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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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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安全部向每个团以上的军事单位派出特派员。
他们不参与军队指挥; 只负责随时把军队情况汇报到交通安全部。
如果哪个部队不执行命令; 交通安全部便通知专门负责军需的第五物资部停止向那个部队提供物资。
而哪个部队表现得好; 便会得到超额的奖励物资。
这种控制很简单; 却非常可靠。
此时物资的控制力超过平时最专制的权力。
十九个集团军已经按交通安全部的指挥开始集结部防。
驻扎新疆的兰州部队已向叛乱者发起进攻。
新疆交通的畅通指日可待。
军队将布署在铁路和公路线上; 成为保证迁移和运输的钢铁长城。
其他军队被布署在边境和沿海口岸; 和联合国部队一同保卫国际援助物资集散地; 也都在交通安全部的控制下。
“军队会不会占领物资集散地; 独吞援助物资 ”第二物资部部长是位女士; 对军队总是不信任。
“这点可以放心。”交通安全部部长很自信。
“在一个既无财富又无权力的社会中; 军队无从产生政治目的; 也没有野心滋生的土壤。
对他们唯一有意义的是求自保。
而只要执行我们的命令; 他们就不会缺乏自保的物资; 没必要再抢夺。
另外; 每个集散地都有联合国部队; 和他们互为牵制。
即使他们占了某个集散地; 根据石戈总理与‘联援会’达成的协议; 我们可以通知国际立即停止向那里运送物资; 他们就只能坐吃山空; 反而失去保证。
军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一旦停止争论; 具体问题的落实速度就跟飞跑一样。
凌晨一时三十四分; 向新疆输送流民的计划讨论布置完毕。
部长们就地向助手交待马上要做的事。
工作立刻就得开展。
每个部长得到四小时睡眠时间。
好几个部长舍不得耽误走回自己办公室的一两分钟; 往会议室的沙发或地毯上一躺; 立刻就坠入梦乡。
秘书告诉石戈已在办公室里为他支好了床。
他在水龙下面冲了一阵头。
“四小时后我回来。”他奋力睁开眼; 把满头水珠甩得四面都是。
尘暴仿佛要把北京埋掉。
细微的黄土粉末千万吨地从天而降。
风稍一间歇; 所有的室外平面立刻就堆起厚厚一层。
哪怕是从车窗往外伸一下手; 也能接住一把。
而风一重卷; 千万吨黄土又从地面向天上飞扬; 被车灯照耀; 就像快速流动的固体; 把路挡得一点缝隙也没有。
只有靠红外线夜视仪才能行驶。
石戈第一次开王锋这辆车; 小心翼翼。
联合国部队刚把这辆车交给他。
仅一个夜视仪就摆弄了二十分钟才算打开; 其他设备他更是连摸都没摸过。
他沿着长安街向西行驶。
每个十字路口都有联合国军的士兵; 戴着怪模怪样的大风镜; 披着蒙头斗蓬。
除了他们; 没有一个人、一辆车。
除了风; 没有别的声音; 也没有任何光亮。
夜视仪里只有一栋栋幻影般的建筑向后移; 偶然出现一座冷冰冰的街角雕塑。
他的头如灌满了黑乎乎的铅块。
眼前似乎隔着一道几公里厚的玻璃; 什么都恍恍惚惚。
照理说再过八小时他就能见到陈盼。
那个会给了五十分钟; 除了部长会议; 算是最长的。
但那是讨论薯瓜; 隔着桌子; 隔着众人交织在一起的目光。
联合国部队应他的要求在山西监狱找到她; 把她送回北京家里; 他却一直没挤出看她一眼的时间; 连个电话也没法打; 电话局在暴乱之夜被烧成了灰。
等待死刑的那些天; 如果说他还有唯一的渴求; 那就是她。
闭上眼睛是她; 睁开眼睛还是她。
在铁窗外那片小小天空上; 在水盆里平静的倒影中; 在春天屋檐雨滴的淅沥里; 在夜半蜘蛛编丝的网络间; 到处都是她。
他一生从未体会过这种思念。
以往对小说里的爱情描写总是笑一笑; 多一分对小说家的嘲讽。
他一直认为把人生分成一千份; 男女之情合适的比例只是三份或五份。
然而当他突然发现这一生的观念到头是个错误; 爱情的感受是任何小说家都无法描绘时; 他却已失去了一切可能。
今夜可能了吗 他给沙沙带了一件礼物。
现在看起来很是寒酸。
在监狱他只有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 一小段细铁丝做成的“针”; 再从布上抽下“线”。
他一生第一次做针线活; 又是用这种工具和材料; 做出一个给沙沙上学用的小书包; 已经很满意。
只是直升飞机射伤他的血迹洗了多遍也没彻底洗净。
上刑场前他托监狱看守转给陈盼。
看守恶意地笑了一下∶“还是你自己给去吧。”倒真说中了。
驶过公主坟广场; 他减慢车速。
陈盼所住的翠微园居民区就在这一带。
他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自己。
他渴望见她; 越来越渴望。
然而在监狱里他渴望的是爱情; 现在他的渴望却全被一件与爱情毫无关系的事占满——跟她说一个计划。
那计划太大了; 大得实在过份; 大得让人产生犯罪的感觉。
一个人瞒着天下; 独自安排十三亿人的命运和生死; 那是连上帝也会惊心动魄、怀疑自己是否有权的啊! 而他不仅计划了; 还在争分夺秒地实施; 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可逆转; 没有后路。
恐惧的飓风时时刮过他心头。
一个人的渺小胸膛难道能难道该塞下这么大的计划和责任吗 然而; 正是为了这个计划; 他才一分钟的考虑也没用就同意出任中国首脑。
计划是在黄河工程被战争打散; 他在北京的寓所摊了满屋地图闭门不出的三天成型的。
随后在监狱的日子又使他有足够时间把轮廓推敲成细节。
那时只出于“职业习惯”; 一个搞了一辈子计划的犯人无事可干时头脑里产生的幻景。
那个犯人很明白; 只有身在最高首脑之位; 才有可能把他的计划变成现实。
犯人却从来没想到; 他自己竟会成为那个最高首脑; 并且要亲自执行这个计划。
他不敢有半点透露; 哪怕对他的部长们。
这个天大的秘密只要有一个细胞落到外面; 也会霎时长成一头魔鬼; 堵在推动实行的路上。
成功全在于保密。
亿万人的生命取决于保密到最后关头。
即使是最忠实的同事; 他也不自觉地用惊险小说的思路担心他们说梦话; 被绑架; 或者仅仅像他这样; 精神上难以承受; 渴望对一个人讲出来。
确实; 他难以承受。
在这无边的秘密里; 他需要一个温暖的生命和他融化在一起。
他需要一个印证; 一个回声; 需要一个柔软的胸脯; 让他能把头埋进去呻吟; 他就会获得信心和力量。
只有她。
车速越来越慢。
品质优良的发动机几乎毫无声息。
车似被吼叫的风刮着滑行。
石戈发现陈盼的家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好找。
虽然他把门牌号码记得很熟; 手头也有居民区的平面图。
可红外线夜视仪只能辨别物体形象; 却看不出楼号门号。
许多楼一模一样; 都像又都不像。
他反复看图; 兜着圈子。
没有一盏灯光; 一个人影; 每栋楼都像鬼楼; 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在里面居住。
忽然; 他在夜视仪屏幕上看见远处两楼的空隙之间走过一个人。
他从楼间小路把车开过去。
那人背着背包; 看上去远道而来; 虽然满天尘埃使数米外便一无所见; 却如白昼回家一样穿来拐去; 脚下没有半点犹疑。
这人可真是个救星; 一定能给他指明方向。
他刚想按喇叭叫那人; 可他一下发现自己也认识了。
这就是通向陈盼家的路。
方向、建筑、环境、标记; 全和图上一样。
他把车速放慢; 跟在那人身后。
尘埃和风声使那人毫无察觉。
看到那人走进陈盼家的楼门; 他一点没惊讶。
他已经从那背影的轮廓、走路的恣态和自信的气质上认出; 那就是欧阳中华。
一支蜡烛在陈盼的窗子里面亮起来了。
他看着那个窗口; 突然感到睡梦的深渊又在身下打开; 黑洞洞地深不见底。
他的手无意识地打开一个开关。
一幅彩色地图幻灯般出现在显示屏上。
那是一个中国; 内陆边境伸出一系列标着“6800km”的半径; 在太平洋上圈出一道曲折的线条。
他看一眼地图; 再看一眼陈盼的窗口。
烛光熄灭了。
几乎是立刻; 他伏倒在那幅地图前; 睡了过去。
中俄东方边境 黑龙江
那一夜; 从瑗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俄国。
今年的春天迟迟不迈过北纬五十度。
往年这个时候; 黑龙江的冰面已经隆隆作响地开裂了; 现在却仍然结结实实。
只是在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分; 冰的表面出汗似地化出一层水; 太阳稍一偏斜又重新冻死。
俄军的装甲车在冰面上奔驰; 拖起一道道白茫茫的冰渣尾巴。
然而; 冰层还是越来越薄了。
尽管大气温度还在冰点以下; 可失去了冬天透地数米的严寒; 在冰下流动的江水就开始侵蚀冰层。
下游成千上万往上走的人不断带来消息; 冰面开裂的地段一个劲上移; 昨天还在雪水温; 今天就到车陆了。
聚集在爱辉、黑河一带江边的人已经多得不能再多。
几乎看不见土地; 只有蠕动的人群; 乱七八糟的窝棚; 无数堆篝火黑烟遮天蔽日。
北方原来保留着中国最后一点森林; 现在却连一棵直立的树也看不见。
没烧掉的也全被人砍倒; 牢牢守住。
谁有火谁就不会被冻死。
为争几根树枝而丧命的人随时都有。
正是森林和黑龙江把人们吸引来的。
饥饿的人群抢空了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那些大城市; 又席卷了每一座县城小镇; 最后连村庄农舍也被打劫一光。
能吃的都吃了。
凡是被人创造的也都被人毁掉了。
人们最后只能把手伸向上帝; 伸向幻想中富饶的大自然。
歌里不是唱过∶北大荒; 好地方; 棒打狍子瓢舀鱼; 野鸡飞到饭锅里。
尽管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形容了; 但是在饥饿的昏迷中; 美景永远就在眼前; 伸手可及。
只要到了森林里; 江边上; 狍子、野鸡、大马哈鱼、飞龙、熊掌、猴头就全到了嘴里。
蝗灾出现时; 乌云般铺天盖日的蝗虫落下; 无边的庄稼一会儿就被吃成千里赤地。
现在是放大了的蝗灾——人灾。
虽然人没有翅膀; 可人的嘴要大一千倍; 人的毁灭性要大一万倍; 人灾掠过之处; 整个世界都被毁灭。
不知有几个人吃到了狍子; 尸体却越来越多地到处散布。
人们看见死亡就像看见树叶落地; 哪怕是亲人在身边倒下; 也没有叫一声的力气。
唯一的念头就是继续走; 去寻找新的森林; 富饶的土地; 野兽和飞禽出没的地方; 肥硕的大马哈鱼一条条跃出冰窟窿! 他们停在了黑龙江边。
如果从天空俯瞰; 一定会看到一副极独特的景象。
黑龙江仿佛是一条蜿蜒的折缝; 江两岸如同被展开的平面。
中国这边是反面; 俄国那边是正面。
反面是黑色的; 黑得吓人。
积雪被无边的人群踩成肮脏的泥巴。
上空悬着黑烟。
城镇废墟好似一座座垃圾场。
正面则是一片银装素裹; 白得耀眼; 几乎看不到人; 只有无边的树; 间杂着一栋栋安静的房舍。
这景象连上帝在天上看也一定会纳闷: 一条江怎么能隔离出两个如此不同的世界 黑龙江的江面就更奇特了。
蜿蜒的主河道正中央有一条中心线。
在地图上那该是标明国界的点划线。
而眼前; 点是俄国边防军一辆辆奔驰的装甲车; 线则是履带在冰面上压出的辙印。
这条线的两侧更加分明。
俄国一侧是干干净净的冰面; 平滑得像玻璃。
中国一侧则凿满密如鳞片的冰窟窿; 露出黑黝黝的江水。
冰窟窿之间全都挤满着人; 紧挨在一起的黑头发就像蒙在江上的一张黑皮毛。
冰窟窿是用来捕鱼的。
这是北方特有的捕鱼方式。
鱼喜欢光亮和氧气。
如果江面上有那么星星点点几个冰窟窿; 鱼儿会争抢着聚到周围; 被上面的鱼叉扎中; 或者被送下去的鱼网罩住; 自己跳上来的也不少见。
然而半条江都被穿透了; 鱼儿们还有什么可争抢的呢 那半条江好似突然长出了无数根倒刺; 从上面伸下来一刻不停地搅和。
上面嗡嗡嘈杂; 透进人的臭气。
鱼儿的脑虽然不大; 这点聪明还是有的; 它们全都游到俄国一侧的冰面下; 反正它们也不在乎什么主权; 只当这条祖祖辈辈生息的江突然窄了一半。
捕鱼的人们停止了徒劳。
冰窟窿中的江水重新结起了冰壳; 冻住了树枝做的鱼叉。
人们相互挤在一起获得温度; 眼睛全看着对岸那片广阔无边的富饶土地。
在众人的沉默中; 下游冰面开裂的隆隆声似在传来。
一头美丽的雄鹿突然出现在对岸一座山头上; 昂着高大的角; 雕塑一般挺立。
人们先是屏住呼吸看着。
多少年来; 中国这岸的野兽就没停过往那岸逃。
这边没有树; 没有草; 更没有安宁的天地; 只有专门割它们角、扒它们皮、吃它的肉的人。
它们会记住这个地方; 那就是逃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它们的生存本能中似乎已经有了国家的概念。
一江之隔; 它们的命运却完全不一样。
在对岸; 那雄鹿是多么的骄傲、大胆、甚至是蔑视地看着这岸啊! 连它身后的母鹿和小鹿也不在乎这岸的人群。
一个声音开始传播。
它最先出自黑河中学一位历史教师的口∶“那边本是中国的领土; 是被沙皇政府用不合理的瑷辉条约强占的! ”没经过几张嘴; 这话就简化成了∶“那边是我们祖宗的宝地; 是叫老毛子抢去的! ”中国从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一直和苏联敌对; 近三十年的时间; 全民族饱受了新老沙皇侵略历史的教育。
现在昔日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就在前; 那有广阔的空间; 无边的森林; 肥沃的土地; 野兽出没; 飞鸟成群。
夏季的浆果成百万吨地落在地上腐烂。
声音越传越快; 变成潮水般的嗡鸣; 好似共振一样越振越强。
隐藏在对岸工事后面的俄军士兵紧张地探出身体; 架起武器。
嗡鸣突然在一瞬间消失; 无影无踪。
俄国装甲车的声音顿时显得非常刺耳。
然而装甲车组成的点划线开始变化; 如缓慢的波浪一般出现了曲折。
默默地; 后面的人开始推动前面的人; 岸上的人开始往冰面上挤。
不少人掉进冰窟窿; 却没有打破整体的沉默。
倒是俄国装甲车慌了起来。
它们紧贴着人群行驶; 把速度开到最大; 想把人群吓退。
然而即使有人被卷进履带之下; 模糊的血肉甩了前面人群满身满脸; 他们也无法后退。
背后那堵沉默而风雨不透的墙越来越厚; 越来越有力。
再多的装甲车也无法撞倒和碾碎这堵墙。
俄方的高音喇叭用中文发出严厉警告; 命令士兵们做好开火准备。
然而军事行动总是面对类似冲锋那样有幅度的爆发点才能开始; 对一寸一寸往前蹭这种典型的中国动作从哪开始呢 人群横着看不到边; 竖着看不到头; 完全是凝缩在大地上的一块史无前例的大肉饼。
人的数量可比子弹多得多。
爆发点终于出现了。
冰层本已变薄; 鳞状的冰窟窿又使冰层强度降低。
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冰上增加重量。
每只脚都使着劲儿; 往前挤或者往后退。
中心线凸起最大的那一段突然传出冰层之下一声轰然巨响; 大约一公里长的冰面垮下去。
上面的人一股脑掉进水里。
几辆俄军装甲车也一眨眼沉入江底。
千万人同时发出的恐怖叫喊如一颗原子弹爆炸那样震耳欲聋。
人群一下炸了窝; 冲向俄国一侧的坚实冰面。
俄军也呆住了。
他们不能向从断冰上逃生的人开枪。
然而逃命只是最初一秒钟的本能反应; 立刻就转变成突破封锁的全面大冲锋。
俄军仅仅犹豫了那么一刹那; 就已经淹没在人海中; 再也没有了反击的机会。
每个士兵身边都是滚滚人流; 怒吼着掠过; 把他们踩在脚底; 踩进洁白的雪中; 变成污黑的泥。
一处的突破带动了全线。
所有人全都向对岸疯狂地跑起来。
逃吧! 逃吧! 也许再过几秒钟冰层就全部垮掉; 就再也逃不过去。
留在这边就是死亡。
反正是死; 痛苦地饿死还不如挨一颗枪子儿更痛快! 突破口迅速扩大; 转眼就变成几公里; 十几公里。
冰面不断垮掉; 成千上万跑在冰上的人掉进江里。
更多的人被后面的人浪从陆地上挤下水。
在冰水里几分钟就会丧失活动机能; 几乎没有人活着爬上岸。
人群开始向上游跑; 只要哪的冰没垮; 就从哪接着往对岸冲。
上游的俄军开火了。
开始还有点犹豫; 逐渐越来越凶猛。
密集的子弹似镰刀割麦一样砍倒大片大片的人群。
尸体在冰面上魔幻般地堆积起来。
然而尸体没有吓住中国人; 他们的国土上到处都是尸体; 走到哪都如踩着破布般习惯自然。
现在他们不顾死活地往前冲; 踩着死人; 也踩着活人。
当俄国士兵看着那永不消失的人群瞪着疯狂的眼睛鬼怪似地攀着尸体冲到眼前时; 绝大多数都产生了手中的武器毫无作用的绝望想法。
他们甚至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喷着火舌的机枪上试一试; 发射出来的子弹是高速的金属; 还是棉花甚或幻影 在那无数张肮脏、疯狂、兽性的脸中间; 有一张铁脸显得最平静、美观; 也因为没有任何激动与扭曲; 反而显得更加可怕。
一个抱着双筒机枪的俄军少尉吓得呆住; 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对这个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魔鬼射击。
魔鬼的双手戴着薄薄的黑皮手套; 拧小鸡似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李克明回老家来找老婆儿子。
他现在自由了。
通缉令已成被人遗忘的历史。
连他的铁面也引不起惊奇和恐惧。
人们全都陷于麻木和疯狂。
这种环境使他成了正常一员; 也使他从往昔的绝望中摆脱出来。
老婆儿子占据了他全部的思念。
但是昔日的家园已不存在。
一片烧焦的废墟; 满目断垣残壁。
自己的家只剩一角; 里面一个老头正在强奸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幼女。
无论妻子儿子还是父母都不知去向。
到处是人; 却没有一个熟悉的。
乡亲们、一起长大的童年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邻居们全都不见; 只有一张张、一排排、一片片陌生而遥远的面孔; 凝聚着饥饿与疯狂。
他身后跟上了七八个男人; 全拿着从俄军士兵手中夺来的枪。
没人说话; 只是紧紧跟着他。
也许由于他的铁面; 也许由于他杀死俄军少尉的功夫; 也许由于他身上那种让人慑服的气质; 反正他们认定了他就是头儿。
他开起一辆装满弹药的雪地运输车。
那些男人跟着上车。
他沿着江边往上开; 哪有俄军向过江的人群开火; 他就从背后消灭他们。
他已经有了一支队伍。
或者说; 一支队伍已经有了他。
那一夜; 从瑷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了俄国。
黑河对岸的俄国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燃起了熊熊大火; 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被抢光。
沉溺于暴行的中国难民只占极少数; 多数人直奔北方的大山脉和大森林。
凌晨时分; 当俄军重新控制住边境时; 洪峰已经过去。
小股后赶到的人群重新聚集伺机过江。
被黎明青光微微照亮的江面上; 几十公里浮冰被江水摇动着碾磨尸体。
冰上水里全泛着黑红色。
上游没断裂的冰面整个被尸体铺满; 堆了许多层。
几乎每个捕鱼的冰窟窿里; 都竖直地插着掉进去的人; 冻成根根冰棍。
有的冰窟窿插得满满。
进入俄国的三千万人分散成一个巨大扇面; 如同流进沙漠的洪水。
俄军直升机在天上跟踪; 只见他们分成越来越小的小股; 直到隐没在茫茫西伯利亚林海。
这段话原已挨行打过红线; 陈盼又用粗笔圈了一个框。
这是石戈在“绿色中国大学”演讲中的一段。
不少西方报纸由此断言他本质上仍然是个共产党; 挖苦他对公有制的一往情深。
陈盼却被这段话打动。
话中不仅表现出他对人类发展的宏观把握; 那种为前代人寻找人生意义的细腻感情和博爱之心也令她感动。
这段话也反应出绿色哲学对他的影响。
虽然他从未把自己包括进绿色圈子; 毕竟最根本的目标已经一致。
这个由他亲自担任校长的大学命名为“绿色中国”; 令她感到非常亲切。
随着北京接近; 机组人员在不动声色中越发紧张。
乘客中只有陈盼能感觉这一点。
占了一大半座位的船舶推销商们大喊大叫; 酒气冲天。
而那几个进行核冬天考察的科学家一直抗议式地埋头于艰深的科学资料。
陈盼过去从无空难常识; 也不关心; 可是这次世界旅行让她碰上了两次炸弹; 一次不成功的劫持; 一次紧急着陆; 四次改变航班; 还有好几次莫名其妙的疏散和对全体乘客反复检查; 使她到后来一上飞机就条件反射式地胃痛; 等着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灾难。
这本是此次旅行最后一趟飞机; 只要踏上北京的土地; 她发誓以后再不上天; 然而这次同样没逃脱。
余悸导致的极端敏锐使她听到了飞过蒙古上空时机舱右下方那声低微闷响。
飞机仅仅颠了几下。
可那以后露面的荷兰空姐脸上笑容全变得僵滞虚伪。
她什么也没问; 只是全神贯注翻报和杂志; 把有关石戈的报道再读一遍、两遍、三遍……国际舆论与石戈的密月已经结束。
美俄发现石戈并不如表面那样随和顺从。
他们原以为是自己牵着石戈走; 到头却看出实际掉了个个儿。
石戈一边不放松地利用舆论往美俄对导致中国崩溃的内疚感上加码; 一边对允诺增加援助量的一方显示亲热; 做出路线和立场的倾斜姿态; 使另一方感到道义压力; 又产生政治利益上的猜疑; 更多地增加援助以求平衡。
靠这样来回摇摆; 他刺激起一场两国及世界增加援助的攀比; 使援助总量比各国原公布的数字增加了近一倍。
西方报刊称他为“世界头号敲诈者”。
然而在实际行动上; 他却很少真正受哪一方左右。
俄国强烈要求他采取措施制止中国难民继续涌入俄国。
他把责任全推给中国所遭受的打击; 似乎这是俄国咎由自取。
表面上他通过广播亲自呼吁难民回国; 积极配合解决问题; 同时三句话不离核心; 声言之所以未能控制难民; 关键在于保证他们生存的物资远远不够。
他谴责着别人; 自己表现高姿态; 贪得无厌地要东西; 对更多的难民正在继续扑向中俄边境却不采取任何有实际效果的制止措施。
为了证实对中国进行打击的合理性; 美国副总统访问中国时催促立刻审判王锋。
《纽约时报》这样报道∶石戈把最后一点白菜汤盛进副总统的盘里(让副总统在中南海职工食堂进餐); 问了一个问题——“王锋发射了三枚核弹; 美国发射了一百一十五枚; 俄国发射了七十六枚; 您认为是该按时间顺序审判呢 还是按数量顺序审判 ”政府之间的矛盾对国际舆论肯定有影响; 但最大转变是由于对新疆反叛者的屠杀。
石戈原来是做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而受世界尊敬的; 现在打通新疆铁路和公路的残暴程度却令人发指。
他手下的交通安全部被新疆穆斯林视做最大的恶魔; 双手沾满鲜血。
任何对西行交通干线的侵犯; 它都做出让对方遭受十倍损失的惩罚。
对这点陈盼很是困惑; 一个宽宏大量的政府会给对手时间; 争取在谈判桌上解决问题而尽可能避免流血。
为什么石戈政府却没有耐心做一点周旋; 为完成那个被新疆穆斯林极度仇视的大移民一分一秒也不肯耽搁; 对所有阻挡和抵抗都立刻以血流成河的代价消灭呢 穆斯林指控石戈政府是要用汉人的臭肉塞满他们的生存空间; 从而窒息他们的独立。
国际人权组织也认为这种移民方式将导致变相的种族灭绝。
陈盼无法相信; 素有自由思想的石戈反常地大动干戈; 目的仅是为了解决一个地方性叛乱。
他在暴虐的极权下都敢表达同意台湾独立; 现在为何对大半是沙漠戈壁的新疆如此激烈和极端呢 国内也有很多人不理解石戈。
看上去他重复着大多数现代领袖的历程——在一片喝彩和期望中上台; 善意的捧场很快就变为失望和指责。
而且他的这个历程似乎来得特别快; 短短两个月就快走到了头。
陈盼在阿姆斯特丹碰上的那位水上运输部官员就认定权力腐蚀人的铁打定律正在石戈身上发生作用。
那个愁眉不展的年轻人知道陈盼的身份; 也许再加上多喝了两杯; 向她透露了他正在执行的秘密使命——不限数量地收买旧船。
不管多破多旧; 只要能航行就买。
水上运输部向世界各地派出了大批他这类专业人员; 全为这同一个任务。
旧船固然便宜得等于买废铁; 可中国大地现在到处都是废铁; 没有必要花费无比宝贵的硬通货和黄金储备去外国买。
说是为了运输国际救援物资; 可援助国早已表示由他们承担运输。
何况救援物资不能永远运下去; 一旦停了; 那些花费仅剩一点黄金买来的废物还能做什么用 净是些几十万吨级的破烂大油轮。
上头的命令是越大越好; 而且对速度的要求近乎于发疯。
有时多等两天价格就可以杀下许多; 但上头就像急不可耐的催命鬼。
年轻人抱怨; 尽管采取了防范措施; 这种狂热的大规模购买还是使世界旧船市场价格两星期上涨了一倍半。
船舶商们仿佛冬眠中醒来的蛇一般活跃起来。
这架飞机的一半座位叫他们包了。
陈盼不相信石戈是被权力腐蚀。
被权力腐蚀的人没这么令人费解; 那是一眼就看得出的。
如果仅仅出于帝王的大一统思想; 为什么他对西藏独立不加干涉; 对散布在中国其他各处的占山为王者也不予理睬呢 他的所做所为不管具体内容是什么; 都有一种共同之处; 让人觉着深不见底; 而绝非那种显而易见的蠢行。
至少陈盼知道自己这两个月按他指示所做的事也会为多数人不理解; 然而她却深知这一步多么富有远见卓识; 远远超出常人的判断; 正确与否只能从历史的高度定论。
降落前; 机长平静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告诉乘客“发生了一点机械上的小麻烦”。
陈盼闭上眼睛; 想到也许到了写遗嘱的时候。
假如只能再活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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