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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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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闭目静思的梅外公突然睁开眼睛,拿过雪柠手里的报纸,一半还没看完,便连连击节叫好。梅外公将柳子墨的文章一连看了六遍,放下报纸时还有些不舍。梅外公赞叹柳子墨比自己有智慧,这种时候只要能将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就算隐晦一点也是莫大的成功。让雪柠高兴的不仅是梅外公对柳子墨的夸奖,梅外公还叫雪茄去柳家,约柳子墨抽空来好好叙谈。

圣天门口八(3 )

雪茄去了两次才见着柳子墨,带回来的消息却不算好。

柳子墨说自己的文章是在百分之一百地分析气象趋势,并无其他寓意。

整个夏天,空无一字的白纸一直贴在梅外婆家门口。

被雨反复淋过又被阳光反复晒过的白纸卷曲得很厉害。

有一次,柳子墨乘黄包车从梅家门前路过,停下来对着那副不知悼念何人的白色对联端详了一阵。临走之际留下话说,在他的眼里已经从墙壁上起翘的白色挽联,就像天上的钩云。

柳子墨还说了一句谶语般的话:

“鱼鳞天,马尾云,大轮船,不远行。”

柳子墨说这些话时,只有常娘娘在旁边听着。柳子墨走了,常娘娘进屋把他的话复述给家里人。梅外公在书房里翻了半天的书,也没找到有关钩云的解释,倒是发现,门外贴着的白纸被风化后,真有几分像马尾。梅外公相信柳子墨说的是一句关于天气的谚语。他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口吻轻轻地告诉家里人,既然大轮船都无法远航,狂风暴雨一定就在前面。

武汉的夏天真是难熬,好不容易到了秋凉,大家都以为让人提心吊胆的暴风雨不会再来了。梅外婆憋在嗓子眼上的那口气松下来,便带雪柠上街去买东西,准备着过冬。转了一圈,二人一头钻进陈太乙药店,正说要买点花旗参,给梅外公补补元气,柳子墨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雪柠旁若无人,脖子一仰便问:

“钩云也是白云吗?”

柳子墨看着雪柠,不停地朝梅外婆使眼色。

梅外婆会意地跟着他走到一旁。

柳子墨脸上若无其事,声音却是急得不得了:

“梅外公有生命危险,有人要拿他开刀,杀一儆百!”

说完,柳子墨有意提高嗓门告诉雪柠:

“顾名思义,钩云嘛,就是那云的样子像是一把把钩子。”

柳子墨从药店伙计手里拿过几包仁丹,匆匆离去。

雪柠盯着那个站在门口的不三不四的男人自言自语:

“像枪的叫枪云,像炮的叫炮云,像刀的叫刀云!”

相隔不到十天,雪茄带回最新消息:老是翻来覆去的汪精卫要完蛋了,南京国民政府的征讨大军,正在开进武汉三镇。消息传来,梅外公便吩咐梅外婆为自己安排后事。学贯古今的梅外公说,纵观历史,任何一朝新政,为了安定天下,总是要找借口屠城,而且需要一两个名声响亮的人的人头。梅外公是在新年到来之前出事的。那天梅外公正在家门口散步,一群身着军服的武装人员客客气气地围了上来。梅外公看了他们一眼,平静地要求回家换件衣服。梅外公让梅外婆找出那套平时不大穿的西装。梅外公从没学会打领带,这时候还要梅外婆把着手教。系好领带的梅外公说,往日梅外婆总埋怨他到哪儿都只带着学问,身上的穿戴还不如学生。这一次他要好好出一下风头。

“我这是去给那些不好好读书的人上课!”

出了门,梅外公还回过头来将雪柠抱在怀里:

“我这条老船看来只能永远停在码头上了。”

三天之后,一辈子没有沾过酒的梅外公,手里握着一只精美的酒杯,无声无息地躺在汉口最繁华的街道上。

梅外公是与另外两个同样极有声望的人一道,被那些一路杀进城来的人押到六渡桥附近的水塔下面枪杀的。

梅外公死前给梅外婆留下一句话:

“该我做的我都做了,剩余的都是不该我做的。”

梅外婆凄美地低头对着自己的胸口说:“福音到了!”

她将这话作为横批写在那副白色挽联上。

夜里,雪柠再次问起,历史上谁第一个被杀。梅外婆搂着雪柠,彼此紧紧依偎着。她说自己今日最想了解,这个世界上谁最后一个被杀。逝者如斯,只要有人想着要杀别人,就不只是这些人的错,而是这个世界的错。

“看来我是没有办法成为最后一个被杀的人。”

梅外婆说了一句让雪柠听得心惊肉跳的话:

“但是,我希望你能做到。如果你真的成了世上最后一个被杀的人,你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福音。”

梅外公被暴尸的那段时间里,梅外婆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到水塔下面去看望。雪柠眼泪汪汪地也想跟着去,梅外婆坚决不许。梅外婆要雪柠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些杀死梅外公的人,是他们用灵魂做了铺路石,垫在梅外公的脚下,送梅外公上了天堂。梅外婆担心被人暴尸的梅外公的样子,会在雪柠心中留下一辈子打磨不掉的仇恨印记,这种刻入骨头里的仇恨,会让一个美丽的女人变得丑陋。每天早上,梅外婆都要用清水给横陈在地的梅外公洗脸,到夜里,还要用清水洗净梅外公的手脚,又给他换上干净衣服。梅外公手里的酒杯是梅外婆给的。这是梅外公死前的最后嘱咐。它让梅外婆欣慰地觉得,几十年的夫妻关系让曾经各自迷茫的两个人,真正融为一体了。梅外婆没有听别人的话,她不让梅外公继续握着那支写秃了的毛笔而是在梅外公手里放了一只精细白瓷的酒杯。梅外婆告诉那些直接和间接地参与梅外公死亡过程的人,梅外公不会再责骂他们了,那边的世界,是理想者的天堂。不比往日,身在混杂之所,再好的酒也会使人乱性,分不清人兽。那边的世界里只有人,酒喝得再多也不会醉倒。

圣天门口八(4 )

梅外婆去看梅外公时,家里只有雪柠和常娘娘。

爱栀和雪茄躲在一个只有梅外婆清楚的地方。

那天上午,花枝招展的七小姐在外面敲门,非要进屋来说话。七小姐毫不在乎四周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仅自己大声嚷着,还让那些人上来帮着叫门。常娘娘阻挡不住,只好将她放进来。七小姐在屋里转了一圈,赤裸裸地说,自己是为雪狐皮大衣而来,她虽然不能让梅外公死而复生,却可以让新来的卫戍司令不再上门找麻烦。常娘娘不知道雪狐皮大衣已被爱栀带在身边了,她劝雪柠不如按梅外婆早先说过的意思蚀财消灾,雪狐皮大衣再金贵,总不如让人好好地多活些时日。雪柠生气地从常娘娘手中挣开,指着门口要七小姐出去。七小姐赖着不走,她说,如果不同意她的条件,等到她们后悔时,莫说是眼泪,就是用来伺候男人的那些淫水也得一起流干。雪柠已将波斯猫调教得非常听话。她一发令,波斯猫就弓着身子,尾巴竖得老高,冲着七小姐低声咆哮。惹得七小姐恨恨地几乎将大门摔破。

梅外婆回来得有些晚,她坐黄包车去了一家寿材店。梅外公的尸体放了三天,已经发胀了。寿材店里没有这么大的棺材,梅外婆费了不少口舌,店主才答应连夜赶做一副。忙完这些,再回家,天色已经黑下来。听完雪柠与常娘娘的转述,梅外婆往雪柠荷包里放了一些零钱,要雪柠抱上波斯猫假装到外面去玩,寻机去找柳子墨。

雪柠躲过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跳上一辆黄包车,径直到了柳家门外:“我找柳子墨。”看门人见她小小年纪口气很大,就没有太理睬。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刚刚停稳的黑色福特轿车上下来。年轻女子半是责备地教导看门人:莫说雪柠人长得与众不同,就连她抱着的波斯猫,那种高贵的样子也不是平常人家能有的。年轻女子将雪柠带进柳家,交给正在看书的柳子墨。当着雪柠的面,柳子墨拉了拉那年轻女子的双手。这个动作几乎让雪柠将全部的重要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听完雪柠的话,柳子墨大气没出一口,就起身走了出去。在和那年轻女子单独相处时,雪柠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外面越来越安静,除了枪声和警笛声,听不到别的声音。夜更深了,雪柠有些撑不住,问几点钟了。问了两声没听到回答,扭头看去,年轻女子已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雪柠已经躺在父母身边。

柳子墨的挂衣间刚够装下他们。柳子墨没有将他们躲在这儿的事告诉任何人。将雪柠领进柳家的年轻女子摆着自家人的架子,却不是柳家的人。年轻女子来得很勤,雪柠他们躲着不能露面的那几天,几乎没有间断过。让雪柠稍感满意的是,柳子墨竟然时常冲着那位年轻女子发脾气。柳子墨生气时,年轻女子将腰弯得低低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哈依”声。雪柠在挂衣间的门缝里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捂着嘴差点笑出声来。爱栀告诉她,那女子一定是日本人。再听下去,柳子墨果然将她叫做小岛和子。如果屋里没有别的动静,雪柠一家人就会钻出挂衣间,散散满脑子的樟脑丸气味。这时候,爱栀总是迫不及待地将随身携带的皮箱打开,取出雪狐皮大衣在空中用力地抖动。裘皮最怕樟脑,时间长了就会脱硝落毛。雪茄劝她将皮箱放在外面,不要带进挂衣间。爱栀哪肯这样,在她的心目中,武汉三镇穿花衣服的众生,只要眼睛还管用,就没有不爱这雪狐皮大衣的。柳家的客人多,万一有个闪失,后悔都来不及。雪柠对爱栀的话充耳不闻,她只会琢磨小岛和子同柳子墨之间是何种关系。只有一次,爱栀说雪狐皮大衣上的白颜色像是人的眼睛,雪柠插嘴说,她也是女人,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件雪狐皮大衣。爱栀并不在意,她对雪茄说,再长几年,雪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一个星期后,柳子墨终于弄到一张特别通行证,领着雪柠、爱栀和雪茄出后门,上了那辆黑色福特轿车。他们在江汉关钟楼前面下了车。临近冬天,长江的水一天比一天浅。翻过江堤,沿着裸露的江滩走了很长一段,分手时,柳子墨要他们在阳逻港离船,绕道回天门口,千万不要到下游的兰溪港才起岸,循那一向出山进山的老路。

雪柠抢着说:“子墨,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

又说,“我不喜欢日本人!”

大家心情正紧张,没有人深究雪柠的话,还以为她在冒充大人。趁着人多,雪柠悄悄地摸了摸柳子墨的手。柳子墨没有看雪柠,而是像包饺子一样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柳子墨的手很有力,一点不像读书人。雪柠不得不忍受隐隐的痛。要上跳板了,柳子墨松开手,弯下腰一把抱起雪柠。

雪柠紧紧地闭着眼睛,听任柳子墨抱着自己走在通向客轮的跳板上。

圣天门口九(1 )

雪家的书,杭家的炮,法国人盖的屋子像把刀。多年以前,三个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来到天门口,用自己的钱盖了一座溜尖的美其名曰教堂的房子,诚心诚意地住在里面。多少年过去了,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百般勤奋地传教,仍旧不能让天门口人信他们的教,进他们的堂。无论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如何花言巧语,就是没人相信这种不用磕头,不用上供,不用香火侍奉的好事。想偷别人家的盐吃,还得先将自己的指头舔湿。想要从长毛那里缴来铁沙炮,自己手里先要有把刀。杭家人得到铁沙炮那年,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被长毛军杀了两个 。虎口余生的那位米歇尔,固执地多活了十年,直到行将老死时,米歇尔才承认自己失败了:想让天门口的男女老少相信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有罪的,简直比登天还难。雪家的前辈当中就曾有人诘问,不偷不抢不淫、不巧取豪夺、不欺凌弱小,此罪从何而来?失败的米歇尔嘴上还很硬,不愿相信几十年来的霉运全是尖得像杀猪刀的屋子带来的,而是巧舌如簧地说,他虽然失败,还可以自己原谅自己,天门口人却没有这种资格,他们没有尽力,不仅是不可原谅的,而且在将来一定会有颠覆性的失败。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米歇尔一死,小教堂就空下来,那种可以坐上三五个人的大椅子,就连讨米要饭的人也不去坐。大家都说,住在那里面会短阳寿。

那年冬天,一向存不住雨雪的小教堂顶上也结了冰。接连几天,天上一直落着冻雨。不管是草茎树木,还是石头瓦块,雨水只要沾上去,即刻就在上面结成一层亮晶晶的外壳。石头瓦块自然能抗得过,草茎树木就不行了,不用别的东西去碰,无缘无故地就会活生生地断成几节。若是落雪,哪家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旺,哪家屋顶上的雪融化得早,屋檐上的冰吊儿就会又粗又长。此情此景之中,雪家总是比不过人家。雪家没有火塘,雪家烤火用的是火盆。火盆里烧的是白炭,它比栗炭还好,既无烟,又无灰。那些架在别人家堂屋正中的古树蔸子,要么尽是黑烟,要么一股火苗蹿起几尺高。白炭火力温和,烤上整个冬天,也不会给身子里添虚火。东西一好就金贵,一斤白炭要花三斤栗炭的价钱,那种不值钱的古树蔸子根本没办法与之相比。因此,富裕的雪家屋顶上,积雪总是化得很慢。相邻人家朝北的屋脊上的雪都快化光了,屋檐下挂着一排长长的冰吊儿,雪家向南的屋檐上,冰吊儿还小得可怜。小教堂上的冰吊儿结得早,化得早,别处的冰吊儿只有女人的乳头大小,小教堂上的冰吊儿就已经垂得像剥了笋衣的春笋。

落冻雨时,家家户户屋檐上便同时长出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吊儿,那种整整齐齐的样子,无异于这几年时常从镇上排着队路过的士兵。

冻雨一来,若不是天大的事情,就不会有人贸然出远门。

只有后来将天门口男女老少的魂都勾了去的董重里例外。

年轻英俊的董重里背着一面鼓和一副鼓板,在冻雨中跌跌撞撞地走过小街,将自己安置在无人问津的小教堂里。董重里是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说书人,学艺不到三年,师傅的看家本领被他明里暗里学得精光。出于日后让董重里承接自己衣钵的打算,从未离开过湖北与陕西交界处那片大山的师傅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到武汉结交各门各派的艺人。董重里在天门口站稳脚跟后,曾对雪大爹说,第一次离开名叫神农架的深山老林到达武汉,他便对说书有了新的认识。抵达武汉的第二天,董重里就在春满园旁边看到一个短发女人站在街头对过路人发表演讲。年轻漂亮的女人,嘴里冒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好听。她瞧不起春满园演出的所有东西,嫌它们是陈词滥调,是精神鸦片,是官府附庸,是婊子出门遮羞的花衣服。短发女人还没说完就被人用枪打死在街上。若是她没被打死,董重里也许不去想她说的这些话。生动妩媚的短发女人死在董重里眼皮底下,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不去琢磨。董重里后来从自己的说书中明白了短发女人话,师傅教给他的说书只是好听,而短发女人所说的道理是要让人听好。回到神农架,董重里自作聪明地在说书中加入一些能让人听好的想法,经过十几代宗师口传心授、有词有牌的说书,成了南腔北调。由于屡教不改,师傅盛怒之下将他扫地出门。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临行前,师傅还是指点他,天下名山都不要去,天下名城也不要去,那些地方容不下他,只有往东九百里的大别山,暂时还没派生出玄宗秘教大士高人,有可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董重里并不遗憾,他说,一百个说书人里有九十九个是瞎子,只有自己是明眼人,自然比他们见多识广,既有责任将这一行发扬光大,又有义务做一两件比听说书更使人觉得幸福的事情。董重里对别人说,从十七岁离开师傅来到大别山区,前前后后已有三年了,三年来他从没有在一个地方连续住上一个月,从黄安县的七里坪到麻城县的郝家铺再到罗田县的滕家堡,不是被当地说书的人赶着跑,就是水土不服,还有其他一些乱七滥八的原因。说书这一行吃的是百家饭,众口难调,譬如说假如女人缘太好了,男人们就会醋意大发,他们会抓起他的鼓和鼓架,一扔就是几十里。董重里说的都是实在话,天门口人对他充满好感。董重里只用一个月就将满地冰碴的小教堂变得暖烘烘的,先前在天门口独占书场的陈瞎子,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最终还是卷起被窝去别处谋生。这时候,别人才想起当初董重里说那些调子很低的话,那既是绵里藏刀,又似那下棋时能看三步的能人高手。

圣天门口九(2 )

董重里夺取这块小小天下的招数叫抓住要害凝聚民心。

最初的那段时间,董重里白天黑夜总在和别人挖古,偶尔敲一敲鼓,击一击板,却不肯吐露半句词语。甚至还放出话说,他的第一场说书至少也得有雪大爹和杭大爹这样的人物到场才能开始。一天,董重里又说,有那么一天,自己会以天门口雪杭两家为榜样,编一本千古说书,让后人也能传唱。董重里的话首先打动了杭大爹,接着雪大爹也动了心。只要雪杭两家的人不为陈瞎子捧场,陈瞎子自然无法在天门口呆下去了。董重里放话要为雪杭两家编一本千古说书的第二天黄昏,雪大爹就去了小教堂,进门后才发现杭大爹已经先来了。雪大爹一向尽可能避免与杭大爹走到一起,但如果有像眼前这样的意外出现,只要杭大爹没有做出不能容忍的举动,他自然也会礼仪当先。迟疑之际,董重里已经迎上来,将雪大爹请到与杭大爹平起平坐的位置上,并且说从今往后,不管二位来不来捧场,这两个座位总是给他们留着,哪怕马镇长来,也只能与民同乐了。这边话一说完,董重里便拿过手边的鼓和鼓板,言情语意浓得用水也化不开。

混沌之时出盘古,二气相交产万灵。金木水火是盘古父,土是盘古他母亲。天心地胆在中心,长成盘古一个人。不知过了几万春,盘古昏昏如梦醒,伸手伸脚出地心,睁开眼睛抬头看,四面黑暗闷沉沉。站起身来把腰伸,一头碰得脑壳疼。盘古心中好纳闷,要把天地来劈分。盘古四下来找寻,天为锅来地为盆,青丝严缝扣得紧,用头顶,顶不开,用脚蹬,蹬不成,天无缝来地无门,看来天地不好分。盘古奔波一路行,往东方,东不明,往北方,看不清,往南方,雾沉沉,往西方,有颗星。盘古摘来星星看,变成石斧面前存。盘古连忙用手拎,拿在手中万万斤。黑暗混沌一盘古,身高百丈零二五,好似一座擎天柱。盘古来到昆仑山,举目抬头四下观,四下茫茫尽黑暗,不砍石柱难开天。东边砍,西边砍,南边砍,北边砍,声如炸雷火星闪,累得盘古出大汗。眼看清气往上升,升到高处成了天,眼看浊气往下沉,落到低处是地元。盘古分了天和地,又找日月种星辰。东方山高毫光现,壅塞阻拦不通行。盘古砍破太阳洞,洞里有棵扶桑树,太阳树上安其身。太阳相对有一山,劈开也有一洞门,洞中有棵梭罗树,树下住的是太阴。二神见了盘古面,连忙上前把礼行,请了二神上天庭。太阳太阴儿女多,跟着母亲上了天,从此又有满天星。夫妻二神相交合,阴阳相合雨淋淋。盘古分开天和地,又有天皇出世根。盘古得知天皇出,有了天皇治乾坤,盘古隐匿而不见,浑身配与天地形,头配五岳巍巍相,目配日月晃晃明,毫毛配着草木秀,血配江河浩荡流。头是东岳泰山顶,脚在西岳华山岭,肚挺嵩山半天云,南岳衡山是左臂,右膀北岳恒山岭,三山五岳才形成。

董重里一口气说到这里,早让雪大爹诧异不已:“这可不是一般的说书,是在做学问,天开地始,人兽分明,《纲鉴》上也没有你说得清楚呀!”雪大爹当即暗示,只要董重里将跟着陈瞎子学说书的常天亮收为徒弟,从今往后雪家人就只听他的说书。杭大爹也来了兴趣:“不管你将来是不是真的为我家编什么说书,就凭这个,天门口可以管你的饭钱。”有雪杭两家的当家人发话,董重里俨然成了小教堂的主人。一旦扎下根来,董重里就像真的要为雪杭两家编一部千古说书,时常与别人说起雪杭两家的事情。这当中也包括听雪杭两家的人亲自诉说。同挖古的人一样,董重里也爱听阿彩之所以能来天门口的种种传奇。后来他对别人说,一个人爱听另一个人的故事,肯定是因为那个人的故事里包含有听故事人的某种经历。挖古的人一听就明白,董重里是在解释,自己爱听雪杭两家的故事,缘于自己像阿彩的父亲狗头一样,曾先后两次被人绑了肉票。只不过绑匪绑他不是要钱,而是要听他说书。一切安定了,董重里就给在武汉的表弟写信,叙述来天门口后见到和听到的一些情形。

董重里在信的开头借用天门口人挖古时的话说,那一年,天气有些吊诡。一场冻雨过去不久,第二场冻雨又来了,雨量大小、持续时间都差不多。冻雨落得正猛,一个叫狗头的广西男人从上街口闯进来,一声声地喊着:“救命!救命啦!”不比下街两百多户全是穷人,上街住的几十户中多数是富人。狗头双手被人用绳索捆得死死的,只能用肩膀去撞别人家的门。

有虚掩着门一撞就开的人家,见到他的情形,没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连绑都不愿意替他松,就让当雇工的下人推将出去。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肯出主意的人将他指到马镇长家。马镇长倒是替他松了绑,别的事同样不管。狗头还没将自己的遭遇叙述完,马镇长就指给他陈瞎子的住处,要他去找正在那里听说书的雪大爹,并说如果雪家不肯出头,那他就应该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其余的人和事只管丢到一边去。天门口人都怕落冻雨,狗头更不习惯,这一路少说也跌了二三十跤。那些下冻雨时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挤在一起听说书的人,亲眼看见狗头在门前像磕头一样一连跌了三跤。“雪大爹救命!”听到叫声,雪大爹连忙让伙计将狗头扶进家门,什么话也不说,先洗澡换衣服,然后摆酒压惊。三杯酒下肚,狗头缓过劲来,自然要将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说一遍。狗头是广西人,自称是卖蛇酒的。惊蛰打雷蛇出洞的那一天,狗头离家历游湖南、湖北、安徽三省,一边捉各种活蛇,一边就地泡酒卖给别人,小本生意做得一帆风顺,连夏天晒的蛇干都用完了,狗头打算回家过年,没想到刚刚上路就遇上了绑票。从霍山县城打转时,狗头特意与几个收药材的人结伴而行,刚到中界岭上,就被齐齐地冒出来的四个蒙面男人,带到一处听得见鸡鸣狗叫的独立屋里。饿了整整一天,半夜里才叫他们吃饭。饭桌上只有两大碗菜,一碗清炒萝卜,一碗红烧猪肉。狗头本想吃那红烧猪肉,因为有两个当伙计的抢了先,他临时让筷子改变方向伸向了清炒萝卜。没想到这个方向竟是一条暂时免死的活路。饭一吃完,两个当伙计的就被拖出去,扔进门外那条无人敢下的深沟里。绑匪说,富人一向吃了太多的好东西,上了饭桌才会先吃萝卜,不将肚子里的油水刮一刮,就没有胃口吃饭。“这时候,我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万一他们明白我没钱赎命,将票一撕,家里等着我拿钱回家过年的母女俩往后怎么活呀!”狗头说,别的人很快拿了赎金,换得一条活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眼看着自己所说霍山县城里的朋友会送钱来的谎言就要被戳穿,狗头终于逮住一个机会逃了出来。狗头的一番话说得雪大爹沉默不语,他想都不用想,就认定那绑票的四个人是杭家四兄弟。

圣天门口九(3 )

雪大爹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上,他让雪大奶封了一个十块银元的封包交给狗头。听说这是送给自己的盘缠钱,狗头当即流了一大通眼泪。狗头流眼泪不是表示感谢,而是觉得雪大爹无情,能帮他却不愿意帮到底。狗头在山上听其他肉票议论过,绑匪就住在天门口街上,否则他也不会大明大白地在街上喊救命。狗头希望天门口最有名望的雪大爹能出面找到绑匪,将他们搜走的账簿还给自己。那东西在别人手里毫无用处,回到他手里,就可以顺着来路讨回别人所欠的五百元银元。雪大爹想了又想,怔了又怔,出了几次门,往杭家方向走得一次比一次远。最远的一次,已到杭家门口了,心里扑通一响,脚跟在被冻雨弄得极滑溜的街面上一转,人又回来了。“我实在无法开口啊!无凭无据,哪能说人家绑肉票,管人家要账簿!”这天下午,陈瞎子又在屋里摆开了书场。雪大爹去后发现,杭大爹竟然没有到场。夜里再去,杭大爹出现了。往日听书,雪大爹总能记住大概,万一雪大奶有事没能来,雪大爹也能对她复述得八九不离十。可这一次陈瞎子都说了一些什么内容,雪大爹一句也没记住,心里只惦记着如何向杭大爹提起那账簿之事。随着一声刹音锤,这一天的说书结束了。雪大爹想了许久的开场白全没用上,见杭大爹起身要走,心里一急,竟然将正在想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好久不见你家四位少爷了!”“是呀,有人请他们去押货。”听了杭大爹的回答,雪大爹再无别的话可说。到家后,雪大爹将心一横,取了五百元银元交给狗头,要他别再多言,等冻雨一停,拿上这些钱,赶紧回广西与家人团聚。狗头看出雪大爹心中的无奈,冻雨停歇之后,立即告辞而去。他走后,雪大爹才发现,那五百元银元,只被狗头带走了五元,同时留下的还有一封信,上面只有一行字:只见门口不见天。雪大爹心里一怔,立刻明白了狗头这是在说天门口。他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

董重里也觉得这话很有意思,他在信中告诉表弟,只要一有机会,自己就会将这句话用在开场白一

样的说书帽里,之后才开始言归正传。听说书的人每每都会爽朗大笑。董重里还评论说雪大爹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事物的判断却不优秀。杭家人绑票得手之后请肉票们吃饭的习惯,在天门口早已是人尽知之。然而仅凭这一点就认定狗头是遭到杭家人的绑架,又未免刚愎自用。董重里认为,在这一点上,雪大爹的眼力明显不如杭大爹,杭大爹说自己的眼睛是蛇嘴里的毒牙,看得出狗头不只是一般来天门口走走的生意人。雪大爹当然不会留意杭大爹的话,特别是在往骨髓里看人时,他更是不把杭家人当回事。

狗头走后的第三天夜里,雪家人被瓦脊上的响声惊醒,听声音像是有东西在瓦上跑跑跳跳落在院子里。随后果然就在院子中间发现一封同石块包在一起的帖子:“雪老先生,我又被绑了肉票,他们逼我写信。既然您老人家救了我一次,那就一定会再救第二次。他们点名要您付一万元银元,期限十天。赎金有了,您可以在听说书时说一句,只见门口不见天,余下事宜自会有人告之。”雪大爹倒是沉得住气,他将那信与狗头先前所写的信反复对照着看了多遍,才表态说,这事越来越不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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