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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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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游记,保证得大丙。与父亲常来往的朋友,无非是前面五巷的数学系沈璇教授、工学院的陆志鸿教授、文学院的沈刚伯教授,还有三巷的甲骨文学者董作宾教授,后面巷子的师大历史系陈致平教授、英语系沈亦珍教授,和平东路大街边有水利专家金城教授,住在和平东路一百三十八巷其实就在董作宾教授住家旁的地质系的林朝棨教授,对面温州街泰顺街有农学院的王益滔教授、于景让教授、张研田教授,史学家杨家骆教授,还有师大数学系的范传波教授、岳长奎教授。路远一点,如新生北路的田曦将军、“立委”齐世英先生等府上,他也一律安步当车走了去。记得佛学跟碑学造诣都很高的李杏邨教授,也常是家里的座上客。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惜我这个没出息的晚辈没资格一旁陪坐,否则今天的我也许会略有不同吧?平生父亲为我引见长辈,只有一次经验。场面上有于斌主教,我见到许多人半跪一下子去吻他的权戒,很是新鲜。父亲就把我带到面前行了个礼,如此而已。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

小时候从铁柜里乱翻乱翻翻出一些账本,单位都是银元、白米或是黄金,后来想想,明白那时的政局混沌兵荒马乱,经济已经崩溃,接收过程许多钱来钱往的问题只好以银元、白米、黄金计算。父亲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如何处理金钱问题?我很好奇。可惜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证实他把钱用得如何。

他的学生说过,有一次,学校该发笔不知道是薪资还是什么的钱给大家,经手人就是父亲。然而那一张“国库支票”居然不见踪影,眼看日子就要到了,管事的遍寻不着,研究室就差没有拆卸掉而已。后来有人说会不会马先生把支票带回家了?两三个人便立即到家里来翻找,一本本书都一页页检查,因为他有过前科,他不止一次把付给他的支票夹在书里,过了好几年都不知道,最后当然成了废纸。这一回,翻了许多他在这一段时间里可能用过的书,也无头绪。忽然有个助教灵机一动,把父亲书桌边的垃圾桶一倒,那张“国库支票”马上出现了!

那么,在具备了用人用钱的权力的情况下,会不会受人摆弄而上当呢?我从来没有机会亲自请问父亲,倒是有一件小时亲眼见到的场景,也许可以据此有点了解。

应当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家里尚未陷入长年的贫困,客人川流不息。但是这一天却很清静,父亲只穿了短裤跟汗衫,跟一位常常来我们家的同乡说话,我们小孩子各自去干各自的。

当时常常招待客人喝咖啡,由在家里帮忙的一位女佣,名唤“三妹”,用一只铝壶烹煮。

就在这么样安安静静的气氛中,忽然之间听到三妹大喊: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

那只大狼狗Lady 也跟着“轰轰轰”地乱吠,我们小孩子赶快跑去看热闹,原来客厅里父亲跟那位常来的客人打起来了,客人当然是非常熟的朋友,否则不可能只穿着短裤汗衫就接待他。我只见到这一位东北大爷想往外跑,却又怕给狗咬到,皮鞋也只是套住而已,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份也许是他们讨论的什么文件,指点着在玄关的父亲说:

“好啊你动手打人!马教授你动手打人!咱们报上见!明天就让你上《纽司》!”

《纽司》是当时的一份周刊,常常报道些内幕消息,当然不能跟今天的相比,却也十分畅销。

父亲在玄关里一个劲地陪礼,连连作拱,一迭声地对不起对不起,我看到父亲大腿上还有一点血痕,应当是擦伤。

父亲又连连地说:

“不喝咖啡不喝咖啡,没关系没关系,喝茶喝茶请喝茶,对不起对不起!”依然作拱不已。

这位乡长看看父亲好像还真的有诚意吧?总之他说:

“好,我就喝咖啡,要我喝,我就喝!”

这一场打闹就此落幕。从三妹那儿听说,父亲在咖啡端上来的时候,请客人用咖啡,客人只说我不喝咖啡,父亲登时勃然大怒,抓住老乡的衣领,凶巴巴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喝咖啡你为什么不喝咖啡你为什么不喝咖啡!不觉就照头一拳揍了上去,接着两人一阵乱打,父亲人高马大,真要来,我看那位乡长不是对手,他老人家当年在日本学过剑道的哩!只是人家不喝咖啡就要挨揍,这一家定的规矩也太严格古怪了些。

很可能是在什么事情上,父亲吃了哑巴亏。他无钱无势,却又负些责任,让人坑了,又抓不到把柄,对面而坐,越看越有气,刚好人家不肯喝咖啡,气头上胡乱揪住这个理由,就打了上去。当时,要是那位乡长一开始便喝了咖啡,揍他的理由也许是:

“你干嘛老吐二氧化碳?”然后还是一顿揍。

反正真想给他一顿好揍就是了。父亲急了就动手,我相信。他对母亲动过手,母亲的反应是去验伤提告,在那个年代十分新潮,但一定让父亲更为不满。从他揍我的状况看来,他一定也是着急得走投无路了。

父亲一向豁然大度,名位钱财全不放在心上,这一回,我猜应当是公家账本儿的来往有了问题,而且他最后发现让人坑了。人最生气的就是让最相信的人害到,他穿着那么轻便,当然是无所不谈的老友,于是分外地忍无可忍,我猜。

到了中大在台复校,是不是该请这一位老中大来当未来的校长?有人这么想,当然他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后来主其事者为戴运轨教授,中大真有福气。

父亲过世之前,病榻上跟我说过两件事,有关当年接收台大的:

日本侨民在遣返之前,有许多事情临时才知道:比如说许多人到了那个时候才发现他们自己该是日本人还是台湾人。凡是要回到日本的,允许携带的行李非常有限,于是到处都有人把家里的东西拿出来摆摊子。很多的图书也出现在街道旁。

父亲一看机不可失,就大肆买书,不限种类,不限哪国文字。他在日本高师的时候,就学过第二外国文德文,英日文当然也难不倒他。书到底买了多少,我算不出,只记得青田街老家无处不是书,成套的大书到单册的小书,有的有插图,有的无插图。我后来对于艺术特别有兴趣,是由于家里有好几套日本的艺术类图书,包括浮世绘、南画、禅画、西洋画、书道全集、陶器、瓷器、版画、自然科学图录、植物图录……我读到的第一本论语是日本出版的彩色插图本,那个时候还不满八岁。

我在读初中的时候,父亲要把他自己的藏书捐给学校,校方请人来清点。当时父亲正在欧洲做访问学者,“监点”就成了我的事,我也只能管到他的研究室开门关门而已。

点出来的总数有十万册以上。

在父亲的病床前,我谈起小时怎么读那些书的事情,他也很讶异于我居然自己把架上的书拿下来读。其实我读也读不懂,我的不在意读得懂读不懂,是书便爱读,可能就是在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他说,台湾在二次大战末期,遭到美军很厉害的轰炸,台大也未能幸免,校园里弹痕累累。很多的课,得在露天的场地上。中国内战方酣,民穷财尽,大学要点钱办事很难。但是看到了那么多的好书,就忍不住要买,政府不给钱,自己掏钱也要买,很多日本人知道是台湾大学要这些书,也愿意捐,但是他们也非常缺钱,多少也要给一点。那个时候为台大买了大量的书,可以讲大部分的预算都先拿来买书,政府里有人有意见,觉得应该先盖房舍才对,但是他主张先把书买下来再说。政府没有预算,他就自己掏钱。其实,他们当时也相当的穷苦。他宁可让大家先在外面露天上课,图书馆的书一定要准备好才行。

第二件是关于台大医院的事。

父亲病重,非得住院不可,但是当时他早已退休多年,谁也不认得他,他更不认得谁,我们只巴望能让这位退休的穷教授有个床位,便心满意足了。经过老友前台大医院院长魏火曜的公子、也是名外科医生魏达成教授的安排,终于有了个三等床位。父亲说,几等没有关系,一样看病嘛!

他却想起了好几十年前关于台大医院的故事。

他说,大学医院原来是亚洲最好的研究医院,人才好、设备好。他们接收台大,是包括大学医院在内的。

没想到正式去接收台大医院的时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让人给搬光了,我问是谁搬的?他说:“应该是那些兵小子!”是啊,兵小子搬光了医院,怎么办?父亲说道,整个台大医院,只有一个灯泡能亮,其他的可想而知。怎么办?

父亲立刻去找陈仪,依他的说法,是打算去跟陈仪吵架的。陈仪了解了之后,马上处理,没有多久,把所有的设备都给追了回来,还另外补助了一些。

“陈仪不是不讲理的,也从来没有拿过不该拿的钱。”

这是我听到父亲对于陈仪的评论。

陈仪做过福建省主席,当时福建的民政厅长是严家淦,福建原来入不敷出,就有人推荐父亲为他想办法。

父亲受托,就在福建沿海步行走了一趟,同时画了详细的地图,圈出若干可以采盐晒盐的地方,福建省政府便以此图为准,开发了许多盐田,从此财政问题解决了,这应该是他与陈仪彼此共事的开始,并且他们也都是留日的高材生。多年后,父亲有一大本数百页、连带许多图表图画与照片的论文要出版,当时台湾没有够好的英文论文可用的字模,便只得求助当时的“财政部长”严家淦。严部长就只为了他,特别在财政困难时,进口了一套字模给他先作论文排版之用。君子之交,可为佳话。

关于地图,其实很有国防价值,父亲一直带到了台湾,交给相关单位。据说要讲功劳也不小。齐世英先生曾经问过父亲,要不要让他去给父亲从“老总统”那儿得个什么奖励?也许是个勋章之类。父亲婉谢了他的这一番心意。

父亲担任过台大地质系第一任的系主任,我只知道,有一次他从田野调查回来,发现他主任室的东西已经被人家搬出来放在外面走廊上,他的系主任就是这么样没有再干了。又过了没几年,他成了第一届退休的公教人员,当时可以说只有退休没有退休制度,父亲再婚才两三年,又有了孩子,猝然之间陷入极度贫困,而我的能力也有限。晚年的父亲常常怕台大会把他从宿舍赶走,一点风吹草动,就要人打电话给我,要我去弄明白,好让他放心。

父亲是在台大医院去世的,叨蒋经国先生之光,后来住到了头等病房。他与许多政府高官都是旧识,他们也都来探望,但那个时候我看父亲已经难好了。他当大官的老朋友的确不少,父亲没事不会找他们,有困难就更不打扰了。他死于胃癌,但我总觉得他是穷死的,一个穷死的学者。

第二章 生死情怨

引子

母亲是辛亥年生人。这是母亲一百岁时摄于崇文门东大街前的公园。

来去如风的婚姻

据同母异父在北京的弟弟章立凡跟我说,妈妈是后来又去大后方重庆找父亲的。为什么在天津没有成婚?为什么分开?为什么又合到一块儿了?在北京的母亲已经九十九岁了,耳不聪目不明,我不好再问这样的问题。父亲过世了三十年,想问也没得问。这么说,他们的姻缘恩怨,我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了。三○到四○年代出生的人,对他们的父母前半生不明白的很多,也许是太痛苦,也许是太纷乱,军阀割据、对日抗战,加上国共的对立,处处也都可能有难言的禁忌。说出来,于事无补,却可能增加麻烦。父亲一生不提母亲的名字,心中一直暗暗地痛,也许是要彻底忘掉,他忘了没?就是有一天真的在另一世界会合,我也同样不忍问。

母亲是单身去重庆找父亲,当时对日战火连天,她从沦陷区到大后方,应该很不容易,她不会不爱这位有名的学者,这一点我猜得出。她的第二任先生章乃器,也是书读得非常好的人,而我在大学任教,她也视为有出息的表现,弟弟曾经经营企业,也做得不错,她却不以为然,总觉得不必要赚那么多的钱,继续用功读书才对。她私下跟我说,谁要他去赚那么多钱啊!我也不好跟她说,吃教书饭跟读不读书无关,教书跟有没有出息也无关,有钱也没什么不好。何况弟弟也是一位出色的评论家,同样的满室图书。

到了重庆沙坪坝的中大找到了父亲,看来两人的确都同意要结为连理,可是成家的条件很差,那个时候国民政府一穷二白,常常接连几个月发不出教授的薪资。要结婚,父亲连筹备婚礼的钱都没有。

但是父亲的人缘很好,许多朋友就说,钱的事情你不要管,我们替你想法子就是了。几月几日,你就来结婚,人到就行。

没想到这么省事就能当的新郎,却也出了岔子。

眼看没几天就要行婚礼了,父亲居然不见了。这可不得了,喜帖已经发出去,而且新郎官已经四十多岁,吃喜酒的多是同辈,早就想给他们好好地热闹一番,准新郎节骨眼儿上失踪,非同小可。大家议论纷纷,但是多半宁愿往好处想,那……莫非是想逃婚不成?这一点我也无从查考。总之,后来是把父亲让人从一个什么地方给拽了出来。想来这几天,马上要当新娘子的母亲,心中一定窝囊得要命。

据父亲说,他是做研究太入神,忘了这件事。

真的吗?

他做研究太入神,早就广为人知。有一则故事是他亲口跟我讲的:

他在当研究生的时候,一进研究室便不眠不休,到底在里面拼了几天了,他也不知道。

“那吃饭的事情怎么解决?”

他的办法是让那位他带到日本的厨子帮他做好几十个馒头,装在面粉袋里。在里面只喝水吃馒头度日,其余的时间都在做研究。做到精疲力尽,出了研究室的门,只一两步,倒在地上也能睡着,根本用不着回去睡。事后偶尔人家问,你做了几天研究?

“六十个馒头!”他回答。

有过这种经历,结婚这种事也能忘,我少年的时候听长辈说起,就信以为真了,但是自己成年后再想,相信他也可能不想结这个婚,至于为何不想结婚,却依然不得要领。

父亲一生大而化之,这倒是公认的,然而到我长大,自己也当了家之后,渐渐发现父亲一点都不糊涂,他事事明白,心细如发。在病床上,句句话都能逗得护士小姐大笑。达官贵人来看他,他的应对从容大方。可举一例:

有一回,“老总统”请了许多教授吃春酒,不免会问到大家有什么宝贵的建议没有?大家多是客客气气,只是谢谢便罢。他却趁机表达了他的一个想法,他表示小学教科书的插图最好是彩色的,因为科学跟艺术都只有彩色才能表达得清楚。

以后小学课本的插图果然改成了彩色,是不是父亲的功劳,也是不得而知。这在当时政府预算中不大不小,就他的立场来想,一定事先思索过,掂掂分量,说出就要能见效,又不可让“总统”为难。我知道他对国民党是不以为然的,但是,他也能在适当的时机说适当的话、做到适当的事。

他之所以糊涂,常常真的是无路可走,只好装糊涂到底,他是真正的难得糊涂。比如说,我与姐姐还有姑妈姑丈的四个孩子要交学费了,他这个穷教授,又能怎么办?有的教授的孩子读书,只好轮流上学,孩子们在三年中该读完的书分作六年读完,我听说反胡适的大将徐子明教授就是。我父亲对此只有不闻不问,到时自然有人为他想法子,要不然他也甩手不管。看来类似的招数,早在结婚前夕就使过了。

姐姐出生的时候接近大年三十,父亲照例不在家,母亲在医院里把小娃娃生下来,连娃娃的尿布衣裳都没有,还是同样在中大教书的杨家骆先生府上赶着为她预备的。

姐姐周岁没有多久,母亲就怀了我。

也许在发现怀孕的时候,父母已经很不合适了,两人都不见得有长久的打算。但是,父亲远在几千里外的福建探勘地质。战火中的中国,要通信很难,父亲只是一走了之。据杨家骆教授说,母亲只好天天吃南瓜,有了点钱就买南瓜,家里放了一地,吃都吃怕了。父母亲的家就在北温泉公园的半山腰上,上上下下也很辛苦。父亲难得远道而回,才一两天,两个人又吵又打,惊动四邻。母亲打架自然打不过父亲,但是她会立刻下山去找医院验伤,准备控告,这对我父亲这样的人是非常难堪的报复。

父亲在北温泉公园缙云寺前。这是我见到的父亲最早的照片,大概在结婚前后。

我在二○○七年才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大陆方面的一位中国工程院院士李泽椿教授,是杨家骆教授的内弟之子,气象学专家,因为邀了杨家弟妹一起回重庆,他特地从北京来做地陪。原先他也不知道我的来历,到了北温泉公园的缙云寺,他指着山上说,当年他小时候,有一位地质学家住在山上,常常不在家,地质学家的太太有的时候也是一出门不回来,但是两个人都在家的时候,常常打来打去。有一回打得凶,连小娃娃都滚下山坡了,他们住在底下的朋友吓得要命,立刻上去看看,一看就说还好还好,是看家的一位女佣跟他刚回家的老公在打,滚下来的是他们自己的孩子。

地质学家的孩子没事,大家都松了口气。

到李院士发现我就是那位地质学家的儿子时,也惊讶不已。真奇怪,是那个地方的风水让人暴躁吗?

总之,发现怀了我的母亲很不开心,不想再为父亲生孩子了,而父亲又远走他乡去工作,就写了信并且附了一张文件给父亲,说明此事,在一般人都应该是欢天喜地的讯息,却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难题。

难题说难也不难,打掉就是。然而怀孕堕胎是要得到合法的同意书的,否则没有医生敢处理。

那张文件就是一纸同意书。母亲就要父亲把同意书填好寄回来。我那科学家父亲倒也爽快,马上办理。

母亲得到了回函,就准备到时候把我从肚子里赶出去,让我回到来处。

父母的居所是在北温泉公园缙云寺上方,而杨家骆教授一家住在大雄宝殿的右边厢房,两家来往十分方便。杨教授夫妇常常与父母来往。母亲的口风不紧,当然也没有把此事当做什么不得了的机密。杨教授夫妻听说了马太太怀孕并且要堕胎,原本也没有什么干预的想法,这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嘛。

杨教授是自小由太夫人亲自教育成一代史学大家,弱冠之年,就已点读完毕七万余卷的四库全书;并且应王云五之请,担任了商务印书馆的总编辑,当时这是全国最大的出版公司,名重四方,总编辑的地位不下于国家图书馆馆长了。

他对太夫人极尽孝道。这一件预谋打胎事件,便因此有了转机。

太夫人听说此事,以她生长的那个时代,自然认为极不妥当,相信与杀婴无异,更何况她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便交代杨教授,务必救下这一条小命。

杨教授深知我母亲的个性,决定的事,就很难要她改变心意,说出来,万一她不同意,要阻止更难。但是母命难违,只有出奇兵了。

父母的住处不大,小小两三间房而已。父母亲都曾是留学生,都有喝咖啡的习惯,在那个年代要喝一杯咖啡却没有今天这么方便,得自己烹煮。器皿比今天更是落后。

杨教授到了母亲那儿,说了会话,就要求喝一杯咖啡。母亲答应后,就进厨房去煮咖啡了。

这个时候,堂堂教授就马上趁机东翻西拣,一边也是胆战心惊,就怕我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撞个正着。还好,反正家里东西不多,也没有别人,母亲不会有什么防备,那张父亲签过字的堕胎同意书,很快地,就让杨教授从一摞文件里找到了。

二话不说,拿了就往回跑。

气喘吁吁地冲回去,太夫人正好在家,杨教授把这一张文件呈给太夫人检视,太夫人一读,确实无误,二话不说,划了一根火柴,瞬息之间,此纸化为灰烬。

母亲马上就发现了杨教授偷了她的堕胎文件,一时也很无奈,见面时只说,没有关系,我叫马先生再填一张就是了,这样的事情简单,他一定同意的。杨教授提醒她说,现在战争期间交通不便,信件往返要两三个月,这个时候肚子里的胎儿已经长大了,打不掉了,何况也不合法。言下之意,可能会控告她跟为她做手术的医生。

除了谢谢杨老太太、杨教授,我还要谢谢战争中的烂邮政跟那根火柴,因为一生中,无数次地感觉到,生命真好,能把我生下来真好。

我不会抱怨我的母亲当年不想生下我,一个不愉快的婚姻,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是不该生孩子的。我的朋友中就有结婚喜帖早已发出,婚礼前夕喊卡的,这样也好,比勉强生活在一起强多了。

我隔着母亲的肚皮,相认不相知。母亲不是个没有头脑的人,堕胎也不是小事,胎儿必死,母体也会受到损伤,她也有她的风险,何况是在那个年头。姐姐只比我大一岁多,当时环境差,父亲又长时间在外,就是回到大后方,也未必常陪她,父亲即使有爱,也不会有爱的行动言语,女人想要的都别想从他那儿得到,他天生只能让女人照顾,不会照顾女人。父亲与人说话,如果不是与学问相关的,他几乎一句都没有,也不想听。她跟父亲一辈子,会得到什么样的生活?真的可想而知。听齐邦媛姐姐说,在重庆,他亲眼看到我父亲一手把我抱在大腿上,一手写论文,那时我应该还不满周岁,而当时父母的婚姻状况,也可想而知了。

父母亲曾经相爱的证据,也非常稀薄。一九八八年与母亲重逢后,看到了一张姐姐幼儿时的照片,胖胖的,细白细白,非常可爱,妈妈把这一张照片寄给了父亲,后面写道:“小胖女儿非常可爱,生活增加了许多乐趣。”好像在鼓励父亲也可以常回家,同享天伦之乐。另一回,应该是抗战胜利之后,父母同游中山陵,陵前有许多开阔的石阶,姐姐跟我跳上跳下,记得父母亲跟在后面,的确是手牵着手的。以外,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和谐的画面了。要是依当年总想把我打胎打掉的事实推想,他们已是冰炭不容,那样短暂的和谐,只是再度的一个偶然吧?

隔世相逢

与母亲重逢,非常意外,算一算六岁跟母亲分开,到又见面,在一九八八年,是在分手的四十多年之后,我已年逾不惑。四十多年中的世界变化很大,谁也不会想到还会有见面的一天。也许做母亲的感受不一样,当儿女的,从稚龄开始便无母亲的照应,其实,主观的感觉上,不见得有何伤感,夏虫不可语冰,没有母爱的孩子,自己不会觉得有太大的遗憾,至少我的童年、少年的感觉如此。

高中生涯结束之前,有一段时间承蒙法商学院吴英荃教授伉俪照顾,他们育有一子吴大成,已经成年,我方才有机会比较深刻地见到父母对子女的关怀,让我很是惊讶。到了艺专读书,一位学长董炎良兄,住在台中乡下,暑假期间,我去台中看他,到了该回台北了,他的母亲送他到乡间路口,我们挥手道别,往前走了几步,我偶然回头,发现他母亲在身后拭泪,当时一惊,心想一个学期之后就会回来,干嘛那么难过啊?之后若干年,炎良兄的母亲骤然过世,他整整三日不语不食,悲痛难抑,我才渐渐明白亲情之深有若此者。

婚后,我们刚刚得一子,但是小婴儿初生有黄疸,必须在妇幼医院里多住三五日观察观察,让孩子的妈妈晓清先回家来休息。

依妇幼医院的规矩,到了哺乳时间,一个个微侧着身子,一排小娃娃放在大篮子里,两位护士抬着,再一个个分别放在孩子母亲身边哺乳,非常可爱。但母子在一起的时间,也仅止于短短的哺乳而已。没有想到,回家才头一晚,晓清便因想念娃娃而落泪。我暗自吃惊,他们母子见面就是几次哺乳,过两天等黄疸退了,马上就抱回家来,这么短暂的分离,居然那么伤心!

母爱的深刻动人,我又有了新的体会。

对于母爱,原本看得比较轻。有一句成语“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一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读:“饿汉不知饱汉饱”。没有母爱记忆的人,就不太会觉得母爱在人生中多么不可少。有的时候,也会以没有如此累赘为幸。直到自己的家庭逐渐成形,方才体会出在成长中,母爱之必不可缺。

然而与亲生的母亲会有见面之一日,想都没有想过,在脑海中几乎一无印象的母亲,也谈不上对她的一点思念。她与父亲早岁离婚,我已长大成人成家,有没有母亲,毫不介意。

常常幻想我的母亲会是个什么样子,在台湾,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在我的面前提到母亲,也都是点点滴滴的一点事情,大概他们不无顾忌,我也无法构成完整的联想,能说的都已说尽。偶尔也会遇到一两位平时不怎么来往的人,愿意跟我谈我的母亲。类似童律师的出现,就很让我意外。

不记得在哪一年,有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长辈打了个电话给我,说是认得我母亲。时间无论如何应该在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回大陆之前。姐姐远在美国,当然没有机会相逢,我跟我内人同往。

这位长辈的大名是童曈,一下子我想起来了,他是一位名律师。

我们受邀一起吃饭,在座的还有他的夫人、他的公子童虎,童先生跟我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在美国,名为童龙,一个是龙年生的,一个是虎年生的。不记得是哪一位公子,好像是IBM在台湾的总经理。这位童夫人显然不是元配,对我们的过去并不清楚,倒是童律师说起了一段往事。

童律师说,他曾经受母亲之托,乘江轮带着姐姐顺流而下,把姐姐带到一个他如今也不太记得的地方,又交给什么人。我猜想大概是上海某处,然而也无从查证了。童律师原名不是童曈,这是母亲跟我说的。我问姐姐可曾有过乘江轮的印象,她说有过,当时是一位伯伯带着她。对于她幼年时还有没有其他的记忆,她大概说得上来的只有两三件。其中之一是在托儿所里,大家过团体生活,早晨的时候有起床号,就是一般军营里的那一段“打滴打答…底滴打搭…答答答滴…滴底打搭……”,她记得许多小朋友把这个起床号改成同样音调的歌诀:“大清早上,赶快起床,我来看猪,猪在床上!”

另一件是,她居然在上海上过学,还学了一点英文。经查证,当时上海的确有的小学在一年级起就教英文的。然而她只比我大一岁多,她在学英文的时候,我应该正在清凉寺里当小和尚,这是后话。某年去美国跟姐姐相会,她从阿肯色州到纽约来会我,我们身边还有她那不会说中文的小女儿,有二十多岁了。我谈起在大陆所见所闻,当然说的是中文,她的女儿似乎听出一点端倪,便问妈妈你知道了自己的幼年吗?姐姐用英文回答说:“I still don’t know。”

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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