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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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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同学这样问,我听来都像是讽刺调侃。我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小孩子也要尊严的,我们家的大人似乎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应该是在发烧,至少营养不良,但是自己并不明白。长大了以后,不再昏昏沉沉了,才知道,世界上的人原来并不都是昏昏沉沉的。
我读到了马克·吐温的《汤姆历险记》跟《顽童流浪记》,幻想着台湾假如也有密西西比河该有多好,那么广大深远的天地,怎么样都可以活下去,我就可以真的去流浪,到无人认识我的原始森林里,吃野果,在山涧里洗澡,跟我最爱的动物作伴,像电影里的小泰山一样地生活,再也不回家。
但是事实上办不到,我也知道。
学校里的功课不行,尚且可忍,不及格不列名便了,然而家中痛打却无法躲藏,想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长大脱离苦海,十年、二十年,跟一两万年又有什么不同?
想要逃走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家,已经跟地狱没有什么不同。我开始享受到家,是在婚后。
在一个夏夜,我逃了一趟家,那可算是逃家之始。
白天便做了准备,我打算跟谁也不说,逃走了事。
收拾了一个小包包,里面有我的蜡笔、纸张、几件衣服,也许还有几本书吧?钱是不会有的,也许年纪太小,还想不到这么深奥的问题,这些就是我以后生活所有的东西了。
夜阑人静,皓月当空,地上映照着万点树影,四下里寂静无声。我把布包袱斜背在身上,轻手轻脚地走到玄关,生怕惊动了任何人。我系紧了鞋带,悄悄出门,在大门口,我们家的狼狗“Lady”过来跟着我,摇着尾巴,那时我的个子还不高,它很轻易地在我脸上舔啊舔的,我抱着Lady吞声而泣。我轻轻地掩上了小门,在月光下离去。
只走到了巷口,便站住了。往前走是新生南路,有一条瑠公圳,再过去就是一直连到六张犁的水田,然后是满山的坟堆。往右是和平东路直通水源地,到新店溪,但我从来就没有过过河。往左是信义路,拐个弯走上一阵可通松山,然后是基隆,基隆再过去就是大海了,怎么办?再回头,又是家,可以过门不入,然而再走下去,一直到淡水河,淡水河过去又是哪儿?我不知道。
天地沉寂,月华如水,我,该往哪个方向?一点主意都没有。那一刻,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人,孤独得很怪异,难分真假,希望只是一场梦。我悄悄地回了家,不动声色地爬上床睡到天亮。就这样,结束了我头一次逃家的故事。
那一年,我十岁。
以后漫长的岁月,哪管直到须发俱白,小不如意则小逃,如跟太太有意见,便躲入书房关上房门不言不语;大不如意则大逃,如留书辞职或是干脆转身而去。在他人眼中,有时可能像是新的突破,我却只是为了逃,能逃就逃,随时随地都可能生出逃意,也不见得有什么生死大事。我越逃越远,总有一天,再也不回来。
第六章 逃啊逃
引子
十五岁时,正在一列小火车上,与同学一起逃学去碧潭玩。
穷开心
起初跟父亲住在青田街七巷,我们常常到靠近和平东路的三巷姑妈家玩,姑妈家有大小表妹跟表弟,看他们日子过得十分热闹,而我们家来往的都是大人,对姑丈姑妈家的向心力自然就大得多了。要是当初便料得到以后会常常挨打,我是死也不会去的。然而可能吗?
姑妈家对面住的是农业专家戈福江先生家,他们家有一位宝贝女儿,名叫戈定瑜,小名宁宁,我们唤她小宁宁,极得伯父伯母的钟爱,也成了我们的玩伴。戈福江先生总是笑嘻嘻的,骑着脚踏车,见到我时,也跟女儿一样地喊我马哥哥。父亲跟戈伯伯也很熟,我们姐弟二人来台湾之前,戈定瑜就常常到七巷我父亲家去玩,也在那儿早早认得了齐邦媛姐姐。至今想来,戈定瑜认得我父亲,要比我自己实际认得我父亲还早。以后我们成了小学同班同学,我们至今依然有来往,她从加州柏克莱大学图书馆退休之后,到大陆开热狗店,赚到的每一文钱都捐作公益,她是我一生中最长久的老朋友了。
一到姑妈家就开心,姐姐自己搬了棉被要去姑姑家住,我是她的跟屁虫,自然也搬了我的棉被一起去。父亲当然不是会照应孩子的人,我们成了姑丈姑妈的孩子,想来也是早晚的事。
没有几年之后,姑丈姑妈一家却住到了父亲的家里,原因{:文:}我至今{:人:}不明。他们{:书:}的房子卖{:屋:}给了陈果夫先生,陈果夫不会不付钱的,那么钱到哪儿去了?从来也没有听他们说过,只见姑妈姑丈的感情有了变化,最后简直就是水火不容,随时可以动手动脚。夫妻失和,姑丈只得单独住一个小房间,吃饭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单独吃。他同时也失业了,因为父亲起先兼任海洋研究所所长,把姑丈从天津请来做主秘,却没有想到这个单位忽然之间撤销了,姑丈应该从那个时候便失了业,我猜他们卖了房子的钱也许是投资到了什么地方去,后来血本无归。小时候,有一阵子常常有一位姓杨的客人到家里来,有一次,姑妈拿了一把日本短刀追杀他,姑丈还去阻挡,这事应该跟钱有关。
人生许多的痛苦,是说不出,也不想说,恨不得忘记的,所以我从来也不问,连我都老了,干嘛还要挑起任何人不胜负荷的伤心往事?
但那个时候全台湾上上下下都穷,至少在从前,说台湾之所以经济发展得那么好,是因为我们政府把库存的黄金带到台湾来了,凡是经验过穷日子的人,绝不会相信那么点儿黄金会有什么作用。最早的时候用的是老台币,“老总统”来台之后不久,便改成新台币的币制,那也是在金圆券彻底崩盘之后的事。政府也没有钱,当时的台湾银行总裁任显群,也就是名伶顾正秋的夫婿,推动了“爱国奖券”制度,五块钱一张,特奖二十万元,当时一栋青田街的庭院也不过三五万元。一方面政府靠奖券发行挹注了许多必要的资金,而老百姓也为此疯狂,常常听到有人说哪一天我中了特奖就要怎么样怎么样。小宁宁收集没有中奖的过期“爱国奖券”,视同珍宝,说是过期的一张还是值三块五,不知道谁跟她讲的?
政府还发动了克难运动,要大家在贫穷里保持奋斗精神。于是克难这个克难那个,处处都克难。选出了许多的克难英雄,有的街道便唤作克难街,村子是克难村,一个村子还不够,有克难一村、克难二村、克难三村,等等。还有克难号火车呢。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反正不克难也不行。许多人经年累月不做一件新衣,不看一场电影,更谈不上去哪儿旅游,大家克难嘛!彼此苦笑。
台湾的夏天很长,全台湾有几家有冷气,大概数得出来。西门町最早装冷气的电影院是万国戏院,电影广告上的标志就是结了霜的“万国”两字。台北唯一有电梯的公共场所是衡阳街的建新百货公司,也只有四层楼。黄昏时分,许多人家的晚饭是在院子里摆张小桌子,围着吃的,因为屋里热。电扇都很少见,人人手中一把草或是竹编的扇子,坐在小竹凳上,望着星斗,天南地北地聊,最常谈起的话题是回大陆。大家都没有电话,但是随时随地可以串门子,不用预先约定,远近不拘,谁都不会嫌无礼。
电压不足又不稳,常常断电,就要找电力公司修理站来修电灯电表,重装保险丝。一家子摸黑吃晚餐,平平常常。我们家附近就是新生南路,瑠公圳的水清清澈澈,有鱼有虾,两边绿柳垂荫,傍晚许多人就下去泡澡,又有许多人摇着扇子在圳边石栏上坐着乘凉,兼参观泡澡,直到月上东山,才拖着木屐,踢踢拖拖摇摇摆摆地回家。
就在青田街,有一位台大教授的太太养了几头猪,她每天到各家去收馊水,一桶桶挑回去。每家都空荡荡的,家徒四壁很普遍,甚至于有地位、名声的人也是如此。父亲的同事,台大地质系教授张丽旭的儿子张达民,跟我小学同班,夏天的时候,常常在巷子里遇到他,他斜背着一口木箱子,里面厚厚的白布下,整齐地放着保冷的冰棒,他沿街用闽南话喊着:“枝仔冰哟红豆仔冰!”我也曾经抱着姑丈姑妈养的鸡,站在菜场边,等着问价的主顾。
娱乐活动远不如今日的多元,有布袋戏看就很开心,没有人买过票看布袋戏,全都是酬神演出,到庙口就有得看,一毛钱都不用花。挤在人堆里,小孩子个子矮,看不到,就爬到树上、电线杆上看。可怜我这个大陆来的土包子,根本不知道那些小人物是假的,起初看到了布袋戏,觉得好奇怪,怎么那么小的人也会打斗?动作还那么利落?只要听说哪儿有布袋戏,再远,也会走着去看,从和平东路走到松山也都不累。还想着他们一天不晓得吃得了多少饭?能不能跟着戏班子的主人回家,看看小人儿怎么过日子,又怎么训练出那样的本事?
还有歌仔戏,花旦青衣动不动倒抽凉气哽哽咽咽,常常一口气抽得好长好长,演着演着,又会有人拿出一块红纸写好的牌子,放在台前,上面是毛笔大字“十年后”。台子架得好高,台底下小孩子可以来去自如。绕到他们的后台,看到王宝钏正在喂她的小娃娃吃奶。关公抽着烟,红壳子香蕉牌的。孙悟空到水沟边去撒尿了。戏台前大人小孩高高兴兴地聚集在一起,卖糖葫芦、麦芽糖的,烤鱿鱼的,当场做棉花糖的,抽冰淇淋的,就是一毛钱可以在飞转的木盘上,用一枝木柄铁针,使劲往板子上一剁,看看打到的只有大拇指头大的一小球,还是打到了一个比汤碗还要大的“天霸王”,足足可以让两三个小朋友吃到肚子痛。
我们还有电影看,附近眷村要放电影了,只需一天半日,大家都闻风而至。自己带着小板凳跟扇子,早早到村子的广场等着。银幕就是一大张白布,四个角分别绑在树上、电线杆上、大石头上……
终于天黑了,电影开演,都是黑白片,中国第一部彩色影片《海棠红》还没开拍哪。有剧情片,也有新闻片,但跟宣传片一样,都是跟我们讲政府的事情,我们也搞不懂,依然看得有劲。还有社教片,类似保密防谍之类,也有跟大家说如何养猪养牛的示范片。
只要一起风,银幕就给吹得一下子鼓起来一下子凹下去,影片中的人物一下子胖一下子瘦,小孩便高兴得咯咯咯不停地笑。但不论什么片,大家都爱看,不然要干嘛?
学校里也偶尔会演电影,记得看过《小泰山大战飞人国》,还有许多美国西部片,都是白人英雄打红番的故事。只要救兵到了,小朋友就拍手狂叫,当然,英雄一定是白人。但是放映中常常断电,连电影院也常常演到一半断电,只好等,人人都非常有耐性,影迷很多都自备手电筒,断电的时候,几十只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划来划去,还有人吹口哨。那样的年头电影院不禁烟,很多人也乐得休息一下,吸一支烟。也常有正在“跑片”,接不上来,也要等。银幕上打出手写的、用一片蜡烛熏黑了的玻璃片儿,火柴杆子划出歪歪倒倒的字幕:“跑片未到请稍候”。这是说,同一部拷贝要给好几家演,就要雇人骑着脚踏车,后座捆着一盘盘铁盒子装的影片,从这一家电影院急急地骑单车到另一家,赶紧把拷贝送到放映室,同时再把这一家放完的那几盘再急急地骑车送到还有一家。这应该算是今天快递的鼻祖吧?
后来和平东路的菜场上午卖菜,下午就变成了电影院,那个菜场唤作民生菜场,变成了电影院,就是民生戏院了。五毛一张票,跟学校里一样便宜,明天上午又恢复成了民生菜场。菜场跟电影院合而为一,可想而知有多简陋,随随便便钉在一起的木板,处处漏光。同学常常会在民生电影院相遇,便是正在放映,老远也看得清楚打得了招呼。我在民生戏院看过人生的第一部超人影集,当然还是黑白的。看到超人可以明明白白地飞来飞去又力大无穷,惊羡不已。
许多学校也开始在周末举办电影欣赏会了,卖票的。也有让学生自办,一女中就这样,姐姐常常带了明星剧照回家,参考着用颜色笔画大海报,线条准到跟照片一模一样,也许更好看些,她是“宣传组”的大将。
吃得也简单,有的人家小孩子过生日,也只是吃了个蛋,别的孩子不一定也有得吃。便当里,有人带的就是半个咸鸭蛋,这还不算顶穷,还有人只那么一颗话梅压在白饭里。小孩子也知道要面子了,吃便当的时候,便当盖子盖住百分之九十,只露出不得不露出好扒饭的小小空隙。我们家后来长年只吃一个菜,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大块鸡鸭鱼肉,个个孩子都定量分配好,放量的话,动作慢的孩子就要吃亏了。
谁都会想,这样吃,营养够吗?学校怕小朋友营养太差,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许多鱼肝油,第二节下课,就要小朋友去吃鱼肝油,一人发一个米做的、白色而且浅浅的杯子,领到一小杯鱼肝油,腥腥的,小朋友只得捏着鼻子喝下去,然后把那个杯子也吃掉。还要喝脱脂奶粉冲的牛奶,一点都不香。
有的零嘴到今天也许还看得到,如西瓜糖。但是真的跟牛皮一样难咬难化的牛皮糖就不容易见到了,是咖啡色的,盘成小长方形的一条,硬得跟鞋底一样。还有麦芽糖,小贩把一个大白铁盒绑在脚踏车后头,打开盒子,里面是绕了许多圈的麦芽糖,像一大捆白绳子也似,埋在白粉里,有小拇指粗细,一毛钱可以买一寸,卖糖的用一把宽宽的小刀,咔嗒一声切了下来。也可以抽,一毛抽一次,同样的,卖糖的欧吉桑把一个木片轮子使劲地打个转,小朋友就用那枝木柄尖针死命地一剁,看看扎在哪里?结果多半是“一寸”,那是又大又宽的三角形,闭着眼也掷得到的空间。要是想得到一尺,就要掷中比鱼肠还要细的小小空隙,隔出许多大小三角地带的铁丝,却尽可能的粗,让你就是中了,也多半扎在铁丝上弹下来,只得重新再剁。真扎出一尺两尺,就可以绕在手腕上两圈三圈,嘴里甜个一上午。今天中药里的甘草片,当年也是零嘴之一种,可见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们大多没有零花钱买零嘴吃,吃的常常是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有芭乐、连雾、龙眼、芒果、番茄等等,当然没有今天买来的甜,却也吃得津津有味。酸酸的酢浆草、微甜的花心,也都可吃。田路的边上,就常常采集得到野果,各种各样,也说不出名字,好像也没有毒,小朋友就送到嘴里吃吃看。
那个时候小朋友有蛔虫的很多,我们都有过,有蛔虫的小孩一眼便认得出,脸上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白斑。学校就会发打虫药给我们,吃下去灵得很,第二天大号就拉出虫来,白白的一条条,也有从嘴里咳出来的,习惯了,也不觉得可怕。还有一种蛲虫,细细小小的在肛门处蠕动,奇痒难耐,也很容易看出来,因为有此虫的小朋友常常抓屁股。女生留长发,还可能会有头虱,依然用学校发的药粉扑在头发上,再用一块大白布包起来,头虱就会死掉。在还没有这种粉的时候,有人用煤油擦头,据说很痛。有的女生被她们的父母干脆剃光了头发,跟男生一样,同学们笑她们两天也就没事了。多年后有女生把剃光头当做一种正式的“发型”,这是当年的我们死也想不到的。
穷孩子常常光着脚来上学,还真不少。有的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双鞋,却舍不得穿,依然光着脚,把鞋子提到了校门口才穿,也有抱怨为什么一定要穿鞋?他们也许世世代代都没有穿过鞋。那样的鞋自然不会是皮鞋,是幼狮牌跟回力牌的球鞋为多,里面的橡胶很容易在温度升高时软化,于是一脱鞋就臭不可闻,脚丫里也黑黑的。我们家后来变得很穷,但是依然勉强有双鞋穿,可是没法子常常有新鞋,旧鞋穿到不行,家里连姑妈家的孩子一共六个,姑妈没法什么都照应得到。我的鞋破了,就得自己补,补了又补补了又补,最后咬合不住,都成了拖鞋。我只好也把鞋子提在手中,光脚上学,到了学校门口再穿上。
有一年运动会前,学校宣布要大家穿白鞋,我仅有的鞋是黑的,一双幼狮牌,我们家无法给我买一双白鞋,姑妈穷则变变则通,她把我的黑鞋用粉笔涂成白色。
运动会开始,头一个节目是大阅兵,每班的小朋友都排得整整齐齐,列队从司令台前经过,是不是好像叫做分列式?我以为是分“裂”式。当然步伐要整齐,步步都跺得很重,没想到我的鞋子一路跺啊跺的,白粉便一路地掉,跺到了司令台前,又恢复了原来的黑色,放眼全场,万白丛中一点黑,我害怕得要命,担心当场让老师给抓了出来。
好在没被发现,也许是老师不忍抓吧?
但是也养成了我一生都好光脚的习惯,穿上了拖鞋,总是会忘掉,常常光着脚转来转去整间屋子找拖鞋,穷根之深也如此。
孩子跟动物也不会有太多的不同,依然开开心心地活着。玩具是没有的事,或者可以这样说,我们也不知道玩具是什么。有一盒积木就非常了不得了,可能还是人家的孩子长大不玩了,送的。但是孩子照样有得玩,男孩玩骑马打仗,两个男孩四只手彼此搭着,就是马跟马鞍了,让一个身体较轻的男孩跨坐上去,常常那个马上英雄便是我,然后找另一组对冲厮杀,直到把对方拉下马来为止。总是不分彼此地在地上滚成一团才罢,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谁受了伤。即使受了伤,也无所谓,男孩这里肿肿那里破破,平平常常。
我们会用竹片跟橡皮筋做成枪,一扣机簧,橡皮筋就射出去,要打谁就打得着谁。橡皮筋是好东西,用处多得很。很多的橡皮筋串在一起,可做成为弹弓,最好配上芭乐树枝的弹弓架子,跟英雄有了趁手的武器一样的得意。女生把橡皮筋连成长长的线,下了课就跳橡皮筋玩,一边跳一边唱着口诀:“小皮球,香蕉油,满地开花二十一……”便是用小小的纸片,也能折出许多可以用橡皮筋打出去的子弹,子弹有许多种折法,有的让人打中了痛到不行。还可以在桌上弹橡皮筋,谁把谁的那一根压住,就赢了,这是赌橡皮筋。
一块木头,只要有一把小刀,就可以削成一个陀螺,磨得细细圆圆的,尾尖打入一根铁钉,找根细绳上下缠绕得满满的,使劲地往外一扔一带,陀螺就在地面上转个不停。别人可以用他的陀螺砸你的,砸碎了就是他赢。因此我们也学会了找木瘤子做陀螺,又滑又硬,很难砸碎。
光着脚丫,只以脚跟在泥土地上旋一个圆圆的坑,我们就可以开始打弹珠了。怎么打,怎么样可以算赢,怎么是输,怎么又要回到出发点重来,都有一定的规则,小孩子可以打上整天,讲究的功夫是,把人家的弹珠清脆叭的一声打得离洞老远,自己的却只在原地飞快地旋转,帅极了。
还有“打野弹”,站着扔出玻璃珠,要有好眼力,瞄准了别人的弹珠使劲掷出去,务必把人家的打成两半,打碎了人家的弹珠,就有权保有那两三个碎片,装在袋子里,随时拿出来炫耀:“你看这是阿毛的弹子,我打的!”谁都会多看上两眼,分析分析,赞叹一番。
我们只要用一块石子儿,在地上划上许多方块,然后扔出一片扁平的小石子儿,踢啊踢的,那就是跳房子。单脚双脚,交叉来回,也都有一定的规则,这样的游戏,男女皆宜。
谁家里没有养几只鸡啊?把公鸡抓来,不用经过它的同意,拔掉几根尾巴上的毛,斑斓夺目,用来做毽子,再好不过了。毽子有许多种踢法,边跳边配合着口诀:“……七拐八拐飘洋过海……”巧巧妙妙,这个运动也曾发展成全校的活动,连老师都迷上了,下课的时候,老有许多老师不回办公室,就在走廊上踢毽子,小朋友看得兴奋不已,北师附小还举行过踢毽子比赛,还有老师组。我姐姐毽子踢得好,能踢出许多花样,配合口诀动作,运动之美跟体操也差不多了,为什么后来这种运动就没了?
大晴天而无处可去的话,只要趴在土地上,拔一根草心,轻轻轻轻地,插在随地可以见到的小洞里。静静地趴着,专心地看着,世界变得好小,却很怪异而真实。小草有没有动静,要靠经验,只要见出苗头,迅疾一抽,草根上便带出一只小虫,它在大惊之下,蜷缩着成一粒小球,比绿豆还小。
便只这样,也能得到许多快乐。此后,要是到了河边,见到了更大的洞,就轻易地能钓上螃蟹了。
穷于财货,决不等于穷于生命的情趣,便是在地狱里,也应该能够找到点儿乐子,我相信。
打断桎梏
至今想不出原因,也没耐性多想,怎么功课到了中学便一落千丈?是不是进入了少年的青春期,对什么事情都有反叛的意识?也许在学校里学习情绪松弛,老师对于学生的要求远非小学可比,父亲似乎也开始忙于他自己的研究,见面的机会很少。逃学更方便,上学好像可以凭自由意志,这倒是从前没有享受过的感觉。初中三年,我读了五年,分别是附中跟建中,说起来也是名校了,却没有读出一点名堂,还是用同等学力报考了高中。
附中校长是黄澄先生,他就住在我们家后面的巷子里,总是坐一辆三轮车去学校,我见到他照例一鞠躬,他在车上一定欠身还礼,温温和和。他不多话,那个时候,朝会是要全校点名的,老师学生站得整整齐齐,由一位上童军课的、也是我们的班导沈老师做总执行官,总点名后,要向校长报告到会的人数,黄校长总是不声不响地受礼,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在操场上训过话。看来他也不会有什么话跟老师说。
有意思的是,他却单独召见了我一次。那次召见,也并不光彩。
我在班上担任的是学艺股长,这倒是从小常常顶在头上的名义,从来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让人家选上,也就算了。然而当时,有这个名义的学生却有一个任务,就是要收各科的作业,登记好了一定的表格,再让教务处的某负责人把作业交给老师。
多年之后想起此事,方才明白,这个制度,是针对老师而设计,这么大的一个学校,要使得老师不偷懒,愿意给学生作业做,学生也就无从偷懒了。存心与作为,都很好。
只是,我这个学艺股长把作业搬到了教务处,交给一位专人点收,然后,他总是要我们自己把作业拿到老师的桌上去。
这就给了我搞鬼的空间。
我不用做作业了!反正点收的时候,只管作业本的数目跟表格上所填是否相符合。我用一本空白的本子先凑数,在把全班的本子拿到任课老师桌上的途中,再抽回来。我也觉得奇怪,从来没有老师发现我没有交过作业。整整一年,我一次作业也没有交过,就这么简单,不用做作业,习惯成自然,日子过得好到不行。
有的课程很能引起兴趣,比如自然科学,老师能用几枝不同颜色的粉笔,画出细胞分裂的过程,又快又好看。我很惊讶地发现,原来鸡蛋鸭蛋所有的蛋包括立得上一个人的鸵鸟蛋,都只是“一个”细胞。从此打开一个鸡蛋,总是会呆呆地看上一阵。我可以很清楚地从外表便分辨出有孕的蛋跟无孕的蛋,煮熟了也看得出,至今依然有此本事。老师把一片叶子的解剖图也用各色粉笔画出,薄薄的叶子,居然隐藏了那么多的奥妙,光合作用就是在里面一步步这么样完成的,大自然是如此神奇,真想去当一个自然科学家,这是说将来。花是怎么产生的,又怎么变成了果子?为什么秋天叶子会红?春天会冒芽?好像所有的生命,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最初的形态都那么相像,以后又那么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要是有自然科学方面的书,而且我也能够省下一点中午的吃饭钱买得起的话,我就买来读。只是,作业却依然一次也没有交。
从学校的教科书里,读到了在家自己曾经读过的文章,如《世说新语》的片段,《史记》的片段,《论语》的片段,我就很开心,对我一点都不困难,只是依然少了些。从图书馆里,居然借到了一部《曾文正公家书》,铜版线装二十册,里面他什么都谈,文章、思想、生活、战事、理财、待人接物,无不说得情深义重,我觉得他跟孔子没有两样,我们的教科书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然后就是“国父”,后来居然是“蒋总统”,很奇怪。为什么不可以是曾国藩呢?我想。教科书上没有曾文正公家书,初中有郑板桥的《道情》数首,非常好,然而也没有郑板桥的家书,也都是极好的文章,我一定从这些书里学到了些东西吧?
我的数学经常吃零蛋,跟这一门功课老师的缘分当然都很差。我也许很重视合理与否,数学没有把为什么的道理说给我听,就无法接受。
有一回,“教育部”次长高化臣先生莅临我们家,便忍不住当面请教了这位乡长,为什么老是把数学题目出得古古怪怪?多长的路边种了多少棵树?棵棵距离要那么讲究干嘛?多两棵少两棵打什么紧?工程算,又是出门忘了带伞或是忘了带便当回去再回来拿,这样又耽误了多少工程该扣多少工钱?一丁点儿的事情,有那么好计较的吗?最是让我不同意的,莫过于非要把乌龟跟鸡或是鸡跟兔子关在一起,然后又自找麻烦地搞出许多难题。为什么X加Y的括弧的平方就等于X的平方加2XY然后再加Y的平方?是谁规定的?我的问题其实很多。
当时高次长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给我,可是他听得很有兴趣。只记得在请教次长这些问题的时候,姑妈一迭声地唤我倒茶,似乎就是要打断我的言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怕为难他吗?次长也该晓得我的想法啊。姑妈真的很奇怪。
有些问题到今天依然不得其解,但是对数学的本质却比当年清楚了些,数学不是算术,勾股弦是把物理世界的许多事物概念化也是绝对化的手段,是推论与想法的符号化抽象化,是在宇宙间唯一可证实的真理,可以很好玩的。要是让我们计算得出一个馒头的热量,用这些热量去爬阳明山,能爬到哪一站?用来睡一大觉又会消耗多少?这样教,不好吗?
数学可以计算出我们跟月亮的距离,是怎么算的?为什么凭着光谱,就分析得出几千万光年之外星座的温度与质量?地球的重量是怎么算出来的?又凭什么测得出地心的温度?为什么空气也能有重量?每个地方的空气都一样重吗?血流的速度跟血压的关系何在?心脏为什么总是不累?这几千几万个问题为什么没有人跟我们讨论,却只管要我背不知道是谁规定的公式?
代数的代码,都可以在坐标上找到各自的位置,却要我们死记,何不先把坐标让我们搞清楚,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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