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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无岸-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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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样蜡枪头,好看不中用,好好闭门练吧。”我奚落道。

“别得意,哪天我们比赛打保龄球,看谁死得难看,谁笑到最后。”他不服气地说。

“那肯定是你赢!我在没穿西装以前是不会打保龄球的。--门卫不让进门嘛!”我坦率地说。能饶人处且饶人嘛。

这次聚会一直闹腾到深夜十二点才散场。大家正要下楼,却听白成富说:“大家稍等,我派车送你们走。”他掏出大哥大拨了电话,不等五分钟就来了一个人,毕恭毕敬地问:“李主任找我什么事?”--白成富介绍说这是元帅专车的司机。

“赵哥,你把我这些客人分批送一下。”白成富大大列地吩咐。

那人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我和舒怡拒绝乘坐那辆漂亮的皇冠车,我用在台球桌上赢的白成富的钱打了个的,王文革也钻进了来。我吩咐在城中乱逛了几圈,送回舒怡后,我们在街上往回走。

“你今天表现不错。”王文革说,“但有些过火了。”

“我对他丫够大度了,你受得了吗?”

“你别得意,你最终不是他的对手。”他说。

“哼,他!”我从鼻腔中发出轻蔑的声音。

“当然,你和他各有优势。”王文革分析道,“你的优势在软件上,别人在硬件设施上却占绝对优势,而且别人那种优势不可逾越,你至少奋斗十年二十年没准赶不上,你那老革命老子真是老得不中用啦!唉,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生得好!不服气?认命吧,老弟。”“当然当然,他是钢筋水泥铸成的嘛!五年前他就是钢材生水泥生,坚不可摧。”我不满地质问,“你他妈的总是灭自己的志气长坏人的歪风!”

“我是耽心你!真的!”他认真地说,“你要想取胜,第一,必须立即下海,迅速致富;第二,必须立即占有她,我是说肉体上的占有--女人是块肉,不吃就要臭!,你不吃别人不客气。你要赶快!要不我帮你租间房住下来再说?或者我给你一把我房子的钥匙,我一般白天不在。。。。。。”

“别教唆我,那是毁我。”我断然拒绝了。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年轻不玩够,老了偷偷怄。走着瞧吧。只是到时别后悔呵。”他又来这一套了。

正如王文革所说的,人在入睡前的思维是最活跃的。我烦躁不安辗转反侧。浑浊的灯光下,暗淡的镜子中,是一颗灰色的脑袋,一张不成人形的脸忽隐忽现。我发现镜中的我形销骨立,胡子拉茬,头发蓬乱,眼中猩红浑浊,神情萎靡,面容憔悴,皮肤脬肿僵滞,嘴唇因失血而苍白。我一声哀叹,颓然躺下,心如死灰。我反反复复前前后后想我的心事,越想越迷失了方向--那一刻,我觉得脑子混乱得就象一名北大学子。但我终究是一个被教育、教化、驯化、异化了的文弱书生,最终还是落入了俗套--每当遇到人生重大疑难问题,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便自然地、本能地从领袖著作、伟人思想中去寻找出路,追求光明。

我一骨碌爬起来,打开床头台灯,从枕边杂乱堆放的书丛中抽出列宁著作《怎么办》、《国家和革命》、《对布哈林〈过渡时期〉的经济一书的评论》、萨特的《拯救自我》、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等几本书。我苦苦搜寻,发现里面没有一篇文章能够解决我的问题。我不甘心,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尘封已久的《共产党宣言》,一下就沉浸进去了:“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神圣同盟……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段斗争的历史……资产阶级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雇用劳动者……资产阶级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不想灭亡的话……变成资产者……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但是,它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工人,即无产者……流氓无产阶级是旧社会最下层中消极的腐化的部分,他们有时也被无产阶级革命卷到运动中来,但是,由于他们的整个生活状况,他们更甘心于被人收买,去干反动的勾当……消灭家庭!连极端的激进党人也对共产党人的这种可耻意图表示愤慨……而它的补充现象是无产者的被迫独居和公开的卖淫……公妻制无需共产党来实行,差不多是一向就有的……资产阶级婚姻实质是公妻制……反动的社会主义……为了拉拢人民,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做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小资产阶级摇摆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并且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补充部分不断地重新组成。但是这一阶段的成员经常被竞争抛到无产阶级队伍中去,而且,随着大工业的发展,他们甚至觉察到,他们很快就会完全失去他们作为现代社会中一个独立部分的地位,在商业、工业和农业中很快就会被监工和雇员代替……德国的社会主义者给自己的那几条干瘪的“永恒的真理”披上一件用思辨的蛛丝织成的,绣满华丽辞藻的花朵和浸透甜情蜜意的甘露的外衣,这件光彩夺目的外衣只是使他们的货物在这些顾客中增加销路罢了……空想社会主义者总是梦想用试验的方法来实现自己的社会空想,创办单个的法伦斯泰尔,建立国内移民区,创立小伊加利亚,即袖珍版的新耶路撒冷,--而为了建造这一空中楼阁,他们就不得不求助于资产阶级的善心和钱袋。他们逐渐堕落到上述反动的或者保守的社会主义者一伙中去了,所不同的只是他们更加系统地卖弄学问,狂热地迷信自己那一套社会科学的奇功异效……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天哪!真理永远是真理!导师永远是导师!我忘记了疲倦,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琐碎的杂念。马克思和恩格斯那史诗般的语言、先知般的智慧、雷霆般的呐喊、闪电般的思想、斗士般的勇气刹那间穿越了一百五十年的漫漫长夜,真是震古烁今誉满寰宇!如蛟龙出海、如珠宝出土、如金液出炉、如宝剑出鞘、石破天惊、以横空出世、锐不可挡、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震慑了我感染了我冲漱了我,令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一通百通、一了百了。一切自私的、怯懦的、琐碎的、渺小的、可耻的、患得患失的、庸人自扰的私心杂念瞬间就被击得粉碎,涤荡得无影无踪。我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挣扎才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快乐!--何况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革命!

十三

这是个伟大的不眠之夜。我起得很早,情绪饱满,精神抖擞。我穿上汗衫、短裤和跑鞋下了楼,开始了早已中断的晨跑。我从城中心跑到环城路口,至西向东,我决定绕城一周。东方微红,旭日东升,每一天的太阳果然都是新的,清晨的凉风吸进我的身体,令我五体通畅、心旷神怡、一通百通!见到迎面而来的晨跑者,无论熟人生人都热情地主动地对他们打招呼。回家吃饭换衣后,不顾一脸的狼籍直奔单位,兴冲冲地象是去攻打巴士底狱。

一进大门,就看见电视台的一伙人正在到处取景摄像,糜局长乔装打扮,拿腔捏调地对着镜头忙碌着,林副局长和老牛在旁边作向导。我看也不多看一眼,直接回到办公室,看见瑶姐正在她的位子上发呆。忽然觉得口干舌燥,饥渴难耐,我想还是打最后一次开水吧。整整两年来,不论严寒酷暑还是狂风暴雨,几乎每个早上都是我承包了这苦差。两个局长各一瓶,办公室两瓶,我提着这四个八磅水瓶,要先从办公楼四层下去,穿过一个蓝球场,通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到达局招待所,登上九十六级台阶才能到达开水房,常常还因为人多水少苦苦等上几十分钟,这才能提着更重的水瓶走同样多的路程。待到我分发完开水回到办公室,真是累得我四肢酸痛,头昏眼花。当时蒙城市场上还没有出现快速热水器。每当我提开水时我都在想,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居然天天在为别人打水沏茶--我确实堕落了。

我到墙角一提水瓶,瓶子居然是满的。老袁懒洋洋地对我说:“小李,开水老牛已经替你打了。”

“老牛?真不好意思!那么大把年纪了。”我负疚地说,我就去取茶叶准备沏茶。

“老牛已经给咱们沏好啦。”老袁又说。

“嗬,老牛今天是怎么啦!”我揭开茶盖,随着热气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

“别人是领导了嘛!当然应该关心我们这些丘八嘛。”老袁酸溜溜地说。

“领导?老牛?”我又迷惑了。

“噢,你还不知道?”老袁说,“人家现在是办公室主任了,你瑶姐当了副主任。昨天下午快下班时糜局长、林局长宣布的。对了,你昨天下午好象不在吧?”

我吃了一惊,回头看瑶姐,她仍旧面壁而坐,神情沮丧,目光滞呆。这种结局的确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老牛当主任?简直没有想到!那大家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平平淡淡地说。

我趴在窗口极目远眺。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辽阔无垠的湛蓝色天空好象刚被沐浴过似的一尘不杂,几朵孤零零的白云正蓬松松地流浪着,巨大的环形七色彩虹悬挂在浩瀚的蓝色苍穹中。我推开窗户,一阵清凉的空气便猛地冲进我的心脾,精神顿时为之一爽。忽然一片琅琅有序的读书声传入耳际,我从絮乱无序的遐想中回过神来,我明白那是母校的学生正在晨读。阵阵旋律节奏相对整齐的声音分外响亮,其气势直冲云霄:“……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美哉我中国少年,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日同光!……”

多么熟悉的节奏!多么熟悉的句子!--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我甚至能随着节奏背出一字不差的句子!我沉浸其中,陶醉良久,渐渐觉得我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停滞已久的青春血液开始涌动,外面的世界又要将我诱惑。我毕竟还是个少年!我天然应该象少年一样健康地活着!昨夜彻夜未眠作出的那个抉择令我热泪盈眶,激动不已,我的身体在发热,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定了定神,回头一看却是老牛。老牛满脸堆笑,见我这个样子有些吃惊。

“你怎么啦?不舒服?”他关切地问。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我说。

“小李,你出来一下好不好?”他和蔼地说,“我找你有点事。”

“恭喜你了,老牛。不,该叫你牛主任了。”在办公室里几个人疑惑的目光中,我拉住他的手跟他走到一个僻静的阳台上。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声对我说:“小李,昨天我给你说的那些事全部都是酒话,你千万别当真,就当什么也没听见。知道吗?”

我对他蓦然生出一股厌恶,我看着他那张从未舒展开来的老脸抱怨道:“这是啥意思嘛?”

他的脸一红,有些不悦地说:“领导的印象嘛。。。。。。反正这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我似笑非笑地说:“那根骨头终于被你抢去了,你这是在警告我吧?”

他脸更红了,忽然叹起气来:“唉,小李,你一定以为我是小人得志了。你误会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从一九五七年起我就与世无争了。你也知道,这个办公室主任是捡来的。我都五十五岁了,这也是你所说的软着陆,让我光荣退休。其实我对这个位置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我那小儿子高中毕业待业在家已经两年了,天天骂我没出息,这倒是个实际问题吧。再说,我不当这主任别人也不同意呀。你说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嘛!我懂,我答应你,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绝对不会泄露出去。不过我还是要恭喜你。”我说,“至少你每个月可以多领五十元职务工资了嘛,不领白不领!熬啊熬,你终于熬成阿香婆了!恭喜恭喜。”

“不敢不敢。我知道你这个人别人一旦和你形成上下级关系,你就不自在,但以后我会照顾你的,这点你放心。”他看着我说。

“谢谢你的美意,可惜我要停薪留职了。”我说完就往回走。

“停薪留职?好好的为什么要停薪留职?现在多少人削尖脑袋往办公室钻。”他吃惊地问。

“游戏规则变了,--不玩了!”我似笑非笑地说。

“你疯啦!”他在后面怔怔地说,“你要我当光杆司令呀!”

我一回到办公室就在总统办公桌上写停薪留职申请。老袁一踅一踅地过来,一看见题目就惊呆了:“你真的要停薪留职呀?”

“我已经决定了,从明天起就不上班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老袁叹气了:“唉,现在是驱逐一个,瓦解一个,你又要撤退一个,就剩下我这个老弱残兵,统一战线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冷战结束了。”我笑笑,“天下太平了,我也就该放心地休息了。”

“以后还有好戏看哩。我也不想呆在这里了,你前面走我后边就来。”他说。

下午快下班时为糜局长赴寮考察开送行会,这个庞大的,如狼似虎的赴寮旅游团已经正式组成,明天就要如狼似虎地杀奔寮国去了。在离开前,糜局长做了交待,日常工作由林副局长负责,办公室工作由老牛主持,这时林局长忙补充说由瑶姐协助老牛的工作。瑶姐坐在那里,凄凉如新死了丈夫的孀妇,令人顿生怜悯恻隐之心。会还没开完她就走了。

散会后,老牛立即召集办公室全体工作人员,召开了自上任以来的首次办公室扩大会议。为增加气氛,还通知了门卫、维修、食堂及勤杂人员十多名。老牛捋了捋衣领袖口,咳了咳嗽,喝了口茶,正要做开幕词,老袁就酸酸地说: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要不要全体起立,奏国歌呀!”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瑶姐说。

只有我在热情洋溢地鼓励他:“老牛,不,牛主任,您甭听他们的,这叫新官上任头把火,叫雷厉风行。”

老牛只是宽容地笑笑了事。他抖抖索索地从新换的一件皱皱巴巴的老式化纤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个工作笔记本来,用蘸了唾液的手指缓慢地翻开,又咳了咳嗽清了清喉咙,最后拿眼四周缓缓地扫射一次,这才正式开始讲话了。他首先感谢领导的信认和重用,感谢群众的信赖和支持,然后开始对办公室工作的性质、作用、意义等作了细密的、严谨的、科学的阐释,饶有兴趣地谈了他的第一个五年工作计划,又谈到了他的短期任务和长远目标。老牛特别反复地强调了办公室精诚团结的重要性,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方能得胜利的必然性,以及其它,其它……其他人都东倒西歪恹恹欲睡,我除了放了一个疾速形成,回避不及,漫长、婉转、激越、悠扬、嘹亮、亢奋、舒坦、怪诞的响屁外,一直极有耐心地听他的鸿篇大论,极殷勤地为他添茶点烟,并不断警告其他开小差的人注意会场纪律……。

我知道老牛昨夜为赶写这些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的文章也一定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也不容易!终于,我还是抵挡不住困倦,呵欠连天昏然欲睡。我迷着眼睛充满怜悯地瞟睨着老牛,渐渐地不知其所云了,只看见两片青紫的肥厚的嘴唇如发炎的肛门一般在上上下下、机械木讷地一咬一合。老牛从那天起开始刮脸,几十年来,那张狼籍猥琐、老气横秋的脸精心修缮后竟也白净了一些,一夜之间强制性地年轻了一大截,却仍象一只白皮萝卜一样没有血色,更象一个患了白化病的非洲人。

其实中国人从骨子里最崇拜的就是权力,因为自己的权力总是被别人保管着代表着。读者老爷,如果你留意一下,你身边的哪个人一旦有了权力,立即就会精神百倍,意气风发,越活越年轻,大概这种颐指气使,虐待他人,甚至生杀予夺之快感是任何快感所无法比拟的--延年宜寿嘛!老牛昨年就说过他已经五十八岁了,现在却又年轻了三年!除非权力被别人夺去,中国人绝对会将权力带进坟墓,还居然落了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美名;一旦失势,立即投河的投河,自刎的自刎,上吊的上吊,即使苟延残喘者,也身体抵抗力骤然下降,郁郁寡欢,忧心忡忡而死,倒也留下一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千古遗憾。我敢打赌,要治好一个慢性病人,哪怕他已经病入膏肓,最好的药方就是:“给他权力!”这绝不亚于打一百支强心针,贴一千张神功元气袋,吃一万支壮阳剂雄狮丸,保证他一把将病危通知书摔得粉碎,从太平间房门口“噌”地一声蹦起来连破几项吉尼斯世界记录。你看林彪就是,让他上朝鲜他就怕光怕风怕声音,整日病蔫蔫地要死,一让他当上国防部长,军委副主席,亲密战友,他的精神顿时就比谁都好,就永远健康--差点就万寿无疆。权力真是一种不可思议,摄魂夺魄的异化力量!我建议中国医学界可以创立一门边缘科学名曰李氏权力治疗法,我只要一半专利费--公益慈善事业嘛!

我之所以不彻底辞职而是选择停薪留职这种风险较小的折中方式下海,并非我没脾气而仅仅是考虑父母的承受能力--我不愿象王文革那样被赶出家门,更不想把我妈气死。我声明,我的环境是蒙城,我已经在玩火。

协议规定,凡停薪留职人员一次期限至少两年,每月向单位交纳基本工资的百分之六十作为管理费,停薪留职期间不享受工资升级,所有福利、补贴和奖金,所有医疗费用全部自理。一句话,交钱保留个名字在单位编制之内后走人,自己养活自己。协议内还有许多警告,如不许闲着没事就违法乱纪,破坏安定团结,不许利用单位的名誉在社会上抓拿骗吃坑蒙拐骗,不得参加任何非法组织,否则单位将视其情节和后果给予严肃处理,情节恶劣者将依法移送司法部门处理。协议一式两份,自留一份。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牛几乎在恳求我。

我咬了咬牙,在协议上很潦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老牛说要盖私章的,我笑笑用大拇指在红油泥中按,然后象杨百劳似的往协议上的名字猛地一戳。我再交了一季度的停薪留职管理费一百九十二元。我和老牛回到办公室,老牛一边哎哎地摇头一边用一支小毛笔在协议上写了“同意”两个漂亮的羊毫小楷,然后盖上公章,再署上名字,一张赎身契就产生法律效力了。“老牛,同意这两个字苦练了几十年,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呵。”我拍着老牛的肩膀笑着说。

我回到办公室我的桌前收拾起我放在桌里桌外的私人东西。我把放在抽屉里的书、信件、杂志和一本《牛津英汉辞典》用一张大报纸包好。再掀起玻璃板,那底下压着一张总设计师亲切会见党的十四大代表的图片,有杂志封面那么大,是我怀着崇敬的心情从《中国青年报》上剪下来的。另外还有一张《美国总统大选始末》的报道,有布什、克林顿和佩罗的头像。我一直有一个羞于启齿的怪癖,现在坦白--即我一度喜欢搜集名人头像的爱好。我把古今中外的伟人的脑袋全部取下来,按国籍、年代、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科技、体育、忠奸分门别类集中在一起让我来保管,我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老袁和老牛在旁边帮忙,老袁叹气:“哎,现在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老牛就愣愣地盯了老袁一眼。一直到下午,我都没有见到林局长、糜局长和瑶姐。

十四

当我从这座庞大的灰色大楼走出来后,感觉就是一只被压抑已久的弹簧突然伸展开来。这种感觉只有后来我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真枪实弹地做爱之后才体会过--这叫做释放自己!六月份的阳光火辣辣地直射在我的双眼,瞬间我两眼一抹黑,便迷着双眼顺街沿漫无目的地瞎逛,不知不觉地来到蒙江边。我看见江的两岸是空旷裸露、坑坑洼洼的河床,沙渚上淤泥、沙粒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时隐时现。汛期已经到了,前几天连续降几天暴雨,江水猛涨,江面因此变宽了许多,昔日几条高耸的采金船象几艘破旧的老式兵舰停泊江中。江边有成百上千的民工正在加固河堤,担着沙草袋子来回奔跑,另一些人就在江边筑堤,嗬嗨嗬嗨地喊着号子。我伫立江边,看着滚滚浊浪震耳欲聩地向下泻去,水岸边的无数蓑草浮萍之类的杂碎和着白色泡沫被一阵阵恶浪托上岸又被抛回水中,反反复复,永无休止,永远无法自主沉浮。我蓦地感觉到一阵恐惧一阵晕眩,险些跌落江中。我提起被浸湿的双腿往回走。我由一个饱食终日、四平八稳的公家人,由一头快乐的猪一下子沦为一个无业游民,一个社会闲杂人员,一个社会不稳定因素,一个严打嫌疑分子,一个边缘人,一个流浪汉,一个社会弃儿,一堆不齿于蒙城的臭狗屎,一个活脱脱的“王文革第二”。从此我不得不整日浪迹于街头市井,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我虽不再有固定的收入,却还得每月向单位交四五十元管理费以延续一个公家人的身份。我蓦地意识到自己和水中的浮萍一样,苦苦挣扎,无力自主。

我还没有把停薪留职的消息告诉家里,那将使他们大惊失色,我背离了他们为我设计的稳妥的,具有中国特色蒙城特色的发展轨迹。我那参加过淮海战役的刘邓老兵--我的父亲正统得令人气愤,无法原谅--他没有趁着改革之机,趁着自己在位给我家捞一分钱居然还有理!他要知道我成了“王文革第二”非一枪崩了我不可!

我照例八点出门,中午回家,下午两点再出门,我不是去上班了,而是去联系门面。我原来的计划是,如果去不了深圳,去不了俄罗斯,去不了波黑,去不了英国,就先开个小餐馆什么的,赚钱多少倒是其次,至少可以先解决吃的问题。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我的本钱--我参加工作以来的所有储蓄仅够买台冰箱。新开一个最低档的餐馆也得用万余元,即使去接手一个口岸偏僻,难以支撑的现成小食店也少不了七八千元。我不辞辛劳地奔跑了几日没有奇迹发生,我是个极不愿开口找私人借钱的人--我想到了国家开的银行。

我写了份热情洋溢的,用南巡精神过渡的贷款申请,咬着牙买了两包“红塔山”香烟开始跑银行。我去的第一家是蒙城最财大气粗的一家国有商业银行。这座银行大厦是蒙城相对海拔最高,造价最贵,装饰最豪华的摩天大厦,高耸入云,气宇轩昂。我经过两座傲然蹲立在光可鉴人的高大合金门柱前的金黄色铜狮子,通过透明防弹旋转门,走进富丽堂皇的办公大厅。中央空调系统让人心清气爽,花岗岩地板晶莹细腻,窗明几净,熠熠生辉。墙沿排着几溜豪华沙发茶几,墙角和楼梯口散落着若干高档盆栽花草,其中一种根系肥大,树茎缠绕挺拔,树叶稀少的热带植物我认识,叫发财树,此树极昂贵约888元一棵。大厅中央是一座人造喷泉,为一圈大理石和不锈钢构成的扶栏廊桥所环绕,潺潺流水萦回于假山石林之间的缝隙,最终汇入池中。水池清泉荡漾,池中有鱼,五彩缤纷,或翔于浅底纹丝不动或浮出水面振翅欲飞或骤然逃遁消于无形。在办公柜台内,在各种办公桌、电脑、柜台、帐本和钱堆之间,埋伏着漂亮、优越而冰冷的银行女职员。在蒙城,她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无异于皇帝的女儿。墙上挂满了热情洋溢的问候语:“请!”、“欢迎!”、“谢谢!”、“对不起!”、“没关系!”、“别客气!”、“顾客您好!”、“顾客是上帝!”、“祝您成功!”、“银企一家!”、“为您解燃眉之急!”、“您的要求就是我们的工作目标!”……

所有这一切给我的感觉好极了!尤其是最后两句!--我觉得我的事轻而易举。一万元对于财力如此雄厚,又如此具有人情味的银行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九牛一毛,他们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品行端正、循规蹈矩、讲求信誉的落魄读书人的求援。我看了办公楼科室分布图,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乘三菱电梯上楼。在电梯间我看见这些家伙个个肥头大耳、油光水滑、衣冠楚楚、大腹便便,脸上油腻腻地浸出亮晃晃的分泌物,身上散发着男士香水味儿,他们手提大哥大,腋夹老板包,腰挂挤奶机,说说笑笑,装腔作势。我顶烦他们,恨不得扒下他们的衣服行头自己穿上。

我随这伙人在八楼下了电梯,走到信贷科办公室门口停住了。我想等他们办完事后我再进去,我素来认为打断别人交流是缺乏教养的,引人反感的。我在门外走廊顶着烈日等候,忍受着空调排气扇吹出的热浪火焰般的炽烤。没想到这些穿着华丽衣服的家伙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其间还有不间断的进进出出的人流,直到我唇干舌燥、头昏眼花、两股战战响起了下班铃,他们才结束。没容我插一句话,一伙人就簇拥着那个更加肥头大耳的信贷科长横着走出来,那副摇头晃脑神龙活现的样子,给人的印象这座银行是他私人开的。我只好跟屁精似地随他下了楼,由于人墙阻隔我甚至没有机会靠近这个财神爷,只听到另几个人低三下四馋言谀语地说:“钱科长,那我们说定了,今晚六点泰国城见。”又躬身为他拉开车门,钱科长扬着脸猫着腰钻进了那辆奔驰600轿车,等其他人都各自进了自己的车,把唯独没有车的我围在院当中。俄顷,股股燃气青烟猛烈地、热情地、四面八方地向我吹来,让我免费地享受了一回天然泰式桑拿。

类似的情景重复了五六次,我就在走廊站了五六天--我实在熬不住了,我觉得我都快被烤熟了!这次我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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