹炸死了。他甚至没什么“政治色彩”。他写给父母的最后一封信上说:“学生中间激进派系自命不凡的气势,其实是被外界夸大了。食物才真正令人痛恨。”然后罗波就去上历史课,他的教室整个被炸得四分五裂。
  我父母去世后,我戒了烟,又开始旅行。我带第二任妻子回到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我跟第一任妻子甚至没去到维也纳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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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利尔帕泽没能把父亲给的乙级评等维持很久,到我回去的时候,它已经不列入评等了。掌管这地方的还是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她妖冶的魅力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处女姑妈无性别的愤世嫉俗。她身材完全走样,头发染成一种红铜色,整个脑袋就类似一块用来洗锅子的那种赭红色菜瓜布。她不记得我,对我的询问充满猜疑。因为我一副对她的过去所知甚详的样子,她可能知道我跟警方有关系。
  匈牙利歌唱家离开了——另一个女人迷上他的嗓子。讲梦人被抓走了——送入精神病院。他自己的梦都成了噩梦,每晚他都用可怕的狂嚎叫醒全寄宿舍。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说,几乎就在摆脱他的同时,惨淡经营的葛利尔帕泽也丧失了乙级评等。
  提欧巴德先生死了。他在走廊里捧着胸口倒地不起,那天晚上他以为有小偷,出来察看。其实不过是不满足的熊多纳,偷穿了讲梦人的细条纹西装。提欧巴德的姐姐为什么把熊打扮成这样,没人告诉我,但不快乐的熊穿上疯子留下的衣服骑独轮车,引起的震撼已足以把提欧巴德先生活活吓死。
  只会倒立走路的人也惹上了大麻烦。他的手表卡到电动手扶梯的叉齿,使他忽然间下不了电梯;他的领带(他本来很少打这玩意儿,因为倒立时它会拖在地上)被卷进手扶梯顶端的栅格里——把他勒死在那儿。他身后遂排了一条长龙——每个人都退后一步,电扶梯把他们送往前,他们又后退一步,周而复始。好一会儿以后,才有人鼓起勇气,从他身上跨过去。这世界就是有种非出于故意的残酷机制,没有把倒立走路的人考虑在内。这以后,提欧巴德的姐姐告诉我,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评等就从丙级江河日下了。因为她负担管理的职责非常沉重,没时间陪多纳,这头熊得了老年痴呆症,习惯愈来愈恶劣。有次他在大理石楼梯上张牙舞爪追赶一名邮差,赶得太紧,害那人跌了一跤,摔断了大腿骨。这件事被查报后,就祭出一条禁止未经羁束的动物出入公共场所的旧法规,多纳就不准再在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活动了。
  有一阵子,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把熊养在院子里的笼子里,但它会受狗和孩童戏弄,食物(及更糟的东西)会从对面院子的公寓里扔进笼子里。它变得不像一头熊,行为古怪——只假装睡觉——还把某人的猫几乎吃光了。它被下毒两次,开始不敢吃这危险环境里的任何食物。除了把它捐赠给丽泉宫动物园别无他策,但它是否会被接纳,还在未定之天。它没有牙齿,又生着病,说不定会传染,而它长期被当作人类对待,也未必能适应动物园舒缓的常规生活。
  它住在葛利尔帕泽的院子里,睡露天,使它风湿病发作,以致骑独轮车的看家本事也一去不返。它第一次在动物园里尝试重操旧技,就摔了一跤。有人发笑。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解释道,多纳做任何事,只要被人笑过一次,它就绝不再做。最后它成了丽泉宫动物园的慈善案例,它搬进新家才两个月就死了。在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看来,多纳是死于屈辱——它宽阔的胸膛上爆发荨麻疹的后果。他胸前的毛不得不剃光。有位动物园主管表示,熊被剃了毛会难为情得死掉。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10)
我走到寒冷的院子里,看着空荡荡的熊笼。鸟把果实的种子都吃光了,但笼子的角落里,隐约有一橐已成为化石的熊粪——没有生命,甚至没有气味,就像庞贝城火山劫灰中驻留的尸首。我不由得想起罗波;熊留下的东西还比较多些。
  上了车,我看到里程表一公里都没有增加,不禁更感到沮丧。一公里都没偷开。这儿连揩油的人都没有了。
  “等我们开到你这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安全距离外,”我的第二任妻子对我说,“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带我到这么一个破烂的地方来。”
  “说来话长。”我说。
  我想着,我注意到提欧巴德的姐姐对这世界的陈述,奇怪的既没有热忱,也没有怨怼。她的故事里,有种平淡,让人联想到一个接受不快乐结局的说故事人,就好像她的人生和她的同伴都不曾逸出她自身之外——好像他们永永远远都为了争取重新评等,做出各种注定失败的可笑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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