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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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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父亲起来得早,我赶紧也跟着起身观察。趁他进洗手间时,飞快地跑到他的书房瞧一眼。这一瞧可不得了,书桌上一张宣纸,毛笔写了一封信,是给我读书的复兴中学陈校长的,不知道他从哪儿打听到了校长的台甫。他写道:

“永康校长座右:小儿国光愚顽不堪,品学俱劣,幸蒙不弃,复承赐列名次之外,且感且愧。如今恳请惠予开除,得以早服兵役,庶几匡于正轨,免为社会国家之累也。弟廷英再拜顿首”

我赶紧躲回我的房间,听到他出门去后,我连忙看看他的书桌,果不其然,桌上的信没了,于是就把他的身份证与图章迅速地先偷到手边。不久之后他就回来了,我赶忙骑单车出门,直奔和平东路我家附近的邮政局,强自镇定地跟局里的人说,有一封寄错了的信要收回。寄信人是我父亲,但是他没有空,要我代办。我还没有填表,他们先查了一下,马上跟我讲,刚刚走了一班邮件。

服预备军官役时,空军少尉三级

“到哪儿去了?”

“总局,在博爱路。”

问清楚了该找什么部门,我飞快地骑着单车直冲博爱路邮政总局。到了总局,填好寄达的地址姓名跟寄件人的姓名地址,他们就拿到里面去查,然后跟我回话说,找不到。

这一下我可慌了,此刻一位在办公桌上处理其他业务的先生,只随口问了一句:

“会不会是限时专送?”

我完全没有料到平信跟限时信是两个部门,我飞快地跑到拐个弯、大门在忠孝西路上的“限时专送”部,手里抓着那一张在平信部门刚填好的表格。窗口里的那位也是穿着绿衣的先生,低头看了我的表格一下,赶忙抬头,跟门口的一部已经发动了的绿色邮车大喊:

“等一下等一下!”

一边他本人也跑出来,要去阻止这一班邮车出发。

开车的邮务士听到了声音,也没关油门,只从车上下来,依言开了车子后门,拉出一个上面绑了注明有北投地区纸牌的帆布袋,这位先生把袋子径自打开整个地往地下一倒,一个大大的白底红框信封,就在浮面上,父亲沉雄开展的毛笔字迹赫然在目:“陈校长永康勋启”。

这一件事我没有让它静悄悄地过去,拿了证物,我向几位父执辈的朋友一一告状,请求奥援。不用说,父亲也吃几位朋友指责讽喻了一番,也只好闷声不响。但是我很明白,家,我是待不下去了。然而又能去哪儿呢?很费踌躇。因为我这一走,此生此世,必然是永不回头了,一定要好好计划。

☆‘文~☆;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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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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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

☆‘网~☆;

出格的报复

父子二人似乎都避谈此事,彼此假作不知。可是气氛很吊诡,沉闷得让我透不过气。

事情并没有淡化,没过几天,在晚餐桌上,只有父亲跟我,姐姐那天不在家。父亲吃了一半,放下碗筷,并没有看着我,面孔是对着墙的:“你写信到日本,让人家别跟我结婚,我都知道了!”

听得出,他是强压着愤怒,一字一字说的。这个儿子的作为,已经让他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极限。

我知道这几年颇有几人鼓励他再婚,多半是男性的友人,反对的也有,多半是女性的堂客。但是姐姐跟我都长大了,真的无所谓。我们在很小的时候,跟着姐姐反对过父亲再找一个太太,那时太小,太不懂事,怪只能怪刚刚看过卡通影片《白雪公主》,见识了那个拿毒苹果给公主吃的后娘。但是到了如今,真的还有点巴望他早日再婚,年过六十的父亲,有人照应总是好的。父亲一生只有一年多的婚姻生活,长年不交女朋友,虽然也有仰慕他的女性。他全部的生命就只有学术,到了晚年,想要成家,也是非常正常的。姐姐跟我早就有此共识。我私下还觉得他的某些古怪,是不是跟没有正常的家庭有关?我怎么可能去阻止他的婚姻?

我当然否认,然而父亲死心塌地地认为我干了这一件事,语言的辩解已经毫无作用,只让他的情绪更加火爆。

父亲心目中最理想的太太,便是如齐世英先生的夫人齐大娘一般,能为家庭全心地贡献,无论境遇的好坏,至死不渝地呵护着整个家庭,无怨无悔。我后来遇到了母亲,在母亲身上,我见不到齐大娘一丝一毫的影子,虽然我见到的母亲也不能说是个坏妈妈。

父亲早年负笈东瀛,在那个时代,日本女子他当然见过,到了他婚姻失败,他起初没有在意,几十年后却有了成家的意愿,但要找谁呢?年岁已高,谈情说爱他年轻时大概就不擅长,何况此际?倒是日本的老同学老朋友为他介绍了一位年纪也不很轻的日本女士,那再好不过了。这种种我从旁只是点点滴滴地知道,由于家人彼此之间欠缺对话沟通,彼此的想法也从来没有交换过。换成现代家庭,几分钟的讨论就可以顺利通过。

然而父亲一口咬定捣蛋的是我,目无长上,手段阴险,罪大恶极。

那样的气氛中,我根本就不会想在这个家留下去,恨不得早早离开,目前只是在忍辱偷生。除非人格分裂,我不可能去管父亲的事情,他成不成家,至少与我无关。那个年龄的少年,更不会对这些事有特别的兴趣,自己活在新鲜奇幻的世界中,爸爸要结婚,远不如一场动人的电影来得重要。

父亲的怒火难消,有一天,他把我床上所有的东西收得干干净净,连当时必不可少的蚊帐都摘了去,他是在逼我走。

姑妈在黑夜里为我设法补纱窗,让我不至于被蚊虫咬得不能入眠。

我在遭遇父亲多少次责打之后,从来没有恨过他,一点都没有,只觉得他是个好人、好学者,一直以他作为自己的榜样,希望以后也能像他那样的出类拔萃,无论到哪儿都受人敬重。然而,在当时,我却无法理解,怎么可以那么样地冤枉我?为什么那么样地要置我于绝境?连一点辩解的空间都不给我?我们可以永不见面,但怎么可以这样不明不白地分离?

我设法抄到了那位日本女子的通信地址,几乎怀着要她救我一命的心情,写了一封长信给她,称赞父亲是个好男人,也代表姐姐欢迎她。我也跟她说,我们都已长大,很快就会离家,谢谢她肯照应我们的父亲。

过了没有多久,我偷偷读到了一封依然写给父亲的、从日本寄来的信,虽然用的是我不懂的日文,其中的中文还是可以让我猜出一点意思,而且,最重要的一句话很容易识别:

“谢谢国光的第二封信。……”

再明白不过了,有人冒用我的名字写信给她,阻止父亲与她的婚姻。这位日本女士到底也没有跟父亲成婚。成年懂事之后我想,只要有一点脑筋,她就不会嫁给父亲。马教授的家庭太复杂,还是不要沾惹比较好啊!父亲去世之前,我们早就是一对再要好不过的父子了,但我从未跟父亲谈起此事,他如此错怪我,使得父子一如仇雠,逼着他面对他当年那个太离谱的、再也无从补偿的错误,我做不到。

我记得,在那个事件之后,父亲要离家去欧洲,有一段长时间的研究讲学,他出国之前告诉我,要我在他回国之前滚出去。我听得很清楚,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高中二年级,偶尔,下课的时候,看一眼许多在教室外打打闹闹的同学,我也会觉得,他们好幼稚啊!但是好幸福啊!那种感觉里,并没有一点得意,反而另有感触。我已经尝到了人生的苦涩。不料,就在父亲不在家的这一段时间里,家里出了大事。

我们家的人口不算少,大大小小,包括姑丈姑妈跟六个小孩,九口之家,靠的是父亲一份微薄薪资,还有姑丈在石油公司当一个雇员的收入,以两个人很微不足道的收入过活。我总是陪伴着姑妈买菜跟提菜篮的孩子,家道艰难,我天天亲眼目睹。那一阵子,我们家长久是一分钱也不见得找得出。菜摊子的账总是赊欠着,到父亲跟姑丈的薪资到手,姑妈总是把钞票数来数去,分作薄薄的几份,一下子从这边这一份拿一点到那一份里,又从另一份里拿一点到这一份里。她只能还一部分的欠款,所以,发薪日那一天,所有的钱又分光了,家里依然一文莫名。我们在那一段时间里,吃饭大多只有一道菜,却分作三份吃,一份是父亲跟姐姐和我,一份是姑妈跟他们的四个孩子,另一份,是姑丈独自一人吃的。

姑丈在暗暗的、一个已经不用了的厨房里吃饭,这样有多少年?都不记得了。开饭时间到了,姑丈便自己到厨房里把小盘的菜饭吃了。自来自去,无声无息。

他们夫妻反目,等同陌路,已经有十几年了。

姑丈原本家境优渥,却因时代的动荡,变得一无所有,虽然具有留日留法的双重硕士学历,这在当年,可谓十分罕见。东北人本来就通日语,他又精通法语,但在那个时代一点用处都没有。其实当年留法的人,很多都有社会主义思想,他也不例外,刚刚新婚,就跟姑妈说,婚礼就是搭公共汽车也可以的,搞得新娘子非常不痛快。他在青田街院子里养过鸡,但是几次鸡瘟,让他更陷窘境。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工作,又费了好大的事,才谋得石油公司一个雇员的缺,收入少得可怜。一家子寄人篱下,我想父亲也不会欣然接纳,而姑丈的感受更是窝囊。后来他就变得成天到晚念念叨叨,没完没了,渐渐地,又老是夹了个口头语“他妈的”,想就知道,谁受得了?其实,他的心理已经有问题了,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他已经是个病人。

那几天他感冒了,我们虽然早已没有什么对话,但是,在我早晨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他独自一人靠在客厅沙发上喘气,微曙中侧面的剪影,灯也没开,时不时地长吁短叹,显得很辛苦。他每天自己去邮局边上的普仁诊所拿药,诊所里王义德夫妻都是医生,也是东北同乡,跟我们家很熟,我们都以叔婶相称。

在那个夏天的午后,王叔主动到我们家来,一直进到我的榻榻米房间,见到我头一句话便是:

“国光啊,你姑父已经没有几天了。”

我轰然一惊,接着想,冲着我说这话,显然我得准备当家了吧?

接下来,大家就想法子把姑丈送到了台大医院。家里一毛钱也没有,我就跟一位单身在台的菲律宾华侨同学丘汉文,还有一位初中同学邹翘海的父母商量,借了点钱,应付必要的开销。到后来他们都坚持不要我还钱。多年之后知道了,姑丈得的应该就是猛爆性肝炎。

姑妈至此才衣不解带地在一旁侍候了三天,姑丈终于还是大量吐血而死,几星血点还喷到了我的衣服上。断气时,也只有姑妈跟我在他身前,眼见他吐了最后一口长长的气,终于撒手,得年仅仅五十八。

姑丈出身于当地县城的首富之家,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还带着佣仆。他是一线单传的后代,早年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学的是政治经济,在那个年头,就分别拥有日法两国的硕士学位,听他说话,书是读得很好的。大时代的大动荡,把他的命运推到了完全的未知,要不是应父亲之邀,他可能不会来台湾,想来在共产党里,他的同侪也不会少。在台湾,他的日子没有几天是好的,加上不得意,精神上受的打击让他变得古古怪怪,人越活越畏缩,又因为夫妻失和,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短短的一生,就此郁郁而终。

丧事之种种当然繁琐,一边还要写信给父亲,把种种进展报告一番。但是我用的是姐姐的名义,现在想想当年真的只会办事却不懂事,我依然为失去的自尊赌气。并且,我们姐弟的笔迹不同,父亲居然看不出。父亲回信里对于姐姐处理那么多的问题之表现,赞赏备至。但我还是宁可跟爸爸绝交到底,也许,我想要让他发现,其实在家里兵荒马乱之际,我也是有些作为的,同时又想将他一军,让他为了对于我的错估懊恼惭愧。这是我几十年的事后,回想整理而出的心理状态,但我的父亲早成灰烬。

姑丈去世后的那几天,姑妈一度想要寻短见,我只得在门外守着,并且不断地跟她说话,后来到底她还是开了门,我见到她手里有一把日本短刀,就是秋瑾照片里拿着的那一种。好在到底没有发生什么事故。两家六个孩子,没有一个能够自立,父亲是不会照顾别人的,而姑妈当然有她的极限,要她怎么办?

我首度体验到生死之无可抗拒,希望姑丈能渡过难关,除了张罗许多事情,我只有每天日夜祷告,念着小学时背下来的天主教经文,一遍又一遍,早晚各百遍。然而三天以后,姑丈还是死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上的那一套白底蓝色条纹睡衣,是我父亲的,对他显得太宽太大。这景况,几乎总结了此人一生的荒谬与凄凉。

不久,父亲回来了,我们也没有太多的对话,几天之后,我不告而别。我不给父亲了解事情头尾的机会,特别是在其中我的努力。这是一种苦肉计式的报复,“只是当时已惘然”,年少的我,没有去解读这么不可理喻的出走是多么的不智,多么伤害老人家的心。

然后,我就住在台北车站前的垃圾广场边了,直到吴英荃伯伯把我带走,又去考大专院校。

艺专影剧科一年级的时候,父亲结了婚,对象依然是日本人,小野千鹤子女士,我的继母。一个不怎么聪明、非常善良、没有心眼儿的人。比父亲小三十岁,一连又为父亲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两女。

父亲与继母在青田街寓所前,摄于一九七○年代,那是他一生难得享有家庭快乐的岁月。

虽然跟父亲不来往,我会回到在同一院子边上的姑妈家盘桓,说上许多话。也见到了继母,那位总是和和气气的女人。姐姐正在准备出国留学,好像台大毕业的都要经过这个仪式不可。毕业之后,等当兵之前,我居然当上了崔小萍老师导演、陆建邺制片的《窗外》的助导,父亲很高兴地主动借出屋子作拍摄之用,于是我自自然然地回了家。从前种种,好像从没发生过。

接下来是服预官役,退役、回家、待业,一连串在台湾的男孩人生必经之路。

这时姐姐已在美国读书了。我成天找工作,报纸上看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写着个“限本省籍”。我成天为就业问题烦恼,却一点进度都没有。家里添了个混血的小弟弟东光,继母手忙脚乱地度日,但是经济情况一天比一天差。此时家用已经两家各自独立,姑妈那边,因为大表妹接续姑丈的工作,又补上了正式员工,可以自立自足了。

也是事出猝然,父亲忽然语气严厉地对我说:

“看你整天懒懒散散,一点活儿都不干,明天起给我扫院子抹地板!”

这话说得很明白,我不能在家白吃饭了,因为继母只跟父亲说:

“在日本,男孩子长大了都会自立。”

她不会知道,父子间那么难得的复合,就此断送。

岂仅日本,古今中外皆然,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够尸位素餐?只是,待业才一两个月,继母也太性急了些。

我第三天就搬出了家,带走了一板车的书,顺手拿走一个姐姐出国留下的水壶,继母却要求父亲追了回去。

行到水穷处

这些事情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艺专同学张新华兄住在六张犁黎和里,是十五路公车最后的一站,当时非常偏远,承蒙张新华的父母亲张维纲伯父母帮忙,不仅为我找到山窝里的一处住所,天天还在他们府上吃饭。前后大约有半年之久。

那是我最艰困却也是最快乐的日子。张伯伯是从大陆撤到台湾来的最后一批军职,先前是一位少将师长,但此际再也没有叱咤风云的舞台,只能屈就一个公车站长。他是虔诚的基督徒,豪迈热心,旷达风趣,每次饭后,我们谈古论今,大似渔樵江渚。我成了张家的一分子,父亲家里的那些阴霾恍若前世。

从马路边的张新华家,到山窝里的居停房舍,走路也要二三十分钟,而且不可能有车代步。每天来来回回地走,身体也强壮了几分。那是前安徽省主席李品仙先生的房子,以其当年的功业而论,这一所小平房确实不太相当,只是掩盖在杂草野树中的小小砖房而已,李主席难得一见,房屋是交由当时担任军职的侄子侄媳,带着三个孩子使用,前面一列有一间空房,他们听到张站长提起我的问题,只一句话:“茫茫人海,随手行个方便就是了,来住吧。”

此后我便有了着落。

李品仙主席的侄子姓苏,也任军职,然而为人儒雅,言语不多,和善而诚恳。太太也是军人,姓杜,在山下和平中学当教官,跟她先生的风格很不一样,热心豪爽,心直口快。我们不常相晤,却相处得很好。

现在台北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当年的台北市也有那么样人烟罕至之地。从公车的终点站黎和里骑了单车,一路上坡的窄路,到一个小到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见得着的路口,就得把单车靠着山壁放在一边了,自此步入杂草遮蔽的小路,曲曲折折又转上山去,穿过巨大的蕨树和一些相思、尤加利、野榕等密不见天的蜿蜒山径,再往上爬,才见得到那处两排的砖造小屋舍。门虽设而常开,那是事实,因为门已经长年未关,根本关不上了。况且不用走门,山坡上进得此屋的入口,四面八方有的是。

抬头尽是碧树、山头与青天,耳边听得到的,除了虫鸣鸟语,只余风声雨声。游目四顾,但见层层交错,深浅明晦,细看有几百种的绿。张新华常常来陪我,并不寂寞。在这个山窝里,有的是时间,而且仅仅用来读书,读世界各国的名剧,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罗素的《西洋哲学史》,点读了许多的元人散曲与杂剧。当时随身还带了几部大书,都是二次大战之前日本平凡社等发行的艺术类著述,虽然不通日文,却把整部五十余册的日本画大成,其中包括中国绘画,还有书道全集,当然有更多的中国书法,还有一部专论陶瓷器的《名陶我观》,全都翻个透透,内文也常常趁便根据汉字摸索。此后数十年至今,钟情艺术几至不可自拔,那一段的山居岁月,影响至大。

当时生活所需,几无来处,好在吃住基本没问题,另外则不免花到了一位女友的钱,但是她后来嫁给了别人。

她常常到路程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来看我,我送她回去的时候,也是天都黑了,山路难行,路又湿滑,她回到家,应在一两个小时以后。

仅有的收入是一点点影评稿费。出门看场电影,要省车钱,就从山上骑车到西门町,买票看了电影,在冰果店写好了影评,直接交给正在峨眉街民族晚报印报机旁上班的黄仁先生,然后再骑车回到山窝,路上要耗去两三个小时。每星期一两次,在完全不同的冷热两个世界间穿梭。稿费少得可怜,然而精打细算还是可以应付若干必需的问题,并没有觉得日子过不了。当时最大的梦想,便是有一间,只是一间自己的屋子,放得下一张床、一副桌椅、床下有一口箱子,有书读,一辈子也就够了。我还画下了这间屋子的想象图。

对于世俗人生,我已觉得疲惫不堪,那时刚满二十四岁。

坐看云起时

与父亲重新对话,已在离家的两年之后。

形势比人强,我并非走投无路,却只得硬着头皮回去找父亲,希望他能答应一件事,就是在我的婚礼上当主婚人。

山窝里的岁月中,也常常在中广打零工,录点广告、广播剧、政令宣导短剧,有的时候也帮主持人写或是译点稿件,赚点他人眼中的零钱,于我却是必需的收入。另外则在台大的史丹福中心教华语,经济终于稍微稳定,不再惶恐度日。

后来搬离了山窝,在泰顺街租了间小日本房,屋主姓龚,福州人,有了些年纪,一子一女,还没上大学,也都十分安静和气。我时不时地拖欠房租,他们却从不催讨。他们一家四口吃什么点心,便送来一碗,放在拉门外,从不进屋打搅。房客有自己的洗手间跟淋浴间,好在我也没有什么交往的朋友,安安静静地相处,承受他们不着痕迹的照应,至今掐指算算,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离去前我忙于结婚,连一声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打零工的人也有恋爱的权利,特别是刚刚失恋之后。一追上了公认的美女,立刻就要筹备婚礼。准岳父对我爱护备至,我想到在婚礼上假如只有他一人,实在让他们府上难堪,我决定硬着头皮去找父亲求和。其实,连结婚典礼的日子场地都定了,新娘子虽然年纪轻,才二十二岁,已经是有名的西洋音乐节目主持人,而我竟依然无业,消息只得极端保密。

我回到青田街去拜访父亲,试着邀请他作为我的证婚人,想着成也结婚不成也结婚,心中也就十分坦然。

父亲竟把我当做客人一般地接待,很客气,一听说我不久就要成婚,马上笑逐颜开,原先我担心的问题就此化为乌有。我虽然仍是个穷光棍,还是开心地等着婚礼。反正礼堂上要穿的用的衣服鞋袜等,全由准岳父帮我打点了。

史丹福中心就在台大靠舟山路的边缘,出了侧门就是地质系,当时父亲还未退休,我常常在上课的时候见到父亲从窗外的几棵巨松下走过,就会马上讲不出课来,只顾怔怔发呆。

那天我在走廊上遇到了父亲,他依旧是一袭长衫,他好像刚从行政大楼出来,我问道爸你今天有课吗?没有,父亲笑眯眯地说,我来借几个钱,好给你媳妇买个什么。

我一时噎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恍过神来,父亲却已经走开了。

我带着准新娘去见他,父亲穿上刚刚洗烫笔挺的长衫接待她,这让我想起在若干年前,还在上中学的时候,要是带着同学回家,向他介绍,他必定起身立正,规规矩矩地一鞠躬,又报上自己的全名。我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一生也只有这么一点儿。

结婚典礼酒席上,新人互相敬酒。两旁的傧相分别是新郎与新娘的表弟表妹。

婚礼当天,是我见到父亲最开心的一天,如今想来,也许是他一生里最开心的一天,包括他自己的婚礼在内。中山堂光复厅,是当年非常体面的地方。

这一天莅临的大部分都是女方的宾客,席开六十余桌。我所有的长辈也都莅临致贺,父亲间或用他那流畅的日语,跟许多好久不见的本地老士绅交谈。其中也有不少的老友,为我们的父子关系终于解除了紧张,松了一口大气。全场宾客穿梭不绝,在礼堂的任何角落,也都听得见父亲那很经典、很洪亮的笑声。

繁华落尽

地质学,我知道的等于零,多年以后,方知这门学科研究的并不仅是地上地下的什么质而已,而是天文、水文、气候、生态自古至今无所不容的一种科学,动辄以几百万年、几千万年为单位,能从一块打开的鹅卵石读出许多复杂的自然历史。过去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以亿万年为单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地质学是这样的,就像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数学是唯一可以科学证实的真理,可以适用于无限的时空一样。要是在当初有人告诉我这几句话,我相信我可能早就放弃了文学艺术。

父亲以地质学大结构研究为一生志业,我亲眼看到他那么仔细地,在一张油纸上,用毛笔描摹显微镜下岩石的切片组织。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咬着下唇,对照着摄影片,画下岩石或是珊瑚的微琐细节,线条丝毫不差。

他用一个定做好的透明半圆,上面有已画好了的经纬度,在一个好大的地球仪上,套来套去,他在查对几亿年前气候之下的海洋温度、地表状况、天文水文,找出数据,然后对照细微的化石切片,试着证实出什么。我想父亲拥有着金钱怎么样也买不到的财富,名位怎么样也换不到的满足。

但是,这样一个可以把全宇宙投影在自己脑壳上的科学家,在生活上的笨拙,连小学生都不如。

书房中与父亲的大照片合影,这张照片是父亲得到第一届“国家科学奖”时,由摄影人员搬了器材去研究室摄影。

有一天,继母不在家,带着三个孩子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就是跟他讲他也记不得。但是他忽然之间饿了,很饿很饿,一定是饿到不行了,他只好自己到厨房来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只一个馒头也好,却一无所获。他找到了米,就把米放在锅子里,把锅子放在炉子上,试着打打火,居然点着了,他就等着吃饭,一两碗饭也好。

继母没有多久回家了,发现电锅在火炉上已经烧得变了形,里面的米也成了焦炭,父亲就是这样地煮饭。

我听到妹妹跟我讲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那天晚上,我没睡好。

其实他会不会烧开水,到今天我还怀疑。那一代的人,像这样的还有,只是多半会有一个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女人,父亲却没有。只好靠女佣,然后靠姑妈,还有就是去几位老友的家,老光棍,没有人会拒绝他,他什么饭菜也不会做,也没饿过啊。

父亲要是想换衣服,就自己闻一闻领口,有汗味,就换,否则就不换,他不记得穿了几天。我也常常应命代他闻。他记不得吃了几碗,我要注意,他随时问起都要能答得出,这样才能决定是否要为他添饭。他记不得路,不仅马路他记不得,连大一点的建筑,在里面多转了两圈,他就找不到来时路了。

有一次在台大医院里面走失,继母惦记着家里的孩子,没等他出现就回家了,可以想见我父亲的凄惶,后来有人认出他来,雇车把他送回了家。

继母不是个聪明的女人,够聪明怎么会嫁给他?还老远地从日本嫁过来?她有了自己生的三个孩子之后,父亲在家里就边缘化了,继母哪里再挪得出工夫来侍候他?

有一次我们为他过生日,也是我唯一一次为父亲过生日,因为我们只有短短的几年相处无间。我请全家到外面吃了一顿,他吃得好高兴,连连说了好几次:

“好久没有吃到有味道的东西了!”

简直就是重新发现了味觉也似。

我们婚后每个周末都回父亲那儿吃一餐,我内人也帮着做饭做菜。那一阵子父亲好开心,日子一到,一早就盼着我们。他的朋友少到快没有了,死去的不少,老去的更多,我就成了他勉强可以对话的对象,仅有的。我们有的时候到得迟些,会发现他已经站在大门口等着哪,他甚至会走到巷口张望。我们带着刚生下没多久的老大,他看来看去,只说好可爱,却无法跟娃娃沟通,我想,要他去爱他新得到的孩子,也不一定表达得清楚吧?中年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渐渐地周末聚首常常取消,父亲直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该去忙你们的。他一辈子都是这样,不想麻烦别人。自然也有许多事由不得他,非得让别人出面解决不可,如他第一次的婚姻,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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