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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贪指南-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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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儿子就是这样的。

儿子从小身子弱,时常半夜里要抱他上医院。

后来时间长了竟养成一个习惯,半夜里会突然惊醒,走到儿子床头,看看有没有动静。儿子的磨牙,就是这个声音,咯吱咯吱的。有一次他说,这孩子有深仇大恨呢,这么咬牙切齿地干什么?许馥兰打着呵欠说,父母都是前世欠下债了,儿女就是来讨债的鬼。

后来儿子大了,磨牙还是磨,身子还是弱。身子弱也就罢了,胆儿还特别校和邻居的小孩玩跳高,两个板凳上搭一根竹竿,比他小的孩子都跳过去了,他跑到跟前就是不敢跳。有一次下班回家,看见一个女孩骑在他身上揍他,拉起来一看,那女孩比他矮一个头。他跟许馥兰说,这孩子这么弱,将来怎么办啊?许馥兰说,靠老子呗,老子强他就吃不着苦,老子不强他就有罪受。

身子弱归弱,脑子却不笨,整天闷声不吭的,像有多大心思。小时候规定他吃糖只能吃两块,他就省下一块种在花盆里,一个人天天给糖块浇水。许馥兰有时当客人面就说儿子有自闭症,儿子就把眼翻翻,自己回屋去。一个人回屋也不是干别的,而是偷偷抹眼泪。儿子流泪从来不愿叫别人看见。这一点他特别喜欢,像自己。自己就是在别人的歧视中长大成人的。所以他特别护儿子,每回许馥兰发神经,都是他护着儿子。他护儿子就像护着自己。他认为成绩好不好,合不合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肯不肯动脑子。一个人肯动脑子,到什么时候都有饭吃。

所以儿子也特别黏他,十几岁的人还愿意贴在他身上说话。后来他和许馥兰闹矛盾,儿子就坚决站在自己一边。想想也很怪,一般儿子都是跟妈妈亲,可这个小孩偏偏跟爸爸亲。许馥兰说,你老子在外头养野女人你知道不知道?儿子说,那你也养野男人就是了。许馥兰一下就把眼白翻出来了。

这山庄真叫安静,静得让人心焦,让人想起坟墓。现在他想,应该从坟墓里走出去。就是为儿子,也应该走出去。

这一夜并不长,转眼天就亮了。他在洗手间里看见自己:并没有多少倦容。

吃早饭时,他随便想起来似地问,刘秘书,那个秃顶的是不是我们副省长?小刘眼珠子骨碌一下,不答。他笑笑说,从前我们都叫他稀毛花皮乔夫。

小刘说,学戈尔巴乔夫?他说是。

过了几天,老王问他,你跟你们乔副省长很熟?

他说,算不上很熟,工作联系。老王说,你不想说点什么?他答,我能说什么呢?老王就笑了,说,你真的不想立功?他就把眼睛放直,盯着脚背。老王说你再想想吧。

又过了两天。他说,老王同志,我知你是个好人。可我就是不信揭发了别人能减轻自己多少罪过。老王说,组织上会考虑的,有表现总比没有表现好。他就说了,稀毛花皮乔夫喜欢收藏书画,水平还不低。

老王吁了一口气说,这个情况组织上还是掌握的。

他说,组织上能掌握的也就是社会上传说的吧?

老王不吭。

他又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是吧?老王还不吭。

他就从鼻孔里哼出一丝冷笑。老王看着他,有点发愣。

他说,现如今谁都不傻,送钱谁敢要?他送画,古字画,体面,不好拒绝。然后另外派人上门求购,说是海外某人早就想求这幅画了,求了很多年,愿意出大价钱。一般来说,家里喜好收藏的,卖几幅画不是很正常吗?

老王听着,脸色就渐渐泛了红,眼珠也挤将出来。



有一个案子是这样的:这个干部的三个子女都是开房地产公司的,群众都知道他家用泥巴砌出了金砖,可是真查又查不出多少破绽。这几家公司个个手续完备,帐目清楚,依法纳税,简直就是模范企业。有意思的是,如今房地产市场低迷,他家却能开发一处成功一处,价格也不算低,房子却好卖。报上吹的是这几个兄弟头脑灵活善于经营,能不断地推出住房新概念,是属于那种知识经济时代的精英。

所以立案审查以后,除了查出几次小小不言的违规贷款之外,在至关重要的问题上一点进展也没有。

他本人不服,连当地市委也不断来人为他说话。

王启明跟肖建国说,你要能把这个谜揭开,真的可以立功。

肖建国靠在被子上,脚插在枕头底下搓。他解释说,一到春天脚气病就犯,痒得啊,钻心。

王启明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相信我的话,不过你最终会明白的。我也不勉强你。他坐在茶几边的圈椅里,那样子真像是两个人的关系突然颠倒过来了,是王启明在求他。

肖建国就苦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你看我现在,自己解脱不了,却要靠揭发别人混日子。

王启明说,你不要小看这种揭发,其实你也没有揭发多少事实,但是你为我们的工作打开了思路,这一点专案组是有评价的。他说,它说明反腐斗争面临着一些新的情况,我们还缺少认识。

肖建国笑道,你这人一说话就文绉绉的,我没那么高的水平。

王启明说,你有。你还能为反腐做点贡献。你已经作出了贡献。

肖建国被他说得严肃起来,愣了半天说,反腐反腐,越反越腐。又说,我跟你讲点心里话:这腐败真能反掉吗?你要不爱听,我就不讲了。

王启明说,你讲你讲。

我当领导,我就喜欢用那种有毛病的干部,他屁股不干净,小辫子捉在你手里,什么时候不听话都能提溜他。我看上级领导也是这样的,谁喜欢干干净净的?又不是找女人。

王启明说,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从前朱元璋是最反感贪污的,可他用的人还是有点贪污行为的,他还专门讲过一段话来说明这个道理。我记不清了,意思跟你讲的差不多。这是一个深层次的问题。

我不懂什么深层次,我是干实际工作的。我就知道实际情形跟你们讲的相差太远。你说基层干部辛辛苦苦图个啥?从前毛主席语录里还说要公布伙食尾子,说明红军时代就有贪污伙食尾子的情况。

说明那时候条件差,连队干部只能贪污个伙食尾子。

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不是我说那个的话,现在不是你去找钱,而是钱在找你;不是你去找女人,是女人往你怀里钻。能顶住的不是什么优秀分子,能顶住的都是菩萨。我不怕你难受,我一看你抽这个孬烟,我就知道你没担任过什么实职。你要有个实职,水平早就上去了。

王启明没料想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噎住了。

我再跟你讲点深层次的,现在的工资制度跟市场经济根本不配套。你说一个干部凭那几个工资能应付眼下的形势吗?房改、医疗、子女教育,在位时候还好说,退下来呢?你就是当个市委书记又怎么样?退下来照样没人理。谁家没有几个穷亲戚要照顾?谁没有老的时候?他在位时候能不考虑吗?过去讲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不捞他日后就没着落,所以才清官少贪官多。

王启明点头说,清朝的俸银是很少的,要想做个清官家里没点底子是不行。

你有学问,这你比我懂。

王启明来劲了,掉书袋道,清朝征税都兑成银子,朝廷也知道官俸不足养家撑场面,所以一般都让各级多征一点银子损耗,叫做“耗羡”。可是征“耗羡”毕竟有损朝廷体面,而且下级为了保官,又必须向上级进贡,结果“耗”得更多,所以又被称为“陋规”。明知“规”很“陋”,还要一代一代耗下去,所以它非垮台不可。

肖建国跳起来:是吧,我讲得不错吧?

王启明也有一点激动,站起来说,这是个理论问题,我们俩也讨论不清楚。不也有人主张高薪养廉吗?高薪也不一定能养廉,人的欲望有止境吗?这又牵涉到法制问题,民主问题,财政收支问题,生产力水平问题,这就太复杂太复杂了!

谈到这里,两个人突然就没了兴致,多说一句都很乏味的样。一只绿头蝇子飞进来嗡嗡打着旋,两个人就盯着那东西看。

肖建国说,你能听我把话讲完,已经很满足了。

王启明笑笑,看样子你是憋了不少时间。

肖建国说,我都关了两个多月了,能不憋一肚子话吗?

回到组里,大家正在打拖拉机,王启明就坐下也摸了两副。现在这个组已经没什么事可干了,有几个人就在背后翻白眼。他心里也清楚,只是不吭。

到了晚上,刘秘书过来说,肖建国提出要去那几处房产附近看一看。

王启明说,那恐怕不妥,他毕竟身份不同。他有什么想法,可以贡献出来,让人家专案组去办,功劳还是他的嘛。

刘秘书过一会儿又回来说,他认为这几处房产附近将来肯定有公共设施,公园、学校、医院、地铁出口什么的。如果开发商事先知道这个规划,那就闭着眼赚钱。而当领导的好处是,他能决定一个规划,也能推翻一个规划,这都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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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启明把桌子一拍:这家伙!

刘秘书说,这家伙是个贪污专家。也难怪我们组到现在没什么进展,我们是碰上高手了。

又有人讲,听说尼加拉瓜还有办小偷学校的,专门研究小偷心理小偷行为。干脆我们也办个贪污学校,请肖建国当教授得了。

王启明安慰大家,也不能说我们没进展。能为别的组作出贡献,这本身就是进展。再说在没证据的情况下,他也就是一个嫌疑人。如果查清他没问题,那也是一个成绩。保护了一个干部嘛。实事求是总是没有错的。

大家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心里总是别扭。

王启明说,那怎么办?你以为我心里就舒服?

我不想办一个大案?给这辈子画上漂亮的句号?你们怎么想的我都知道,亲手抓出一个巨贪,最好全国著名,然后立功受奖,回家跟老婆吹,没老婆的谈对象也多一点资本。谁都这么想,是人都一样。但这是个运气问题,你碰不上你就白搭几个月时间。这就好比打拖拉机,你摸不着好牌你手气背你就不玩儿啦?

十一

准确地说,南方是没有四季的,春天一晃就进入夏暑。两场雨一过,太阳就像被激怒的疯子,陡然跳到你面前。然后春草蔫头了,树叶翻卷了,空气也稀薄了,整座城市就像一条跑累的狗,趴在那儿呼呼喘

气,把舌头拖得老长。往年,这是最繁忙的季节,自来水紧张,电力短缺,道路失修,每一处工地都在告急。于是你整日都在外面堵漏,各处都在向你求救,你在电视上频频亮相,你成了享受阳光最多的人。

你喜欢戴宽边礼帽黑色墨镜,你一出现总有女孩子喊:哇,肖市长好酷哦!紧跟着台风也该到了,水库暴满,河床淤塞,而不合标准的广告牌总也消灭不完。于是你出现了,你拿着手提喇叭喊话,你的命令清晰而且坚决,没有一丝余地,这时你的每一个字都让某些人浑身发抖。有一次你愤怒了,一巴掌把雨伞打得满地乱滚,让大雨痛快淋漓地浇了个够。事后才知道,那个漂亮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为你激动得热泪盈眶,而且及时地出现在全市人民面前。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才过瘾。

而现在,阳光不再热烈,空气令人焦躁不安,一切都不是从前那个样子。唯一的好处是,你不必去再晒太阳,不必流汗,不必关心外面的一切,享受空调就行了,而且是强制性的。

现在,没有人再注意你了,连刘秘书都抽调到别的组帮忙去了。你一个人住着这个总统套房,实际上是你一个人享受着整个庄园。吃饭可以自己去,也可以叫他们送到房间里。星期六还允许你喝点酒,当然是记帐的。散步可以随处走,只要不出大门就行,站岗的武警不认识你。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你走出大门只是迟早的事。能怎么处理?安排工作?

不可能,给个结论?好像也不可能。但不管怎么弄,你比那几个下场要好,安全着陆也说不定。

“肖建国专案组”只剩下一个空壳,像一个用来指导办案的学术机构,一个反贪污的智囊团。老王有时还过来坐坐,有时自己来,有时还带几个人来。

来了就聊些案情,他们不说人只说事,想听听他的看法。感觉上就像又回到了从前,又成为生活的中心,是他在出谋划策,是他在指挥一场超级反贪大行动。

这帮人都幼稚狠了,讲起来都是大机关来的。

说到某人家里搜到现金几百万,一个个都是大惊小怪,一百二十个不理解。有一个还把眼珠子鼓到眼镜片上:他要那么多干什么啊?他想过没有这是什么概念?啊?他连数都没时间数埃

这种情形下他也不好表示什么,只能作出很严肃的样子,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数字问题。他们永远不会理解,这时的钱已经变成了符号。

老王说过一个意思,他为专案组立了功,专案组也不会亏待他。比方说可以安排家属来见一次面。

老王是代表组织上表态的。老王凑近了看着他:你想不想见老婆?我可以安排。他摇头,心想许馥兰来了更麻烦。

老王说,你要想见何娴我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帮你会情人吧?

他说,我想见儿子。

老王说,行。

他说,我儿子留学手续早就办了,就是赖着不走,这孩子太娇气了,大专都毕业了还不能自理。我得说说他。总不能因为我耽误儿子埃

老王说,行。想想又说,不过话得说明白,你们不能单独谈话,你毕竟在审查期间。这你也能理解。

他哽着:那是那是。

说着他就跪下了,给老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老王往起一蹦,干吗干吗?你这是干吗?

他哭出来了,说,我感谢你啊,老王。

老王说,用不着用不着。要感谢就感谢组织信任吧。说着就往外走,边走边摇头说,你这是干什么。是人都一样嘛,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于是他就真的很用脑子帮他们分析琢磨,有些不起眼的细节恰恰是个扣子,他们不懂心理学,所以他们不重视。这些案情都是没有姓名的,也不连贯,可是他从中也能大体揣摩这是什么人,职务多高,有多少身家。从中他知道稀毛花皮乔夫肯定是完了,想保都保不住了。还有一个海关关长也死定了,蠢得跟猪一样,居然一手收钱一手放人。

开头他还有点拘谨,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可聊着聊着就放松警惕了,跟他们争论起来。说他们不了解实际情况,不知道基层工作是怎么操作的。甚至还说他们都是猪脑子,根本不懂虾子从哪头放屁。

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看看那几个红头涨脖的样子,心里也怯。好在老王厚道,都是他给圆了过去。

有一次来几个人聊起了港商,说他们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港商说出话来都革命得很,比共产党还共产党。他忍不住就骂:你们连这个都不懂还办什么案子?

那天酒是喝多了,有些话是根本不该说的,可还是冒了出来。他说对不起啊老王真是对不起。老王说没事,他们也是正派人,脾气谁没有?他说我真是因为在这住久了,心里急躁埃老王说,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其实他在那种情形下说出来的还真是实话。他真是替他们着急。这些人讲起来是大学生研究生,其实狗屁不通。他们不知贿赂的奥妙,也不懂寻租是门学问,只知道帐面上那点价差。吃了多少回扣,

造成多大损失,有什么证据,他们只知道这个。他们也不懂受贿者的心理,只知道这些人贪的是钱,图的是现金。其实那都是初级阶段的事。钱到了一定时候只是一堆花纸,一些数字。人到了一定时候这些东西已经满足不了了。

有次一个老总拎一袋子港币放在沙发边上,说是书记也有一份。他没吭气,一脚就把袋子踢飞,钱散了一地。当时办公室也没人,留下不也就留下了?

他要的不是这个,那几张港纸在哪弄不到?他是见不得狗眼。后来那座桥就是不给他,死活都不给。

还有一次,一个香港佬约他在那边见面,是个政协委员,从前都是点头哈腰的,可见他进来居然指一指沙发,不肯站起来。大概以为拿了他的钱到了他的地面就成他的马仔了。他笑出声来,掉头就走。那小子立马瘫了,恨不能头朝下钻在他裤裆里。钱到这时已经不是钱了,是一根标尺,是你眼里有没有人,有多大的分量。那纯粹是精神上的,是至尊老大才能有的。这是一种操纵把玩的快乐,一种成功的窃喜,就像猫逮耗子并不见得是想吃它。

那是一种境界,一种做人做到极致的感觉。

他们不懂,他们哪懂这个?

八月的一天下午,台风刚过,天灰着,雨还在玻璃上爬,太阳却出来了。就跟有只手突然掀开帐篷帘子,一道强光陡地刺在他脸上,让他往后一仰。他想,要有什么事了。他不知会出什么事,可他觉着,要出事。

果然,晚上老王来了。老王眯眯笑,说,我们研究过了,可以奖励你一次。

他说,是不是有了进展?

老王说,重大突破。然后仰面倒在床上。

他说,那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感谢组织上还信任我。

那道强光刺过来了,刺得他心疼。他突然明白过来。

十二

又是一夜没睡。他不知能紧张成这样。刚宣布“两规”时没有这样,刚审讯时也没有这样,儿子来看他了,能紧张成这样。

他把气功练了两遍,不行。又泡热水澡泡了两回,也不行。他知道这一夜是完了,干脆就在窗前站着,站着站着三星就偏过去了。

想见儿子,不是很正常吗?

机关里都知道他不怕老婆怕儿子,说肖市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儿子不说话。儿子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主,脸一天阴到黑。儿子跟他妈住,却常到他这来,一来就趴桌上打电脑。他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活泼呢,人家哪个小孩像你这样的?儿子就把眼睛冲他翻一翻,继续打电脑。见了人也不理来了客也不喊,工作很忙的样子。说你要喊人啊,他就说,嗯。

说你要出去玩玩,多交点朋友,他还是,嗯。有一点很奇怪,他有话愿跟何娴说,学校有什么事,老师有什么话,都是何娴传过来的。后来跟何娴断了,这孩子没地方去了,就时常没来由地发火。一发火就不吃饭不回家一百个不吭声。他说,你想吃啥?你好歹吃一点嘛,你说话啊小老子哎?许馥兰气得猛煽自己耳光,说是前世造了孽,生出这么个讨债鬼。而他恰恰在这一点上跟儿子连着心。

这不叫怕儿子,说怕是不对的,这叫连心。儿子从小身子弱,吃药打针多了把性子也打弱了。从小就被人欺负,上高中了还被人欺负。他知道被欺负是个什么滋味,这他有体会。欺负不是踢一脚打一拳,也不是挨白眼遭奚落,而是被作弄被戏耍,是从里到外透着心凉,从骨子里觉着矮人一头,是想巴结都觉着自己不配。

儿子不缺钱花。他身边也有几个混吃混喝的主儿,成天张罗着让他过生日过平安夜,也就是让他买单。他知道这样不行,儿子也知道这样不行。他琢磨过让儿子出去打工,去干点体力活,把身子骨先强起来,儿子也答应了。可一个月不到就挺不住了,还捎带着把烟也吸上了。他说,你还有一点志气没有?

儿子眼就翻白了,多少天不说话。他说,我真的希望你能站起来,站起来你懂不懂?

儿子大专毕业了,有人就建议让他去国外读几年。他琢磨着也行,就是混不来博士硕士,能把外国话学会也行。再说去了国外,身后没了指靠,说不定就站起来了。护照办好了,那边的一切也都预备下了,儿子却不干了,说是没劲。你要怎么着才有劲?

你能靠老子靠一辈子?现在,你还指靠谁去?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不是横着来,就是竖着来。儿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问题在于,他也无法把话说明白。身边有人站着,能说什么?就是身边没人,这种环境里谁能担保没有监控?就是真没监控,谁又知道儿子会怎么想?

儿子会怎么做?说不定他以为他能救他老子呢。

这是个决战时刻。一步棋走好了,一盘棋就活了。你只要到了那边,自然有律师找你。然后生活

不愁,你安心上学。然后,这边的事一了,后边就跟上来了。你只要稍微聪明一点,你就知道这一天早就给安排妥了。但你要是不去,什么都可能泡汤。

再过几年,什么都会变。那帮人能干得出来,他们不是什么好货。

为这一天,等待了几个月。这一天真来了,他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十点来钟,老王把儿子带进来。老王吃了一惊,说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他把脸苦着说:昨晚没睡好。

老王说,想儿子想成这样。行,你们聊吧,中午饭我来安排。

屋里就安静下来,他看着儿子,儿子也看着他,两个人都有一点变化,很陌生的样子。他说,你还好吧?儿子也说,你还好吧?他说,还行。儿子也说还行。

他说,你怎么还不走呢?儿子不吭。是钱没了?

儿子摇头。是护照没了?儿子还是摇头。那你是为个啥呢?你说话啊?

儿子就翻眼了,说不出话来。这种没出息的神态他太熟悉了。

这时,他突然觉着胸口裂开了,一股腥臭的气味涌上喉头,直冲脑门,把头毛都支楞起来。他跳到儿子跟前,甩手就是一大嘴巴。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打过他。儿子也有一米七几的个儿,可这一巴掌好像把一辈子的精气神都用进去了,把儿子打得一滚,从写字台那儿滚到墙犄角。

儿子懵了,好半天才哭出声来。

他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指望老子养你一辈子啊?

外屋有人进来,拉起儿子说,真打啊?

儿子哭道:何姨讲你没事的,我要等你出来,我要你送我。

他又扑上去,抢圆了一巴掌。说,放屁!这一巴掌更重,但却像是没有打在儿子脸上,倒像是打中了自己。一根筋突然抽去了,整个胳膊折了一样,软软地垂下来。紧跟着就抽搐了,手指也麻了,死鸡爪子一样向里蜷曲。他抱着胳膊,自己也蹲了下去。

后来老王也来了,说了些宽慰的话,又带儿子去餐厅吃饭。

他抱着胳膊站在窗前,看着这一行人从小道上拐过来,消失在树丛后面。他看见儿子气鼓鼓的样子,义无反顾的样子。儿子总算有了点怨恨,这一去也许真的不再回头了。

儿子你大胆往前走啊,莫回头埃

他这才觉着有些心酸,空空的没有着落。仿佛儿子小时第一次送他上幼儿园,儿子哭着从屋里追出来,他慌忙逃走,儿子追不上,扑倒了,爬起来又追。他躲在墙角偷偷看,听儿子绝望地哭喊,那种感觉,撕心裂肺。

现在,儿子绝望了,他也就不用担心了。就是枪毙了,也值了。

十三

肖建国被枪毙的那天,王启明特意从北京赶过来。他曾经是办案人员,省高院打电话征求了他的意见。说如果愿意来,法院可以安排。王启明明白,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其实是一种补偿。

他没能把案子办完。甚至最后庭审阶段他都没能参加。所以在表彰有关办案人员的时候也自然没有他王启明。当然这就不是他的问题了,当初专案大组会议几乎一致认为,肖建国案是查无实据的,全部移交给省反贪局作善后。当时他还企图坚持一下,希望能到美国把他儿子的开支情况查清楚,这也是对肖建国本人负责任,但在那种情形下这等于要求去美国旅游。

事实上,肖建国的马脚恰恰是在美国露出来的。

肖建国是接受贿赂了,只不过不在国内,在国外。肖建国是有巨额财产,只不过不是人民币,是美元。这项工作是取得了重大胜利,只不过不是他王启明取得的,是反贪局。人家是出国办另一件案子,顺带着就把桃子给摘回来了。差别就在这儿。

运道背成这样,他连摇头叹气的劲儿都没了。

这天天阴着,说是要下又一直下不下来的样子。

其实气温和北京没法儿比,他觉着还是有点冷,原本扔在宾馆里的大衣也套上了。到了外面才发现,居然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雪花细细的长长的,柳絮飞扬的样子,惹得广州人欣喜若狂。一些小孩子在大街上追逐嬉戏,而成年人还故意换上拖鞋在外面晃来晃去,做出各种姿势拍照片。

法院的同志跟他解释,这是广州难得一见的场景。他笑笑说,说明我这人运气还不错,什么好事都能赶上。

这一年又过去了。他做了,努力了,却什么也没留下,就像这稍纵即逝的雪。本来以为这是一次机会,赶上了一趟车,其实这车根本没有目的地。人生也就这样了,你自以为可以把握,设计了很多具体目

标,很细致,很阶段,其实从总体上看,谁又不是盲目的呢?接下来的日子不知会怎么样,也许能有一个安排,也许什么也没有。不过也无所谓了,大不了再去北图给自己找一个座位,俩火烧一碗汤就能打发一天。结庐在人境,耳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想想,也就踏实了。

公判大会开始前,意外地见到了何娴。他是被安排在主席台就座的,但因为没职务,也没工作上的理由,省高院同志很抱歉地把他领到了后排。席卡上写着:王启明。他说,我就不用在台上了吧。可他们说,待会儿领导还要介绍的。就在这时,他一眼就看见了何娴。

何娴穿一身雪白的连衣裙,浓妆艳抹,坐在第一排。这用意是十分明显的。省高院的同志说,这女的要求见肖建国,要求过几回没同意就来这一手。

王启明心里一动,立马有了针刺的感觉。

他说,我要见一次肖建国,可以吗?

他们商量一下,同意了。

一个法警带他进去,说,只能谈十分钟,然后就守在旁边。

肖建国新修的边幅,脸刮得挺干净,棉囚衣里头的西装也是新换的。见到他,两眼亮了一下,然后又慢慢暗下去,那丝悲凉是从眼角的颤动中透出来的。

王启明掏一瓶半斤装五粮液,说喝一口吧。

肖建国摇头,说喝过了。

王启明自己先喝一口,又递给他,说再喝点儿。

肖建国接过瓶子凑着光看了看,说,这是假酒。

王启明窘着,说不能吧?

肖建国抿了一口,说,刚才给我们喝的也是假酒,不过能给假酒喝也不错了,这是老规矩。完了就嘿嘿笑,笑个不停。

王启明有点发毛,就问,还有什么话没有?

肖建国摇头。

法警说,时间差不多了。

肖建国突然扔掉瓶子,左手抓着王启明不放。

王启明看到,他的右手始终蜷着,手指鸡爪似的收缩起来。

肖建国喊:那钱里头有一万二是我自己的,你一定给我反映上去!

王启明问,什么钱?

肖建国说,就是存在美国给我儿子的钱。我出差费里头省下来的。他们没收了我儿子吃什么啊?

那是我省吃俭用的钱!叫着就双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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