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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普眼中的世界-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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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生子的愤怒与爱:盖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美'约翰·欧文
译序虚构与记忆(1)
张定绮
约翰·欧文历年来发表的评论与演讲中,始终坚持,好故事是好作品的必要条件。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个说故事人,他只在意如何把故事讲好,引人入胜。他笔下的人物有时性格不近情理、言行乖张,但读者不会认为这种人不可能存在;他描绘的情节经常匪夷所思,但我们不会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欧文认同的宗师是十九世纪小说大家狄更斯,秉承报章连载小说的流畅灵动,在社会言情的框架上掌控读者的情绪。“作家的任务就是身历其境地设想每一件事,使虚构也能如个人记忆般栩栩如生。”再加上生命的反省与圆融,欧文就确定了他文学家的地位。而且还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欧文的文字别具一种诡异的幽默感,能够把悲哀至极的场面,写得滑稽突梯,让读者笑中带泪,甚至哭笑不得,进而留下深刻的印象。
就文学形式而言,《盖普眼中的世界》前后呼应密切、四平八稳。书中至少呈现了三种不同的世界:马可·奥勒留眼中的世界、班森哈维眼中的世界,以及盖普眼中的世界。奥勒留是古罗马皇帝,也是后世景仰的哲学家,电影《神鬼战士》里那位知人善任却看不破人心险恶,被阴狠毒辣的儿子杀死篡位的皇帝就是他。他眼中看到一个悲观、消极、凡人无力改变的世界:“人生在世,一生不过一瞬,生命变幻不居,感官犹如微弱星火,肉体无非蛆虫饵食,灵魂乃不安的漩涡,命运一片黑暗,名誉难以捉摸。到头来,有形肉体似水循环复始,灵魂尽成梦幻泡影。”这段话被盖普多次引用,书中托盖普名义创作的短篇小说《葛利尔帕泽奇宿舍》,就是这种世界观的阐释。
《班森哈维眼中的世界》是另一篇书中书,也算在盖普名下,书里第一章全文照录,内容充满狂乱、暴力、愚昧、猜疑、疏离、无助。无论如何防范,悲剧总在最近的阴影里窥伺下手的机会,所有的人到头来都是命运的输家。不论如何强壮、机警、美丽、富有,都改变不了“一片黑暗”的命运;爱欲情仇“尽成梦幻泡影”,看不到妥协或救赎。它是盖普处于人生最低潮时期完成的作品。
“在盖普眼中的世界里,我们都患了末期绝症。”这是全书最后一句话,仿佛是盖棺论定。但《盖普眼中的世界》发展到最后一章《盖普身后事》,消极的色彩已淡化,大部分谈的都是盖普理想中的世界——虽然他自己无缘生活在其中(根据书中提供的数字,盖普出生于一九四三年底,死时三十三岁,他的命案大约发生于一九七七年初,《盖普眼中的世界》首次出版于一九七八年,却谈到他死后二三十年间发生在所有钟爱的人身上的事,这些事只能解释成作家盖普的临终之梦)。这一章的节奏明显地比较舒缓、祥和,对人生中无可回避的各种失望与伤害,采取比较宽容的立场;角色学会放下愤怒、自残,用比较豁达的态度迎接超乎个人意志力控制的阴错阳差和欲念拖磨,不再挣扎得遍体鳞伤。欧文在故事的大架构上,以精纯的文字,细腻真实地铺陈生命中的成长与学习,读完有股破茧重生的畅快。
ⅱ
盖普的故事非但没有在盖普死的时候就结束,甚至正值《盖普眼中的世界》出版的二十周年,欧文在一九九八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寡居的一年》中,假角色之口提出他的创作观,书中一位成名作家在新书发表会上宣称:“我的小说不讲观念——我没有观念要表达。我从角色开始写……一本小说不企图解释任何事,就只是一个故事。”他这样的强调,令人格外觉得有趣,因为《寡居的一年》在很多方面都可视为《盖普眼中的世界》的翻案。两书的主要角色同样几乎全都是作家与编辑、拈花惹草的父亲和一群苦闷的弃妇、父母为了弥补在车祸中失去的儿子而生育的女儿、年长妇人与年轻男孩通奸、根据欧洲嫖妓经验写的书、追踪与保护涉嫌谋杀的女子的警察、强暴受害人壮烈的复仇行动,甚至对“听不见的声音”、“不想出声的声音”背后隐含的危机感夸大的阐释……重复出现的元素不胜枚举,使人无法相信这仅是巧合。但这两本书却又真的是讲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译序虚构与记忆(2)
这么一来,欧文这番声明就有了自相矛盾的双重意义:一方面,两本书都真的只是为说故事而说故事;另一方面,却又是强调故事性比什么都重要的佐证。其实欧文在《盖普眼中的世界》第十章里,已经做了很好的示范。他给孩子讲床边故事,一个故事可以有无数个版本,只要听众提出质疑,讲故事的人就随时修改:“盖普玩这种把戏从来也不厌倦,但海伦早就觉得烦。他总是等她问:哪个部分?哪部分是真的,哪部分是编的?然后他会告诉她无关紧要;她应该告诉他,哪部分她不相信,然后他就去修改那个部分。她相信的部分都是真的;她不相信的部分都得改。如果她全部都相信,那就全都是真的。他是个棘手的说故事人。如果真相适合故事,他会毫不尴尬全盘讲出来;但如果真相妨碍故事的发展,他也会毫不犹豫把它改掉。”
对欧文(以及盖普)而言,“真实”决定于听到的人是否相信。我们生活在今天八卦、假消息充斥的世界里,天天有《罗生门》上演,早已见怪不怪。欧文高明的是:对他而言,“变动不居”不仅是人生的真相,也是一件趣味无穷的玩具和阅读乐趣的来源。
ⅲ
1慈济医院(1)
一九四二年,盖普的母亲珍妮·费尔兹,在波士顿的电影院里,因杀伤一名军人而遭逮捕。当时日本刚轰炸过珍珠港,社会大众对军人特别包容,而且忽然间,所有人都变成了军人,但珍妮仍坚持对所有男人(尤其是军人)的劣行绝不宽假。她在电影院里接连换了三次位子,但每换一次,那个军人却反而凑得更近,最后她被迫紧贴在散发阵阵霉味的墙角,正放映新闻短片的银幕,也大半被柱子遮住,这么一来,她打定主意,绝不再起身换位了。但那名军人却再一次挪过来,凑坐在她身旁。
那年珍妮二十二岁。她进大学没多久就办了退学,转入护校。她很喜欢护士工作,并以名列前茅的成绩毕业。她是个运动健将型的年轻女郎,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头发又黑又亮。母亲总看不顺眼她走路大摇大摆,手臂甩得高高的,像个男人婆;她的臀部瘦削结实,背影也像男孩。珍妮觉得自己的乳房太大;过于醒目的双峰,常使她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容易到手的烂货”。
她才不是那种人。事实上,她之所以决定从大学退学,就是因为发现父母送她上韦斯利,主要目的无非是让她找个好家世的男人交往、结婚。韦斯利是她两个哥哥推荐的,他们向父母保证,韦斯利的女孩很受看重,在婚姻市场上行情看俏。珍妮觉得她的教育只不过是一种消磨时间的高级手段,好像一头母牛,一辈子就等着插人工授精管。
号称她主修的是英国文学,但在她看来,班上同学唯一想学的就是套牢男人的手腕,她弃文学改习护理,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她认为护理知识可以马上派上用场,而且学护理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后来她在那本著名的自传里,批评护士爱对医生卖弄风骚的时候,她已经不做护士了)。
她喜欢护士制服的简单不花哨;上衣可以掩饰她高耸的胸部;舒适的鞋子颇能配合她明快的步伐。值夜班时,她还可以读点书。她一点也不怀念那些大学男生,你要是不听他们摆布,他们就闹情绪,摆哭丧脸给你看,要是听呢,他们就跩上了天,不把你放在眼里。她在医院里碰到的男人以军人和上班族居多,这些人表达他们的企图比较坦率、不做作;你要是肯给他们一点甜头,他们再看到你时,多少还有点感激的意思。但忽然之间,所有的人都从军去了——通通变成那副大学男生自以为是的德行——珍妮就再也不跟男人打交道了。
“我妈妈,”盖普写道,“是匹独行狼。”
费尔兹家族靠卖皮鞋起家,不过费尔兹太太娘家是波士顿望族,姓威克斯,嫁过来时也带了点钱。费尔兹家族经营鞋业有成,多年前就不住在鞋厂里了,他们搬到新罕布什尔州狗头港一栋铺木瓦片的滨海大宅。珍妮不值班就回家住——主要为了讨母亲欢心,也为了证明给这位家主婆看,她的谈吐与道德水平丝毫没有退步,因为母亲总说她“当护士是作践自己”。
珍妮经常在波士顿北站跟哥哥们会合,一块儿搭火车回家。他们遵守费尔兹家训,每逢搭火车从波士顿去缅因州,一定坐车厢右边,回程时一定坐左边。这是老费尔兹先生的意思,他也承认车厢这一边的风景难看无比,但他坚持,每一个费尔兹后裔,享受自由自在、丰衣足食的生活之余,必须饮水思源,面对供给他们优渥生活的丑陋财源。费尔兹鞋业的总批发仓库设于哈维希尔,当火车驶离波士顿时,它位于车厢右侧,回程时则在左侧,挂着一面高高的广告牌,画一只迎面踏来的大工作靴。硕大无比的广告牌,君临铁路调车场,无数条铁道的缩影反映在鞋厂窗户里。那只气势慑人、直逼而来的大脚下方,有这么几行字:
费尔兹体贴足下
无论在工厂
在田野!(译注:“田野”原文fields,与费尔兹为同一词。所以这句广告口号以“费尔兹”始,也以“费尔兹”终,这,大概就是它最大的特色。)
费尔兹也生产护士鞋,每次女儿回家,费尔兹先生都会送她一双护士鞋;珍妮积了总有一打。而一口咬定女儿离开韦斯利是自毁前程的费尔兹太太,每当女儿回家,也都会送一份礼物。费尔兹太太给的是一个热水袋,至少她是这么说的,珍妮也是这么相信的——她从来连包装都没拆开过。母亲总问:“亲爱的,我上次给你的热水袋还在吗?”珍妮会思索一下,估计自己多半把它忘在火车上或扔掉了,于是答道:“可能弄丢了,妈妈,不过真的不需要再给我了。”费尔兹太太就把藏着的包裹拿出来,硬要女儿带走;里头装什么东西在药房包装纸下完全看不见。费尔兹太太会说:“拜托,珍妮,多加小心。千万要用它啊!”
1慈济医院(2)
身为护士,珍妮觉得热水袋实在没多大用处;她以为这玩意儿无非是种予人心理慰藉的旧式道具,让人窝心,却也蛮可笑。但总是有几包这种东西,会被她带回波士顿慈济医院附近租赁的小房间。她把它们搁在壁柜里,里头已塞满了一盒一盒的护士鞋——也都还没有拆封。
她觉得跟父母很疏离,每每念及他们在她小时候多么悉心照顾她,然而,一到某个特定时刻,就忽然中断亲情,开始对她有种种要求,不禁百思莫解。好像人都被要求,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吸收足够的爱,然后在更长的时间、更严酷的环境里,完成某些义务。珍妮离开韦斯利,选择护士这么平庸的职业,就等于是打破循环,自绝于家人,他们也都好像不由自主地逐渐断绝了跟她的联系。对费尔兹家族而言,如果珍妮去当医生,或念完大学,设法找个医生嫁,就会恰当得多。她每次跟哥哥、母亲、父亲见面,彼此都觉得不自在。大家都有股愈来愈陌生的尴尬。
珍妮想,所谓家人,想必就是这么回事了。她想,如果自己将来有小孩,即使他们长到二十岁,也一定要像他们两岁时一样疼爱他们;他们到了二十岁,说不定还更需要你。两岁需要什么?医院里,小婴儿是最好伺候的病人。年龄愈大,需索愈多,也就愈发没人理、没人疼。
回想自己的成长过程,珍妮觉得像生活在一艘大船上,却不曾看过轮机室,更不懂里头搞什么花样。她喜欢医院的方式,一切都简化为进食:东西吃了是否有益,吃下肚会到身体哪儿去。小时候她从没见过脏碗盘;事实上,她一直以为,女佣清完桌面,就把碗盘都扔了(这是她获准进厨房之前的事)。牛奶车每天早晨送瓶装牛奶来,珍妮总以为那辆卡车也把当天要用的碗盘送来——那声音,玻璃瓶乒乒乓乓碰撞,跟女佣在紧闭的厨房门后头、清洗碗盘时弄出的声音很像。
珍妮五岁时才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浴室。她是有天早上,尾随父亲古龙水的味道而找到地头的。她发现一座蒸气腾腾的淋浴间——以一九二五年的标准而言,算是非常现代化——专用的小便器,一大排跟她母亲的梳妆用品截然不同的瓶瓶罐罐,珍妮还以为找到的是一个偷偷在她们家居住,多年未被发觉的神秘男人的巢穴。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医院里,每件东西的去向珍妮都一清二楚——她也逐渐明了每样东西毫不稀奇的来源。但在她自小长大的狗头港,家里每个人都有专用的浴室、私人的房间,每个人专属的房门背后,都挂着专属的镜子。医院里不重视个人隐私;没有秘密这回事;想照镜子,就得跟护士要。
珍妮小时候获准独个儿去探索的神秘所在,就只有地窖和每星期一例行装满蛤蜊的大陶缸。珍妮的母亲会在周一晚上在蛤蜊上洒玉米粉,每天早晨再拿用管子引进地下室来的新鲜海水冲洗。到了周末,蛤蜊都养肥了,沙也吐净了,每只都肥到原来的壳装不下,伸出淫猥的肉柱,懒洋洋地浮在盐水上。星期五晚上,珍妮帮厨子拣蛤蜊;碰触肉柱不会缩回去的,就是已经死了。
珍妮要来一本介绍蛤蜊的书。她阅读各种有关蛤蜊的知识:它们如何进食、如何生殖、如何成长。这是第一桩她完全了解的事——它们的生活、性、死亡。狗头港的人类可没那么容易理解。珍妮在医院里弥补了失去的时间;她发现,人类其实不比蛤蜊更神秘,也并不会更有吸引力。
“我的妈妈,”盖普写道,“对很多微妙的差别都麻木不仁。”
蛤蜊与人之间至少有一个显著的差别,她应该能分辨,那就是多半的人多少都有点幽默感。问题是,珍妮没什么幽默感。当时波士顿的护士圈子里流行的一则笑话,珍妮听到后一点也笑不出来。珍妮工作的波士顿慈济医院,简称波市慈济;马萨诸塞州立综合医院,则简称马州综合。另外在布莱姆还有一家彼得·班特医院。(译注:彼得·班特应为这家医院创办人或要纪念的对象的姓名,但在美式俚语中,彼得〔peter〕一词亦指男性性器官,班特〔bent〕则有“弯曲”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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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慈济医院(3)
笑话说,有一天,一个波士顿的出租车司机载到一名男子,客人从人行道跌跌撞撞走过来,差点就双膝跪倒在街上;他痛得脸孔胀成紫茄色;不知是呛着了,还是一口气转不过来,看得出他说话也有困难。司机替他开了门,把他扶上车。男子一头栽在后座椅子前的地板上,胸口压着膝盖。
“医院!医院!”他喊道。
“彼得·班特吗?”司机问。那是最近的一家医院。(译注:亦可理解为:“老二弯了吗?”)
“比弯了更糟,”男子呻吟道,“我猜摩莉把它咬断了。”
珍妮很少觉得笑话好笑,这则尤其无聊;珍妮的态度非常明确:老二笑话一概谢绝。老二可能碰上的麻烦,她不是没见识过;小孩还不是最糟的。她当然也见过不想要小孩的人,一旦怀了孕就愁眉苦脸;珍妮想,不该硬要他们生小孩——虽然她主要是同情那些生不逢辰的小孩。她也见过真心要小孩的人,看了他们,她自己也想生一个。珍妮想,有朝一日,她也要个小孩——一个就好。但问题是,她竭尽所能避免跟老二打交道,男人她更是连边都不想沾。
珍妮目睹的老二治疗都是在士兵身上。美国陆军直到一九四三年才享受到发现盘尼西林的好处,很多士兵要到一九四五年才有机会注射盘尼西林。一九四二年上半年,送进波士顿慈济医院的老二,通常都施打磺胺药剂和砒素。磺胺噻唑治疗淋病——要喝大量的水。盘尼西林发明前,治梅毒是用新六〇六;珍妮认为,性行为的后果大抵就是如此——把砒素搀进人体化学机制,设法把原有的机制清理干净。
另一种用在老二上的局部治疗,也会用到大量的水。珍妮经常从旁协助这种消毒手术,因为手术过程中需要密切注意病人;有时甚至得抱紧他们。手术很简单,就是注射约一百CC的液体到###里,让它在流回来前,对尿道系统来个突击大扫除,每个人经过手术,都不免有点疼痛。发明这种治疗器材的老兄,姓范伦坦,跟情人节纪念的那位范伦坦是同宗,所以这种器材就叫大情人灌洗器。范伦坦医师的灌洗器经过改进,乃至被其他灌洗工具取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波市慈济的护士还是把这种手术叫做大情人治疗术——珍妮想,这倒是对大情人一种很适切的惩罚。
“我妈妈,”盖普写道,“没什么浪漫情调。”
电影院里那名军人刚开始换位子——刚开始蠢动——的时候,珍妮就很想用大情人灌洗器对付他。但她没有随身携带灌洗器;那东西太大,不好塞在手提包里,而且还需要病人相当程度的配合。她身边只有一柄小手术刀;她随时都带在身边。那可不是她从手术室偷的;刀已经被丢弃,刀尖有道很深的豁口(可能曾经掉在地板上或水槽里)——做精细的手术已经不成了,但贯彻珍妮的要求还不成问题。
起先,它戳破过她皮包里的丝质夹袋。后来她找到半截温度计的旧套子,扣在刀尖上,就像自来水笔的盖子。珍妮见那名军人坐到她旁边的位子上,大模大样把手臂搁在他们应该共享(真荒谬)的扶手时,就取下了盖子。他把长长的手臂伸直,搭在扶手上晃动,像马匹为了赶走周围的苍蝇而不停抽搐身体那样。珍妮一手捏着皮包里的手术刀,另一手用皮包紧压着白制服的裙摆。她想象自己那身护士制服像一面神圣的盾牌般闪闪发光,旁边这败类却基于某些恶毒的动机,深受她的光芒吸引。
“我妈妈,”盖普写道,“一辈子都在防备企图抢她皮包和图谋不轨的人。”
电影院里那名军人要的倒不是她的皮包。他摸她的膝盖。珍妮提高声音,清清楚楚地说道:“你的脏手别来碰我。”好几个人回过头来。
“唉,少来啦!”军人咕哝道,他的手飞快探入她的制服,发现她大腿紧紧并拢在一起,也发现他整条手臂,从肩膀到手腕,忽然间像西瓜般被划开一道口子。珍妮干净利落地割裂了他的徽章和衬衫,割开了他的皮肤和肌肉,在手肘处露出了骨头。(后来她告诉警察:“要是我真想杀他,我会割裂他的手腕。我是护士,我知道怎么让人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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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慈济医院(4)
军人哇哇大叫,站起身又倒下去,他举起没被割的那只手臂痛击珍妮,重重打了她一耳光,她整个脑袋都嗡嗡响。她用手术刀回击,从他上唇割下一片形状、厚度都与大拇指差不多的肉。(“我没打算割他的喉咙,”后来她告诉警察,“我只想割掉他的鼻子,可是没得手。”)
那军人哭嚎着,四脚着地,摸索到走道上,冲向光亮的门厅寻求庇护。电影院里有个不知什么人吓得嘤嘤啜泣。
珍妮在电影院座椅上把手术刀擦干净,放回皮包,并用温度计套子将它盖好。然后走去门厅,那儿传来大声呻吟,经理从门口向黑压压的观众探问:“这儿有医生吗?帮个忙!有医生吗?”
护士是有的,她去尽己所能提供协助。军人看到她,就昏了过去;并非因为失血过多。珍妮很清楚脸部伤口流血的情形;那是骗人的。他手臂上的裂伤倒是很深,得立刻处理。这名军人绝不至于流血致死,但除了珍妮似乎没有人知道——血流得那么多,又有那么多喷溅在她的白制服上。他们很快就明白是她下的手。电影院服务员不肯让她碰昏厥的军人,有人拿走了她的皮包。疯护士!疯狂刀手!珍妮很冷静。她以为,只要花点时间,等真正的主管机关了解情况,就会真相大白。但警察对她也很不客气。
“你跟这家伙交往很久了吗?”第一个在回分局的路上问她。
另一个稍后问她:“你怎么会以为他要攻击你?他说他只不过是毛遂自荐。”
“这小武器还真厉害,蜜糖,”第三个对她说,“你不该带着它满街走。这是自找麻烦。”
所以珍妮等她哥哥来厘清一切。他们都在一河之隔的哈佛法学院。一个还是学生,另一个已经开始教书。
盖普写道:“两人都一口咬定,律师这行业很低俗,但研究法律却是至高无上。”
他们到达时也没带来安慰。
“妈妈的心粉碎了,”一个说。
“要是你留在韦斯利就好了,”另一个说。
“单身女子自卫,”珍妮道,“还有更理所当然的事吗?”
但一个哥哥问她,能否证明她不曾跟这男人来往过。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另一个悄声说,“你跟这家伙交往多久了?”
最后事情搞清楚了,警察查明这名军人是纽约来的,有老婆和一个小孩。他在波士顿度假,而更重要的是,他很害怕消息传回老婆那儿。每个人都同意那会很糟糕——对每个人而言——所以珍妮未遭起诉就开释了。她嘀咕警察不还她手术刀,一个哥哥说:“看在老天爷分上,珍妮弗,你可以再偷一把,不是吗?”
“我不是偷的,”珍妮说。
“你该交几个朋友,”哥哥说。
“韦斯利的。”他们说过很多遍。
“谢谢你们一接到我电话就赶来。”珍妮说。
“家人是干什么的?”一个哥哥说。
“血缘最亲。”另一个说。但这句话引起的联想即刻让他脸色发白——她的制服还一片血污。
“我是好女孩。”珍妮告诉他们。
“珍妮弗,”大哥说,他是她人生的第一个模范——代表智慧与一切正当应为之事。他非常严肃。他说:“最好不要跟已婚男人搞七捻三。”
“我们不会跟妈妈说的。”另一个道。
“更不会告诉爸爸!”大哥说。出于某种油然涌起的亲情,他笨拙地对她挤了挤眼睛——这动作使他的脸孔扭曲,有一会儿珍妮还以为她人生的第一个模范得了颜面筋肉痉挛。
哥哥身旁的邮筒上,贴了一幅山姆大叔的海报。有个全身棕色制服的小小士兵,从山姆大叔的大手上爬下来。他即将在一幅欧洲地图上着陆。海报下方写着:支持我们的弟兄!珍妮的大哥望着珍妮注视这幅海报。
“还有,别跟军人搞七捻三,”他补了一句,虽然再过几个月,他自己也要去当兵。他出征后就再也没回家。他粉碎了妈妈的心,尽管他曾经以轻蔑的态度批判过这种行为。
1慈济医院(5)
珍妮仅余的另一个哥哥,在战争结束多年以后,死于帆船意外事故。他在距费尔兹家族狗头港豪宅数里外的海面上溺毙。珍妮的母亲谈及他哀恸逾恒的妻子,只说:“她年纪还轻,还很漂亮,孩子又不惹人厌。起码目前表现还不错。经过一段合理的时间,相信她会找到别人的。”溺毙事件将近一年后,哥哥的###对珍妮吐露心曲。她问珍妮,“合理的时间”是否到了,她是否可以开始着手为“找到别人”做准备了。她担心冒犯珍妮的母亲。她想知道珍妮是否同意她从哀悼中走出来。
“你既然没有哀悼的感觉,那还哀悼什么呢?”珍妮问她。珍妮在自传中写道,“那个可怜的女人要人家来教她如何感觉。”
“我妈说那是她毕生所见最愚蠢的女人,”盖普写道,“她念过韦斯利。”
珍妮回到她位于波市慈济附近分租宿舍的小房间,跟哥哥道过晚安,她着实困惑得无法感受适切的愤怒——被那名军人打过的半边耳朵隐隐作痛,肩胛骨之间的肌肉剧烈抽筋,她几乎无法入睡。她想一定是电影院服务员在门厅抓住她,把她手臂扭到背后时,弄伤了什么部位。她想起热水袋据说能纾缓肌肉酸痛,就起床到壁柜那儿,拆开母亲给她的礼物包。
不是什么热水袋,那只是她母亲对羞于启齿的对象的委婉说法。包裹里装的是阴道冲洗器。珍妮的母亲知道它的用途,珍妮也知道。在医院里,她曾经协助许多病人使用,不过在医院里,它的用途并非在性交后预防怀孕,而是作为一般女性阴道卫生的维护,也用于性病治疗。在珍妮看来,阴道冲洗器无非就是一种比较温和、使用比较方便的大情人灌洗器。
珍妮把妈妈的包裹全打开,每包装的都是阴道灌洗器。“拜托记得用啊,亲爱的!”母亲曾经哀求过她。珍妮知道母亲用心良苦,她总以为珍妮的性生活极其活跃而不负责任。照母亲的想法,无疑是“从韦斯利就开始了”。从韦斯利就开始了,珍妮的母亲一口咬定,珍妮跟“川流不息”的男人滥交(她会用这种字眼)。
珍妮把灌洗器都装满热水,爬回床上,把它们塞在肩胛骨下面;她希望防止热水逆流的卡榫不至于漏水,不过为防范未然起见,她把入水管都捏在手里,像一串橡皮念珠,又把钻有小孔的喷管放在空杯子里。整晚,珍妮躺着听灌洗器里的水漏出来。
她想道,这个满是下作念头的世界上,你要嘛是某人的老婆,要嘛是某人的婊子——要嘛就在即将成为两者之一的路上。万一上述类别都不适用于你,所有人就都会设法让你以为一定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呢,她想,我一点也没有不对劲。
不消说,这就是很多年后让珍妮一举成名的那本书的开端。各界虽然不求甚解,却一致把她这本自传吹捧成跨越纯文学与畅销书之间鸿沟的杰作,但盖普表示,母亲这部大作的文学价值,“跟西尔斯百货公司的邮购目录不相上下”。
凭什么说珍妮·费尔兹下流?不能怪她学法律的哥哥,也不能怪电影院里那个玷污她制服的男人,更不能怪她母亲的灌洗器,虽然它们是导致珍妮被赶出出租公寓的元凶。她的房东太太(一个暴躁易怒的妇人,因自己心怀鬼胎而怀疑所有女人都满脑子濒临爆发的淫欲)发现,珍妮的小房间和浴室里有九个灌洗器。从自由心证获致的结论,这一发现已超越头脑不清的房东太太恐惧道德污染的承受极限。更有甚者,数量庞大的灌洗器代表某种庞大的实际需求,个中显而易见的因果关系,一举命中房东太太最可怕的噩梦。
房东太太对那十二双护士鞋作何解释,更是匪夷所思。珍妮只觉得整件事荒唐绝伦,但她对父母供应这些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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