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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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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发抖,几乎无法言语。六十多年之后了,她终于面对着当年的那个小男孩,现在也是个小老头儿了,她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

“国光啊,我对不起你,没能抱住你,留下你,让你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受到了更大惊吓的是她自己。

她眼看着娘娘跟两位男士把我带进了黑色汽车,我记得我是在后座,也许是妈妈抱着我,我记得我的脸是朝着后窗的,一个半圆形有点像一个腰果一样的后窗,很小,看出去朦朦胧胧,因为下着雨。那个时候李姐姐也顾不得她的亲弟弟学涛跟行李了,急急地追上去,强自挤进车里。该说的都已说尽,只有继续哀求。

没有人理会她,车子一路进入南京城,东拐西拐,在一个巷口停了下来,我的母亲抱着我下了车,李姐姐还来不及反应,母亲转个弯就不见了。车上的男人把车又开了一段路,会开到什么地方去呢?李本明吓得要命。他们明明白白地跟她说,是要在半路下车呢?还是要他们把她送回去?本明姐在这么混乱的当口,身上一文莫名,又不认得路,一个尚未上大学的女孩子,要她怎么办?

她选择了回到码头。

下一次见到李本明,是在台湾刚读小学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才从基隆下船,暂住在我们青田街的老家一阵子,后来李伯母带着本明跟本京,住到了温州街底。我永远不会忘记李伯母刚刚进我们家大门,在玄关前,我跟在父亲身旁等她,她见到父亲,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第一句话就说:“我要是见着孙彩蘋,一定要好好地问问她,怎么可以这样?”李伯母脾气非常好,这是我见她说过最重的一句话,此后,再也没有听到她谈起我母亲。

李伯母在世的时候,我每两三天就会去温州街她那儿玩一玩,我说什么她都非常有耐性地听,还要搭一两句腔儿。记得有一回,一本画报上有个美人的照片,脸上还有几滴汗水,跟真的一样,我拿到李伯母跟前跟她说:“李伯母,你看书都滴上水了!”她笑眯眯地回应道,那还不快擦了去?长大之后自然明白那是她凑我这个娃娃的趣儿。她就是这样,在我心目中,从来也不生气,总是和颜悦色的,超有耐性。李伯母去世之后,本明本京与我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没有多久,本明姐就赴美留学,然后是本京兄考上了第一届的政大外交系,我们只有一点零零星星的来往,而如今与本明姐再见面,她已经是七八十岁的高龄了。

当时她也无从对她的妈妈交代,怎么好好的一个男孩子,当众就让人抢了去?

大家只是纳闷,行船多如过江之鲫,李伯母带着我们搭哪一条船,是中研院特别安排的,出发的日子虽然已定,但是谁也拿不准。我母亲就是起先打听清楚了,又能如何地掌握?从重庆到南京下关,数千里弯弯曲曲的长江水路,变数非常多,她怎能预料一定会见到我们?假如没有李伯母要亲自下船帮保姆买车票,母亲就不仅是面对着孤女跟孩子了,那她还会依然照计划进行绑架吗?战后的当时根本就没有治安可言,要是李家也请了保镖呢?会不会在冲突中有伤亡?会不会因此搞得船舱大乱,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母亲为何不肯找时间跟父亲好好谈谈?还是估计她自己完全没有胜算,因而出此下策?那两个男生跟母亲是什么关系?是雇来的人还是友情相助?会不会又衍生出其他的问题?难道他们不怕抢夺孩子绑架肉票的风险吗?绑架者之一就是孩子的母亲,是不是母亲跟他们因为这个理由而有恃无恐呢??这些问题一一追究,可以写出一部精彩的电影剧本。

我第一眼看到了八十岁的母亲,是一个比我矮一个头还不止的老太太,曾经在机场像一根树桩子一样立定了好几个小时,动也不动地等着看她离散了数十年的儿子。她是那么老迈,在我眼中,仿佛我的母亲一到这个世界上就是那么老的,而她又是那样的慈祥,说什么都轻声轻气斯斯文文。她全心全力,简直可以说是不自量力地照顾我,我原先印象中的妈妈,应该是另一位妇人吧?

花和尚

母亲抢我到手,照理说,我从此就该在母爱的光环之下,受到无微不至的呵护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往事的镜头移转,一下子跳接过来,我在一座尼姑庵里了,在上海附近的南汇。

在此之前,依稀只记得母亲带我到了这一座庙里,里面有好多比丘尼,穿着袈裟,个个都冷冷的,母亲跟她们其中一两位说了说话,然后母亲起身要走,我想我又要让人扔下了,我急得很想跟,却被后来方知的“大师父”拉住,一丝儿也动不得,着急恐惧、六神无主。

但又很快地就适应了这一处唤作“清凉寺”里的生活。

一直以为这一座小寺庙应该是什么“庵”,以为比丘修行之地都是庵。一九九○年我跟晓清邀了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弟弟章立凡一起到上海,我们俩特地到现在改名为南汇的这一座尼姑庵访旧,方才发现,这一座庙,也是一个“寺”,唤作清凉寺,一开始就是一座“寺”,没有想到几十年后依然存在。

当初是一排竹篱笆围起来的寺庙,对于小孩子来说,已经够大了,却一定不是天下名僧挂单的地方,只在一处村落的边上,四围没有什么人家,要去村子还是大街,也没有多少路,步行都可以到达。那条街我们再去的时候,依然老样,如果用来拍满清时代民间背景的电影,用不着再搭新景。黑洞洞的连栋屋宇、斑斑漫漶的老招牌,都还在。

竹篱间有一处瓦檐的大门,日本人所谓之的“鸟居”,虽小也显得庄严。后来去南汇看到的此处已变成了灰色的砖墙了。原先篱边总是开着一年四季次第流转的各色野花,高低错落,迎着阳光飘舞,闪闪亮亮。院子很大,门前一条小溪,庙前就是溪头,总是泊着一只小木船,笼在岸边弯着腰的浓浓柳荫里,只一根绳索随便地在柳枝上缆住。静静的水面厚厚的浮萍,盛夏时也开出点点白花。我常常在师父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躺在小船里,人小,没有人见得着,我拉着柳枝儿,小船一晃一晃,我幻想着顺流而下,通到许多别的村落,最后会到一望无际的大海。那个时候已经知道有大海,想来是在母亲身边时到过黄浦江边吧?

院子门口正对的便是大雄宝殿,离院门约有大人的十来步。其实院门大多是开着的,附近的小孩子常常进来玩耍。殿前有五六级台阶,我们小孩子常常玩从师父那儿听来的故事,把台阶最上层当做佛祖如来的所在,三五个小娃娃跳上跳下演出,同时是演员也是观众。我们都穿着厚厚的衣服,臃臃肿肿不怎么灵活,那时应该是晚秋了。

大雄宝殿前的平台上,左右各有一个大水缸,里面养着数本荷花,盛开时花叶莲蓬伸出水面,迎风摇摆,佛殿里阵阵清香。冬天大缸里的水会结冰,冰里有好多气泡,我望着那冰跟冰下的水,只觉得这个世界好神秘。大雄宝殿正面是一排红漆窗格的落地窗,从里面可以坐着看月亮。直到我那一年回去,那儿的落地大窗依然是当年的模样,据出家人说,连玻璃都没换。没错,那种不怎么平、透着望去影子如在水中晃动着的手工玻璃,在今天的台湾,怕是一片也找不到了。我如今的身高跟这一片落地窗也没有差多少,然而在印象里,大窗子简直可以通到天顶。还记得一个人搬了小板凳坐在窗前看月亮时,师父一定会提醒不可以用手指月,至今我指月依然是勾着手指以关节相向,然而不免联想到那一部禅宗名著却唤作《指月录》。

殿上一尊金身大佛,台座高及成人的颈项,这一尊坐佛高到屋顶,顶上便是华贵的藻井,我在往后的几十年里,无数次地忆起这一尊金身大佛。

正殿两边左右厢房,里面各有两间小屋,右边的是藏经所在,但也可以用来晾萝卜干,或是辣椒,里面也许就是住持的方丈了。左边两间,从正殿的侧门进入,整间房里架了一座织布机,手脚并用的那一种,跟孟子母亲用的应该也差不多。当时没有电灯,点着一个里面灌了煤油的火灯,黑烟颤颤抖抖地直往上蹿。这间屋子有窗,春夏白天长,总有师父在“啪嗒咔嗒”之后梭子“嘶嘶嘶”的来来往往地织布,有时我也站在一旁看师父织布。从早到晚,也织不了几寸,都是灰灰的颜色,应该就是她们身上袈裟的来源了。我的小袈裟莫非就是她们织出来的布做的?可怜当时年纪小,不懂得感激。我拥有的还不只一套呢。

左厢房的里间有一张竹床,就是我睡觉的地方,小小一间。连着床,有一顶像门帘的那一种帐子。夏天蚊虫还是很多,师父就用煤油灯来熏,有时一张草纸往帐角一塞,可以染上许多蚊虫的血点。现在想想,那就是杀生,但她们并不讲究。她们只吃素,素菜的味道如何,我也不记得,忘不了在那一段时间我总是大鱼大肉地吃,因为我有吃荤的特权。

读汪曾祺的短篇方知,在中国,一般而言,比丘尼是不放焰口的,那是和尚的事,女性出家人不方便抛头露面吧?我不知道清凉寺里的师父们是否放焰口,但是我常常跟大师父出门,她总是拉着我的手,走在乡间的路上,一路好多人跟她合十,我也觉得神气。大师父明显地比一般的师父要胖一点儿,皮肤也黑一些,个子高一些,声音洪亮。记得她的眉毛也比较浓,总是笑口常开。我也的确记得在一场丧礼上,有许多纸糊的、色彩鲜丽明亮的房屋、家具、人物等,在屋外“轰轰轰”地燃烧着,大师父领着师父们,围着熊熊烈火一圈圈地念经打转。

大师父在许多红白喜庆上都是上宾,她带着我的时候特别都让别的小师父给我换上便服,一套小工装裤,里面是件白衬衫,一双黑布鞋,这样的打扮,直到上台北国语实小的时候依然如此。

到该上席的时候,大师父就会把我抱到有鱼有肉的荤席上,两边的客人马上让出个位子,记得大师父回回都不忘跟这一桌的客人说,小孩子还在成长,一定要吃吃荤,补一补,请大家照顾。于是我的碗里就总是鱼啊肉啊非常丰富,高高地堆着,把我的视线都挡住了,想要吃到大鱼大肉下面的白饭,也不容易。大师父做客的机会很多,于是我自然让僧俗们养得白胖白胖。

然而吃饱了归来却有点费事,大师父要我从后门走,为什么呢?据她跟我讲,我嘴里的荤腥味道,前殿的菩萨是闻得到的,一定要从后门走。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一个人从后面篱笆侧门进去。后院就是斋房,外面有一口井,我就要在井边汲水,用力地漱口刷牙,然后从后门绕着菩萨高高的后背台座,轻手轻脚地,转入织布机的那个房间,再进入我的小房间,生怕菩萨闻到我嘴巴里的气味。大师父说菩萨的鼻子灵得很,我就连气都不敢出。

我吃了一顿好饭,应当睡得香甜。也许依然是习惯性的,师父夜里织布的声音——啪嗒咔嗒啪嗒咔嗒啪嗒咔嗒,接着是梭子一下子来一下子去地“嘶…嘶…”的几声,幽暗的煤油灯,把小师父的影子大大地映照在开着的房门上,我躺着也见得着,影子跟着煤油火灯颤颤抖抖。

我也参加晚课。那个时候不会太晚,要不我不可能参加。

我被师父们剃了个小光头,穿着她们为我缝制的小袈裟、小僧鞋,另外有一个专为我用的小木鱼跟敲木鱼的小木锤子,敲出来的声音只是“叮叮叮”而非她们的大木鱼“嗑嗑嗑”,这一点当时的我很不满意,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如果一定要“嗑嗑嗑”的声音,我却拿不动那么大的木鱼。晚课时间一到,我也有一席之地,地上一方小型的软坐垫子,我“叮叮叮”地敲着念着,天天听,天天念,听的念的是什么全不明白。

师父常常把菩萨的事迹说得活龙活现,然而我心中总有一个疑惑,菩萨那么厉害,怎么只会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从来也不下来喝点儿吃点儿给祂的供养?

我问大师父,大师父很慈祥地跟我讲,菩萨的确是会下来的,只有在清早做早课的时候,菩萨就吃早上那么一顿就饱了,等着明天早上再吃。那个时候太早,你还在梦中哪,她说。

没错,庙里早课非常早,通常天都还没有亮,那个时候我睡得正香,难怪看不到菩萨下来吃早点了。但是,要是能见到菩萨吃饭,就实在有趣了,决定哪一天起早一点试试。可惜小孩子总是起不来,就这么过了好多天,也许大师父都忘了我曾经提过的问题吧?

终于有一个清早,做早课的唱经声音传到了我耳边,我悠然醒转,猛古丁地想起这会儿大师父正领着师父们做早课,也正是菩萨吃早点的时候吧?顾不得穿衣,就溜到了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瞧,师父们还是个个都跪坐在她们的位子上唱经,菩萨就像我一天到晚见到的一样,端端正正地在莲花座上坐着,法相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实在太早,我又回到床上去睡了。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到了白天,想起此事,自然急急地去问大师父,为什么我早早从门缝里没看见菩萨下来吃早点?

小和尚清晨就是从这个门后偷窥,想要知道菩萨有没有下来吃供品。

“哟,怪弗得啰,原来斯侬起来刻到了伊拉,伊拉斯弗肯娘小囡囡刻到伊拉切凡格。”

(哟,怪不得了,原来是你起来看到了祂。祂是不肯让小娃娃看到祂吃饭的。)

大师父回答得很好,我嘛附近几个村子的鱼肉照吃,晚课还是跟着照唱照拜,小木鱼“叮叮叮”照敲。

师父们唱经,经本是经折装的本子,那个年代任何一本书都是贵重的东西,何况是佛经?师父们的手从来都不敢碰佛经,手中有一根长长扁扁的竹签,暗沉沉泛着岁月的幽光,插在书中,读着读着,就把竹签从左滑到右又归到左,那么轻轻哗的一迭声翻了一页,全部十几位师父在清和悠扬的唱经声中一起翻书,因为两页的经文从右上角念到左下角,只是和和平平的一口气,翻书之际也是换气之际,大家“吸”的一下子,一起抬头又一起低头读下一页,整齐划一,煞是好听又好看。

照理说大家都该守秩序,好好把晚课做完,却只有我一人在大金佛像前拿着木鱼敲敲打打地走来走去,口里照背着那些我一个字也不认得的佛经。走到哪一位师父身前,只顾把背朝着她,她也一点都不荒疏于任何一句经文的念唱,一边为我搔背。没有固定的师父为我抓背,十几二十位,我选上谁就是谁,也不知道背是真痒还是假痒?一定常常觉得念经实在无聊。走来走去,像是在许多固定句点中的一个移动的逗点。

在清凉寺期间,我上过学,现在走走,不过是几分钟的路,已经是一所有操场、有楼房、有教室的南汇小学了,当年却不是这样。

上学,有的时候我穿的依然是小袈裟,天凉了就穿上厚的、上海人唤作“绒线衫”的毛衣,有的时候是一袭小棉袍。那个时候没有笔记本,每位小朋友都要自备一块石板,黑色的,四面木条固定成框,连带一根线,绑在板子边的小钩子上,线的一头是个毛线捆扎而成的小绒球,这就是写完擦了去,又可以再写的擦子。小娃娃袋子里放着一两根石笔,灰白色,不如粉笔那么白,也细得多,但是比较硬。有的时候,一不小心石板掉到地上裂开,也只好将就着用。教室里没有课桌,只有小板凳。我在那一段时间学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有一次老师说她要走开一下,去一个我们看不到她、她看得到我们的地方。于是十个八个小孩子都乖得要命,一动不动,生怕自己调皮不乖,被老师从什么秘密的地方发现。还有一次,老师说我们要把字写得漂亮才行,我私下以为字写得漂亮就是一笔下去金光闪闪,像戏台上花旦的头饰一般,做梦还梦到我一笔下去就写出这样的字。醒来又觉得,要写出老师要求的那么漂亮的字,是不可能的了。

在清凉寺附近有一株好大的李子树,小小的叶子,密不透光,树荫匝地,十分清凉,小孩子常常在树下玩耍,偶尔也有小朋友吃青青黄黄的小小李子,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好吃过,我一辈子都不爱吃李子,或源于此。但是这一株大李树常在梦中出现,刚发的小叶子淡到几乎透明的淡绿,粗粗老老凹凹凸凸的大树干,枝叶随着一阵风沙沙发响,扑簌簌落下几个李子,打到了一个小家伙的头上,大家便前仰后合笑个不停。树下有一大片南瓜田,南瓜长得比小孩子还要大,玩捉迷藏,我蹲在叶下瓜后,没人找得着。

几十年后回到原地,怯生生地问起此事,不太有把握,因为印象很模糊,也许是小孩子常做的一个梦而已。不料一问却真有其树,差只差在是棵杏子树,台湾不产杏子,然而杏子跟李子,非常相像,难怪我总以为是李子树。

“树还在,要看看吗?”我的亲人,一位姓闵的,这样问我。

当然也只是几分钟的步程,原来这一棵树年龄太大,已经成了国家专案保护的大树,树干粗得足足两三人合抱,四周用铁栅栏牢牢围住,还有一方不锈钢的“身份证”,字号明列,附带说明,大意是此树已有两百多年,十分珍贵,等等。原先南瓜田之所在,现在成了一所政府机构了。

我与此树,居然重聚,也是奇遇,只是兴奋,没有《世说新语》中什么“树犹如此”的感慨。现在又是二十年过去了,但愿还在。

再见到的清凉寺已经十分破旧,我与我内人重回此地,母亲与弟弟虽然也到了上海与我们同聚,她却不肯回到她离开已经有五六十年的家乡,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母亲,身体固然不错,却很怕回老家“收脚印”,也就是自以为得享高寿,可能是阎罗王把她给忘了的缘故,要是回到了家乡,就很容易让阎王派遣的小鬼发现,那可就不好了。可见原来鬼也是有籍贯户口的,并且也要遵守法律,不得随意搬迁,否则没得供养,那么北京鬼一定不认得母亲。她让无神论的党统治了六十多年,居然变不成一个无神论者。

与妻子晓清在幼时常去玩的大树下

我们是自己叫了计程车,一路去看母亲的家乡跟我当年当小和尚的地方。

家乡里的亲人都非常好客,早早地在路边等我们,下车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看那一座至今犹存的清凉寺。

寺庙周围,原先是直到天边的碧绿田野,现在全不见了,前前后后全是房子。前面那条可以行舟的小溪一点痕迹也无,更用不着提起溪边系舟的大柳树跟水上厚厚的浮萍了。记得师父们偶尔划船出门,也不知道是要上哪儿去,几位师父同心协力,两对桨整齐划一的动作,配合上师父们开心的叫喊,在微冷的晴空下,清丽的声音飘散四野,我立在岸边,想象着这一叶小舟不知道可以划到多么遥远的地方?羡慕得要命。

我忘不了那一尊大佛,那尊只有我睡着了的时候才会下来舒放筋骨进点饮食的金身大菩萨,一进院子,就直入大雄宝殿,猛抬头吃了一惊,居然来了个反高潮,难道当年是我太小,把菩萨看得太大了吗?怎么好大的一个圆圆的台座,只有中间放着小小的一尊佛身?而且彩色斑斓,跟记忆里的那个一色金身全不一样了?师父不等我问,便说原有好大一尊佛像,“文革”的时候,已经被红卫兵砸碎了,“文革”过去,庙里又无钱重修,只好用上这一尊将就将就。

“一样拜嘛!”出家人这么说,她们倒真是好脾气。

原来我们玩“天界故事”的那几层台阶居然那么浅。门前的一对养着荷花的大水缸不见了,红漆的落地窗依然老样,我看到了小小的自己搬了一个小木凳,坐在窗下角落边,傻傻地望着月亮,一边又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用手指月啊!免得手指头会被锋利的月亮割一刀,流出血又肿起来。右厢房的那一座占满了整个房间的织布机没有了,两边都是橱柜,门关得紧紧的。走进里间,我吓了一大跳,怎么依然是一张靠墙的床?依然还有一顶灰白的帐子?这里就是当年我睡觉的地方,只是感觉得出地板在这几十年里磨得更薄了,似乎脚下稍微重一点,就可能踏穿。

潮气很重,毕竟是一处低洼湿地吧?后院的那口井没了,那是我吃了鱼肉回来打水刷牙漱口的所在。斋房里东西堆得好多,乱七八糟,踏进去都难,只得在门外看一眼。至今我只要见到了就想吃的糯米莲藕,最早的时候就是师父们在这间厨房做的。大殿前方右边有一座房顶半倾的黑色瓦屋,仿佛一脚就能踹倒,原先是一座我眼中好大的仓库,里面藏了许多神奇的东西,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布包袱,里面是什么,我至今也想不透。但是也有一些偶尔会拿出来用的工具,像是简单的可以把干稻草卷成草绳的木头旋子,有大竹筛子、篮子,还有用不着的跟缺了脚的桌子板凳、香烛金纸、帐幔旗幡、棉被褥子,等等。

我上学的学校还在吗?我说。在在在,我的亲人说。从前觉得上学要走好远的路,特别是在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衣,行动格外的不方便。现在一会儿就到了,正是下课时分,吵吵闹闹的里面有好几百个小朋友,是啊,记忆中的瓦房一间也没了。

我们走在街上,还是当年的老街,一间间狭窄晦暗的店面或是人家,上面依然是明清之际就悬在那儿的店号木匾,隐约还有几星残金,竟衬得屋宇分外的苍老。地面都是青石,磨了几百年的一方方石块,光光滑滑没有半个棱角。我应该是走在拍摄古代影片的布景里。

奇怪的童年,像一场短短的荒谬戏,比这一条街还要短。

常常到庙里跟我一起玩的小孩子里,有一个小女孩,名字叫“鄂鄂”,很难以国语发音,勉强地发,就是“敖敖”,其实是以小舌抵住喉头上面发出的音,南方人都发得出,闽南音也有,比如说,形容一个人很行,就说“呷敖耶!”的那个“敖”字。

这个敖敖留着一个妹妹头,个子跟我差不多,白胖白胖,是附近难得有的跟我差不多小的小孩子。她很乖,总是安安静静的,我们总是在一起玩,东转西转的,记得她有时把功课带到庙里写。

一九八八年,在母子通信的十几年之后,我才能够去北京重会我的母亲。母亲请了一位客人来看我,起初我也认不得,但是母亲说她就是敖敖,我的小表姐,我一下子就见到了那个留着妹妹头的女孩子,四五十个年头过去了,这一位小老太太,居然还是留着小时的妹妹头!我又从她的那一对大眼睛里看到了遥远的从前。

我想我当年在庙里生活的时间应该蛮长的,大约一年,也许更久。因为原先在合川李府说得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后来在庙里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满口只是阿拉伊拉侬,用语彻底地改变了,我已经变成了上海人。我早已忘记了母亲、父亲、四川等,在小小的心田里,大概以为自己本来就是个小和尚吧?

紧贴着滚滚稻浪迎风翻飞的燕群,房檐倒粘着的燕巢,探头探脑地总是张着小嘴等着母鸟的小小乳燕,院子里右侧种了一片青色的甜蔗,秋日里干爽的空气跟亮丽的阳光,都在我的梦中一再出现,没头没尾的。在什么神祇诞辰的时候,庙里挤满了人,晚上在寺院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插满了香头,星夜里大地望之若天河,一清早,霜露未解,我就去拔昨夜留下的香棍,一大把一大把,师父会为我用这些材料编出各种小房子、小桌子、小椅子,等等。

没有父母的呵护,却有一个至今想来无限感恩、无限怜惜的快乐童年,先是在合川李家,他们视我如珍宝,然后我是一个快乐的小和尚,在好多比丘尼的照应之下。我想当时如果把我放在和尚庙里,大概不会得到那么多的呵护。是女人,就有母性,无论出不出家。

阿弥陀佛!

南汇清凉寺的两位师父,是我童年时就在此出家修行的僧人,九○年代游上海专诚往访,得以重聚,也是奇缘。

这个时候,姐姐在哪里?她跟我至今依然不得要领。然而那一年我内人跟我到了清凉寺,有两位当年的师父还在,也都有八十多岁了。一位是当年的二师父,我记得她长得好高,冰冷的一张长脸,我有点怕她,但是此时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位身高不及我的胳肢窝的小老太太,她说,她还带我到过她在俗的家里去,她的父母亲都很喜欢我。这个时候才知道,让我有鱼有肉可吃的大师父,在“文革”的时候被迫还俗,已经不知去向。庙里大多是从小就让父母送来出家的,有的是因为八字不好,出家就只是希望能借着佛法佛缘存活下去。更多的是家里养不起,还有因为是女孩子,就遭到弃养,庙里便收了下来。看来连一个浪漫的爱情悲剧也没有。在中国这一片广大而又贫瘠的土地上,容不下几许浪漫的空间。

她们问道我还有一个姐姐是不是?在哪儿?可见她们也见过这个小女孩,但是对姐姐的印象却不深,姐姐也在这里住过吗?我后来问姐姐,她却不太记得了。

在清凉寺里,距离我们到台湾来,已经不会太远了。

我还记得我那时是怎么样地告别了清凉寺的,那样的告别式,也忒的别具一格吧?

妈妈出现了,大概是分离的时间太长,我看到她,十分的忐忑不安,又。

妈妈穿了一件浅棕色大衣,肩膀高高的,我觉得她很奇怪,干嘛要耸着肩走路?我是小土包子,没有见过上海女人大衣的垫肩。

妈妈也没有跟我特别的亲热,只是顾着跟大师父说话,一边说一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人车都很少,她们的话说个不停,大师父牵着我的手,妈妈在她的那一边。我就这么样傻傻地跟着,也习惯了,反正一路碧草天涯,满眼繁花,赏心悦目得很。

走着走着,好像是一辆大军车从后面远远地靠近,停在路边,上面盖着帆布棚子,妈妈先上了车,然后大师父也拉着我上了车,车上已经有好多人,男女老少,都坐在两边的硬板长椅上,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妈妈跟大师父还是在轻轻地说话,说个不停,显然的她们很熟。我看着车子后方倒退的风景,发呆。

到了某一处,还是在乡下,却是两边什么都没有,只见干枯的田地,车子就停在土石路上,是一个看不出来有什么人家的地方。扬起的灰尘还未落定,大师父起身,我理所当然的也跟着起身,没想到却被妈妈拉住,我拼了全身的力气要跟大师父下车,人却被妈妈两手拉住吊在半空,空自挣扎。

直到多少年后,上姚一苇老师的课,他讲到戏剧原理中命运问题的时候,说到人被命运控制,就像是吊在钩子上的虫一样,我就马上想起从前的这一幕。人在面对命运的时候,一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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